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没这回事(2/2)

家族并不乐意把秦桧当作祖宗。史维反复琢磨,不明白这徐王府宾辅是个什么级别的官,只怕不会相当于省部级。充其量徐王也只是个省部级,那么史彬公勉强是个厅局级干部。那个时候的厅局级干部有机会经常同皇上在一块儿,是不是那时的皇上比较联系群众?史维想不清这中间的道道,反正史彬公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是打了折扣了。真是罪过!

    史维研究家族历史这段日子,史老慢慢放权,也乘此一步步树立史维的威信。好些事情,本该是史老亲自作主的,他都让史维作了主。要说家里也没什么拿得上桌面的大事,无非鸡毛蒜皮。比方那棵榆树的枝桠伸到院子外面去了,快撑破邻居家的屋顶。邻居找到史维协商这事怎么办,史维说他得问问爸爸。他知道爸爸最看重那棵榆树。史老听史维说了这事,手一挥,说,都由你处理吧。史维同邻居商量了三个小时,拿了好几套方案,最后达成一致意见:由史家请人,将伸过去的榆树枝锯掉一节。

    民工爬在树上锯树的时候,正是中午,史纲、史仪都下班了,他俩吃惊地望着在树下指手画脚的哥哥。他俩还不知道爸爸把处理榆树枝的事情交给哥哥全权负责了,生怕爸爸回家时生气。爸爸照例带着妈妈去明月公园唱京戏去了。过会儿秋明也回来了,望着树上纷纷扬扬飘落的锯末,嘴巴张得天大,忙问这是谁的主意?她还清楚地记得,前几年邻居也提过榆树的事,说是榆树叶子落在他家瓦楞上,把屋顶沤坏了。邻居家没明说,只是暗示史家把这榆树砍了。史老笑了笑,一句话没说。邻居也就不好多说了。史老是街坊心目中的贤达,大家都顾着他的脸面。自此全家人都知道老人家很喜欢这榆树,没人敢动它一枝一叶。史维全然不在乎弟弟、妹妹和妻子的惊疑,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在那里抬着头指指戳戳。

    这天史老回来得早。大家听到小珍在里面喊道爷爷奶奶回来了,这边榆树枝正好哗然落地。秋明吓了一跳,双肩禁不住抖了一下。史纲把脸望在别处,像躲避着什么。史仪飞快地从耳门进了屋里。

    史老径直来到了后院,抬头望望榆树,说,好,好。史老说完就转身往屋里走。史维这才问道,爸爸你说这样行吗?史维明知是多此一举,还是冲着爸爸的背影问道。史老不再多说什么,点着头进屋了。一家人便跟着老人进屋,开始吃中饭。

    一家人正默默吃着饭,史老突然说,今后,家里的大小事情,你们都听哥哥的!

    全家人便望着史维,说当然当然。

    过了好一会儿,史老又突然说,我老了,管不了这么多了,你们就听大哥的吧!

    史维对建文帝逊国的研究几乎走火人魔了。可是能够找得到的史料少得可怜,他只能在只言片语上费劲琢磨。历史竟是这种玩意儿,可以任人打扮的。他反复研究手头的材料,没有大的收获。有个雪夜,史维面对发黄的竖排线装书,弄得头昏眼花。他去了后院,抓起地上的雪往脸上乱抹了一阵,一下子清醒了。他发现自己苦苦研究两年多,终于发现有些史实同爸爸跟他说的有些出人。爸爸说当年有二十多名大臣发誓同建文帝一道殉国,其实根据他的研究,那二十多名大臣只是愿意随建文帝出逃。爸爸和先祖怕是把“自矢从亡者二十二士”这句话误读了。这里面的“亡”其实是“逃亡”之“亡”。祖祖辈辈对先贤们的忠义感动得太没道理,简直是自作多情了。再说,建文帝无力复国,却还有脸面回到宫里去,就连有血性的大丈夫都算不上,更莫说是英明之君了,不值得大臣们那么效忠。史家世世代代还守着个铜匣子做逸民,就更显得可笑了。史彬公也不是先辈们标榜的那样显赫的重臣,这个家族没有必要把这么重的历史包袱当作神圣使命一背就是近六百年。而且,即便先辈们传下来的故事是真实的,建文帝也并不是说这个匣子不可以打开,他只是说但愿史家世世代代都用不着打开它。史维站在寒风瑟瑟的后院里,感觉自己简直可以当历史学家了,便有些踌躇满志了。

    可史维一回到房里,面对一大摞明史书籍,他的观点动摇了。他重新翻开做了记号的地方,一行一行地读。他很佩服古人发明的竖排法,让后人读前人书的时候不得不点头不止。所以中国人总是对前人五体投地。而外国人发明的横排法,后人读前人书的时候总是在摇头,偏不信邪。相比之下,还是中国古人高明,牢牢掌握着后人。史维想,难道那么多高明的史家先辈都错了?不可能啊!

    信奉和怀疑都很折磨人,就像热恋和失恋都会令人心力交瘁。这两种情绪在史维脑子里交替着,叫他一日也不得安宁。他想解脱自己的痛苦,便试着不再关心什么历史,把注意力放在了铜匣子上。每到夜深人静,他都有瘾似的要把铜匣子偷偷取出来把玩。他把台灯压得很低,让光圈刚好罩着铜匣子。心境不同,铜匣子给他的感觉也就不同。有时候,铜匣子在灯光下发着幽幽青光,像盗墓贼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有些恐怖。而有时候,铜匣子让灯光一照,烟烟生辉,似乎里面装满了财宝。史维尽量不让自己猜想匣于里面的谜,好像这是种邪恶,可其实他想得最多的还是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宝物。他夜夜把玩铜匣子,上面九条龙的一鳞一爪,四壁两面的一纹一理,他都烂熟于心。后来一些日子,他越来越着魔的就是那把神秘的锁了。锁是蝙蝠状的,锁销子掩藏在蝙蝠的翅膀下面,匣子的挂扣也看不见。转眼又是一年多了,可老人家一直没有交给他钥匙的意思。他真的有些着急了。

    终于有一天,史老叫他去房里说话。史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把钥匙交给你了?老人家不紧不慢地问。

    史维恭敬地注视着老人,说,爸爸交给我的话,我会很好保管的。

    是吗?史老问道,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琢磨那个铜匣子?

    爸爸怎么知道?史维感觉爸爸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了,慌张起来。

    史老眼睛望着天花板,说,你不要成天想着铜匣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这个匣子本来就不是交我们打开的。

    是的,史维说,但按建文帝的旨意,也不是说不可以打开铜匣子,只是说但愿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用不着打开它……

    史老长叹一声,说,我就知道,我只要把钥匙交给你,你马上就会偷偷打开铜匣子的。那样史家说不定就大祸临头了。你借了那么多明史书籍回来研究,我还让你读家谱。看来,我让你掌握我们家族历史,是个失误啊!

    爸爸……

    不要说了,史老闭上眼睛说,你把铜匣子给我拿来吧,我考虑还是将它交给史纲算了。他只是医生,不懂历史,没你那么复杂,只怕还好些。

    史纲怎么也没想到爸爸掌握着这么大的家族秘密。他把那个铜匣子抱回去时也是深夜,妻子已经睡了。怀玉是个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人,你背着她到街上转一圈,她保证不会醒来,说不定会告诉你昨晚做梦逛了城隍庙。史纲一个人望着铜绿斑驳的匣子,满心惶恐。爸爸今晚同他进行了几个小时的长谈,要他担负起家长的担子。从很小的时候起,他都是听哥哥的,因为爸爸一向要求他们三兄妹间应该讲究尊卑上下。他觉得自己不堪此任,不说别的,他简直无法开口让哥哥怎么做。可是爸爸的旨意是不可违拗的。就连这一点,也是哥哥反复对他说的。哥哥说过多次,爸爸年纪大了,儿女们以顺为孝,凡事依着爸爸。要是爸爸不高兴了,发火也好,生闷气也好,全家大小都过不好日子。还是那句老话,家和万事兴。爸爸把铜匣子交给史纲时,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不听你的。你只要手中有这个铜匣子,你们就得听你的。我们史家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快六百年了。

    史维在史纲面前不再像哥哥了,倒像位弟弟似的。每天的晚饭,全家人都会到齐。这往往是决定家政大事的时候。老人家便总在这个时候向史纲吩咐些事情。家里人最初感到突然,慢慢地就习惯了。所以,每餐晚饭,多半老人只跟史纲一人说话,其他人的眼珠子就在他两父子脸上睃来睃去。

    这天,也是晚饭时候,老人家说,史纲,快上春了,你叫人把屋顶翻一下,怕漏雨。

    史纲说,好,爸爸!

    看需要多少工钱,你叫史维先帮你算算。老人家又交代。

    史纲说,好。哥哥,你今晚就算算吧,我明天就去叫人。

    史维说,好,我吃了晚饭就算。

    老人家又说,算的时候,打紧些,心里有个数。谈的时候,人家会还价的。

    史纲不知爸爸这话是不是对他说的,一时不敢回话。史维知道爸爸吩咐事情一般不直接同他说,也不敢答话。气氛一下子就不太对味了。史纲忙说,行,我和哥哥会注意的。史维这才答道,是是,我注意就是了。

    怀玉这天晚上破天荒地醒来了,见男人躲在角落里鬼头鬼脑。她突然出现在身后,史纲吓了一大跳。他这会儿正想着明朝初年的那场宫廷大火,是不是真的烧死了建文帝,爸爸说的建文帝君臣四个沦作三比丘、一道人,浪迹天涯,最后赐铜匣子给先祖,是不是真的?他脑子里完全没有历史概念。关于历史,他的印象不过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们高冠博带,羽扇纶巾,在宁静的石板街上优游而行。其实他也像哥一样,每天晚上都会把铜匣子拿出来研究一番,只是他脑子里是一团浆糊,不像哥哥那样到底懂得历史。

    什么东西,好希奇!怀玉蹲下身子。

    史纲嘘了声,悄悄说,铜匣子,爸爸交给我的!

    是不是很值钱?怀玉问。

    史纲说,你只当从没见过这东西,不然爸爸会生气的。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只能让家族传人掌握,不能让别人知道!

    难怪爸爸现在什么事都同你商量,原来他老人家叫你掌家了。怀玉恍然大悟的样子。

    怀玉晚上再也没有那么多瞌睡了。她睡不着,她比史纲更加想知道匣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在一个夏夜里,天气热得叫人发闷,两口子大汗淋漓,蹲在地上摆弄铜匣子。当初爸爸把铜匣子交给史纲时,老人家神情很是肃穆,双手像捧着皇帝圣旨,史纲也不敢随便,只差没有跪下来了。这会儿两口子却把个传家宝放在地上颠来倒去。没办法,天太热了,他俩只好席地而坐。怀玉突然有了个主意,说,史纲,你明天偷偷把这匣子背到医院去,请你们放射科的同事照一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

    史纲笑了起来,说,你是想发疯了!这是铜的,怎么透视?你还是当教师的哩!

    怀玉也觉得自己好笑,也就笑了,说,我是数学老师,又不是教物理化学的。

    怀玉说着,突然眼睛一亮,说,你还别说呢,我当老师的还真有办法!

    什么办法?史纲忙问。

    怀玉面呈得意色,说,我可以根据这个匣子的体积、重量等,大致推测一下这个匣子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若是空心的,里面是空的还是装着东西,也可算个大概。

    史纲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于是,两人找来秤,先称一称匣子的重量,再量量长。宽。高,计算体积,再查了查铜的比重,算算实心的应是好重,空心的应是好重。经反复计算,推定这是个空心匣子,壁厚大概多少。最后又反复计算,结论令人失望。

    怀玉很肯定地说,里面是空的,没装任何东西。我敢打赌!

    史纲不敢相信怀玉的话。他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们史家祖祖辈辈不可能守着个空匣子守了将近六百年。我们史家历朝历代可是出了不少聪明绝顶的人,就这么容易上当?就说我爸爸,自小聪慧,才智过人,老来德高望重,在远近都是有口皆碑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怀玉笑道,信不信由你。我这是科学计算,不会错的!

    怀玉不再关心铜匣子,每天夜里照样睡得很好。史纲夜夜望着铜匣子发呆,慢慢地也就没了兴趣。他倒是把一家老少大小的事情打理得清清爽爽。毕竟生下来就是老二,他始终尊重哥哥,体恤妹妹和晚辈。所以全家人都很服他。

    又是一个冬天,史老大病了一场,直到次年春上,才慢慢好起来。人却老了许多。儿女们都清楚,爸爸病起来难得痊愈,多半因为他自己是一方名医,不肯轻易相信别人。可谁也不敢说破这层意思,眼睁睁望着老人家艰难地挨着,心里干着急。老人家能自己动了,仍是每天带着郭纯林出去走走。也不是每天都上明月公园。一向感到很轻松的路程,现在越来越觉得遥远了。有天夜里,老人家很哀伤地想,明月公园的路远了,便离归去的路近了。为了排遣心中的不祥,老人家从此便隔三岔五强撑着去明月公园会会老朋友。老朋友见了他,总会说他很健旺,很精神。史老听了,开朗地笑着,心里却戚戚然。他总是在这种心境下同老朋友们说起那些故去的老朋友。老朋友慢慢少了。刘老今年春上害脑溢血走了,陈老去年夏天就病了,听说是肺癌,一直住在医院里。史老不再唱京戏,早没底气了。别人唱的时候,他坐在一旁轻轻按着节拍,闭着眼睛。一会儿便来了瞌睡,嘴角流出涎水来。郭纯林见他累了,便推推他,扶着他回家去。在家里也偶然写写字,手却抖抖索索,没几个字自己满意。晚辈们却偏跟在屁股后头奉承,说爷爷的字如何如何。史老越来越觉得晚辈们的奉承变了味,怎么听着都像在哄小孩。老人家心里明白,却没有精力同他们生气了。史老暗自感叹自己快像个老活宝了。

    史纲凭自己的职业经验,知道爸爸不会太久于人世了。他不忍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家里其他人,就连怀玉他都没说。可是,他觉得在爸爸过世之前,必须同他老人家谈一次铜匣子的事。他想告诉老人家,这个铜匣子里也许什么东西也没有。日子越是无边无际地过,他越相信怀玉的话,怀疑史家近六百年来一直守着个神秘的空匣子。他觉得自己这是在尽孝,不想让爸爸带着个不明不白的挂念撒手西去。

    这年秋天的一个夜里,且亮很好,史老坐在后院里赏月。史老坐在史纲搬来的太师椅上,郭纯林拿了条毯子盖在老人家脚上。史纲就坐在石凳上,望着老人家,说,爸爸,我……有件事……想同您说说……

    史老听出这事很重要,就对郭纯林说,你先进去吧,这里凉。

    郭纯林交代一声别在外面坐得太久了,就进去了。

    史纲这才支吾着说,爸爸,我想同你说说那个铜匣子……

    你也急着要我交锁匙了?史老生气了,他的声音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响亮过了,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蓝幽幽的很吓人。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爸爸……

    你不用说了!史老起身走了,毯子掀在地上。

    史纲捡起地上的毯子,望着爸爸的背影消失在黑黢黢的门洞里。他感到石凳子凉得屁股发麻,却一时站不起来。算了吧,既然爸爸不想听铜匣子的事,就不同他说好了,免得老人家不高兴。

    其实老人家已经很不高兴了。就在第二天,老人家叫史纲交出了铜匣子。爸爸没有同他说铜匣子交给谁,直到后来他慢慢发现爸爸凡事都让史仪做主了,才知道铜匣子转到妹妹手上去了。

    史老将铜匣子交给史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五百多年来,这个铜匣子一直由史家男了承传,从未传过女人。可是,两个儿子都令老人家失望。铜匣子的承传人必须有个意念,就是忘掉钥匙。其实说意念也不准确,承传人根本就不应该想到这世上还存在铜匣子的钥匙。只有到了这一步,他才可以掌管钥匙。史维、史纲两兄弟念念不忘的偏偏就是钥匙。现在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女儿史仪身上了。史老从来没有交代两个儿子忘记钥匙。想让他们自己去悟出其中的道理。可当他把铜匣子交给史仪时,不得不把话说穿了。他不想再让自己失望。

    史老双手颤巍巍地把铜匣子交给史仪,说,仪儿,这铜匣子的来历我都跟你说清楚了。你是史家惟一一位承传铜匣子的女辈,我想列祖列宗会理解我的用心的。你要记住,永远不要想到钥匙!忘记了钥匙,你就等于有了钥匙!

    史仪捧着铜匣子的双手忍不住发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史维懂得历史,史纲不懂历史却有生活经验,而史仪虽然年纪不小了却还在恋爱季节。恋爱的人是不会成熟的,就像开着花的植物离果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史仪接过爸爸交给的铜匣子,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她倒是真没有想过打开这个稀奇古怪的匣子,只是感到自己承受着某种说不出的压力。她有种很茫然的神圣感,却又真的不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使命。她把铜匣子藏在房间最隐秘的地方,深信赵书泰轻易不会发觉。

    可是爱情的魔力能让人忠诚或者背叛。史仪失眠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还是向赵书泰吐露了铜匣子的事。她是把这个秘密作为忠诚的象征奉献给赵书泰的,让她的男朋友很感动。她却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在背叛爸爸和家族。赵书泰知道了这个秘密很是兴奋,甚至比第一次尝试交仪的童贞还要兴奋。

    史仪上夜班的时候,白天在家休息。赵书泰便将手头的生意让别人打理,自己跑来陪他的可人儿。史仪感受着男朋友的体贴,很是幸福。上午大半天史老都会带着郭纯林出去走走,赵书泰便把两人间所有浪漫和温情细节剪辑成精华本,史仪总迷迷糊糊飘浮在云端里。赵书泰简直是位艺术家,他将所有场景都安排得紧凑却不失从容,没有让史仪体会到半点潦草和敷衍。每每在史老夫妇没有回来之前,史仪两人该做的事都做过了,还有空余时间坐下来研究铜匣子。

    两人偷偷摸摸研究了约模大半年,没有任何结果。赵书泰便怂恿史仪去问爸爸要钥匙。史仪直摇头,说这万万不可以的。赵书泰便说,其实有个办法,找位开锁的师傅打开就行了。史仪哪敢!说爸爸交代过,不可以打开的。赵书泰笑了,说没那么严重。史仪从男朋友的笑脸上看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意味,令她害怕。她终于同意找个师傅试试。可如今哪里找得了能开这种古锁的师傅?赵书泰说,这个不难,多访访,总会找到的。

    赵书泰果然神通,终于找到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师傅。这天,史仪本是休息,却装做上班的样子出了门,带出了铜匣子。她是一会儿白班,一会儿夜班,家里人根本摸不准她哪天上什么班的。赵书泰开了辆车子等在外面。史仪爬上车子后,脚都发了软。她生怕家里人发现了。其实这会儿家里只有不太管事的保姆小珍,不必如此担心。

    两人径直去了赵书泰的公司,进了他自己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布置得很是典雅,墙上还挂了一柄古剑。史仪来过多次。一会儿,手下领着位老者来了。赵书泰告诉史仪,这就是那位老师傅,如今这世上很难找到这样的师傅了。老师傅也不客气,神情甚至还有些傲慢。可当史仪把铜匣子摆上桌子,老师傅眼睛顿时亮了。老师傅摸着那精美绝伦的铜锁,啧啧了半天。我的祖宗啊,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锁啊!老师傅好像并不在乎这个铜匣子,他是修锁的,眼睛里只有锁。老师傅把铜锁反反复复看了个够,才打开自己带来的木箱子。老师傅拿出一根微微弯曲的细长铁钩,小心伸进锁眼里,便闭上了眼睛。赵书泰望着闭眼菩萨似的老师傅,嘴巴老是张着。史仪不安地扣着指节,发出阵阵脆响。好一会儿,听到“咋”的一声,老师傅睁开了眼睛。锁被打开了。老师傅还未将锁销子抽出,赵书泰说了,老师傅,谢谢你了。说着扯开钱夹子,付了钱。老师傅问,要不配把钥匙?史仪说,谢谢了,不用。赵书泰也说,对对,谢谢了。我们这锁,不要钥匙的。老师傅被弄得莫名其妙,点点钞票,奇怪地望望史仪他俩,背上木箱子走了。

    赵书泰扯锁销子时手有些发抖。取下了锁,却不敢马上打开匣子,过去将门反锁了,拉上窗帘。回到桌前,才要揭盖子,赵书泰又住了手。他猛然想起平时在电影看到的一些场面,宫廷里的东西往往神秘诡奇,说不定匣子装有什么伤人机关。他左右转转,想不出好办法,便取下墙上那柄古剑。他将铜匣子移到桌沿,叫史仪蹲下,自己也蹲下,然后抬手将剑锋小心伸进匣子盖缝里,轻轻往上挑。听到“哐”的一声响,知道匣子被揭开了。两人慢慢站起来,立即傻了眼。

    空的!铜匣子是空的!

    失望过后,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大笑之后,两人又坐在桌子前面一言不发。

    赵书泰最后说话了。他说,我想了想,只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匣子里原本是藏有什么宝物的,早被史家哪位先人偷偷拿了;要么匣子里本来就是空的,什么东西都没藏过。但可以肯定,史家的历代传人都打开过这个匣子,都知道里面是空的,却仍旧保守着这个秘密。他们越是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就越是交代后面的传人不可以打开这个匣子。

    史仪被赵书泰弄糊涂了,道,如此说来,我们史家是个荒唐家族!

    赵书泰笑道,不知道!

    建文帝跟我们史家开了几百年的玩笑?史仪觉得这真是匪夷所思,坐在那里没精打采,就像自己动摇了家族的根本。

    赵书泰说,别多想了,空的就是空的。再怎么说,这空匣子也是个珍贵文物,很值钱的。

    史仪明白了赵书泰的意思,忙摇头说不可以,不可以。

    赵书泰脑子转得快,说我有个朋友,做文物生意的,紫禁城里的金鸾宝座他都仿制得出。我请他照原样仿制一个,把这个真的卖掉。

    行吗?我总觉得这样不合适。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哄他于心不忍。史仪说。

    赵书泰笑道,你就是只知道往一头想,转不了弯!你现在也知道了,这个铜匣子原本就是空的,我们造个假的来取代空的有什么不行呢?空的同假的本质上是一回事。再说了,你爸爸肯定也打开过这个匣子,他也是在哄你啊!

    关键时候也许因为爱情,史仪答应按赵书泰说的办。

    那天晚上,史仪抱着仿制如初的铜匣子紧张兮兮地回到家里,发现屋子里静得令人心慌。她先去了自己房间,把铜匣子藏好。刚出来,就见二哥来了。二哥说,我听见脚步声,知道是你回来了。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爸爸病得不行了,我又找不到你。

    史仪知道二哥一定是去她科室找过她了。她也不多解释,只问,爸爸怎么样了?不等二哥答话,便往爸爸房间去。见全家人围在爸爸床前,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哥、大嫂、二嫂和两位侄辈一齐回头望她一眼,又转过脸去了。史仪凑上去,见爸爸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妈妈坐在床边,拿手绢揩着眼泪。史仪俯身下去,摸着爸爸的手。爸爸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想张嘴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史仪便跪下去,耳朵伏在爸爸嘴边。她听见爸爸隐约在问,匣子呢?

    在,你放心,爸爸。史仪安慰道。

    你……把它拿来……你叫他们走……铜匣子……

    史仪站起来,说,爸爸要你们出去一下。

    史仪是同大家一块出来的。出门大家就悄悄地问,爸爸说了些什么?史仪说,没说什么。他老人家有事要我办。

    史仪回房间取出铜匣子,用布包着,回到爸爸房间。爸爸眼睛顿时睁开了,伸出双手。史仪将爸爸扶起来,斜靠在床头,再递过铜匣子,放在爸爸胸前。爸爸抚摸着铜匣子,手微微颤抖,眼睛里放着绿光。史仪心里一酸,眼泪便出来了。

    忙完老人家的丧事,日子显得格外宁静。很快就是秋天了。夜里,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说话,说着说着就会说到爸爸。这时会听到爸爸房里传来凄切的二胡声,往往是《二泉映月》。轻寒的夜露似乎随着琴声哀婉地降临。史维、史纲便会重重地叹息,史仪和两位嫂子便会抹眼泪。这个秋天是在郭纯林的二胡声中渐渐深去的。

    有天夜里,史仪从外面回来,快到家门口,又听见妈妈在房里拉《二泉映月》。琴声传到外面,叫寒风一吹,多了几分呜咽之感。

    史仪进屋后,听得亦可在说,奶奶的女儿出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都不回来看看她妈妈?

    大人们听懂了亦可的意思,却只是装糊涂,不说话。

    日子看上去依然很宁静。可是私下里全家人都在关心那个铜匣子。史维、史纲已经知道铜匣子早不在史仪手上了,史仪也不知铜匣子到了谁的手里。后来,晚上听到爸爸房里传来琴声,一家人沉默的表情各不相同。大家心照不宣,猜测那个铜匣子已传到妈妈手里去了。可这不符合家族的规矩。但反过来一想,铜匣子既然可以传给史仪,当然也可以让妈妈承传了,就像历史上皇后可以垂帘听政。

    史仪是偶然发现一家人都在寻找那个铜匣子的。那天她白天在家休息,晚上得去上夜班。她躺在床上睡不着,便起了床,往爸爸房里去。妈妈仍然是爸爸生前的习惯,上午出去走走。她不知自己想去干什么。一推门进去,发现大哥正在撅着屁股翻柜子。见妹妹进来了,史维慌忙地站了起来,脸窘得通红。史仪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想进来找那个铜匣子。

    哥今天休息?史仪没事似地问。

    对对,不不,回来取东西。史维说着就往外走。

    史仪也出来了。从此以后,史仪再也不进爸爸房间。她白天在家睡觉时,却总听到爸爸房间那边有翻箱倒柜的声音。

    有天,史维跑到史仪房里,悄悄说,关键是找钥匙!没钥匙,找到铜匣子也没用。

    史仪说,对!

    你见过钥匙吗?史维问。

    史仪摇头说,没见过!

    史维觉得自己在妹妹面前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了,便索性同她进行了一场关于钢匣子及其钥匙的探讨。他认为不管这个铜匣子的历史靠得住还是靠不住,它的意义都是不可否认的。哪怕它仅仅是个传说,也自有它形成的历史背景,不然,它不会让一个家族近六百年来像是着了魔。所以,我们作为后人,不可笼统地怀疑先祖。目前关键是找到钥匙。史仪听得很认真,很佩服哥哥的历史知识和哲学思辨。她听着听着,猛然发现因为自己的原因,全家人对铜匣子的关心早已变得毫无意义了。赵书泰说空匣子和假匣子本质上是一回事,可她现在才明白这并不是一回事。

    亦可终于把话说明白了。她当着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和姑姑说,得设法同奶奶的女儿联系,让她尽点赡养老人的责任。大人们知道亦可想让妈妈在美国的女儿接走她老人家,好腾出个房间来。亦可这么大的人了,还同保姆小珍住在一起,来个朋友也不方便。大人们自然也有这个想法,却不能纵容晚辈如此不讲孝心。史维夫妇便私下商量这事。秋明说,可儿说的也是实话。妈妈跟着我们,我们自然要尽孝,当亲生妈妈看待。但不是说得分心,毕竟隔着一层,我们万一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她老人家又不好说出来,倒委屈了她老。你说呢?

    史维想想说,我找机会同妈妈说说吧。

    有个星期天的下午,郭纯林在房里休息。史维敲敲门,进去了,说,妈妈最近身体好吗?

    好啊,好啊。我感谢你爸爸,生了这么几个懂事明理的孩子。郭纯林慈祥地笑着。

    史维猛一抬头,发现墙上多了一幅爸爸的字。是那幅“推窗老梅香,闭门玉人暖”的对联。史维有种读到父亲情书的感觉,有些尴尬,可再读读下面长长的题款,他几乎被感动了:

    郭君纯林,贤淑善良,堪为母仪。不弃老夫,与结秦

    晋,使我晚年尽享明月胜景。桑榆知音,弥足珍贵。更幸儿

    辈孝顺,以郭君为亲生之母。史家祖风,可望承传而光大

    也。大病初念,喜见后庭老梅竞放,心旷神怡,涂书自娱。

    读完题款,史维鼻子里酸酸的了,轻轻叹了一声,表示了对爸爸的追思,再说,妈妈,您要好好保重身体啊。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好,或者没想到的地方,您一定要说我们啊!

    郭纯林点头说,你们都做得好,我很满意。

    史维出来,对秋明说,爸爸的遗愿墨迹未干啊!我们再也不要说那个意思了。你同可可好好说说,要她好好孝顺奶奶。

    明明还小,不懂得关心铜匣子的事。亦可最近才知道家里有个祖上传了五六百年的铜匣子,而且知道最重要的是得找到开匣子的钥匙。她不懂得关心铜匣子的历史渊源,只觉得那一定是笔财富。可可在奶奶面前撒娇似地嘟着嘴巴说话儿,突然发现奶奶脑后的发誓上别着个很漂亮的簪子,使用现代少女习惯的港台腔夸张地叫道,哇,奶奶头上的簪子好漂亮好漂亮喔!

    奶奶忙用手捂了捂脑后,说,这是你爷爷送我的,是个想念儿。

    可可听得明白,奶奶这话的意思,就是让她别打这个簪子的主意。可这个簪子实在太漂亮了,可可不拿下来看上一眼不死心。便说,奶奶,可以让我看看吗?

    奶奶迟疑一下,只好取了下来。这是个金制的凤形簪子,凤的尾巴长长地翘起。可可看了半天不想放手,嘴里不停地啧啧着。她发现这个簪子的嘴并不是尖的,而是分开成一道叉,更显得别致。奶奶的手一直托着发髻没放下,可可只好将簪子还给奶奶,心里万般遗憾。

    第二天,可可下班回来照样去奶奶那里说话,忍不住抬头望望奶奶的发髻,却发现那个漂亮的金簪子不在她头上了。她自然不好问,只在心里犯疑惑。

    最近老人家心口痛。她怕儿女们着急,一直没说,一个人忍着。自己出去,就顺便找药店开些药,回来偷偷地吃。挨了些日子,觉得实在有些受不了啦,只好同史纲说了。史纲替她把了脉,拿不准是什么毛病,便同哥哥妹妹商量,送老人家上医院。

    上医院看了好几位资深大夫,都不能确诊老人家是什么病。几位医生会诊,决定照个片看看。

    史纲拿出片子一看,吓了一跳,发现胸口处有个阴影。他明白,一定是个肿瘤。凭他多年的经验,只怕是个恶性肿瘤。

    三兄妹凑在一起商量,这事怎么办?莫说她老人家到底是位娘,就是按史家几百年的规矩,她手上掌握着铜匣子,也是家里绝对的权威。史纲最后表态,说,要确诊!我建议去一级医院。病情还不能让老人家知道。如果是恶性肿瘤,已经开始痛了,说明到了晚期,没什么治的了。但是,正是哥哥刚才说的,爸爸遗言在耳,我们做儿女的,一定要尽到这份孝心啊!可是老人家倔,怎么说也不肯去上级医院检查。她说自己老大一把年纪了,弄不好死在外面,不甘心。全家人便轮番去劝说她老人家。这天可可去劝奶奶,老人家说,可儿,你是奶奶最疼的孩子,你跟奶奶说实话,奶奶到底得的什么病?可可先是不肯说,她被奶奶问得没办法了,便说了实话。老人家脸色顿时苍白,两眼一闭,倒了下去。

    可可吓坏了,忙叫人。大家急忙把老人家扶到床上躺下,问可可刚才奶奶怎么了。可可只好说了事情经过。她爸爸妈妈不便在老人家床前高声大气,狠狠地望了女儿几眼。等老人家清醒过来,整个人都虚脱了,有气没力地说,既那样,更不用出去了。你们的孝心我知道。这都是命啊!她想自己看看片子,儿女们不同意。他们担心老人家看了片子心里更不好受。

    但老人家没有见到片子,总不甘心。她猜想那片子一定是史纲拿着,他是医生。有天,她趁家里没人,去了史纲房里。翻了老半天,才在抽屉里找到了片子。她不敢马上看,把片子揣进怀里,回到自己房间。她让自己靠在沙发上坐稳了,再戴上老花镜。果然发现胸口处有一大块阴影。老人家浑身一沉,软软地瘫在沙发里。可是,那块阴影似有股魔力,老人家不敢再看,又想看个清楚。她让自己感觉缓和些了,又捧起了那张片子。她没有生理解剖知识,不知这个肿瘤是长在肝上、肺上、胃上、还是牌上?不知道!她望着片子,又摸摸自己的胸口,猜想阴影处该是什么。可她看着看着,突然发现这个阴影的形状有些特别,好眼熟。怎么像只凤呢?她再摸摸胸口,脑子一阵轰鸣,突然清醒了。她手伸进胸口,取出那个凤形簪子。

    这是史老临终前交给她的,是那个铜匣子的钥匙。史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还在反复嘱咐,要她好好收着这钥匙,千万不能拿钥匙去打开铜匣子。要她到时候在亦可和明明中间选一位承传人。史老最后那些日子,成天同她讲的就是铜匣子的历史。史老是断断续续讲述的,她听得不太明白,只懵懵懂懂觉得这个匣子很重要。史老过世后,她越来越发现那个铜匣子也许真的很重要。她发现家里人都在寻找那个匣子,因为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发现有人来过房间。没有办法,她只好把史老生前写给她的那副对联拿到外面裱好,挂在房间。以后便没有人去房间翻东西了。她原是把钥匙和铜匣子分开藏在房里的,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就把钥匙当簪子插在头上。她以为这是个好办法,却让可可发现了。好在可可不知道这就是铜匣子的钥匙。但她不敢再把钥匙插在头上了,便拿绳子系着挂在胸口。不料挂了钥匙去照片,虚惊了一场。

    老人家拿着钥匙反复把玩,见这金钥匙当簪子还真是好漂亮的。这时,她内心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想去打开那个铜匣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她闩了门,取出铜匣子,小心地开锁。可是怎么也打不开。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把钥匙一次次插进去,抽出来,都没有把锁打开。硬是打不开,她只好把铜匣子藏好。心想,这也许就是个打不开的匣子吧!史家拿这么个打不开的匣子当宝贝,真有意思。她也不想这么多,只要在自己人士之前,把这个匣子和钥匙传给史家后人就行了。看来可可是靠不住的,只好等明明长大了些再说。

    老人家觉得胸口不痛了,整个人都轻松了。她叫小珍烧水,洗了个澡,换了身自己最满意的衣服。等儿女们下班回来,听得老人家在房里拉着欢快的《喜洋洋》。

    可可又成天看见奶奶头上别着个漂亮的金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