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绕室旅行记(1/2)

    我一出了学校门,就想旅行。动机是非常迂腐,原来一心要学“太史公”的文章。

    当时未曾读过全部《史记》,只读了《项羽本纪》,《刺客列传》,《滑稽列传》等三

    五篇。但林琴南的翻译小说却看了不少。一本《大食故宫余载》,尤其是我平生最爱书

    之一。据说林琴南的文章是“龙门”笔法,而“龙门”笔法是得力于游名山大川的。所

    以我渴想旅行,虽然我对于山水之趣并不十分浓厚。

    可是到现在为止,我的足迹还是北不过长江,南不过浙江。旅行的趣味,始终不曾

    领略过。这理由是一则为了没有钱,二则为了没有闲,而没有闲也就是为了没有钱。所

    以三年前就说要逛一趟北平,到今天也还未曾治装成行,给朋友们大大的笑话,说是蚂

    蚁也该早爬到了。

    今天气候很坏,天上阴霾,地上潮湿。看看报纸,北平附近似乎也不安逸,别说旅

    行去,便是想也不敢想它一想。桌上有几张现成的笺纸,突然兴发,不知打从什么地方

    来了一股勇气,抓起一枝秃了尖的邵芝岩小提笔,挥洒了一联吴梅村的诗句,叫做“独

    处意非关水石,逢人口不识杯铛”。摊在地上一看,毕竟没有功夫,不成体统。再写一

    联,叫做“瀹茗夸阳羡,论诗到建安”。这回字大了,魄力益发不够。写字一道,看来

    与我终竟无缘,只得抛进字簏去。惟有这两联诗句,着实看得中,将来免不得要请别人

    写了。

    收拾好墨池水滴,揩干净书桌,恰好校役送来一本《宇宙风》,总算有了消闲具。

    看到秋荔亭墨要之一,觉得俞平伯先生的文章游戏愈来愈妙,可惜我又不解其道,莫敢

    赞一辞。近来棋风似乎很盛,朋友们差不多都能来一手。我却不知如何,怎么也学不好。

    仿佛是林和靖说过:“我样样都会,只有下棋和担粪不会。”这句话倒颇可为我解嘲。

    只是“样样都会”一项,还是不够资格。而且以下棋与担粪并举,也不免唐突了国手。

    罪过罪过。

    翻完一本《宇宙风》,袖手默坐。眼前书册纵横,不免闲愁潮涌。“书似青山常乱

    叠”。则书亦是山。“不知却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则愁亦是水。我其在

    山水之间乎。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不免打叠闲愁,且向书城中旅行一番。于是乎

    燃白金龙一支而起。

    一站起来,就看见架上那个意大利白石雕像。我幼时有三件恩物,是父亲买给我的。

    第一是一个宜兴砂制牧童骑牛水池,牧童背上的笠子便是水池的盖。原是很普通的东西,

    但是我很欢喜它。有一天,因为盛水,一不经心,把那个笠子碰碎了一角。惋惜之下,

    竟哭起来。第二是一架照相机,当时手提摄影机初来中国,一架“柯达”一百二十号快

    镜须售二十元,连一切冲洗附件,共须三十元零。父亲也不忍拂逆我,给如数买来了。

    摄景,冲晒,忙了两三个月,成绩毫无,兴致也就淡了。在水池之后,照相机之前,我

    唯一的珍宝便是这个意大利石像。当时随父亲到上海游玩。在爱多亚路一间空屋里看见

    正在举行意大利石雕展览会,就进去看了一看。不看犹可,一看竟看呆了。我生平未尝

    见如此可爱的美术品。那时的石雕都是天然的云石(marble),不是如现在市上所有的

    人造大理石或矾石。所以纯白之中有晶莹,雕刻的人体像没一个不是神采相授的。父亲

    屡次催促我走,因为他要去干正事。但我却迟疑着,也可说呆立着在那里了。我口虽不

    言,但欲得之心,却已给父亲看出了。他说:“你欢喜就买一个回去罢。”我大喜过望,

    就挑选了横卧的裸女像。那知一问价钱却要一百元以上。父亲连连摇头,我也觉得我不

    能买这样昂贵的东西。于是只得寻求价钱最便宜的。除了一些小器皿之外,雕像中间标

    价最便宜的就是这个半身人像,二十五元。当下那管理人翻出一本簿子来,查对号数,

    说这雕像是一位意大利诗人,名字叫做亚里奥斯妥。我当时方读西洋史,以为一定是这

    个中国人读错了洋文,这是亚列斯妥德的半身像。但不管他是亚列斯妥德或是亚里奥斯

    妥,反正都是诗人总不会错。诗人亦我所欲也。当下就请父亲买了下来。重顿顿地捧着

    走路,捧着上火车,在火车里捧着,直捧到家中。

    现在那水池早已不知去向了。那照相机也早给一位同学借到广州去革命,连性命带

    照相机都断送了。惟有这位意大利诗人还在我书斋中。可惜前年给我的孩子的傻乳娘,

    用墨笔给他点了睛,深入石理,虽然设法刮掉,终不免有点双目炯炯似的,觉得不伦不

    类了。

    在诗人半身像底下的,是一架旧杂志。我常常怕买杂志。要是不能积成全卷或全年

    的话,零本的旧杂志最是没办法安置的东西。但是如果要“炒冷饭”,旧杂志却比旧书

    的趣味更大。我的这些旧杂志,正如时下的还在不尽地印出来的新杂志一样,十之九是

    画报与文艺刊物。画报中间,最可珍贵的是那在巴黎印的《世界》和审美图书馆的《真

    相画报》。近来中国的画报,似乎专在女人身上找材料,始而名妓,名妓之后是名媛,

    名女学生,或说高材生,再后一些便变了名舞女,以后是明星,以后是半**的女运动

    家和模特儿,最近似乎连女播音员也走上了红运。然而要找一种像英国的《伦敦画报》、

    法国的《所见周报》和《画刊》这等刊物,实在也很少。就是以最有成绩的《良友》和

    《时代》这两种画报来看,我个人仍觉得每期中有新闻性的资料还嫌太少一些,至于彩

    色版之多,编制的整齐,印刷之精,这诸点,现在的画报似乎还赶不上三十年前的《世

    界》。“东方文明开辟五千年以来第一种体式闳壮图绘富艳之印刷物。西方文明灌输数

    十年以来第一种理趣完备组织精当之绍介品”。这个标语,即使到现在,似乎还应该让

    《世界》画报居之无愧。至于《真相画报》,我不知道它一共出了几期。在我所有的几

    期中,印着许多有关辛亥革命的照片,我觉得是很可珍贵的。但我对于它最大的感谢却

    是因为我从这份画报中第一次欣赏了曼殊大师的诗画。

    在文艺刊物方面,我很欢喜文明书局出版的三本《春声》,我说欢喜,并不对于它

    的内容而言——虽然我曾经有一时的确很欢喜过它的内容,而是说到它的篇幅。每期都

    是四五百页的一厚本,也是以后的出版界中不曾有过的事。

    在这一大批尘封的旧杂志中,我发现了一个纸包。我已经记不起这里边是什么东西

    了。我试猜想着:也许是一些撕下来预备汇订的杂志文章,也许是整理好的全年的报纸

    副刊,如《学灯》,《觉悟》,《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