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真个在轻纱般的仙境中闻到了刺鼻的芳椒之
香气,听到了触耳的铜笛之音。此时候,我虽觉到这雨的美味,但我是心旌摇摇的不能
说明它究属怎样的美,在我的经验中,称之谓出众的奇美罢!
随意的从雨的时候谈到雨的地,又从欣赏的方略上分了看雨听雨两种。到了这里,
我们可以另外找出一些枝节来讲谈片刻。原来我们以前所讲的看雨听雨都不过是从空泛
的一方面假设的。你究竟先要知道雨是和月一样的容易使人动感情,但月只能将颜色来
刺激你,而雨却能同时用颜色和声音来唤起你的心灵。所以你想,所谓看雨不是受它颜
色的刺激么?所谓听雨,不是受它声音的刺激么?我的主意,便是想在这里分辨一次雨
的色和音。
雨本来是没有色的,所谓雨之色,便是它所接触着的世界的色。然而这个色你决不
能称之为那个世界之色,故我们应当算是雨之色。雨之音,也是如此,雨本来没有音,
所谓雨之音,便是它所接着的物件之音,然而你也决不能便说是那物件之音,故我们毋
宁说是雨之音。在下文我想先说明何以本非雨之色而必要称之为雨之色,何以本非雨之
音而必要称之为雨之音;然后再研究雨因色之不同而使领略者之感情互异!雨因音之不
同而使领略者之感情互异。
“春天的雨是什么色?”这个问题是不能答复的,因为雨的色是因时而异因地而异
的,你万不能拿整个儿的春季来问我。你假如问我在二三月间看西湖上的微雨是什么色,
那我可立刻答复你:“是淡青色的。”你休要笑我误会了,你也休要急急的改正我说:
“你是错了,我问的是那时候雨的颜色,不是在问山水的颜色。”我其实并没错误,二
三月间的西湖山水是深青色黛色乃至是紫霭色的,然而微雨濛濛中的西湖却是极准确的
淡青色。这个淡青色,你还愿意称它是山水之色呢还是雨之色?在万花零乱的花丛中,
红的白的是花,绿的是叶,青的是天。此时霏霏的降下了一番柔雨,却做了个研颜色的
化工,你此时设或在小亭中闲眺,你还能辨别得出那里是红那里是白那里是绿么?你静
静的领略,岂不是只觉得如晚烟似的一阵阵忽然泛红忽然转青的紫色么?这种紫色,我
想你也恐怕不得不称之为雨的颜色罢。
我们既解释了雨的颜色的究竟,此时让我们说雨的颜色给我们的情绪罢。在花园中,
你看红的白的花,绿的叶,青的枝或天,你见一种色便感受一种情绪,这些零零碎碎的
情绪是散漫的孱弱的,你但觉得骀荡一会便顷刻忘怀了。一阵雨把这些颜色溶化成一片
紫罗兰色,此时把你这些散漫的情绪集中成一段强烈的,这种强烈的情绪深深地感印了
这雨的紫色,对于这春日的花便生出许多希望,许多爱恋。在原野中,地上是浓绿色的,
雨时,这浓绿色上宛如涂上了一杯透明的油,于是便成了一种翡翠般的碧色。这般颜色
是使我生一种极度的快感,同时亦有使你静止的暗示。至于青黛色的山水间,因笼罩上
一阵春雨而成为淡青色。这种淡青色,异于月之青色,也异于海之青,它决没有月色那
样的惨冷;也没有海色那样的光明。这种淡青色是幻想的,沉静的,不尽的,然而是温
柔的。所以当你在春雨之际,独自到西湖边去领略这淡青色,你是已经跨上了不尽的大
道,不多时,它会带你到一个冥念的世界中去的。
秋天的雨,它所接触的世界与春日不同,天色也带灰白了,地上没有多量的花朵,
尽是些萎黄的残叶和褐色的枯枝腐草。于是雨的色便酿成银灰色或鼠色,此种颜色也是
大家知道的,它使人们愁,使人们伤心。在秋雨中越发容易生悲秋的情绪,岂不是这个
缘故么?
夏天里,地上是深绿色,而雨时的天是黑的,大风起了,暴雨来了,让你看它一大
股的深黛或墨色,这颜色所感动你的情绪是什么?除了恐怖,还有什么呢?至于冬季,
连深绿色也不见了,天是惨白的,地是灰色的,不尽的雨从层层的乌云中垂下,它所能
引起的你的情绪,恐怕简直只有失望与死而已。
何谓本非雨之音,而必要称之为雨之音呢?譬如雨点在芭蕉上滴出惊心的音调,此
音试问你能称之为芭蕉之声么?然而你要说是雨之音,却实际上只是芭蕉的音,可是我
们总喜欢说这是雨之音,假如你必要“众醉独醒”的说这是芭蕉之音,我想大家都准得
要反对你。这个例是说虽然实际上不能算是雨的音,但终须雨来完成这个音,没有雨,
音也没有,故虽非雨自己之音,但如果名之曰雨之音,却也没有人愿意否认。此外,我
想再举一个例子,因为据我的概念,以为在我们的听觉中,常常在感受淅淅沥沥的雨声
时须要旁的声音来与之交奏,因而组合成一片新声,容易引起我们特殊的悦心。如近代
诗人苏曼殊的诗句“春雨楼头尺八箫”,他就是把那箫声和雨声放在一处,使我们读此
一句时,刹那间感受到悠远的箫声和潇潇的雨声,谐和了同奏。如若把“春雨”两字删
去,则“楼头尺八箫”五字决不能引起读诗者心灵的共鸣。再复杂些,试举皇甫松的
《忆江南》句:“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这里他因笛声雨
声人语声的错综而在梦中浮起了一个情景宛然的“江南梅熟”的时节。我们是在这里谈
雨,所以在此词句中我们试拈劝雨潇潇”为主,则如果说:“闲梦江南梅熟日,雨潇
潇”,也未尝不是一句隽语,然而试加上一片笛声岂不是有趣味得多吗?再加上些琐碎
的人语声在驿边桥上,则所以完成这个“江南梅熟日”的梦景的情绪,岂不愈显得跃然
么?以上所说的雨声之外的旁的声音,因为是与雨声打在一片供我们感受的,所以我主
张也把它们列入了雨之音。
雨之音所唤起的我们的情绪,虽有多方面,但大体却是偏于苦闷的。因为可以使我
们陶醉的,喜悦的是微雨,这种雨却是无声无息的使我们不能用耳去享受。至于有音之
雨,当春季的晚上,你但听它紧一阵密一阵的乱洒上玻璃窗或蛎壳窗,庭前似乎有些风
声,因而檐前挂着的铁马也丁丁当当地响着不停,此时你不会觉得薄薄地心中有感么?
在秋夜,雨之音是更哀怨了,你但听梧桐上或芭蕉上的滴沥声,如失意之人在一声声叹
息,还有可怜的秋虫在阶下长吟,此时你拥孤衾听着,怕你不要“灯前泪共阶前雨,隔
个窗儿滴到明”么?其实到了天明,雨也不会止,你的泪又何尝会止呢。你看着窗儿上
透露了一些鱼肚白色,你方收了悲秋之泪,可是猛然间会有一阵兵营中的喇叭声从辽远
的处所被晓风吹送到你耳鼓,勾引起你生平的酸楚,使你又凄凉得枕衾尽湿。从这方面
想,雨之音不是很容易使你苦闷的么?但是我们试再想一番,除了骤雨之音使你惊怪使
你恐怖之外,春雨秋雨之音有时却能使你虽不因之而生喜悦,然而倒也深觉得有些儿蜜
一般的俊味。你说如我们所曾举出来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般的雨之音,岂
不是足以使你觉得它味如甘蜜么?再假如陆放翁在小楼中听了一夜的春雨,便因它的美
味而连想到明朝深巷中叫卖的杏花,这种情绪,岂不是由雨之音中生出来的逸品么?
由以上所解析的雨之音和色与情绪的关系,我们可以笼统地说一句:雨能给予人们
以各种情绪,而这种情绪之因雨而冲动显然可以分为两种性质,即客观的与主观的。我
不敢说在这里我用“客观”和“主观”两个名词是否妥当,但在我的鄙意中却以为有如
此说的可能。我的意思乃是说我们本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在冲动,但因感应了雨之色
或音而生此情绪,如此,即是我所谓客观的。我们本来自己心中充满着某一种情绪,但
因为雨之色或音之感应而使心中的情绪愈紧张愈浓厚或愈深沉,如此,即是我所谓主观
的。试让我举两个例子来作较具体的解释:
一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
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甜斋《〈水仙子〉·夜雨》
二
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鸳帏罗幌麝烟销,烛光遥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
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顾夐《杨柳枝》
在这一支《水仙子》中,我们显然能了解诗人本来并没有“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
忧”的愁怀,然而因了梧桐上芭蕉上的断肠的雨声,勾引起他这些愁绪一时间都涌上心
头。然在这一阕《杨柳枝》词中所表现的愁绪却是不同了。本来在秋夜香闺中怨恨“玉
郎”游荡去而无处相寻,那知不做美的天公,还凄凄切切的在帘外将雨声乱响在芭蕉丛
里,使她怀念“玉郎”的情绪愈加沉着。就这两个例子,你看前者岂不是客观的,后者
岂不是主观的么?我说凡情绪之因雨而冲动者,假如其性质是客观的,则多分为幻想的,
浮动的,装饰的,诗意的;假如是主观的,则多分为具体的,现实的,沉挚的,反射的。
情绪之受雨的影响,我曾说过有客观的和主观的两种性质,但这句话决非是说绝对
的为两种互异的情绪。我以为被雨所影响的情绪,其性质并不是如为客观的便不是主观
的,如为主观的便不是客观的。这两种性质之形成为一种情绪,可以说是相为因果的,
或是说合作的。心理的解释,我是不能承做,但你试听我素人的臆说罢。在理论上固然
我敢于将雨之影响于情绪分为两种性质,然而在事实上,情绪的酝酿,我却不能硬替它
分析出这两种性质。我们可以说《水仙子》的作者固然是因听雨而感伤,但是他假如心
中没有十年事二老忧做他酿愁的背景,则他即使受感于雨声之凄苦,恐怕也未必便有强
烈的愁怀涌到心头,所以在此种状态,虽则情绪是客观的受雨而兴起,但你可不能不默
认它有些儿主观的成分。如今我们把许多漫话收束一句:受雨之影响的情绪,不一定是
单纯地客观的或主观的,假如把绵密的情绪解析起来,其因雨的影响而形成的历程,普
通恒为以下两种方式:
(1)客观的情绪之伏流+受感的情绪之震动=客观的情绪之共鸣。
(2)主观的情绪之伏流+客观的受感的情绪=主观的情绪之上涌。
你所欣赏的雨,不论是在欣赏它的音或色,不论你的情绪是适合于哪一种方式,它
一样的会迷恋了你。你最先身在雨外,逐渐的沉醉在它怀抱间,没入在它灵魂中,终至
你与它合体了。你耳中所听的雨的音,是雨的情绪亦即是你的情绪;你眼中所见雨之色,
是雨的情绪亦即是你的情绪。你能觉得你和雨达到了两相忘的境界,你不知愁的时候是
你在愁抑是雨在愁;喜的时候是你在喜抑是雨在喜。至于雨,假如它能有知觉,当你既
已和它合体了之后,它也不辨还是因你愁而它亦愁呢还是因它自己愁而使你亦愁;它也
不辨是因你喜而它亦喜呢还是因它自己喜而你亦因之而喜。
如是,你的领受雨的滋味实已达到了超乎言说的境地——一个梦的世界了。
我拿雨比之于梦,自信是十分吻合的。我想拿微雨(春雨秋雨寒雨之类)比之于美
梦,拿骤雨比之于噩梦。你如果在浓睡中梦见了悦意的人儿事儿,你方觉得在心花怒放,
蓦地又醒回来,你从灯昏被冷的情景中去追忆你的美梦,能忆么?你梦见你与你的情人
诀别,你不觉的悲从中来,下了好些眼泪,待你忽然醒来,枕上固然犹有余湿,然而你
要追忆那时情状,再赔补些儿眼泪,可能么?你梦见山摇地震,恶蛇猛兽,使你惊惶得
乱逃乱窜,忽然间一跌醒来,才知是一场恶梦,你待要再追想你的惊魂骇胆,一瞬便使
你摹拟不起。所以要将雨比之于梦,即是在说明它也是不可回忆的。你能在青天白日追
忆你在使你或喜或愁的微雨中所感受到的情绪么?你能在青天白日追忆你在使你恐怖的
骤雨中所感受到的情绪么?你能拿这些雨中的情绪捉到了在青天白日重现一回儿么?我
相信你准要说“不能”。然则雨的滋味的最高度不极似梦的滋味么?
雨的滋味惟有在雨的时候才能领略得到,它是不可缅想不可回忆乃至不可捉摸的—
—在雨的时候其实也捉摸它不分明,恰如在做梦的时候,人决不能捉摸到梦的滋味。在
领略得到的时候是不能捉摸,在领略它之前后,又不容你缅想和回忆,此所以成其为微
妙超言说的好滋味也。
你假如在此时问我,既然雨的滋味不可捉摸不可缅想不可回忆,则我又何苦耗费了
时间写下这一大堆不中用的雨话呢。好罢!你如果定要如此问我,我的确该得立刻便搁
笔无言,然而你要晓得我对于雨真个已觉得“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所以这一片话却
是不吐不快的。至于你对于雨的滋味的欣赏如何,我想你必然也乐意来讲讲。随你从那
里讲起罢,我在这里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