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无相庵急就章(2/2)



    应当学学蚂蚁的习劳,而不可如蝉的耽于逸乐。

    我小时候读到这篇寓言,固然也未尝不心中惄然。觉得对于蚂蚁有了尊敬心,而对

    于那无辜的蝉,不知不觉的有点瞧不起。实在的,无论从科学的或文学的故实中去寻究,

    蝉那件东西真是一种有闲阶级,享乐,懒惰,无组织力,而尤其是坏在整天的歌唱;看

    看蚂蚁那样的勤奋,刻苦,有集团精神,不声不响地埋头苦干,真是一副可敬可佩的劳

    苦大众面目。这样看来,拉封丹的寓言也许真是不错的。

    但是我今天走过一株大柳树下,恰好有三四只蝉在那些柳叶丛中聒噪着——大概总

    有三四只吧,聒噪得那样的叫人心里为之烦乱。我就坐在树根上静听着了。那正是傍晚

    时候,夕阳红红的照耀在西天,可是有一点微风,所以也不很热,何况我还只穿着犊鼻

    裤,外加手中有大葵扇。我用“蝉噪林愈静”的会心去听它们歌唱,渐渐地我非但不再

    觉得它们烦乱,甚至竟听出一点意思来了。

    倘若蝉不歌唱,它是否能活到蚂蚁那样的寿命?倘若蚂蚁而懒惰,不知储蓄,过一

    天是一天,是否会和蝉同其死生?从这两种昆虫的生命来讲,蚂蚁虽能过冬,蝉虽只活

    了一个夏季,但在它们自己,并不觉得谁比谁多活几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彼此都过了一生,蝉与蚁亦如是耳。不会歌唱的蝉不见得能活过了残秋,又活过了严冬。

    懒惰的蚂蚁的寿命也不见得会比它的勤劳的同伴短些。然则蚂蚁之储藏食粮,未必便是

    美德,而蝉之歌唱,亦未必便是什么恶行了。更进一步言之,彼此都是一生,蝉则但求

    吃饱喝满,便在大热的太阳下用它的能力歌唱着,我们不管它们歌唱些什么,因为我们

    当然不懂得蝉语,但无论是吟风弄月,或要悲天悯人,它多少总已经唱了出来,使它得

    一生除了吃喝之外,还有一点旁的意义。蚂蚁呢?吃饱了,喝饱了,还得忙着。孜孜为

    利,为来为去只为了维持它的生命,而它的生命并未延长,它所储藏着的粮食,也许它

    自己都还吃不完,徒然留下了一副守财奴相,我不知道它的勤奋,刻苦,和集团精神,

    除掉为了求富足安全地过它的定命的一生之外,究竟对于它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我常常想,倘若能够以每日三分之一或二的时间去获得我的生活之资,那么我将来

    一定能够做一点使我的生命有些意义的事情出来的。但是现在我虽终日辛劳犹不能使妻

    孥无菜色,这生活简直是劳于蚁而不及蚁之裕如了。过着劳于蚁而不及蚁的生活的人,

    对于那些据梧高咏的蝉又将怎样艳羡之不暇,更何敢非笑它呢?然则,以蝉为闲懒而肆

    其非笑者,其必为不知自己之可怜的蚂蚁乎?其必为欲为蝉而不得的那些比蚂蚁更可怜

    的家伙乎?

    须

    今天,同事张君问我曰:“足下大概不常使用剃刀?”我答之曰:“不错,但万利

    剃刀倒也买了一柄。”一面回答,一面摸摸唇上和下颔,彼鬑鬑者实在并没有蓬勃之象,

    觉得未免有点英雄气短。

    自从欧风东渐以来,我们知道一个人留胡子也该提早了年岁。原来中国人向以有胡

    子为衰老,而西洋人却以有胡子表示其少壮。荷马诗曰:“容光焕发时,鬑鬑初有髭。”

    盖由来久矣。我曾在电影中看约翰吉尔勃晨起修面,一块毛巾把两颊上的肥皂沫揩抹干

    净之后,鼻子下两撇八字形的整齐严肃的小胡子,两耳根直到下颔显着一片光滑的青色

    ——虽然影片上并没有青色,但我知道那一定是青色了——这神情实在够得上算是容光

    焕发。我时常会想起这个电影画面,临镜自照,虽然没有胡子,却总觉得似乎反而已是

    老年人的样子。

    关于胡须之类,在中国字里有许多分别。曰胡,曰须,曰髭,曰髯,但我可不管那

    些分别。我这里说髭,说胡子,总之是指的约翰吉尔勃鼻子底嘴唇上边的那两小撇东西。

    我并不否认于右任先生的美髯,也并不说林主席的胡须不好看,但那些实在是表示着中

    国风的老,慈善有余,威武不足,严肃有余,精壮不足。更何况于右任先生的一把长髯

    还有待于他那双炯然的眸子为之劻赞。

    但是代表着西洋风的少壮的胡子也并不只有吉尔勃式的。最普遍的是我们可以在几

    乎每一个日本人的鼻子下找到的那一撮东西,我不知道那该算是什么式子。这种胡子的

    形式,我们可以找到两个代表人,一个是笑匠卓别麟,一个是霸王希特勒。好像是美国

    《繁华市》杂志上曾经并列着这两位先生的尊胡的。放大照片,真是一模一样的。但不

    知怎的,我总觉得卓别麟的假胡子假得像真,假得有趣;而希特勒的真胡子却真得像假,

    真得可厌。然而无论其为真为假,如果叫我自己拣选起来,我是不会指定要留这种胡子

    的。因为这种式子的胡子所表示的似乎不是一种健全的少壮。

    我自己虽然不喜欢这种式子的胡子,但是看看日本人,总觉得他们似乎幸而从西洋

    去装上了这一撮东西,而且我疑心他们中间第一个洋化的人一定经过了精微的观察,因

    为他们的尊容上似乎只有安上这个形式的洋胡子才配,才有百利而无一弊。若是没有这

    一撮东西,我们设想那矮小的身躯上面的那副委琐黄瘦的脸嘴,毕竟将如何难看。若是

    不安上这个式子的洋胡子,而换上了一副翘起两个尖角的仁丹商标式的威廉胡,或是萧

    伯纳式的胡子,或是我所曾赞美过的吉尔勃式的小八字须,瞑目思之,又将如何地不称!

    欧化到了日本,在日本人的脸上,风行一时的多了两件东西。一件是我刚才曾说过

    的一撮浓胡子,另外一件乃是眼镜。中国人急起直追的,从日本人那里去吸收欧风,不

    知怎的,大家都取眼镜而舍胡子。虽然我还留不起胡子来,但我们的贵同胞在少壮时留

    胡子的毕竟也还寥若晨星。有胡子可留者也只是天天刮,天天刮,只恨其生长出来得太

    快,破坏了他的白净面皮,反是并不短视的人,却情愿架一副眼镜在鼻梁上。

    我以为日本人吸收西洋文化的态度与中国人吸收西洋文化的态度,就可以在此一事

    上揣摹出一些消息来。到现在,洋胡子已经替日本人的脸嘴上增加了一些尊严,虽然眼

    镜的输入适足以增加他们的短视。至于我们,却还只有眼镜而无胡子。

    我读荷马之诗,而企望吉尔勃式的胡子,可是眼前所见到的还是那些表示中国式的

    衰老的须髯,连日本式的那一撮也未尝多见,岂不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