历史

玉玲珑阁丛谈(2/2)

 杭州酒店真多,街头巷口,总有几家。可是近来已不见那些白布酒帘,失去了不少

    旧时意味。杭州人吃酒似乎等于吃茶。不论过往客商,贩夫走卒,行过酒店,闻到香气,

    就会到柜台上去掏摸出八个或十个铜元来烫一碗上好绍酒,再买三个铜元花生米或两块

    豆腐干,悠然独酌起来。吃完了再赶路做事。上海虽亦有不少酒店,但一个黄包车夫把

    他的车子停在马路边,自己却偷闲吃一碗老酒的情形却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于此我不

    能不惊异于杭州地方酒之普遍而黄包车夫之悠闲了。

    以上说的是一些真正酒店,或曰小酒店。其实你不论要多少酒它尽卖得出,存瓮山

    积,门面虽狭,酒窖却大。所谓小者,只因它不卖热菜。不卖热菜,现当名之曰小菜馆,

    今不小其菜而小其酒,在酒亦不免有代人受过之冤了。

    我们回头再谈大酒馆。大酒馆和小酒店一样,杭州也多的是。旗下一带,尤其是新

    式酒馆集中之地。可是馆虽大,酒却未必比小酒店好些。上这些馆子的大概醉翁之意还

    在于菜。真要讲究美酒佳肴的吃客,大概都会得自己带酒来。这情形我已见过几次。宇

    宙风编辑陶公亢德最近曾在西悦来大发脾气,怪堂倌送不出好酒来,实在是自己不懂诀

    窍耳。

    介乎大酒馆和小酒店之间的,在旗下一带,另外有一种酒家,仿上海咖啡店之例,

    每家都有一二个女招待。文君当垆,也许有人会觉得怪有风趣,但他如果一脚踏进那酒

    店,便无异于误入了黑店,得留神酒里的蒙汗药了。你不点菜,他会给你代点;你不吃,

    她会代吃;一菜未完,一菜又来;你是欲罢不能,她是多多益善。杭州旧有民谣云:

    “大清娘,鼓楼前,吃菜吃酒嫑龙连。”大清娘,不知何职,想是浮浪女子之意,我真

    想不到这些鼓楼前的大清娘如今也赶到了旗下,继续其白吃酒菜的生活,真可谓能赶上

    时代潮流者。独惜她们的势力,目下尚未伸入到茶馆中去耳。虽然,恐怕为期亦不远矣。

    赏桂记

    满觉陇素以桂花及栗子著名,而桂花为尤著,因杭人辄称其栗子为桂花栗子,可见

    栗子固仍须藉桂花以传也。昔年读书之江大学,**月间,每星期日辄从云栖越岭,取

    道烟霞洞,过满觉陇,到赤山埠雇舟泛湖。其时满觉陇一带桂花并不多,不过三四百株,

    必须有风,行过时仿佛有些香味而已。杭人赏桂,其时亦并不有何等热心,余方以为此

    一韵事只可从武林掌故丛编中求之矣。

    今年来杭,八月上旬,就听说满觉陇早桂已开。每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湖上游船

    骤少,自旗下至六和塔之公共汽车则搭客大拥挤,皆买票到四眼井,参石屋洞天而至满

    觉陇赏桂者也。其时东南日报上几乎每天有关于赏桂的小品文字,后来甚至上海大公报

    的大公园地中也有了赏过桂花的雅人发表了一替满觉陇桂花捧场的文章。某画刊上并且

    刊登了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题曰“桂花厅赏桂之盛况”,我当时心下想大概现在的满

    觉陇的桂花一定比十五年前多了几百倍,所以值得杭州人如是夸炫,这是从每一个赏桂

    回来的人绝不表示一点不满意这事实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

    到了八月杪,人们说迟桂花已经开了。我心下想,如果再不去看一看,今年这个机

    会岂不错过了吗?上个月错过了一个看老东岳朝审的机会,现在可不能再交臂失之了。

    于是在某星期六之下午,滚在人堆里搭汽车到四眼井,跟着一批杭州摩登士女一路行去。

    当此之时,我满心以为那桂花厅前后左右一定是一片金栗世界,人艳于花,花香于人,

    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倒似乎也值得消磨它半天。问问行人,你们到哪里去赏桂?莫不

    回答曰:到桂花厅。我心中十分安慰,以为我的预料是十二分的靠得祝

    走到一处,离烟霞洞约摸还有一里路,恰在路旁,右边是几份人家,左边是十来座

    坟山。坟山间隙地上排满了卖茶的白木板桌,坟头上是一座桂树林子,东一株西一株的

    约摸有百把株桂树。已有许多人在那里吃茶,有的坐在条凳上,有的蹲在坟头上,有的

    躺在藤椅上——这大概是吃坑茶了,有的靠在墓碑上。吃茶之外,还吃栗子,吃豆腐干,

    吃梨儿,吃藕,吃沙地老菱。想不到荒凉凄寂的北邙山,却成为鬓影衣香的南京路。我

    心下想,大概桂花厅上已经挤满了人,所以这些人聚集于此,过屠门而大嚼,总算也快

    意了一常

    可是前面的人也不再往前走了。他们纷纷加入了这个坟山上赏桂的集团。招呼熟人

    的招呼熟人,找茶座的找茶座,我一个人却没了主意。我想既到了这里,总该到一到桂

    花厅,万一真挤得没有地方好坐,就巡行一周回去也好。但是到底桂花厅在哪里呢?这

    必须请问人家才行。

    “喂,请问桂花厅在哪里?”我问一个卖豆腐干的。

    “这里就是桂花厅1他说。

    我一呆!难道我瞎了眼?我抬起头来望望,明明是露天的坟山,怎说是什么厅!

    “没有真的厅的,叫叫的1那卖豆腐干的人懂了我这外路人的疑惑,给我解释了。

    “叫叫的”云者,犹言“姑名之”云耳。

    原来这里就是桂花厅,我不怪别的,我只怪那画刊为什么印得那样地模糊,若能印

    得清楚些,让我看明白其所谓桂花厅者,原本没有什么厅,则我对于它也不预存这样的

    奢望了。现在是,不必说,完全失望了。

    但我不甘心回去,找了一个茶座,在一个条凳上坐了。不幸得很,天气还这样热,

    稀疏的桂叶遮不了阳光,于是我被晒在太阳里吃茶赏桂了。桂花并不比十五年前多些,

    茶也坏得很,生意忙了,水好像还未沸过。有卖菱的来兜卖菱,给两角法币只买得二十

    余只,旁边还有一位雅人在买桂花——不许你采,你要就得花钱买——一毛钱只得盆景

    黄杨那么的一小枝。我想,桂花当然是贵的,桂者,贵也,故中状元曰折桂。又俗曰

    “米珠薪桂”,足以与珠抗衡,宜乎其贵到如此地步了。

    我四周闻闻,桂花香不及汗臭之甚,虽有小姐们之粉香,亦无补于万一。四周看看,

    也并无足以怡悦神智之处。反而是那些无辜的坟茔,都已被践踏得土崩瓦解。我想从此

    以后,杭州人弥留时,如果还顾惜到自己身后事,应该遗命子孙不得葬于满觉陇才好。

    否则让坟亲(管坟人)也种上了十来株桂花树,就不免要佳城不靖了。

    我招呼那临时茶店的老板兼堂倌,预备付他茶钱。他说:“先生,每壶大洋两角。”

    我嘴里无话,心中有话,付了他两角法币就走。但那老板兼堂倌很懂得心理学,似乎看

    出了我满肚皮的不愿意,接着茶钱说道:“先生,一年一回,难得的。”

    外乡人到过杭州,常说杭州人善“刨黄瓜儿”,但他们却不知道杭州乡下人还会得

    刨城里人的黄瓜儿如满觉陇桂花厅诸主人者也。可是被刨了黄瓜儿的外乡人,逢人便说,

    若惟恐人不知自己之被刨;而这些被杭州乡下人刨了黄瓜儿的杭州城里人却怡然自得,

    不以被刨之为被创也。所以我也懂了诀窍,搭汽车回到旗下,在湖滨碰到一个北方朋友,

    他问我:

    “到什么地方去玩儿啦?”

    “上满觉陇去看了桂花啦1我傲然地说。

    “怎么样?”

    “很好,很热闹,桂花真不错1我说。

    “明儿我也得去一趟。”他说。

    我心下想:“这才算是我赏了桂哪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