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回南天(2/2)

 “多么奇怪的名字。”我诧异。

    “是的。一次世界大战,空军深夜出击,恋人依依不舍之情在香水中表露出来,所以叫‘午夜飞行’。”

    “啊。”我感动了,“每只香水都有如此动听的故事吗?”

    日本女孩子又微笑,“不一定。”

    “我买下它。”我说。

    “您的女朋友,很漂亮吧?”女孩在包扎香水时间。

    我掏出皮夹子,出示莉莉的彩照。

    “她是一个女演员,将来一定走红的。”我说。

    “很美。”她礼貌的说。

    我接过香水,“谢谢你,再见。”

    我吹着口哨回宿舍。

    走廊中的公用电话一响,我便抢去接听,患得患失,直到深夜。

    但莉莉的影子也没有出现。

    我到航空公司调查班机,他们明明已经抵步。我安慰自己,也许抽不出空来拨电话,跟大队,总得听大队一致行动。

    电话铃声响彻走廊的时候,是清晨三时,我还是跳起来接听。

    果然是莉莉。

    怎么挑这种时辰来电呢,不过喜悦遮盖了我的不满,我很调皮的说:“早。”

    “明天下午三点有空吗?我在假日酒店下面的咖啡厅等你。”她说。

    “好的。”

    她已经挂上电话,“嗒”的一声。

    “喂喂?”我觉得有点不对,她好像身不由已似的。

    我怀疑了。

    明天下午就可知分晓,我告诉自己,明白我可以见到她。

    我呆呆的躺在床上,直到天亮。上午我有两节很重要的课,不得不去,坐在课室里魂游四海。我很吃惊──学业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父母对我的期望很重,我将来虽不致于要光宗耀祖,也不能辱没门楣──我总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好不容易捱到两点半,我驾车到假日酒店,没想到莉莉比我先到了。

    她的神情与我一样旁徨,见到我站起来招呼,倒翻了身前一杯咖啡。

    我握紧她的手,“怎么样,好吗?”

    她点点头,手是冰冷的,面孔很浓妆.一眼看上去,像洋娃娃的睑。

    她挤出一个微笑。

    “你穿不够衣裳?为什么如此紧张?”我问。

    “子文,我有话跟你说。”

    “好,说吧。”

    “你还有多久毕业?”莉莉问我。

    “两年可得学土位,但是莉莉,你也知道如今学土不值一文,最低限度拿个管理学科的硕士,不过,香港拿MBA的人车载斗量,我说不定会念个博士,也搏个前途。”

    她低头沉吟,“依你说,起码还有五六年要留在学校?”

    我苦笑,“恐怕是。”

    “我今年都廿一岁了。”莉莉沮丧的说。

    我不敢搭讪。

    我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是说:等我博士毕业才论婚嫁,恐怕她已经老了。

    隔了很久,我勉强笑说:“莉莉,何必一见面就说这些?”

    莉莉固执的说:“我不想再逃避现实,直拖下去有什么好处?”

    “六年后你也不会很老。”我说。

    “廿七八岁?她说:“我都好退休了。”

    我沉默。

    “况且到那个时候,你才刚刚自学校出来,顶多在小大学里教书,能赚多少月薪?还不是跟你吃苦。”她咕哝。

    我怔住了。

    她这次来,并不是与我聚旧,看样子,竟像是与我摊牌。

    我为自己辩护:“莉莉,我是有前途的。”

    她叹了一口气,“我看不出来,子文,我真的看不出来。”

    “莉莉,请对我有信心。”

    “我只是对自己没信心。”

    我绝望的看看她。

    我缓缓自袋中取出那瓶午夜飞行,放在她面前,“送给你的一点点小意思。”

    她却说,“子文,你别等我了,你另外找个好女孩子吧。”

    我鼻子一发,眼泪渐渐冒上来。

    “找一个跟你兴致相投的女孩子,大家同甘共苦的过日子,一定会快乐。”

    我抬起头来。

    “而我,我要转变我的生活方式,我想在这三年内多赚一点钱,然后……”

    我看着她。

    她很不安:“老实说,子文,我已经跟香港霍家第三个儿子走得……差不多了。”

    我又低下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唾弃了我。

    嫁人豪门。莉和为自己铺了一条后路,她要按步就班的走下去,我阻碍着她,她要我退出。

    “子文,子文,你说话呀。”

    我无话可说。

    “你怪我罢,骂我虚荣呀。”

    我长叹一声,“哪个人不想穿得好吃得好。”

    莉莉低下头,“是的,这一年来,我出入都是上流社会的宴会,连衣服鞋袜都有人送上来给我,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公主,我很爱出锋头,我不会太天真以为从此可以飞上枝头,但是最低限度,我想利用这些机会。”

    我颤颤的问:“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我小知道。”莉莉用手掩住了脸,“我要胜过她们,我要比她们红。”

    “她们是谁?其他的女明星?”

    莉莉咬牙切齿的说:“是。”

    我害怕的说:“莉莉,你已经中毒。”

    她悲哀的说:“我何尝不知道,但名利的毒药是这么芬芳,子文,我无法自拔,各人有各人的的道路,在你眼中,我也许已经无药可救,但我有我的生活圈子,现在我已不甘心做一个普通的人。”

    我别转了头,一颗心瘀肿着,非常疼痛。

    我真的无话可说。

    过了很久很久,我问:“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还能抽空陪我吗?”

    莉莉轻轻说:“对不起,子文!他……也跟了来。”

    “谁?霍三?”我问。

    她点点“头。

    难怪莉莉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才能偷出来见我一次。

    我黯然道:“希望他永远对你好。”

    莉莉握紧我的手,“子文,你是个君子。”

    “去吧。”我说。

    她点点头,站起来走了。我注视她的背影,她还是那么漂亮,苗条的身栽上穿着最好的时款衣裳,一件长长的貂皮大衣更衬得她十分潇洒。

    她走了。

    永远离我而去。

    她没有带走我买给她的香水。

    她不稀罕。

    香水放回口袋;呆了很久,才站起来付应,彷佛很平静地驾车回宿舍,一路上脑袋轰轰作响,神情黯澹,我根本不能集中精神思想。

    我失去莉莉了。

    也许在旁人眼中,这是必然的事,她日渐走红,她有她的捷径,她可以在三年内做到普通女子三十年中也不能完成的事,何必蹉跎?

    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只要她认为值得,一点儿牺牲又何足挂齿?

    我们自小同窗长大,有谁比我更了解她呢?

    我终于失去她了。

    我将车子驶入校园附近,头枕在驾驶盘上,抽泣起来。我哭了很久很久,总有大半个小时吧。

    直到一个女郎的声音说:“嗳,你没事吧?”

    我抬起红肿的眼睛,一看,是那个卖香水给我的日本女郎。我摇摇头,不答。

    “你也是念三藩市州立大学的?”她拉开车门坐进来,“不介意我问吧?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呢。”一睑的诚恳。

    我突然遇到亲切的关怀,更加悲从中来,掏出香水交在她手中,说:“她离开我了。”

    日本女孩一怔,随即明白,寄予同情,“太不幸了。”

    她把手帕借给我,我醒醒鼻涕,镇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搭讪:“怎么会在这里遇上你?”

    “我们同校不同系,”她说:“我叫晴空美智子。”

    “我是唐子文。”我没精打采。

    “我刚刚下班来上课,走过这里,听见哭声,还以为是哪个女孩子受了委曲在哭呢,原来是你。”她笑。

    她很爽朗,并没有取笑的意思。

    我指着香水说:“送你吧。”

    “胡说,我代表本店退还现款给你,五十块美金你足可以用一个星期。”

    我不响。

    “再见了,我要去上课。”她推开车门,“请振作。”

    “谢谢。”我说。

    美智子是个好心人。但我的悲伤岂由旁人三言两语安慰得了。

    我在当天傍晚与妹妹联络上,跟她说这件事。妹妹认为谁是谁非很难说得清。“要对方为你作出太大的牺牲亦足不公平的。”她作出如此结论。

    如今的旁观者也比较理智公允,不会一边倒地帮看我骂对方虚荣之类。

    我更加失落。

    每天我还是去上课,放学就颓丧得很,将一瓶威士忌藏在衣柜内,闲了喝一口,多数的时闻躺在床上休息。我要养伤:内伤。

    过了约有一个月,我才有兴致到城里一走。天气很凉,风劲,我满脸于思,路过那家精品店。

    无意中探头一看,那叫美智子的女郎还在担任售货员的工作呢,她看见是我,顿时一呆,便推开玻璃门出来与我打招呼。

    我向她点点头,“记得我吗?我是唐子文。”

    她讶异的说:“子文,当然我记得你,你好憔悴,快进来,我做杯咖啡给你喝。”

    我说:“我失恋了,你忘了吗?”

    她笑:“可是那是好几十天以前的事了。”

    我抗议:“有些人失恋一辈子落寞。”

    “没有这种事了。”她递上热腾腾的咖啡。

    我连忙喝了一口,心里好过得多。

    “我一直等你出现。”美智子说。

    “为什么?”我问。

    “这是你的五十元,香水卖给另外一位客人了。”

    “最吗?谢谢你。”我说着放好五十元,“我用这钱来请你吃饭如何?”

    “太好了,渔人码头?”她问。

    我点点头。

    “你的女朋友,叫做莉莉?”美智子忽然问。

    “你怎么知道?”

    “太巧了,来买香水的是一对情侣,我听见那个男人叫她‘莉莉’。你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她现在有一把长发,是不是?”

    “对了。”我心想:太巧了。

    “他们挑了那瓶香水。”美智子说。

    “是吗,”我酸溜溜的说:“我以为他会为她把整─店买下来。”

    美智子笑,“没有,他没有这么做。”

    然后她就收铺,与我一起去吃饭。

    我仍然没有恢复自己,不大说话。

    美智子告诉我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原来她是美国出生的日本人,怪不得如此爽朗,还有一点小萝卜的脾性,她父母自幼移民来美,轮到她,算来已是第三代了。

    她的身栽却仍然是日式的,腿短腰长,但不失扶桑国女性的体贴,基于同校,我们之间可以说的很多。

    我原来是茶饭不思的,但这一顿饭却没有食不下咽的感觉。

    饭后我送她回家。

    返到宿舍,我刮了胡须,叹口气,倒床上。

    “午夜飞行”已经变成牛扒吃到肚子里,多么煮鹤焚琴,多么讽刺。

    一样是瓶香水,由我送出,不值一哂,由富家公子送出,使该放在床头了。

    没到几天,我在唐人街的华文报纸上读到“新星林莉莉与霍公子订婚”的消息,占显着的篇幅登娱乐版上。我的心麻痹了一下。

    我放下报纸,买了罐头食品回宿舍。

    但愿她幸福。

    爱一个人,是希望她好。

    除了美智子,我并没有约会其他的女孩子。

    美智子知道我的过去,我不必从头细说,有时神情落寞,也不必对她解释。

    美智子修美术系,有着艺术家特有的细心,我们在一起,感情进步得很快。我不会天真得在人前认咱俩似兄妹,老实说,女孩子的青春有限,美智子若单单觉得我谈得来,就不会在我身上耙那么多时间,她当然对我有意思。

    我并没有向家人提及美智子,总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第一次受伤的痕迹尚未痊愈,是很难再次投入的,直到妹妹来三藩市探我,才知道有美智子这个人。

    我问妹妹:“你看她怎么样?”

    “可惜是日本人。”妹妹笑笑。

    我说:“我打算在这里生根落地,不想回香港。”

    “不必匆匆作决定。”她说。

    我急躁起来:“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既不恨莉莉,也不喜欢美智子,什么都淡淡地。”

    妹妹说:“你真的相信世人有反派有正派?美智子是不错,但你何必立刻决定选她?”

    “我怕寂寞。”

    “这但倒是个充份的理由。”妹妹叹口气,“如今男人比女人更脆弱,随得你吧,无论是谁,人与人之间一定有缘份,都是注定的。”

    我笑了起来,“照你这么说,做人索性随波逐流,根本不必费心罗。”

    妹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留下了丝棉被、棉袄、陈皮梅、牛肉干,六神丸等等,回家去了。

    事后美智子很关心地问及妹妹。

    ──多大了,有对象没有?她可否代表父母的意见?

    不外是想知道我家对她的看法如何。

    我缓缓的说:“她对你没有反感。但美智子,我喜欢你就行了,家人的想法,你不必去理会,我在这方面是很洋派的。”

    她很关心,如释重负。

    我想:啊,她已对我种下情根了。

    这大半年来她对我的关怀与帮忙……叫我怎么报答她呢?我现在虽然不比以前更决乐,却也渐渐停止悲伤,美智子是最好的医生,我应该怎么样做呢?

    她是随时肯说“是”昀,问题是我不想辜负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在一个早晨,我接到长途电话,是莉莉打来的。

    我很意外。第一个感觉是,她遭到不幸。出乎意料之外,我没有欢喜,更没有幸灾乐祸。

    她说:“子文,我的新剧集被人抢了去演,电影不卖座,未婚夫跟别的女人约会,开时装店又进了一批劣货,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我心想:事事不称心,就想起了唐子文?得意之秋把唐子文扔在脑后?真是值得生气的!但不知怎地,我却完全无动于中。

    我自己也惊奇了。

    我说:“你不可能每一分钟都顺利呵,这不过是过渡时期,一下子就没事了。”我客气地安慰着她。

    她仍然很低沉。“你会不会来看我?”

    “我?”我惊奇,“莉莉,我要上课。”

    “我给你飞机票。”

    我反感,“机票我自己有,我只是抽不出时间。”

    她忽然明白了,“你已经忘了我?”

    “忘了你??不,我一辈子忘不了你。”我说。

    “那么……你不再爱我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我说:“莉莉,我猜我不再爱你了。”

    “你现在爱谁?”她问得好突然。

    我想了一想,“我现在不爱谁,”我说:“爱我自己。”

    电话挂上了。

    我欷嘘半晌。

    然而我感觉到前所没有的自由,我张开手臂,挥舞几下,我轻松得很,吹一下口哨。

    我奔到宿舍前的草地躺下,看一看蓝天白云。

    阿,好久没这样高兴了,我又恢复了自己。

    我驾车出去荡马路,决定去看一看智子。我与她,将来如同,还是个未知数,但目前,可以更进一步发展。

    她正坐在店内,见到我,调皮地问:“先生,买什么?”

    我问:“有没有午夜飞行香水?”

    美智子一怔。“买给谁?”她关切地问。

    我神秘的一笑。

    她没奈何,只好取出香水,我给她五十美元。

    我说:“真贵,才八份之一安士呢。”

    她包扎好,重重递到我手中,神情很委曲。

    我说:“送给你。〕

    “什么?”她睁大了双眼。

    “送给你。”我重复。

    她欢呼,“子文,子文。”

    宝剑要赠侠士,能令一个女孩子这样快乐,五十美金算是什么?凡事要做得值得,美智子欣赏我。

    我将双手插入口袋,“不阻你做生意了,下班再见。”

    美智子含着泪说:“好,一会儿见。”她将香水瓶紧紧抓在手心中。

    我给她一个飞吻,吹着口哨离去。

    自由了。

    新寡:

    与家辉结婚一年,跟所有夫妻一样,我们时常为芝麻绿豆的小事争执,闹得不亦乐乎。

    家辉与我算晚婚,结婚的时候他廿九、我廿六。他虽然不是挥金如土的人,但是却身无长物,一点节储也无,婚前我们胡乱租了层公寓,婚后一年,开始付租付得肉痛,有买房子的企图。

    我身边倒是有点节蓄,本来一心以为一人一半,凑够买小小的房子,从此我可安心做个家庭主妇,谁知家辉坦白跟我说:“我连一万块都拿不出来。”

    我很生气,“你这个人!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也呱呱叫:“你嫌我穷?”

    我陡然觉得非常灰心,凡是叫老婆吃苦的男人到头来不但没有悔意,反而总得自圆其说:硬是编排老婆捱不了穷。

    “算了,”我不想吵下去,我说:“不搬既罢,我才不关心,我那二十万现款由它搁银行生利息好,乐得清爽。”

    家辉见我收了声,也不再发言,两夫妻很闷纳的睡了。

    那一夜我实在很生气,家辉的母亲一方面不住的催促咱们生儿育女,另一方面又不知道她的宝贝儿子简直贫无立锥之地,只有把我困在当中作磨心,其实我巴不得可以立刻辞工在家养儿育女,偏偏环境逼着我在外头勤力工作做女强人,多方面的失望及不如意,令我辗转反侧。

    婚后多多少少得兼顾家庭内的琐事,不比以前,回到家里就可以躺着看电视,所以我觉得身体很劳累。

    办公的态度也差得多,有种吊儿郎当的味儿,不像以前,只要老板一句吩咐,便水里去火里去。

    我开始觉得我嫁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婚姻没有我想像中的一半好处。

    以后的一段时间,因为气闷,所以尽量避免与家辉说话,其实我亦无心与他冷战,只是想不出有什么可说,只觉烦恼。

    以前我不相信两夫妻会没话可说这件事,现在亲身尝到这种滋味,不由你不信。

    婚前还有男朋友请我出去吃饭跳舞哪,现在不过坐在小公寓中煮锅简单的腊味饭吃了好看电视,闷死人。

    家辉也说:“可向银行贷款。”

    我又炸起来,“那么贵的利息,十年负债,还生不生孩子?那我还不捱死一辈子?”

    完全绝望,不想这个问题最好,连住的问题都不能解决,结什么婚?

    母亲说:“我并不同倩你,美君,你应该了解他的经济实况才结婚。”

    我很烦燥:“了解清楚,我也不必结婚了,等着做老姑婆。”

    母亲瞪看我,“现在岂非更烦?孩子是一定要生的,目前的环境却又不允许你生,我倒要去问问张家,他们想怎地?你现在已经是个超龄产妇,再过几年,更加辛苦──”

    “别说了!”我大喝一声。

    做人的烦恼太多太多,每一个阶段有每一个阶段的忧虑及担心,太没意思。

    连做的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也不行,我很气,家辉太令我失望。

    在公司里我那厌倦的神色更加毕露,我已不在乎控制情绪,只觉得阿狗阿猫都比我嫁得好,于是堕入自怨自艾的低潮中无法自拔。

    周末家辉说:“别气馁,我会想办法的。”

    我只苦笑。

    他说:“我去跟父母商量一下,他们有点余钱,将来还给他们。”

    我对这件事并不乐观。

    要是肯帮忙的话,他们早就该出声,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房子是租回来的,他们两老自然也知道,结了婚一年都不作声,由此可知是装聋作哑,如今要我一开口去求他们,又不是求层浅水湾的别墅回来,我不干。

    我那僵胸气完全发作,不可收拾。

    生活上折磨人的,大都是这种小事,我与家辉“疏远”,正在这个时候开始。

    一日他回来说:“有了有了,我们得到资助,可以搬家了。”

    我笑出来,“什么好心人,肯帮助我们?”

    他喜孜孜拿出图则,“你来看,我挑中这层房子,三间房间,其中一间可以作婴儿房。”

    我愕然,“谁资助你?”

    “公司现在低利息贷款给职员,你放心,我们绝对可以负担得起。”

    见他为这个问题操心,我有点感动,“有这样好的机会,可别放弃。”

    “当然我已递了申请表进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很高兴,“这个结打开了,我们终于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

    总算有机会上轨道了,我放下一颗心。

    跟着的几个星期,我们彷佛恢复恋爱时期的热忱,看报纸找房子,到处张罗装修费用,选家俱,进行得闹哄哄地,非常高兴。

    我发觉我是属于家庭的女人,非常喜欢做家事,对小小的厨房有无限的温馨,挑选墙纸时很精密地考虑。

    我同家辉说:“有了自己的家,真不想出来做工。”

    “那就在家养宝宝吧。”他笑说。

    “嗯。”我会郑重考虑。

    钱是赚不完的,最主要是求自己心安,顺自己的意旨做。我感慨自己是这么一个平凡的女人,一幢小小的公寓就可以把我关在其中,非常快乐地做最最不需要天才的工作。

    我写了辞职信,三个月通知,打算做到五月中,正式辞职。

    正在与同事研究那一只窗帘布漂亮的时候,接线生的电话接进来:“是玛丽医院急症室。”

    “什么,”我震惊,“什么事?”

    我匆匆听电话。

    “郑家辉太太?”

    “是。”

    “郑先生被同事送到此地急症室,请你即刻来一趟。”

    “什么事?”我的心几乎自胸膛跃出来。

    “请你马上来。”

    我立刻抓起手袋,丢下一切冲到街上去叫计程车。

    车子在十五分钟内把我载到医院急症室。

    我扑进去:“邹家辉在哪里?”

    “这里。”医生把我匆匆带入。

    我进到一间大大的白色的房间,里面有一张担架床,上面仿佛躺着一个人,身上覆盖着一条白布,自项至踵地盖着。

    我问:“我丈夫呢?”我不明白。

    医生说:“你过来看看。”他掀开白布。

    我看到家辉的面孔,我强笑道:“家辉,我来了,你怎么了?忽然中暑还是怎地?不要吓我,快快回答我。”

    他的面孔是灰色的,双目紧闭。

    医生难过的说:“郑太太,郑先生于抵院时已证实死亡。”

    “什么?”我退后一步。

    “他已经死了。”

    “不不,你说的是什么话?他今早八点半才与我分手,现在才十点三刻──”我摇动家辉的身体,“家辉,快醒来跟我回家休养,你听他们说什么话,他们说你死了。”

    我握着家辉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

    “家辉”我的头嗡嗡的响。

    起来呀,家辉,别再作弄我,我知道我从来没好好听过你的话,老是与你为小事作对,但你这种玩笑开得太过份。

    护土趋向前来说:“他的确已经死了,郑太太,他有潜伏性心脏病,今晨九点半猝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同事把他送进医院,已经证实死亡。”

    我的心凉了,一直凉到足趾。

    “死了?”我喃喃说:“死?”

    “是的。”护土很同情。

    我转过头去者医生。

    医生说:“郑太太,希望你节哀顺变,请先出来为我们签认尸证。”

    “家辉”我忽然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躺在病床上。有数分钟的时间我茫然若失,然后记忆渐渐聚拢来,我想起家辉死灰色的面孔,想起医生跟我说,他心脏病发作已经死亡,我一声又一声的尖叫起来。

    接着家人都赶来了,家辉的亲人呼天抢地,我母亲只关心我,她手足无措的问:“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懂得回答她。

    我甚至没有哭,我已经惊骇过度。

    家辉离我而去了。

    我们结婚才一年多,这一年多近四五百个日子,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见面,又时常因意见相左而吵架,根本没有经过什么蜜月时期。

    最近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两人彷佛获得一点谅解,刚觉得有点温馨,他竟离我而去。

    我怔怔的想,早知如此,我不应与他吵架,亦不应令他伤心,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家辉。

    想到这里,眼泪滚滚而下,心中像有一把小刀在缓缓绞动。

    母亲喃喃的说:“我的天呀,女儿,你成了寡妇。”

    寡妇,这个名词太过陌生,现在医学昌明,寡妇这类人越来越少,说什么也不应包括我在内,我才廿七岁,大好年华,我还未曾生儿育女……我们更应白头偕老,孙儿在吵吵闹闹中出世,但这一切都烟飞灰灭,没有家辉,没有一切。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木讷的、老实的、平凡的家辉有多么可贵,但他已经不在了。

    母亲与妹妹陪我回家。

    我坐在床沿,说不出的疲倦。

    妹妹低声说:“靠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耳畔忽然听见有人用锁匙开门声,啊!我跳起来,“是家辉,他下班回了来。”

    妹妹吓得不得了,“姐姐,姐夫不会再回来了。”妹妹也哭。

    “明明是他,六点半,他应该回来了。”我挣扎看起床。

    “姐姐,你静一静,那不是姐夫,你听错,静一静。”

    我哭,“家辉呢?家辉呢?”

    为什么他不再下班回来,让我为他安排简单的饭菜,吃完后一起看电视节目?

    我的眼泪纷纷落下。

    “姐姐,你必须要接受事实,站起来再做人,悲剧已经发生,姐姐!”妹妹摇撼着我肩膀,“你必需要鼓起勇气来。”

    我闭上眼睛。

    一星期之后,我搬了家。

    远离原来的住所,可以使我忘记得快一点,我又再找过另外一份工作,开始职业妇女生涯,我必需要有工作,一天有十多个小时使我忙碌不堪,回到家方能安然入睡。

    半年后,我在半夜还时时哭醒,梦见家辉回来,找不到门口。

    我与他家人已没有来往,独自上他的坟,他是火葬的,我们替他植一棵树,我站在树旁良久,也不知说什么好,就独自回家。

    我的精神完全寄托在工作上,旁的同事不愿意干的苦工、超时、当更,我全部接下来,毫无怨言,默默的做。

    对同事我并没有表露自己的寡妇身份,许多人以为我未婚,我也接到过约会的邀请,都推辞了。

    如果机会再来,也让它等一等,我心绪仍然太过慌乱。

    直到差不多一年后,我才确实相信家辉已经死亡,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没有这件一息外,也许我与家辉在三两年后离婚也说不定,谁知道呢,感情是千变万化的,但是现在死亡凝固了这段感情,永还回味无穷。

    同事们虽然嫌我冰冷冰冷,但是也都喜欢我,因为我肯捱肯做,又没有架子,很快我就获得升级的机会,小小的出入口行同事们感情很融洽,大家都为我高兴,并没有猜忌。

    男同事有位叫约瑟的,很活泼,常常照顾我,我与他也很谈得来,我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他对我有意思,不过身份相差太大,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烦恼。

    人相处久了,总有感情,很容易恋爱,因此若不是“非此君不可”,不如避开一点,但他有空便来引我说话。

    一天下午饭时约瑟说:“每天只吃一个饭盒,啧啧,当心身体呵。”

    我用手撑着头,只是笑,不语。

    唉,再将息着身体,还不是说去就去,我惆怅的想,有什么用?

    “为什么你面孔上有那么多的沧桑感?”约瑟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好,抬起头来。

    “这么美丽的面孔应该充满欢愉才是。”

    我把文件取出来阅读,表示“我没有空,不与你说了。”

    约瑟摇摇头,走开。

    但是他并没有放弃,总是有意无意间对我有所表示。

    我为了邀他,也想告假、调部门,但是放假在家,也无所时事,晚间的一段时间,已经很难渡过,总是把结婚指环取出细看,套在手指上转来转去。

    我不敢放假,平时总是做得很晚才走,凡是同事嫌烦的工作,都由我担纲。

    年来我瘦了许多,他们叫我“骆驼”,吃苦耐劳。

    约瑟说:“心事重了,似乎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来,告诉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忍不住,心想把事实告诉他,吓吓他也好,我说:“约瑟,你穷追不舍,我给你说了真话吧,我丈夫一年前去世,我心情一直很坏,我是个寡妇。”

    他呆一呆,怔住了。

    “明白没有?”我说:“你叫我怎么跟你们玩得起来?我没有那个心情。”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得他说:“难怪,但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身上有个疤,也同你说不成?”

    “你先夫是什么病?”

    “心脏病猝死。”

    “可怜的人,”他似乎一点他不介意,“难怪你如此憔悴,我明白了,错怪了你,原来你不是一个冷血动物。”

    “我是不祥人,你给我离得远远的。”

    他忽然大笑起来,“小姐,廿世纪末了,不祥人!你倒想呢,这种事又不是单发生在你一个身上,快快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这下子轮到我呆住,他似乎真的不介意。

    我顿时松弛下来,如遇到知已,忍不住一五一十,把我与家辉的事都向他细说。

    他很耐心。

    听完之后他说:“你知道吗?我认识你也己经快一年了,你似乎只珍惜消逝的感情,不懂得抓住目前。”

    我的脸涨红。

    他说得也对,家辉在世,我们虽然是夫妻,我并没有和颜悦色的对他,也从不好好与他交谈、了解他。

    到现在,家辉烟飞灰灭,我才一层层地想起他的好处来,难道我正如约瑟所说,不懂把握现在?莫要待他知难而退,我才重熬寂寞岁月才好。

    我不讨厌约瑟,他细心、体贴、品格也好,我与他在一起,投机之处,比家辉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心锁渐渐解开。

    约瑟马上觉得了,我们正经开始约会,他喜欢看电影,专挑喜剧片,本来我觉得无聊,后来看了几次,觉得嘻嘻哈哈,未尝不是调剂紧张生活的好方法。

    此外他喜欢法国餐,教会我喝波多酒,吃带子。约瑟相当有生活情趣。

    渐渐我们变成兄妹那样,事事与对方商量,但公司里的同人都说我们在恋爱。

    母亲风闻,喜孜孜的问:“找到对象了?”

    我说:“十画也没有一撇呢,言之过早,人家干吗要挑我?”

    “咦,你的条件亦不错哇。”妈妈好像受了委曲。

    我不响。

    有些人家是不想儿子娶寡妇的,母亲也应当明白。

    “他知道你的事吗?”母亲试探问。

    “我都告诉他了。”

    “何必这么坦白呢?”母亲抱怨。

    “话不是这么说,我亦无必要瞒他。”

    “感情进一步的时候再告诉他还不是一样。”

    “母亲,我们不会更进一步了。”我感喟的说:“将永远止于朋友关系。”

    !别这么说,你还年轻,”母亲伤心起来,“总要寻个归宿,事业成功有什么用?总是寂寞的,记住妈的话,有机会要为自己设想。”

    我低声道:“知道了。”

    “千万不要自卑,”母亲说:“有机会再婚,还是结婚的好。”

    “我省得。”我说。

    我始终不认为约瑟与我会谈到更深一层的事。

    我老觉得我已失去交男朋友的资格。

    约瑟显然不这么想,他把我带到家中去吃饭。

    我推不掉,不去显得小家气,于是换上一件略为清爽的衣裳,勇敢赴会。

    约瑟的母亲出奇地年轻,才五十岁左右,打扮得很时髦,热诚地招呼我。

    不见约瑟的父亲,我有点罕纳。

    他母亲吩咐佣人开饭的时候,我偷偷的问:“你爹呢?”

    约瑟一怔,“我没有父亲,你不知道吗?”

    “没有父亲?什么叫做没有父亲?”

    “我母亲是寡妇,我在七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

    “什么?”我讶异,“真的?”

    “真的,我与寡妇特别有缘份。”他笑。

    “要死,连这种事也拿来说笑!”我直用白眼瞪他。

    “所以当你告诉我你也是寡妇的时候,我除了同情,没有其他的感觉,寡妇不但是人,而且是伟大的人,她们需要克服的事情,往往比常人更困难。”

    我问:“伯母一手把你带大?”

    “是的。”

    “很困难?”我心都酸了。

    “经济上还过得去,家父有一点钱剩下来,但是精神方面来说,她付出实在太大太大,我幼年并不是个好孩子”约瑟的声音低下去,“非常淘气,叫母亲头疼。”

    我欣佩之心油然而生。

    “家父是交通失事丧生的,死亡来得非常突然,有一段时间母亲无法应付,天天晚上我都听见她哭……”

    我低下头。

    这时约瑟的母亲出来了,“吃饭了,在说什么?”她笑问。

    我们坐到饭桌前去,整整齐齐的四菜一汤。

    她比我不知坚强多少,我惭愧地吃饭,因为紧张,吃─许多,肚子都涨了。

    那夜约瑟送我回去,我说:“你母亲很美很强很伟大,你应当引她为荣。”

    “是,她从来没有跌倒过,她是个最好的母亲。”

    真想不到。

    约瑟与她母亲都没有心理障碍,亦没有与常人相异之处,我还有什么藉口作其心碎状?

    我深深叹口气,也许我真应该收拾情绪好好的生活下去。

    这一个结忽然解开,我晚上开始睡得比较好,家辉也不来入梦了,我想:我们之间的缘份真的尽了。

    我开始与老板说:“下星期六当更,请你另觅专家吧,我想在家好好看一本小说。”

    老板膛目结舌。

    我狡舍的说:“我想开了,”我挤挤眼,“反正已经升了职,冉拼下去也没有用。”

    同事笑得绝倒。

    约瑟雀跃,“我早知你不会令我失望,我早知道!”

    我与约瑟来往得更密切了,但始终没有更深一层谈到婚嫁。

    这一关很难突破。

    妹妹问:“为什么?姐,我觉得你与他在一起很快活。”她像母亲,老催我嫁。

    “所以呀,像兄妹一般。”

    她白我一眼,“别这么挑剔好不好?”

    “咦,”我瞪她,“我嫁不出去碍着谁?”忍不住笑。

    “姐姐,”妹妹拍手,“好了,你痊愈了。”

    我叹口气,“所以呀,时间医治一切创伤。”

    “约瑟有功。”

    “我不否认,但!”

    妹妹说:“但但但,挑挑挑,一会儿就到四十岁了,你不是想告诉我,曾经沧海难为水吧?”

    我幽幽的说:“家辉也不是什么沧海。”

    “这话我本来早想说,”妹妹叹息,“又怕对死者不敬。”

    我低头:“让我再想想。”

    “不急,”妹妹说:“我们不过提点你,谁敢催你?”

    我微笑。

    第一次结婚太匆忙,家辉与我在许多事上格格不入。

    现在年纪大了,比较具智慧,也成熟起来,很清楚理想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会合规格。

    我并不敢挑人。但我也有个理想就是了。

    以前只图过简单的小家庭生活,事事依赖家辉,家辉不予我满足就使小性子。

    现在我有了独立的自己,自给自足,到底也算是另一种成就。

    我渐渐培养出自信,遇到挫折,懂得开导自己,我竟在这两年间变成。个所人。

    约瑟的妈妈还不是站起来了吗?她还是多年前的寡妇呢,不幸中之大幸,我活在现代社会里,所负的担子也比她轻,至少在今日,自节牌坊是不复存在的了。

    现在我生活又恢复生气,脾气较以前缓和,精神也较为放松。我与各式各样的男女老幼约会,不是说朋友多就不寂寞,做人接触面广,思想会放开一点,不会动不动钻牛角尖。

    我抬起头来,发觉眼前又是另外一幅风景。

    约瑟说:“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在等比我更好的男人。”

    “不敢,我只是等比较适合的男人出现。”

    “我不适合你?”

    我微笑,“你是我的好兄弟。”

    “岂有此理,谁要做你的好兄弟?”

    我们俩还是笑了。

    其实我也不适合约瑟──他从来没向我提过婚事,我与他只不过定谈得来的朋友,在人生的路程上,他拉了我一把,就这么多。

    家辉逝世两周年,我去鞠躬,遇到他父母。

    两老在默默流泪,我心牵动,过去站在他们身边。

    他们发觉是我,向我默默点头。

    本是姻亲,因家辉这一环断了,我与他们已没有瓜葛。

    如果有孩子又不同,孩子到底叫他们祖父母。

    当初如果怀了孩子,我也会把他生下来,幸亏没有。我茫然地又站一会儿,才向两老道别。

    他们这一辈子是永远不会忘记家辉的了。

    我呢?

    终归有一天,我会再婚,冉建立一个家,生儿育女,而家辉的影子,亦会渐渐淡却,毕竟我们结合只有一年,而他去世已近乎两年,再隔一段日子,那印象就淡得很了。

    那日天气晴朗,我感慨人生无常,乘车回家。

    到了家泡杯好茶,已在缓缓呷喝,想静一会儿,电话铃就响了,朋友来约我出去的催请。

    我取出日记部,逐一告诉他们,哪一日有空,哪一日无空。

    我过得很热闹,死的人死了,活的人总要活下来,家辉在天有灵,也希望我活得更壮健更活泼。

    我要向将来迈步。

    殉情记:

    我十七岁,约瑟十八,我们决定结婚。

    结婚是值得贺喜的事,但我与约瑟都知道,不应在今时提出这件事。

    我对约瑟说:“你去告诉你的父母,我去告诉我爸妈。”

    约瑟说:“我有点害怕。”

    我有同感:“他们是一定会反对的。”

    约瑟问我:“双方父母都反对的事,会不会是错事?”

    我反问:“谁说结婚是错事?我们相爱。”

    “是不是一定要告诉他们,得到他们的同意?”

    “我们还不够廿一岁,不能注册结婚。”我说:“当然要得到父母的同意。”

    “那么你先说。”

    “一起说。约瑟,别孩子气,我们都要结婚了。”

    他笑。

    “倘若他们问:‘婚后打算靠工作维持生活?’你怎么答?”

    “我会说我已经高中毕业,不难找一份工作。”

    我点点头。

    “如果他们问:‘女儿,你吃得了苦吗?’你又怎么答?”约瑟问。

    我会说:“十七岁不少了,婚后我们不打算立刻有孩子,我已经考虑到广告公司做抄写的工作。”

    我们早已练好对白。

    我拍拍约瑟的背脊,“放心,我们的父母都不是老顽固,有些人早婚,有些人迟婚,都是命中注定的。”

    约瑟反而替别人担心起来,“迟婚多寂寞!”

    “是呀,我表姑到三十四岁才嫁人,表姑丈四十一岁。可定他们看上去年轻,而且正好一对!”

    “他们在婚前做些什么?”约瑟问:“人生那么短,他们那么迟才相识?太惨了。”

    “但是他们的经济情形很好,事业有基础,他们一宣布结婚,双方亲友普天同庆。

    “婚是我们结,”约瑟不以为然,“何必要那么多人支持?”

    “话虽如此,到底我们是群居动物,离不了人。”我温和的说:“别人怎么想,会直接影响我们的情绪。”

    他微笑。

    回到家中,我犹豫很久,也不知怎么开口。?

    终于在晚饭后,我推一堆在看报纸的父亲,同他说:“爸爸,我有要紧事说。”

    他抬起头来,和蔼地问:“啥事?”

    爸爸真是好爸爸,我不忍说出来令他失望,给他一个晴天霹雳。

    “爸爸,”我终于硬起心肠,“爸爸我要与裘约瑟结婚。”

    “什么?”报纸落在地下。

    “结婚,与约瑟结婚。”

    爸爸呆着,“妈妈,”他忽然大叫,“妈妈!”

    妈妈自厨房出来,“什么事?”

    爸爸不置信的说:“快过来,要紧事,刚才采玲说,她要结婚。”

    “结婚?”妈妈的诧异在我自一息料之中。

    “是结婚。”我缓缓的说:“我与约瑟已认识两年,有深切的了解,请爸妈勿以为我们是孩子气一时冲动,我们完全知道婚姻生活的艰难,但我俩会一一克服。”

    妈妈手足无措。

    过了很久,爸爸说:“你才十七岁!”

    我笑说:“我很明白现在比较流行晚婚,十七岁新娘仿佛早看一点,但我与约瑟真诚相爱。”

    爸妈面面相觎。

    爸爸沉吟长久,“我反对。”

    我呼出一口气,我早知道他会反对。

    爸爸激动,“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采玲,环境也过得去,你留学的费用,早就替你备下,至少你应往欧洲念四年大学,开开眼界,再回来做几年事,到时爱挑谁就是谁,爱嫁谁就是谁。”

    妈妈接上去,“裘约瑟这孩子很好,但结婚早着一点,才中学毕业,再勤奋工作,也不足够养妻活儿,女儿,面包与爱情之间争论自古不停,但是长期吃苦你受得了吗?早婚会令你们俩失却更好的求学及就业机会,将来你们会怨的,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时详加考虑。”

    我说:“我早知道你们会反对,一听到我们要结婚,马上联想到洪水猛兽,太不公平。”

    妈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一定要结婚。”我倔强的说。

    爸爸很冲动,“你根本不是与父母商量,你只是通知父母。”

    我很悲哀地看着地,等他说:“你走吧,我只当少生了你,你走吧。”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说:“我们再商量,你把约瑟也叫来。”

    我感动,“好爸爸,”我嚷:“你是好爸爸。”

    晚上妈妈偷偷的在床边问我:“采玲,不是妈妈思想肮脏,而是……采玲,你不会有了孩子吧?”

    我连忙说:“没有,绝对没有,我与约瑟很有分寸。”

    妈妈放心了,握若我的手良久,“妈妈不舍得你这么早结婚。”

    “可是妈妈也希望我快乐,是不是?”

    “采玲,一个人的快乐,视他当时的需要而定,你今日的快乐,不等于你三年后的快乐,你年轻,思想单纯,不知道现实的可怕。”

    “汽车洋房我不稀罕。”我轻笑。

    “你不明白,采玲。”妈妈说。

    “幸亏我不明白,妈妈,你就让我去吃苦好了,约瑟会进工专去学习,他是有前途的。”

    妈妈一副心如刀割的表情,我很难过。

    “睡吧。”她说。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我对父母大有歉意,因此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与约瑟联络。

    我悄悄问他:“你说了没有?”

    “说了,你呢?”

    “说了。”

    “他们反应如何?”约瑟问。

    “不赞成,但没有骂我,你那边呢?”我问。

    “也没骂,不过面色铁青,不肯答应。”

    我不响。

    “出来,采玲!我想见见你。”

    “我想再与父母说清楚,”我说:“今天不出来了,也许他们怕过早失去我。”

    “也好。”他挂上电话。

    妈妈问:“与约瑟说话?”

    “是。”

    “我一夜没睡。”母亲样子看上去很疲倦。

    “对不起,”我说。。

    “妈妈想了一夜,还是不能应允你与约瑟结婚。”

    “担心我们经济不好?钱作怪。”我苦笑。

    “采玲,你不知道外头日子多难过。”

    “你与父亲还不是这样开的头。”

    “是,但甘年前竞争到底没有现在强,而且我们不想你做一个平庸的小家庭主妇。”

    “平庸?”

    “是的,两夫妻合在一起才赚三千元一个月,租人家尾房住,受包租婆的气,数着小量的家用过日子,身上连光鲜的衣裳也没有,坐在细小的天地中,目光日窄……采玲,我们不是不让你嫁约瑟,待你大学毕业再说。”

    我心沉下去,前途真的那么灰黯?

    “一定要升学?两年预科,三年大学,还要五年呢。”

    “五年很快过去。”妈妈苦口婆心:“基础好,感情也长久,你们现在出去结婚,很快会吵架。”

    “我们不会的。”我无法说服她。

    妈妈很悲惨的看看我。

    我心如铅压,说不出的难过。

    倘若她与父亲发脾气,打我骂我,赶走我,我只有觉得好,可是他们只是苦苦劝我,这一招真的打动了我的心。

    我跟母亲说:“很多年轻夫妇,虽然穷一点,也过得很快乐,坐劳斯莱斯的贵妇,背后泪光有谁看得见。”

    妈妈苦恼中也被逼笑出来,“采玲,你看文艺小说者多了,说话的腔调也学个十足。”

    我静静的吃了早餐。

    爸爸的情绪也很低调,他还是很温柔,一边搔头皮,一边在想说什么才好,生怕得罪我的样子。

    真是罪过,害得他如此替我担心。

    过了很久,他说:“采玲,做低薪职员很痛苦的,长年被老板呼来喝去,自尊心受伤害……你考虑到没有?”

    我心怯得根,与约瑟一起的勇气不知往什底地方去了。

    “爸爸带你到公司去看看那种文员,你就知道了,永远坐在阴暗的角落,任何人都可以吩咐他,做些很琐碎的工作,自然我们不应看不起他们,然而你有资格进修功课,为什么要委曲自己?”

    “我爱约瑟,我要结婚。”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们没反对你俩相爱呀,你把约瑟带回家来,我们反对过没有?从头到尾,我们说过他一句半句坏话没有?我们只想你推迟婚期。”

    “我很想与他生活在一起,”我冲口而出,“有一个温暖的巢。”

    “那个巢是要打基础的。”爸爸苦口婆心的重复。

    我很苦闷。

    年纪大的人忧虑实在太多,老实说,一粥一饭,莫非前定,担心什么?吃什么穿什么,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人生苦短,若要万全的事才做,我们什么也做不成。

    他们嘴巴里一天到晚钱钱钱,彷佛有钱就有一切,有钱的男人都是好丈夫,戴珠宝出席宴会的名流太太,都是快乐的女人,而我呢,如果在十七岁便嫁给裘约瑟这个穷小子,那是等于打进十八层地狱,万世不得翻身。

    我跑到自己的房间去看小说。

    父亲上班去。

    母亲来同我说:“你不为自己的前途看想,也替约瑟想想呵,他原本大有前途,可以做工程师、律师、建筑师──”

    我打断她,“妈妈,社会上有名有利的人已经够多了,我情愿约瑟是个小职员。”

    妈妈流下泪来,避开我。

    真烦。父亲明明是小职员,她也许感到不满意,所以立志要女儿嫁个阔人,会不会是这样?

    我与约瑟必须坚持到底。

    但是中午发生的事,却令我的信心彻底摇动。

    爸爸在办公室心脏病梓发,进了医院。

    电话打到家中,吓得我与母亲什么似的,立刻忽忽忙忙赶到医院。

    父亲的情况不是太坏,但也不见得优美,医生暗示不能叫他担心操劳,妈妈有意无意向我看过来,满眼泪光与恳求,我心酸,立刻投降。

    我低低在病床边说:“爸爸,你放心休养,我都听你的。”

    爸爸微微一笑,放心了。

    约瑟知道后愤然说:“以病要胁,太卑鄙。”

    我愕然,“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骂我的爸爸?你一点尚情心都没有!”

    “对不起!”

    “这件事只好押后再谈。”

    “你顶高兴呵,是不是?最好以后都不谈婚事了。你想清想楚之后,发觉你爱这个世界多于爱我,是不是?”

    我瞪着约瑟,“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

    “你心志不坚。”

    “没这种事,当初是你先提出要结婚的,”我怒气勃勃的同他分辩,“你说你没把握考上港大,父母又没能力供你留学,索性出来做事也好,但希望有一个爱你的人鼓励你。你忘了?”

    “你也赞成结婚,你怕失去我,不是吗?”

    “谁怕失去你?”我说:“将来我的生命中,不晓得有多少男人在等着我,”我的眼泪流下来,“都不会有你一半自私。”

    “我是不好!照我看,我们这件事就算了,给什么婚?你的父母那么势利!你的心志那么不坚。”

    “别再怪我的父母了。”

    “时穷节乃现,你爱父母多于爱我!而我,我却已与父母闹翻,现时住在表哥家中。”

    我呆住,顿时气馁,约瑟为我已作出牺牲,我进退两难。

    过了十分钟,我们的气渐渐平下来。

    他约我到他现时暂住之所去瞧瞧。

    不去还好,一到他表哥的小地头,我顿时抽口冷气。

    他们住的地段极腌脏冷落,搭公路车搭半晌才到,楼下是所街市,通路又脏又湿,电梯有股味道,住六楼,一进屋子,就有三个孩了扑上来,他表嫂正在晾衣服。

    我坐在污旧的沙发上,没有说什么,主妇很热诚好客,但是我却浑身不舒服。

    我问我自己:宁采玲,恐怕你没有真人尝过穷困的滋味吧。

    我一向住看间一百立方尺的柚木地板“小”房间,最近爸爸才替我换了一套白松的新家具,冷暖气齐备。

    我可没见过没有窗帘,小砖地的唐楼。

    一但接触到现实,什么都浪漫不起来。

    即使身边有约瑟又如何?我木着一张脸,这样长年累月的吃苦:我实实在任的怀疑起来,怎么会想到结婚的?我才十七岁。

    我爱约瑟,爱能不能等?

    我面孔一定非常苍白,因为约瑟问我是否不舒服。

    他表嫂留我们吃晚饭,我乘机说要走。

    约瑟送我下楼,我截一部街车,也不要他陪,就走了。

    约瑟本人的家境与我相仿,只不过他有哥哥,父母把他兄长送了出去念书,轮到他的时候,就困难得多。

    没想到他表哥的环境这么差。

    也许有比这个更差的,譬如说:木屋区。

    我战栗。

    约瑟说得对,我其心不坚。

    本来以为双方父母会再提供一定的帮助:反正我们不念书,就把学费给我们成家,现在看清形这条路是断了,没有希望。

    我俩孤零零的如何成家?

    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回家享受一顿免费晚餐,现在也已化为泡影。

    我们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美好了。以为父母会爱我们一辈子,无论我们做些什么,都会获得支持──即使不赞成我们,也会支持我们。

    可是爸妈也有他们的想法,既然孩子大得已经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又何必心存怜惜,待孩子们如珠如宝?

    如果我要与约瑟结婚,我们会孤立。

    双方的家长会离弃我们,我俩又没有朋友,前途陷入困境,忽然之合,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几个字便映入我的脑袋。

    约瑟得知我的想法,气得青筋都显露了。

    “还没遇到挫折,你就退缩了?”

    “遇到挫折才退步,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我说。

    “那么当初你怎么会答应结婚?”

    “我以为双方家长总会回心转意,替我们安排居所,以及三顿饭。”

    “他们并没有爱我们到底。”

    “是的,所以我想这件事还是押后好了。”

    “不能押后!”约瑟发狂似的跳起来,“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我怔怔的发问。

    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前路这么困难,我左右为人难,父亲的病,自己的婚事,父母爱我,但要求我做一个永远服从的小娃娃,约瑟也爱我,但我必需为他牺牲,我心苦涩透顶,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觉悟到在世为人,没有谁可以帮我渡过难关,一切都得由我自己身受,一阵寂寞袭胸而来,我凉彻骨。

    我说:“好吧,约瑟,我们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不是藉词后悔了吧?你挑个日子,选好地点,服毒跳楼,随便你。”

    他呆住。

    “真的,我随时奉陪,只怕你不舍得这花花世界。”

    “明天!”他非常冲动的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

    独自踯躅回家的时候,一颗心出乎意外的宁静,我心无旁骛。

    一切爱原来都具附带条件,患难之下的真情不外如此。

    一片失望带来千头万绪。

    但这一句到明天便与我无关了,心头一轻。一切喜怒哀乐都会离我而去。

    我才十七岁,太可惜,有很多女人,活到三十七岁还是很美的,这廿年的风光就与我无缘了。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吧,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荣华富贵也是要熬回来的,我们看不到那么多阴黯中发生的事。

    即使要与父母亲说再见,我也不觉有什么歉意,他们对我这次的决定也有促逼,也许不应怪谁,我糊涂的上床睡觉。

    妈妈为着照顾住院的父亲,忙得根本无暇注意我。

    第二天一早,约瑟来电。

    他说:“我买到安眠药。”

    “吃一瓶足够没有?”我问。

    “如果与酒混在一起吃,恐怕够了。”

    “什么酒?”

    “拔兰地威士忌之类的烈酒。”

    “哦。”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该怕不怕。”

    “有我陪你。”

    “没有其他的方式?”

    “我不敢跳楼。”

    我一阵寒意,“我也不敢。”

    “没折,”约瑟说:“我们还是服药吧。”

    “药性发作得那么慢,到什么地方去吃药?”

    “公寓、酒店。”

    “我不去!”

    “为什么?”

    “丑得很,我怕羞。”

    “死都不怕……”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说着忽然伤心起来,淌下眼泪,哭泣。

    “我们在公园服药,然后各自回家。”

    “什么,不能死在一块儿?”我问。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我不要到公园去,你把药与酒拿到我家来再说。”

    “在你家?”

    “我父母都在医院里。”

    “这……”

    “别再犹豫了,”我急躁的说:“不然根本死不了。”

    “我现在就来?”

    “当然是。”我挂上电话。

    我进房,梳好头,换上新人服,再薄薄化点妆。

    约瑟不到廿分钟就来了。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也刻意打扮过,穿着整齐。

    我们俩没说话,只是对坐着。

    我斟出两杯水。

    他把药与酒都取出来,放在我面前。

    “一百粒,”我说:“每人五十粒够吗?又在家里吃,一救就救回来了,像做戏也似,一些诚意都没有。”

    “你想怎么样?”约瑟恼怒:“叫我往什么地方找山埃去?”

    “你先吃吧。”我硬起心肠说。

    约瑟低下头。

    我说:“本来你可以念到大学,做医生或是做律师,生儿育女,现在完蛋了。”

    他不响。

    “本来你可以光宗耀祖,报答你父母,现在也都化为灰烬了。”

    他渐渐发抖。

    “你害怕?”

    他问:“你呢?”

    “我反正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我倒真是豁出去了。”

    “那么你先吃。”

    我也不与他多说,打开瓶子,倾倒出白色的药丸,就往嘴里一塞,用开水服下。

    我想到以后的事,但觉渺茫,凉气上心头,有点害怕,又有点痛快。

    我怔怔的看看约瑟,眼泪流下来。

    “采玲,我对你不起。”他抓着我的手臂。

    我倒出半杯酒,灌下喉咙,呛咳起来。

    “别喝了,别喝了。”

    我辣得不住咳嗽。

    “采玲,都是骗你的,骗你的。”他急道。

    “骗我?骗我死了,你好脱身?”我迷迷糊糊。

    “不,采玲,这些不是安眠药!”

    “是什么?”

    “是婴儿消化片。”

    “什么?”我似乎又清醒一点,啼笑皆非。

    “我只怕你对我不是真心,采玲,现在我知道了,采玲,我们可以等,就听从爸妈的意见,多等三两年,等一切条件比较优越的时候,才谈婚事吧。”

    “呵。”我呆木的答,酒精是真的酒精,渐渐上头。

    我身子摇两摇。

    约瑟说:“采玲,现在你不必两边做人难了。”

    我“咚”的一声倒在地下,不醒人事。

    我是醉倒的,乘机熟睡不醒,据说母亲把父亲自医院接出来回到家中,吓一大跳,后来才明白是醉酒,当然对约瑟很不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

    醒来的时候红日当头,我只觉一阵恶心,头疼若裂。

    母亲问:“肚子饿了没有?起来喝些粥水,反正你爹这两天也吃粥。”

    我也不觉得饿,只觉脚软。

    想到服药的情况,简直似隔世为人。

    如果是真药,就回不转来了。

    “你爸只需要休养,他很快就会康复。”

    我点点头。

    母亲叹口气,“你跟裘约瑟两个,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啊我们?”我低下头,“一切推后,过几年再说。”

    “可是你又喝醉又哭闹的……”

    “以后不会了,我们已经有了解。”

    “真的?”母亲的脸容也非常憔悴。

    如今养育孩子也不简单,她的心理负担我明白。

    我喃喃的说:“过一两年吧。”

    妈妈露出安慰的神色。大概认为过两年我们便会淡下来。谁说不足呢,年轻人的爱一向不为人重视,如暴风雨般,一刹那来临,一刹时雨过天青。

    爸妈也曾经年轻过,他们也一定经历过那么一两段,然而他们也都早已忘却,也许若干年后,当我想起今日,我会觉得荒谬。

    但在此刻,约瑟还是最重要的角色,我爱他,他爱我,我们打算结婚。

    “采玲,”妈妈说:“一时冲动铸成错误,这种事我们见得多,如今你的决定是明智之举,将来你就明白。”

    我明不明白毫不足惜,如今我已学了最重要的一课: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不是想什么便可以得到什么,以前我们实在太天真。

    约瑟与我在暑假过后,仍然升学,我们有空便在一起,虽然不能结婚,但双方家长并没有反对我们见面,所以也仍然生活愉快。

    我们自幼稚末至成熟,还需要一大段日子。

    一大段时日。

    一个小梦:

    我叫王家明,廿岁。上星期毕业回来,爸叫我在他公司里学习,我每天听爸的话,去上班下班。有一天,爸对我说:“有一份重要的文件,你替我送到太阳道二号去,很重要的。”我记得我当时笑说:“爸,我几时变成信差了?”

    爸白我一眼,吓得我只好乖乖的把那包东西送到太阳道去。太阳道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高贵住宅区,这个客人,大概是爸的大主顾,姓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我一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我是傍晚到太阳道二号的,开了我那辆小车子。

    天气很冷。这样低的温度,实在是很难受的,我把车子泊好,拿着文件,到二号去按门铃。

    二号是一幢美丽的大洋房,我看得见长窗里面有微微的灯光透出来。这座房子是咖啡与白两色的。

    主人很有眼光,我想,大多数富翁都不会花钱,这主人大概足个例外,在今天,造这样的所房子再加上装修,实在吃不消。

    隔了很久,才有人出来应们。

    我觉得很冷,搓了搓手。

    来开门的是个男人,显然是男管家。这里用男管家的人不多,我又吃了一惊,这样的派头,才是真正的派头。

    我说:“我姓王,五代公司来的,找陈先生。”

    “请进来。”男管家说。

    一踏进屋子,一阵暖气使我松弛下来,我脱了外套,一个女佣人马上替我接了过去。我实在有点惊异,这样的待遇,是我一生未曾碰到过的。我的意思是,我的家里也不算是普通的了,一般的享受,也看到过一点,但是来到陈家,我完全有一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他们整间屋子的光线很暗,我在候客室里等了五分钟,喝着茶,打量看他们家里的一切。

    然后那个制服笔挺的管家来跟我说:“太太请你,请跟我来。”

    “陈先生呢?”我问。

    “陈先生下午到别处去了,下星期才回来,你的文件交给陈太太也是一样的。”

    “好好。”我应着。

    我跟着他到一间房间,他替我推开了门,然后请我进去,他在我身后关好了门。

    房间很大,有一张桌球台子,铺满绿色的呢毯,只有一盏吊灯,射在这张大桌子上,有一个人在玩桌球。

    灯光很暗,我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陈先生我是见过的,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如果这是他的太太,实在是太年轻了一点,她顶多也只有廿六七岁,而且长得真美。

    她在玩球,拿着一枝球捧,清脆地把球打出去。

    见到了我,她点点头。

    我趋前一步,说:“我父亲叫我把文件带来了。”

    她示意我把文件放下,然后又把一个球打进洞里。

    她有一张这样美的脸,浓妆但是一点不俗气,皮肤是雪白的,耳朵上戴看大颗的钻石与绿宝石耳环,淡淡的光芒映在脸颊旁。她似乎很专心打桌球,看也不看我一眼。

    不过无论怎么样,就是被她吸引住了。

    把文件放下之后,我好像没有什么留下来的藉口了。于是我说:“陈太太,我走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点了一点,那双眼睛,是摄魂勾魄的好看,黑白分明,又有点怨毒,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今天真是奇怪,进了这样的一间屋子,看到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一切都很神秘的样子。

    我退出那间房的时候,男管家照旧为我开门,送我出去,我慢慢的开看小车子回家。

    到了家,我跟爸说:“陈先生不在家,但他太太在。”

    爸说:“喔!我知道了,东西交给她,都是一样的。”

    “陈太太很年轻。”我说。

    “是,”爸笑着,“大家都有这个感觉。老陈前年出去做生意,回来就多了这个太太。当时谁都感到惊奇,不过做朋友的总不能说太多。”

    “这位陈太太没人知道她的来历?”

    “没有。可是婚姻也持续了两年,老陈不是不知道这是他金钱的好处,但是人老了,花一点又有什么不好。”爸很感慨的说。

    但是他没有看见,这个老陈的妻子,在晚饭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暗暗的大房间里打桌球。

    她化好了妆,梳好了头,一个人在打桌球。

    我整个晚上都想她。

    做一个老头子的妻子,不是简单的事。老头子只有钱,但是寂寞归寂寞。她有一双这样奇怪的眼睛,里面有很多不满,我同情她。

    她与她那副闪光的耳环,整夜都在我梦里出现。

    然后第二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已经爱上她了。

    隔了一个礼拜,陈先生回来了,请爸爸与我去吃晚饭。

    她穿一件玫瑰红的丝绒旗袍,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化妆,一样的神情。她不爱说话,冷得像一块冰。陈家整间屋子是暖呼呼的,陈太太的旗袍没有袖子,两条手臂,白得像象牙。

    我整晚凝视她。

    以前我喜欢肤色健康的女孩子,活泼天真的女孩子,坦白可爱的女孩子,陈太太完全不是这一类型,但是我爱上了她。无法把她从我脑海里剔去。

    当我与爸临走的时候,她向我笑了一笑。

    她的牙齿,边边有两只稍嫌不太整齐,但这不是什么缺点。我向她握手道别。她的手,软得像海棉一样。身上的香水,微微的传过来。那副钻石耳环,似乎是她心爱的,还是悬在她的耳下。

    又是一夜无法成眠。

    我见她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陈先生觉得爸是个可靠的人,很乐意与爸来往,他也喜欢我,常常叫我去玩。

    我并不怎么讨厌陈先生,正如爸说,他是一个寂寞的老头子,花钱买一点乐趣,不是他的过错,只是他与他的妻子站在一块,我就觉得他丑陋,他的皮肤打折,他的头发已经雪白,他的背部有些佝偻,都证明他实在是个老头子了。

    陈太太决不是一个快乐的女人,我想,把青春断送在这个人身上。为了钱,我觉得并不值得,整天关在这样的大屋子里,不晓得外头是冷是暖,她像一只宠物,我觉得她享受不到做人的乐趣。

    但是我同情她。

    后来我又见到了她,她开始与我作简单的交谈。我紧张,我浑身发抖。她笑的时候,双肩抖动,丰满的胸部显得更美,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把所有的小女孩比得影子都没有。

    我记得她说:“廿岁的男孩子真是前程无限。”

    我告诉她我平常打网球、游泳、旅行。

    她说:“多么好,现在我连做这些也不行了。”

    这证明我猜测得不错,她心里是苦闷的。

    我问她愿不愿意参加我们。

    她惊异的反问:“我?我怎么行?”

    一定是那个老头管得她太厉害了。

    她眼中的敌意渐渐消失,我甚至陪她打了几盘的桌球。

    她打得并不太熟练,但是全神灌注。

    她称赞我说:“你打得不错。”

    我们在很短的日子里便熟络起来,我对她的爱慕之意,我想是无法遮瞒太多的。但是她始终对我保持距离,她的举止,是高贵大方的。

    她喜欢打扮得整整齐齐,但是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陈府有一个管家一个司机一个园丁,另外三个女佣人。但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每次她总是很客气的接待我,有时候与我在花园走走,有时候喝杯茶。他们的花园在屋子后

    面,对着客厅的落地长窗,他们甚至拥有一间玻璃暖房。

    这一切都是陈太太的意思。陈先生是个生意人,他不懂这种享受。

    一个廿九岁的女人,天天关在这所屋子里,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转眼又是一年过去,她在夜里叹息着,我虽没有听见,但是总可以倩得到。

    她比我大好几年,但是年龄上的距离,比起她与她的丈夫,又微不足道了。我越来越想把她带离这个地方。陈家的屋子虽然美丽,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实在不忍看她做这个老头子的陪葬品。

    这是太残忍了,我必须想法子带走她,我到跟她说,我要让她把心里的苦闷吐一吐,我不觉得这是犯罪,她也是人,为了她好,我应该救救她。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但是我没有机会。我很少与她单独见面,而时间过得很快,天气又渐渐的回暖,我毕业,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每次见到她,总是有点又惊又喜。

    有一次我说:“你喜欢浓妆?也许清淡点更好看。”我是不应该说这样的话的,但是她没有介意。

    她说:“是的,但是陈先生说女人化了妆比较明艳一点,所以我听他的。”

    这个老头,实在不懂得欣赏女人,真是糟塌了。但是我能说什么呢?他有钱。这年头,有钱实在太好了。

    不过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得劝她拿出勇气来面对现实,不要为了几块钱就把一切幸福赔给这个老头,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我不是要引诱她私奔,但是她打在应该去过那种比较幸福的生活。

    我要帮助她。

    这是陈先生的生日,他在家里请客。

    我与爸爸到得迟了一点,管家替我们开门的时候,客人已经有一大半在客厅里了。

    那个客厅真是大,一盏玻璃灯巍巍的悬下来,金光闪闪的炫跃着。

    男女主人站在灯下与客人说话。

    陈先生穿着礼服,再好的裁缝也不能使他的腰挺直一默,但是她看上去很快活,她站在他旁边。

    她穿白色的旗袍,胸前一个翡翠胸针,颜色很好,镶成一个蝴蝶样子,有小孩的手掌心那么大,除此之外,她一身素净,什么也没有。

    她今天变了个样子,与那天在灯下打桌球的模样,完全不同。那天她是浓艳的,今天她高贵。

    我牢牢的看着她。

    她也看见了我,她走过来,轻轻问看我:“你来了?”

    她是在等我吗?我的心跳了起来。

    她很大方的说:“过来喝杯酒,祝陈先生生日快乐。”

    “陈先生今年──”我问。

    “五十九了。”她笞:“身体还很好,是不是?”她看他一眼,我奇怪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今天你真的很美丽。”我由哀的说。

    她扬扬眉毛,“谢谢你。”她看上去很高兴。

    她接受了我的赞美,这使我更兴奋。

    “大概是因为这只玉蝴蝶吧,这是很名贵的东西呢!”她说:“是陈先生的生日礼物。”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居然落落大方,这样得体,但是没有应酬的时候,她是很寂寞的,这个我知道。

    我肯定她并不喜欢这种敷衍式的豪华场面,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必定要适应这种生活,太难为她了。

    长旗袍是这样的适合她,衣服的叉开得不高,但是她走动起来,却丝毫不见吃力,她动人纤细的足踝,在白缎的鞋子里,是这样的美丽。

    我怀疑陈先生是不会看到这些,凭他的老花眼,我真的怀疑。我心里不舒服。多日来的积聚使我的难受到了极点,今天我一定要向她表露我的心意,不管怎样,如果我再问下去,我想我会窒息而死。

    晚赛是在九点钟开始的,所有的餐具是银器,他们用一张马蹄型的长餐桌。豪华,但是她脸上的笑容,这些东西又不懂,物质是很虚无的。

    饭后有一些客人走了,有一些客人留下来。

    一部分在二楼书房里聚赌,我去参观了一下,陈家的确是有钱,毫无疑问,一切的装饰都是无假可击的,我顺着走廊走过去,心里很闷。

    我知道爸在陪陈先生。

    但是陈先生的妻子呢?

    她又在什么地方?我的眼睛转了一转,但是没有看到她。我又走下来。

    今天陈家是到处开放的,我可以乱走一下。我想到那间桌球室去,于是我推开了那扇门,又轻轻的掩上。

    那张桌子被一块布遮看,我注意到这间房里只有一张桌球台,两边都是空置的,地板上擦腊,又亮又滑,我慢慢的走过去,我的皮鞋发出声响。

    “你喜欢这里,是不是?”

    谁?我一转过头,看见陈太太坐在一张长椅上。

    我太惊喜了,我点点头。

    她拿着一杯冰水在喝,“太累了,我喝了点酒,有点醉,跑到这里来憩一下。”

    那的确是很累的,这里是她渡过不少寂寞时刻的地方。

    我想我的机会来了,现在只有我与她两个人。我有什么话,还不能说呢?

    但是我的喉咙像发不出声音来,我只能呆呆站在她前面。

    “坐下来,家明。”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往她只当我是一个晚辈,而且又很客气,看见我只是点点头,今天她叫我,就显得不同了。

    我缓缓的坐下来,靠得她很近。

    她脸上的皮肤,没有一丝缺憾,五官美得令我不敢正视,也许因为她累了,脸上稍微有一点点的油光,她向我笑笑。我低下了头。

    “你好像有心事呢。”她说。

    “是的。”

    “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应该快乐,怎么会有心事呢?”

    她彷佛说她不开心,因为她已经不小了。

    我冲口而出,“你也可以开心的,你也不必有心事。”

    她微微的惊讶,“什么?我?”

    “是的,”我说:“你不必瞒我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想陈先生一点也不了解你,一点也不懂得爱护你,你问在这间大屋子里,虽然锦衣美食,虽然佩珍珠王石,但是你不开心,你还年轻,你还可以挣脱这些伽锁!”

    我实在太激动了,我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出来。

    她放下了杯子,“什么?”她吃惊的问:“你说什么?”她忽然之间笑了。

    “你不用瞒我,我认识你也有好些日子了,我看得出来你的苦闷。”

    她仰头笑了起来,“我苦闷?我有什么苦闷?你这个傻孩子,你的小说,实在看得太多了,你以为所有的阔太太,只要不是鸡皮鹤发,就一定苦闷?你完全错了!难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以为我苦闷?”她睁了睁眼睛,“但是我完全没有。”

    我呆若木难,过了一会儿,我说:“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陈先生待我这样好,我们之间,不只是物质生活这样简单,我尊敬他,我爱慕他,所以我嫁给他,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呢?”

    “但是你与他的年龄,相差了这么多!”

    “是的,他五十九岁,我卅五岁──”

    “甚么?你卅五岁?不可能!”我叫出来,“你最多只有廿七!”

    她又笑了,“难道我不想自己廿七岁,但是我确实已经三十五岁了,孩子,我比他少了廿多岁,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你认为丈夫比妻子稍大一点,就毫无幸福可言了吗?”

    我盯着她的睑,她一点也没有伪装,难道她距离我的猜测,真有这么远?我不明白!我太不明白了!

    我说:“他很少陪你──”

    “是的,陈先生常常忙他的生意。但是有几个男人会有空天天在家陪妻子呢?除非是吃软饭的丈夫吧?做妻子的,应该了解到这一点,体谅他,是不是?”

    她样样说得这样合理,使我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给人的印象,是很不开心吗?恐怕不见得吧?”她问我。

    “这──”我也回答不出来,但是印象是先入为主的,我一直觉得她不开心,要我解释,我却无从说起。

    她用很低柔的声音说:“你错了,家明。我嫁陈先生,并非为了钱,我们的生活,也并没有不快活。这样的日子很好。我愿意就此过一辈子,我今年卅五岁,差不多可以做你的母亲。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还是呆着。

    但是我刚要告诉她我爱慕她。

    我满以为当我说出心中的话,她会痛哭起来,把平时的矜持一扫而空,然后我会使她得到了解,使她的烦恼一扫而空,她可以有机会重新做人。

    但是她的反应是完全出乎我一愿料之外的,我真的完完全全失望了。

    “你是这样的年轻,当你年纪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比爱情更可贵的。我们中国人,讲的是恩爱,情义,爱上有恩,情下有义。我与陈先生的事,相当复杂,未必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绝不苦闷,决不悲伤,也没有不满,你明白吗?”

    她还要说得怎么清楚呢?如果我再不明白,也不好算是人了,我低下了头,缓缓的站起来。

    我完全会错了意,表错了情,找错了对象。此刻我看她的脸,找不到一点点的忧郁。

    这个时候,门被打开了,一小群客人涌了进来,陈先生带来的。他笑得很自然。

    他对他的妻子说:“我正在找你呢。”

    陈太太立刻迎了上去,与他们打着招呼,说着道歉的话。

    我悄悄离开了陈宅。

    站在大门口,我呼吸了几下。我是一个这样的笨人,我是这样的单纯,我居然天真到这种地步。我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不算太小吧。我怎么可以冒昧到这种地步。

    我慢慢的踱下那条路,慢慢的走着.

    这时候的天气,已经没有开头那么冷了。但是还是有点寒意。我一个人走到市区;叫了部车子.

    我把陈太太当作被困在堡垒的公主,陈先生是那个老巫师,魔法无比。我想充勇士,去把她救下来。我的确是很无知的。

    她没有取笑讽刺我,是我的幸运,但是我以后决无颜面再上陈宅去了。那辆街车,一直朝家中驶去。一切都像一个小小的梦一样。

    我依然是爱慕她的,毫无疑问。我甚至会更加敬重她,虽然她的本性,与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我还是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去送文件,音到她那种又冷又艳又怨的样子,今天她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骗我,但是她的脸色看上去很诚恳。

    现在我只有祝福她与陈先生快乐,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会在我心里,存在很久。

    车了停了下来。

    司机说:“到了。”

    我付了车资,下车。看看家里,看看静静的街上。爸爸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早退,我会说胃里不舒服。而陈太太,她无异是个好人,她会替我打圆场。

    一切不过是个小小的梦,在年纪很轻的时候,一个人总会做点荒谬的事。

    远客:

    他来的时候,我记得我在织绒线衣。正在为那只极难收的小袖子皱眉头,门铃就响了。

    大清早便有人来;我放下毛线衣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们这里对于陌生人,一向防范很严,我马上起了戒备之心,问:“找谁?”有时候一个女孩子住在一个屋子里,不能不小心一点。

    “李君仪小姐?”他问。

    “哦。”我马上笑了一下,“是我,那一位?”

    “我──从英国回来。”他说:“我姓赵。”

    “请进来坐,赵先生。”我说。

    “我是陈家均的朋友。”他又再诅明。

    我不再怀疑了。“是家均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说:“请进来。”

    “好好。”他说:“我不客气。”

    他穿着一件长袖子衬衫,年纪不会比家均轻,但是廿多卅岁的男人,看上去总是像个大孩子一样,女人就不行了,我忘提醒自己,已经廿五岁了。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另外切了一盘水果。

    “谢谢。”他自椅子里起来,欠了欠身。

    我向他笑了笑,我心里面焦急得不得了,既然是从家均那里来,应该有点消息,我渴望知道。

    果然他说:“是家均要我来看你的。”

    “是吗?”

    “我跟家均是同学,我早回来,他给我这个地址,叫我来看看你,同时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东西?”我问:“他也真是,还买什么礼物呢,希望不是太贵重的东西就好了。”

    他微笑了一下,凝视了我颇久,不出声。

    我稍稍有点一不耐烦,我问:“请问是什么东西呢,赵先生?”

    他掏一掏口袋,“唉呀,我忘了从旅馆带出来。”

    我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样粗心大意?家均就不会有这种毛病。

    “那──我改天到你旅馆去取好了。赵先生住在旅店里,是不是此地没有家人?”我问。

    “是,我家人不在这里。”

    “哦。”我应了一声,与一个陌生人,有什么话好讲呢?不过是客套几句罢了。“自从我母亲去世之后,我也是一个人了。”

    “一个女孩子?”他的语气带点同情,四周打量了一下地方,又自己与自己点点头。”

    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年纪也不小了,但是无论如何,他是好意,我该领这个情。

    “地方很大,收拾得很干净。”他说:“不怕冷清吗?”

    “这里有三个房间,”我说:“屋子是家父多年前买下来的,只是光线暗了一点,是不是?”

    “光线暗只有好,显得凉快,而且这里的屋子天花板高,很漂亮。”他说了很多。

    “谢谢你。”我点了头。然后我问我最关心的问题:“家均好吗?他近况如何?”

    “他──没有写信给你?”

    “有,但是说的话,总是很不实际!”我带点甜蜜的说:“也许他不想我担心,但是我不以为一个留学生的生活全部通到那里去。”

    “是的,是相当清苦,我们都是半工读的学生,拿的奖学金只够温饱而已,生活享受是谈也不要谈了。”

    我注视他一下,这位赵先生好像是个不错约人,谈吐也不俗,很有见解,我随即想到,他是家均的同学,倒底也是大学生啊,不禁哑然失笑了。

    他好像很留心看我的表情,这使我有点不好意思。

    “赵先生没有女朋友吗?”我问。

    “别叫我赵先生,我叫赵俊,朋友都叫我小赵。”

    我笑了。

    他说下去,“我没有女朋友,一个都没有,以前也认识过几个女孩子,都没有什么结果。”

    “没关系,年轻时候恋爱,是比较靠不住的。”

    “李小姐──你与家均认识有多久了?”他问我。

    “五年。”我说。

    “他到英国也有三年了吧?”他问。

    “是的,有三年了。”

    “他最近在信里写些什么?有没有提到过任何重要的事?”

    我心里有点奇怪,他一直问这个干吗?

    “没有呀,除了提一下考试之外,没有其他的事。”

    “考试?”赵俊问:“那个考试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啊,那封信的确是三星期以前的。”我说:“他很忙,平均两个星期写一封信。”

    “啊。”他应了一声,没有下文。

    “你怎么了?”我笑,“你以为家均非得每天给我一封信不可吗?我们到底是大人了啊。”

    “是是是。”他又一叠连声的说。

    我觉得我袒护家均有点过了份,老实说:两星期一封信实在不算太勤,但是他毕竟是很忙的。

    他看看手表,“李小姐,假如你不反对,我想明天同样的时间再来,现在先告辞了。”

    “好,请你明天来吧,不过,赵先生,请记得把家均托你带来的东西带来。”我说。

    他低下了头:“好!明天见,李小姐。”

    “谢谢你。”我送他到门口。

    他又向我微微欠了欠身子,走了。

    我关上了门,收拾了桌上的杯碟,呆坐在沙发里。

    那堆毛线仍在我身边,但是我不想再去碰它。

    家均走了三年,也该回来了吧?这个赵俊,不是也学成归国了吗?我记得在家均去的时候,他叫我等他。我说:“家均,我会等,等到你回来。”

    后来我便一直在等。

    我的心念很决,尽管有一些男孩子来约会我,是总是设法避开他们,我自己也没料到意志会这么强。但我总是想,家均实在待我太好,我要对他忠诚。

    几乎每一个人都晓得我有一个男朋友在英国,他回来之后,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母亲去世,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但是我也克服了这一点。妈毕竟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伤心有什么用。凭着亲戚的帮助,与我教书两年的积蓄,居然也将丧事办得很体面。

    但是就如那个赵俊所说,我是寂寞下来了。

    一间老屋子里,只住我一个人。要超出去,又怕房客难,更不方便。反正我的收入够开销,也就算了。这些日子来,唯一的快乐,就是希望家均能快点回来陪我。

    这一次他叫这位赵先生来,事先也没有通知我一声,不知道叫他带什么给我?

    但是这无异是意外的惊喜,我马上写了一封信给家均,说赵先生已经来过了。另外我又提了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三年来只凭看相片与写信,这种日子,实在蛮难受2

    今天又是星期六,星期六的下午,全层楼的人都出去了,我想,只剩我一个人在家里。

    如果我那些女同学不是每个有了家庭,倒也可以请她们来与我作个伴。我拿起了绒线又织了两针,终于放了下来。

    我跑到窗口去站了一会儿,然后开了电视,看了两个节目。廿五岁的独身女子,实在没有什么可做的。

    我希望下一封信,下一封信,家均会告诉我他一个回来的确定日子。

    本来很平静的心情,被这个陌生的客人搅得有点荡漾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赵俊很准时。

    我替他开门,他经过一夜的休息,精神好得多了,他实在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但是因为态度稳重,所以感觉上好像比实际年龄大。

    他带来了一大篮水果,我抿着嘴唇笑。

    “干吗那么客气?”我问。

    “哦,应该的应该的。”他说:“外边真热,忽然回到这样天气的地方来,有点不习惯。”

    “请坐吧。”我说:“我替你去倒杯水。”

    我拿着水出来,他坐得舒服的样子,已在用手绢擦汗,随和得叫人产生一种亲切感。

    “要进洗手间吗?”我问他。

    “不用咻,把这里当自己家,像什么话?”他笑。

    我看着他。他今天把家均所托的东西带来了吧?

    他也看着我好一会儿,我老觉得他的神情有点怪怪的,好像一直在担心着什么,隐瞒些什么。但是这种感觉,一闪而过,我也没有详加研究。

    “哦,对了,”他说:〔我给你带来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递给我。

    这是家均给我的,一眼看就晓得是只首饰盒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项链,细细的,下面坠一个鸡心,那条链子的花纹很特别。我很开心心。老远带来一件这样的礼物,不可以说他没有记念我的心,但是买这样的东西,却不是他的性格。

    我把那条链子扣好在脖子上,又欣赏了一会儿。

    “喜欢吗?”他温和的问。

    我点点头。

    “我想今天晚上请你吃一顿饭。”

    “吃饭?何必这样客气?”我惊异的问。

    “我从老远来,没有人作伴,特别请你,”他说:“希望你不要拒绝,而且你还说过,家均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好,好吧!”我笑,“陪你出去。”

    他大喜过望,“那么我现在先回去,稍迟来接你,可好?”

    “好吧。”我说:“不过慢慢来好了,千万别跑得满头大汗的,知道不?”

    “遵命遵命。”他说。

    我又说,“听说你们学理科的人!都很少有幽默感,现在我看你与家均,都不是例子。”

    “小姐,念理科的人,比文科还活哩。”他说。

    “我现在相信了。”我说。

    “你别客气,我自己去开门,你在家等着,别出去啊。”他一连串的说着,像当我小孩子一样。

    等地出去了,我才发觉,这是我三年来的第一个约会。三年来没有跟男孩子去过,一个女人不会有太多的廿二多廿三岁,我一生中最青春的日子,是花在家均身上了。

    我想那是值得的,因为我爱家均。

    我换上了我比较考究的一套衣服,照照镜子,再稍微化妆一下,看看还过得去,再加上家均老

    远带回来的项链,又悬在我胸口,我的心宽不少。

    如果他带回来的是一枚戒指,我会更开心。

    赵俊是在六点半来到的。他穿了一套浅灰色西装,一条灰红条子的领带。

    我一向认为浅色西装比较轻浮,但是穿在他身上,倒不觉得。

    他一进门便说:“你果然都准备好了,多年来我没有约会女孩子了,今天我好紧张。”

    他的感觉,倒与我差不多。只不过我不便说出来罢了。

    我带了皮包问他:“我们到哪里去?”

    “吃饭。”他简单的答。

    没想到他会把我带到这么华贵的地方去。到了那边,晚饭时间还没有开始,我们喝着咖啡聊天。

    他说了关于自己很多的事情给我听,本来一些童年、少年时代的故事,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但是他实在说得很幽默很风趣,也就使我听得津津有味。

    我忽然想,谁家的女孩子要是认得了他,倒也是很幸福的。

    他长得相当好看,一管鼻子很挺。我记得妈在世的时候,一直说家均的鼻梁上有个“节”,虽然我不觉得什么,但是赵俊长得又不同。

    又有人说男人最重要的是仪表,那么赵俊的风度也不错,不会让人觉得陌生隔膜。

    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络了。

    他问我很多,我也一一作答,一顿饭吃得很热闹。

    我问他:“为什么请我到夜总会来?”

    “我自己也好久没来了。”他笑笑说。

    “这地方很花钱。”我说:“叫人肉痛,如果请的是爱人,还说得过去。”我笑了。

    “人不可以这样势利。”他笑,“请好朋友,更值得。”

    “咦,你这论调,很新鲜。”

    “爱人会变心,朋友不会变。”他一本正经的说。

    我听了既好奇又好笑,“那你是一辈子不谈恋爱的?”我问他。

    “不见得,”他温柔的说:“谈恋爱要认清对象。”

    他好像言中有物,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呢,赵先生。”我再问。

    “你没听出来?”他的眼光,是那样的磷惜。

    我更加心里起了疑团。

    “陪我跳个舞好吗?”他微笑的问。

    我点点头。

    赵俊的舞也跳得不错,开头的时候他很礼貌,后来他稍微把我拥得紧一点,我见他并没有过份,也装得大方一点。

    “家均──”他说:“在伦敦有很多女朋友一

    我先是一怔,然后看他的脸,“啊!是真的?”我笑问。

    “你对他真信任。”赵俊说:“这令我妒忌,我这一辈子,就没碰到过像你这样好的女孩子。”

    我看着地的眼珠,他不像在开玩笑。

    “当家均告诉我,有一个女孩子对他这样的死心塌地,我还不相信。如今亲眼看见了,只好佩服他。”

    “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其实我与他并不太接近,因为我们性格不一样,但是同学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回来,所以他托我来看你。”赵俊说。

    我觉得他有话要说,我听得很仔细。

    “他的交际手腕很好,不愁寂寞,每个周末都有女朋友陪着,然后”

    “赵先生,”我问:“既然你们俩不接近,你又怎么知道他每个周末都与女孩子出去?”

    “君仪”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我是与他同房的,我说的不接近,是指感情,不是身体。”

    “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说他坏话?”我不悦,不肯再把舞跳下去。

    她随我返回桌子坐下,有半刻的沉默。

    “君仪,这三年来,我再清楚家均没有了。坦白的说,他对你的感情很特别,他认为家里有一个女孩子对他死心塌地,只是值得炫耀,可是他并不爱你。”

    我脸上变了色,连话都讲不出来,我没料个文质彬彬的客人会在忽然之间说出这种谎言。

    “你还是不相信吧?”他问。

    我“霍”地站起来,预备离开这间夜总会,但是他把我拉住了。

    “君仪,你坐下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缓缓的坐下来,我到底廿五岁了,会节制自己。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君仪,家均叫我带来的,不是那条项链,而是这个,你看吧。”

    “我相信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孩子,你不要让我失望。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为的是生活,生活包括很多,不止是一个男人,君仪,你听懂了吗?”

    “懂,”我呜咽的说:“但是这种话,我也会讲出来安慰别人,要自己做到,实在太困难了。”

    “我明白,我明白。”他站起来,踱了开去,“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我愿意陪你,两个人一齐去忘记一件事,总比较容易。”

    我心里苦涩,“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吧?”我低声问。

    “没有,我为什么可怜你?我只是替你不值。”

    他的话讲得很明显,他又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我现在的心情──

    “我会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他的微笑,一片宁静。

    我呆呆的看看他。我好像见到一丝救星。

    “君仪,你好好的睡一觉,把这件事完全忘记掉,明天一早,我会来看你,我们到郊外去走一趟,离开家多年,我都忘了,你得陪我走走,我们养足精神才出发,你要听我的话。”

    我还是垂着头。

    “世界末日可没有到,要不相信,你看好了,明天的阳光一定比今天更好。”他拍拍我的肩,“我回去了,记住我的话。”

    我替他开门,“谢谢你。”我说。

    “谢,嘿,认识你才两天,你已经说了多少声谢了,这是应该的,记得,明天一早。”

    他走了。

    我回到房间,倒在床上。

    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好过得多了。是的,我失去了家均,但是仔细一想,从开始到现在,我又何尝得到过他?单方面的感情,如何能算感情?

    也许赵俊说得对,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我擦干了眼泪。明天,我想,我一早还要起床。

    有空请赴会:

    清晨,闹钟响了。

    我翻起身来,推推身边的苏茜,“起来。”

    自己到浴间去淋浴刮胡须。待我用大毛巾里看身子出来的时候,苏茜犹自在床上哼哼唧唧。

    我说:“快起床,我最不喜欢懒女人。”

    “陆西,你今天别上班行不行?”她倚在床上,一头卷发撒在肩上。

    我穿上干净衬衫,打领带,“不上班?”我笑问:“我不上班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取过外套,迳自出门。

    苏茜急嚷:“喂──这家伙……”

    我已经将门在身后关拢,到停车场取车子驶向公司,看看腕表,要迟到了,会议九点半开始现在已经九时什分。

    清晨的公路照例塞车,我心急地敲着车窗。

    车子终于在九时四十分赶到公司,我飞快的奔入会议室。工作管工作,这是我今年第一次迟到,坏纪录。

    会议室内人人在等我一个。

    我含糊的道歉,坐下。

    叔叔在主席位上瞪我一眼。

    这老小子,绝不放过我。

    会议桌上来来去去是这几张熟面孔……慢看,这个大眼睛女郎是谁?

    我没见过她。

    我惊讶,她的身份还是代表咱们陆氏公司工程呢。怎么我会没见过她?叔叔新用的人?

    她朝我看来,目光焖焖,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的女子,约莫廿三四岁模样(太年轻了,我想,没有风韵),浓眉大眼,小而厚的嘴唇表示感情丰富,衣着时髦,气质高贵。唔,不错。

    但为什么她用蔑视的眼光看看我?因我迟到?

    我向她眨眨眼。

    她动气了,转过睑不了我。

    接着我一连代表公司担出好几个有关利润上的问题,争取到合理的生意,叔叔面色稍霁。

    散会时叔叔替我介绍大眼睛:“这位是刘小姐。”

    她向我点点头:“我叫刘余庆。”

    “我是陆西,叔叔的合伙。”

    叔叔说:“你再迟到,我就把你踢出去。”

    我跟大眼睛笑道:“他每天都要把这句话说上三四次来恐吓我。”

    我以为刘会像其他女郎一般,听了这话使得笑出来,,但是她没有,板看一张俏脸跟叔叔回办公室去了。

    我问秘书:“新来的刘小姐做什么职位?”

    “老陆先生的私人助理。”

    “什么程度?将她的文件取我看。”

    “文件在老陆先生那边。”秘书笑,“怎么,有兴趣?”

    秘书在我们这里做了十年,对我的脾气自然略知一、二。

    文件取来了。

    刘余庆,廿二岁。生日地址电话,哈佛的MBA,未婚。

    我用手撑着头想,现在的女孩子,略有一点才能,面色便加玄坛一般,我响往从前的日子,女郎们听见“工程师”三个字便晕眩,手到拿来。

    我问秘书:“住旧山顶道,家中有钱吗?”

    “她头一天来上班,我怎么知道?”秘书笑。

    中午时份我走到叔叔那里去。

    “新来的女孩子呢,我们一起吃饭去。”

    叔叔含笑道:“怎么?你的论调不是最讨厌中环人的午餐习惯吗?才大前天,我听你说过,你们把吃中饭当作一种乐式来实行,生活无聊空虚兼而有之。”

    “那女孩子呢?”

    “约了人,出去了,我跟你吃吧。”叔叔拍拍我的肩膀。

    我失望,她滑不留手。

    叔叔说:“乖侄,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就替你叔叔留个好帮手吧。”

    “什么时候考进来的?凡事都不通知我。”我咕哝。

    “当时你在欧洲碧绿海岸,我如何通知你?”叔叔反问。

    我不高兴,“你肚皮越来越大了,叔叔。”批评他。

    叔叔拍拍肚皮,“明天打高尔夫球去。”

    我跟女秘书说:“假如刘小姐打听我,就说我工作能力高,为人爽磊,不准说我坏话,知道吗?”

    她抿着嘴笑了。

    但是刘小姐并没有问起我。

    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故事,我不信邪。

    我与苏茜去参加国际同学会舞会的时候,碰见她,她穿一件黑色长裙,细吊带,一串钻石项链,短短的曲发贴在额上,精致得如一只洋娃娃。

    我跟她打招呼,她只向我点点头。

    我忙注意她的舞伴,那不过是个孩子气的男生,应该不堪一击。

    苏茜醋意大发,“老盯着人家小女孩看干什么?你足可以做她的爹。”

    “她廿二岁,我三十八,”我笑,“有什么人十六岁就荣升做人的爹?”

    “没法子,你皮厚。”

    我撇下苏菌想去请刘余庆跳舞,谁知一转身就不见了她,我很怅惘。

    得不到的东西、水远是最好的。

    她已坚拒了我一星期。

    第二天我订了黄色的玫瑰花送给她,表示我妒忌了。

    她并没有过来道谢。

    我按捺不住,问女秘书,“刘小姐一点表示也没有?”

    “有,刘小姐把花每人一枝,分给别人,一边说:‘现在还流行这种手段?早不时兴了,老土。’”她忍不住笑。

    我面孔上青一阵红一阵,气得几乎没吐血。

    我?过时?老土?

    我陆西?

    败在这小妞手里,我可不甘心。

    我竟被她耍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该怎么做?死缠下去,还是趁早收手?

    我咬咬牙,好,见机行事。

    我整她,以后但凡地盘有事,我都给她留一张字条:PLEASE

    AT

    TEND

    IF

    YOU

    HAVE

    TIME。

    过了没多少天,叔叔召见我。

    叔叔说:“什么意思?‘有空请赴约’?你把人家叫到地盘去干什么?”

    “说来说去我也有一小半股份,为什么不能叫助理上地盘?”

    “人家不喜欢去。”

    “那么开除她。”

    “小陆先生,”叔叔笑,“你不能公报私仇。”

    “我是这样的人吗?”

    “我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叔叔笑意更浓。

    “她倒真会告状。”我哼一声。

    “不平则鸣呀。”

    “叔叔,你别太护着她。”

    “唷,我不护她,她就会惨遭狼吻──”叔叔故意装做说溜了嘴,掩住口,“对不起,西侄,我的意思是──”

    “算了吧,”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叔叔,“越描越黑。”没想到叔叔童心未泯,竟拿我来开玩笑。

    以后大眼睛看到我,更有种“怎么?认输了吧,你拿我没折”的表情。

    我牙痒痒的。

    一日趁叔叔不在,我径自到办公室找她。

    看到她,我单刀直入,“晚上有没有空?出去吃饭如何,我在‘羽厅’订了一张台子。”

    她很银静,放下手中的笔,看牢我,冷冷的说:“陆先生,我是不会赴你的约会的。”

    这样的答案原来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啧啧连声,一边耸耸肩膀,“有风切莫驶尽帆啊。”

    她皱上眉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我反问。

    “陆先生,你的态度像西门庆!”

    “什么?”我震惊,“我像谁?你乱说话!”我一直以为自己像唐伯虎。

    她冷笑一声,“我是不会跟你出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叫我死了这条心?”怪叫,“你以为你是什么?花国之后?男人没有你会活不下去?叫我死─这条心?不知多少女人在等候我仍呼召呢。”

    她等我说完了,冷冷地摇摇头,“陆先生,我同情你,你是一个寂寞的人。”

    我寂寞?

    我呆住了。

    她说到我心里去。

    不错,我寂寞。所以不停的找女朋友陪伴,女人们与我在一起,只是因为好吃好穿,我出手阔绰,谁都把我当作没有本心的花花公子,谁都不会卷顾我的内心世界,其实我何尝不需要有人照顾我、关心我。

    我傻傻的坐在她对面,用手托住头。

    这时候,她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看着她花一般的面孔,叹口气,更加颓丧起来。

    “或许我真的落伍了,”我喃喃说:“以往我追求女孩子,真的无往而不利。”

    “现在由你出马去追贪玩的女孩子,照样无往而不利。”

    我怔怔的问:“我是否老了?女郎只贪图我给她们的物质享受?”

    “老是十画还没有一撇呢,”刘余庆说:“但不知活地,行为举止像脏老头子似的。”

    “有没有救?”我担心地问。

    “我不知道。”余庆摇摇头。

    “为什么你不肯赴我的约会?”我追问。

    “因为我不喜欢你的性格,我不喜欢你的为人,对你来说,女人不是伴侣,而是嗜好,你要破纪录,一天换一个还来不及,我干吗趋这个热闹?”

    “要是我舍弃其他女性呢?”

    “陆先生,”她又笑,牙齿如编贝一般,“这种应允不过是一种手段,不不,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无论你以什么条件来做说客,我都不会被你打动。”

    “这么说,我真该死了这条心?”

    她点点头。

    “做朋友呢?”我问:“做一个朋友总可以吧?”

    “只怕你不懂做朋友的艺术。”她说。

    “你真的把我瞧扁了。”

    “没法子,陆先生,你给我的印象如此。”

    我没话说,回到自己房间坐下。

    啊,碰到定头货了,这是我的煞星。

    叔叔不以为然,“你追她来干什么?什么都想归为己有,你又不爱她,莫名其妙。”

    “要爱才能追吗?”我反问。

    “当然。”叔叔瞪我一眼,“人人像你这样,爱情道路上的交通太烦忙了。”

    傍晚我上苏茜家里去,闷闷不乐。

    我如此思念刘余庆,是否因为得不到她的缘故?抑或真的对她有好感呢?

    苏茜说:“不准在我家里想别的女人。”

    苏茜是我的好知己。

    她又问:“想谁?”

    “怎见得一定是想女人?”

    “你陆大少爷还会想什么?”

    “她是一个清丽好气质的女孩子。”

    苏茵自鼻子里哼出来,“不是我吃醋,陆西,我一向不相信灵气逼人这回事,但凡读过几年书的直发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爱理不理的人,都被称为有气质,见鬼呢。”

    “不,她──”

    “少在我面前讲别人,”苏超瞪我一眼:“这年头出来混饭吃,谁没有一两度散手?她当然有她的好处,想当年,你何尝不是被我唬得一楞一楞的。”

    说得倒真,三年前苏茜那一身中国热打扮,家里点燃着檀香屑,竹书架上一套二十五史,桌子上摊着线装的聊斋,吃茶用瓷盅,讲话用国语,音乐选弹词,哗,何尝不使我着迷。

    我笑,“后来拆穿了,原来书从来不看,是道具。”

    苏西得意,“我从来不读死书,书,愿者上钩。”

    现在拆穿了,但三年来,我已经与她有了一定的感情,无话不说,就是这样。

    “你我若是没有缘份,你就不落我的圈套,”苏茜感喟,“男女之间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

    我说一句公道话,“咱们两人都是互不拖欠,永远的好朋友。”

    苏西点点头,“陆西,那些小女孩子很狠心的,你划不来去讨好她们,娶妻子跟事业上的合伙人一样。要讲现实,光是谈得来管啥子用?这种小女孩,不但要你背她一辈子,这得背她的家人一辈子。”

    “也许前世我欠她呢?”

    “那我就没话说了。”苏吞叹气。

    我很少这么沉看,低头数手指。

    “你恋爱了?”苏茜问。

    “我也不知道,当初我认识你,苏茜,我也以为是恋爱了,也许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分辨一下这件事。”

    “我倒想知道你到底会娶谁。”苏酋说。

    我笞:“我自己也想知道,也许是个最平凡不过的女人。”

    “说不定,”苏茜说:“大家都在等你英名扫地。”

    “只要我自己快乐,管它的。”

    “陆西,”她凝视我,“要你返璞归真,你会快乐吗?”

    “别小觑我。”

    苏茜笑了。

    自那天开始,她自动与我疏远。

    我很感激她,知道何时该退至“出路”的女子,往往值得颂赞。一段感情,完结就完结了,勉强无益。

    我并没有再去打扰刘余庆,我陆西尚不至于要强抢民女。

    开会时我们也有见面,我并不多话,说完公事就走。

    叔叔奇问:“侄儿,你是怎么了?到了这一把年纪才转性,不是什么好事儿,成日都垂头丧气,干什么?”

    我答:“叔叔,我觉得很寂寞,我想结婚。”

    “娶谁?”

    “刘余庆。”

    “你这人真怪,以前你有些女朋友,条件好过刘余庆多多,只要你一开口,人家就肯嫁过来,也没见你这么起劲。”

    “我不欠她们,我单单欠姓刘的。”

    叔叔更诧异,“你也信这个?”

    “还有什么解释?”我苦笑。

    “我并不喜欢刘小姐的性格,她自信心过强,”叔叔说:“刚强过度,其实这种女子遍地都是……”

    “我也知道。”我莞尔,苏茜就比她特别。

    “你再去试试吧,男人都是蜡烛,喜欢被人吊胃口。”叔叔也叹息。

    我跟刘余庆说:“你的战略成功了,我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女人了。”

    她瞪我一眼,“我根本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是有诚意的。”

    “世上有很多女人,为什么偏选中我?”

    “喜欢你呀。”

    “不是说做朋友?我早知你不谙此道。”

    我无奈何:“你猜中了。”

    她嫣然一笑,“我要开会去了。”狠心,不错。狠心。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正就在她门口等她,廿分钟后,她拿着公事包出来,我按车子上的喇叭,她转头看到是我,用不置信的眼光向我打量。

    “上车好不好?”我几乎哀求。

    “你?”她笑,“你这么早起来?”

    “够牺牲了吧,感动没有?”

    她笑得前仰后合,“为了猎物,暂时委屈一下,算什么?”

    我为之气结。

    但是她终于上了我的车子。假以时日,她的铁石心肠终于会软下来。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腰酸背痛,对自己说:陆西,你的年纪大了,不适宜做大情人了,简直起不来,苦苦挣扎半晌,才驾车出门,到刘家门口。

    是否值得呢?一路上我问自己。

    我伏在驾驶盘上,刘姓小妞活活泼泼的走到我面前,“咦,我真的多了个司机?”

    没良心。

    到了公司我颇打呵欠。女秘书说:“陆先生,你要保重啊。”

    太有道理了。

    天天做褓姆管接管送,不一定有得益。

    第三天,我告诉自己:我还是爱自己多一点,我爬不起来,开什么玩笑,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七点钟起过床,自作孽,不可活。

    我开了开篷车,半路上一个晴天霹雳,落起倾盆大雨来,我看到刘余庆的时候已成了落汤鸡。

    她说:“你回家换衣服吧,我自己叫车。”

    我苦笑:“这个时候什么地方叫车子?”

    连忙将车蓬拉出来,湿漉漉地送她到公司,然后回家。

    三个喷嚏之后,顿时精神萎糜,抬不起头来,淋了浴,倒在床上就睡,电话铃响也不去接听,到中午时分起来,但觉头重如铁,颇角火烧似,要命,我病了。

    心头顿时一凉,以我目前的身价地位,为一个小女孩送了命可不值得,我一死她还不就跟别人跳舞去了,她会有什么良心?

    连忙叫了医生来诊治,打了针,留下药,嘱我多休息。

    叔叔的电话跟着到了,“患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病?”

    我没好气。

    “别太自苦呢,刘小姐并没有感动,与女秘书笑得前仰后合呢。”

    “太过份了。”我说:“当她做老姑婆的时候,她会想到我的好处。”

    “好好养病。”叔叔说:“我会把她调到别的部门去,你回来见不到她,就不必尴尬了。”

    我发了三日烧,苏茜回来照顾我。

    她一语不发,处处服侍我,我感动了,几次三番要说几句好听的话,但忍住不发,我并不想娶她,苏茜再好,她的出身成问题,我不能带她出席正式的宴会,这样的妻子不合我的规格。

    我们活在这样商业化的城市中,模样讲究实际,若果苏茜不能应付场面,日久自卑,便会对我的应酬起反感及抗拒,即使在一起,也会裂痕日深,造成分手的原因。

    苏茜是一个最好的情妇,我想。

    病了几天,我对刘余庆的兴趣大减。

    我对她再好也没有用,完全是一相情愿。

    待我能够起床的时候,苏茜说她该回去了。

    我没有挽留她,明知她多么希望听到“你别走”这三个字,我也残忍地不说。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收拾东西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说声谢。

    她的眼睛红了,把门匙还给我。

    “别这样。”我轻轻的说:“我只不过是个好色的小老头。”

    她抬起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彷佛替我担心,我是个吃赡养费的女人,无忧无虑,你娶我,我也未必答应嫁你,现在我自由自在多么开心!嫁人是要尽忠报国的。”

    这么熟了,她还要面子,倔强的女人。

    “我对不起你。”

    “算了,”她转头走。

    这一次她仁至义尽,是不会再回头的了。

    我知道。于是兴趣索然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过没多久,门铃响起来。

    我有点纳罕,谁呢?莫非苏茜愿意吃回头草?

    女佣人去开门,进来的是刘余庆。

    我是有点意外,但却没有想像中的喜悦,我看看她的俏脸,有点养呆,这一病把我病清醒了。

    叔叔说得对,这样的女孩子到大学校园去找一找起码三万个;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干吗迷她?

    她手中拿着一束红丁香。

    她说:“听讲你病了,一直抽不出空来看你。”也没有一句半句歉意的话,彷佛这次来看我,是一种施舍。

    但此刻我是心平气和的!“谢谢你的好意。”我温和的说。

    “几时可以上班?”她问我。

    “过数日再说,急什么?这一辈子注定是要上班的。”

    她对我态度是好得多了。

    过一会儿她说:“我订婚了。”

    我并不惊讶,“是吗?”咦,这倒是我落台的好机会。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张请帖,放在茶几上,“有空请赴会。”

    我笑了。

    她觉得我毫无反应,有点失望。

    呵虚荣的女人,都希望男人抱住她们的腿痛哭。

    我如一个长辈般问:“男方经济环境还过得去吗?”

    “大家都得做事。”她不是没有遗憾的。

    “平时不要紧,怀孕时就较为辛苦,”我说得很关切,以前的事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似的。

    连自己都疑惑起来,什么?我追过的女孩子?我着过迷?呵我是老狐狸了。

    她也很困惑,有点失惜,不知如何回答我才好。

    “老陆先生说要调我到分公司。”刘余庆说。

    “一样的,”我安慰她,“一样做。”不给她有诉苦的机会。

    她发呆,到底年轻,不懂为自己打圆场,我也再没有开口,她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告诉她:“我有空一定来。”

    她点点头。

    送走刘余庆,我松了一口气,捏了一把汗,好险,若果真娶了这个娃娃,事事受她钳制,那可苦了。想到她刚才上门来,明明有事要求我,尚一副嚣张的样子,也未免欺人太甚。我叹口气,女人都以为男人会爱她们一辈子。

    隔了几天,我恢复正常去上班。

    叔叔笑我,“你的恋爱,来得快去得快,不愧是老手。”

    我笑:“不敢当不敢当。”

    叔叔的新助手来上班,苗条动人,兼有刘余庆的清新及苏西的成熟,长发披肩,狭长的眼睛别有姿态,穿一条黑色??皮长裤,哗够帅。

    我感喟了,女人个个都美,怎么舍得放下王老五的身份?

    我跟她说:“下午有个同事订婚,一起去参加宴会如何?”

    叔叔皱上眉头。

    那女孩子爽朗的说:“好呀,到时你叫我一声。”

    你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订婚酒会很简陋,刘余庆穿看小礼服倒还漂亮,那男孩子面目很普通,太年轻了,故此站着有点像个木偶。可惜,这样子与他捱到三十岁,刘余庆就老了。但或许她爱他,为什么不呢?

    我的新女伴大大方方的把手插在我臂弯里说道:“这香槟酒是酸的。”

    我故技重施,“来,我们溜走,去喝不酸的香槟酒。”

    “好哇。”她高高兴兴地。

    我的信心又开始恢复。

    将来刘余庆总会想起我的,如今肯送花的男人也少了,不见得那个小男生懂得这种情趣……她会想到我的玫瑰花。

    但是她想不想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赴过她的订婚宴会。

    这一段已经过去。

    意外的春季:

    一下飞机就看到母亲慈爱逼切的脸。

    人永远需要母亲,即使八十岁了,见到母亲仍忍不住要扑上去。

    我勉强挂一个笑容:“妈。”紧紧与她拥抱在一起。

    母亲问:“企国呢!孩子们呢?”

    我说:“我没说他们会一起来,企国诊所很忙,孩子们没假期。我一个人来渡假。”

    母亲一怔,已意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说:“你放心?”

    我叹一口气,“老佣人一年尚且有两星期的大假回乡下探亲,何况是我?”

    “企国待你可好?”大概她也风闻了什么。

    我说:“他?”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大情人才好,“妈,你先让我回到家,坐下来,才慢慢跟你诉衷情好不好?”

    妈妈白我一眼。“皇帝不急太监急。”

    急死也没有用。

    弟弟开车来接我。他是益发英俊出众了。

    回到母亲那栋两层楼高的高级住宅,我松口气。

    弟弟说,“客房已收拾好,房间温度调在七十八度,湿度六十二,免得又埋怨干燥过度,令你长发开叉。”

    我说:“开叉就开叉,真还会留神老太婆的头发?”

    弟弟问:“对了,老姐,你到底几岁了?”

    我说:“今年九月就足三十六,老弟,我真的很老很老了,你试替我想想,一个女人三十六,老弟,”我浩叹,“怎么办呢?”

    母亲啐我:“父母在,不言老。”

    弟弟说:“别把自己当女人,一个三十六岁的人仍是很年轻的。你心情似不太好呢?跟姊夫闹别扭?”。

    我说:“提他作甚?”

    “他怎么了?”母亲急问。

    “还不见老样子,人家是真正的大情人,身边围满女人,夜夜笙歌。”想到他那笔账,叫人心灰意冷。

    妈妈问:“可是他要同你离婚?有外遇?”

    “是我想同他离婚。“

    “你离了婚干什么好?”妈妈吃惊问。

    “别以为我会投靠亲友,你放心,我顶多找一个科目来念硕土,做职业学生。”

    弟弟很起劲,“BC大学是不会收你的,但不妨,你可以考西门费沙大学。”

    妈妈不悦:“你这小子,帮着起什么哄?谁家夫妇不吵嘴?威尔斯王子王妃尚且吵得头崩额裂的,还不是一下子言议于好?就你在瞎起哄。”

    弟弟吐吐舌头。

    “让少媚休息休息,隔一会儿企国就找了来了。”母亲乐观得不得了。

    乘足廿小时飞机,又被海关人员折磨,累得不成人形,淋个热水浴,也就倒在床上熟睡。

    睡来的时候不分日夜,但觉心酸二想到爱我的父母兄弟,又一阵安慰。

    我看看腕表,十点钟,是晚上十点吧,肚子咕咕的叫,人的身体是最现实的,失恋的时候照样的会肚子饿。

    我打开行李,胡乱取出衣服套上,信步走下楼来,听得会客室有音乐声,谈笑声,怕是弟弟的同学吧,哦他们真幸福,有的是青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偷偷的在门旁张望一下,有十来个年轻男女,个个有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肤,穿着很普通的衣服,但掩不住大学生的气质,曾经一度,这样的好年华也属于我,如今一切都已过去,上帝是公平的,我们都曾经拥有过无价的青春。

    我神往的门上靠着,忽然之间,有人跟我说:“哈罗。”

    我抬起头,是一个廿多岁的小伙子,手中抓着一罐啤酒,正朝我笑哩。

    他一板高大,运动家般身裁,一双眼睛笑盈盈地,我忽然之间被他看得脸红。

    他说:“我叫姜季堂,是少壮的同学。”

    “你好,”我讪讪道:“我是少壮的姊姊少媚,来渡假的。”

    ““啊,可是少壮很少提到你。”他诧异。

    我心想:他提一个过时的老女人来干什么?

    “一起进来谈谈,来。”他推开会客室的门。

    载他爽朗的言谈中,我成了客人,他反而成为主人。

    我参加他们的队伍,大家团团围看坐,有些靠着沙发,有些半躺在地毯上,自由自在,无所不谈。我并没有参与,只是静静的听。

    他们谈得精彩,题材广阔,有时也牵涉到国家民族问题,使我耳目一新。

    在香港,我丈夫企国的一干生意上的朋友可不谈这些,来来去去是那一家馆子的菜够信箱,谁的女朋友标致,哪一只马又跑了出来,谁家的股票又上升之类,他们早已忘了文学艺术与理想,他们的理想便是弄钱,钱诚然重要,但无穷无尽的赚下去,浪费时间精力,又是为何来呢,够用不就算了?

    我正在怔怔的胡思乱想,被身边的年轻人拍一拍手臂:“在想什么,是不是嫌我们无聊?”

    我笑:“岂敢。”

    “要吹牛趁现在,等下毕了业出到社会,那时候可要三缄其口,只好在肚子里用功夫与别人斗。”

    原来他们不是不知道前途多障碍的,我又加多一份尊敬。

    “我们也迟早会变得俗气万分,”他感叹,“越爬得好,越是要对社会妥协。”

    我吃看花生酱三文治,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我有什么资格说话?我根本没有接触过社会,一早嫁给邱企国,就到现在,对于企国,我忍也忍过,骂也骂过,总是无法收服他这颗不羁的心,他在外头的相好简直把我当臭四,当我没到,分分钟欺上门来,这种生活,叫我怎么过下去?

    姜季堂问:“你怎么心事重重?”

    我说:“跟你们说也没用,少年不知愁滋味。”

    “去你的,你好老嘛?”

    “起码十载八载,还不够?”

    少壮过来问:“小姜,你跟我姐姐在聊什么.”

    “天南地北,你姐姐有心事。”

    我站起来,拍拍衣服。

    少壮说:“姐姐在这里渡假,少个人陪,这样吧,小姜,系里面数你最悠闲,你来带我姐姐到处走走──”

    我不待少壮说完,马上摇手,“不,我自己会得走,这边这么平静,我可不怕。”。

    少壮瞪我眼:“寂寞也不怕?难得小姜肯陪你走走,告诉你,温哥华这个地方是很闷的,逛公司的话,一个下午便可以走遍全城,一星期下来,你就嚷着要回香港。”

    “你听听你这张嘴。”我说。

    可是少壮说得很对。

    这是个很平静的城市,时间太经用,往往晨早起来跑步,待吃完早餐,帮母亲做妥一切家事才只有上午十点半。

    我有点无措,母亲看出来,便说:“我叫企国来接你回去可好?”

    我反问:“你不欢迎我在这里住?”

    “你真是拿来讲,母亲岂会嫌你?只是你如此吊看不是办法,要不与邱国企离婚,如今也是平常事一件,要不回去,你总得有个打算,整天对牢我唉声叹气,不是办法,凡事要拿出勇气来。”

    没想到姜是老的辣。

    “我再想想清楚。”

    “好,想吧,别待五十岁才想清楚。”

    我苦笑,三十五跟五十三有啥子分别?反正在男人的眼睛里,只有十五至廿五的女子才值得观之。

    至于姜季堂这样的小伙子,约会我不过是为了心肠好。

    抵步都一个星期了,企国连电话也不来,他早已忘记我,乐得出入在脂粉丛中,我再回去也来不及,不如豁出去,到处玩玩散散心再说。

    我跟着小姜去渔人码头吃海鲜,扯风帆出海,到公园骑脚踏车,日日换一个节目。

    小姜目前在写博士论文,不必上课,每天工作数小时,“有时脑筋卡住,没有新发展,思维不上来,出来轻松一下也好的。”他说。

    因而我见他比见弟弟还多。

    他照顾得我很好,人也成熟,对住他,倒是不担心没话说,他是个好伴,可以想像得到是少女们的梦里情人。

    我们在水族馆参观的那个下午,他忽然说:“少壮与我说:你早已结婚了。”语气中似有无限惋惜。

    我讶异,“你到现在才知道?我大儿子都十三岁了。”

    “我不敢相信,”他睁大眼睛,“你自己有多大?”

    “三十六。”

    “胡说,”他摇晃我双肩,“廿七L八罢了,说这种话吓我,望我知难而退。”

    “你说什么?”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跟张少壮说,我要追求你,他便取笑我,说你给了婚,并且夫妻很相爱,是不是?”

    “相爱?”我哑然失笑,“你这样问,叫人怎么答?”我取出护照,“但见我的正确年龄的确是三十六,请查核小姜,你的好意我心领,我春我们没什么前途,不如就此打住。”

    地瞪看我,“咦,你倒真是爽快,三扒两拨就想把我否决掉?没这么容易呢,我不是这么容易摆脱的。”

    “什么?”我也睁大眼睛看住他,“我可是为你好,你拖住一个尴尬年龄的女人,做姊姊,嫌老,做母亲,嫌小,干什么替自己找麻烦?”

    他把一张孩子睑伸过来,“做情人,刚刚好。”

    “咄!太无礼了。”

    他笑,“何必把年龄看得这么重要,来,我们仍是好朋友,我追你是我的事,你别紧张好不好?”

    我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啼笑皆非,哪里钻出个道么滑稽的追求者来?我也不放在心上。

    他们这些在外国长大的孩子,很爱说笑的,我若把他当真话,煞有介事地紧张起来,倒是显得小家子气,不如大方一些,当他开玩笑。

    少壮问我:“姐,小姜追求你?”

    我笑答:“是,他追我,稍迟他还追我们母亲呢。”

    “姐,你当心,他土生土长,女方年龄根本不是一回事,人长得土麦脱,女朋友又多,他跟我说:见过那么多女人,最帅是你,非追不可。”

    “帅?我?”

    “你自己心中有数,其实小姜不错──”

    “说到哪里去了!”

    “做个朋友,何必太拘谨,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开放的社会中,很受欢迎,这是女人真正成熟的阶段。”

    “对,赶明见你也去找个老太婆做女朋友,吓死我们的母亲。”

    “姐,你的脑筋转不过来。”他指指我的额角。

    小姜带我到室内温水泳池去游泳,我多年没有游泳了,当年还是蝶泳冠军。

    我换上新买的泳衣出来,小姜吹口哨,“三个孩子的母亲?真不知孩子是否在胁下钻出来的,这么好身裁。”

    我白他一眼:“没上没下。”

    他但笑不语。

    泳罢特别肚饿,我连吃两只热狗。一杯大可乐。

    小姜送我回家。

    我向他道谢,他说:“晚上再出来,嗯?”

    “再出来?”

    “去跳舞。”

    “看你还能变什么方法出来玩。”我笑。

    他说:“我们到美国去,从这里阁车到迪土尼园.数小时而已上

    我吸进一口气,“真会玩,我好久没去了,上次与孩子们到此一游离今总有七八年了。”

    “是不是?”他得意洋洋,“想不想去?”

    今天晚上先跳舞再说吧。

    “可怜的少媚,婚后就做了奴隶,完全没有自己。”他怜惜地说。

    “再见,我回去洗头换衣服。”

    “八时正来接你。”

    “好。”何必黄熟梅子卖青,想做就去做。

    我吹着口哨进屋内,只见爸爸妈妈弟弟全落在客厅中。咦,这么人齐?

    再看多一眼,这个英俊潇洒的客人,不是我的丈夫邱企国吗?他来温哥华干啥,什么时候来的?

    但听得企国冷笑一声,“张小姐恐怕连我是谁都认不清楚了。”

    父母亲同时站起来说:“你们十多廿年的夫妻,有话好好说,有牌慢慢摊,怨我们不做旁听了。”

    弟弟也赶紧开溜。

    我呆呆看着企国。

    他仍然讽刺着我,“半个月不见,发了福哇,打扮看这么性感,去游泳?又找到了春天?”

    “你想说什么?语无论次!”我斥责他。

    “听说你的男朋友才廿多岁?你好做他妈,真是下流,道德沦亡。”

    我喝道:“少在在这里嚷嚷,你干脆去参加道德重整会做会长吧。”

    他问:“你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我渡假,渡假也不给吗?”

    “等你渡完假,我的帽子恐怕要转颜色了。”他冷笑。

    “我不知道你有戴帽子的习惯,如果有,干吗不摘下它?我想离婚如何?”

    “离婚?你说离婚?”

    “为什么不呢?”我豁出去,“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你以为离了婚,这种黄毛小子会娶你?告诉你,你要找人陪着玩,多得很呢,要人娶你,你才做梦。”

    “你何必为我的前途操心?”

    “你倒底打算怎样?你与这小男孩进行成怎么样了?”

    我说:“我俩今晚去跳舞。”

    “好,张少媚,我不会放过你。”

    “要不要一起来,跳喳喳,可以三个人。”

    他几乎没一个巴掌掴上来。

    我适可而止,上楼洗头淋浴。

    企国真的追上来,我想,这么说来,他心中还有我这个人存在,倒底十多年的夫妻,想到这里,不禁鼻子酸,随即又旁徨起来,如果万一他叫我回港,我回不回去呢?

    如果万一他不叫我回去,我又怎么办呢?

    我吹干头发的时候,企国在一旁游说。

    “孩子们都很想念你。”

    他想挽留我,但又不肯自己出面,他也太自爱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连吃一点点亏也不肯。

    我不出声。

    “你不外是要胁我而已。”

    我取起电话打到姜季堂宿舍去,我说:“我想早些出来吃海鲜。”

    小姜说他立刻来接我。

    “你这分明是剃我眼眉。”企国大叫。

    我冷冷说:“假如这也算剃的话,我连头发都早已被你剃光,好入空门做尼姑了,你与野女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引得人上门来要我同你离婚,又说怀着你的孩子,我连腋毛都被人剃得光光。”

    “张少媚,你好不粗俗。”

    “我何尝不知,近朱者赤,近墨老黑,自然而然学得粗鲁起来。”

    “你口齿是大大的伶俐了。”

    “不敢。”我说。

    “晚上一定要去跳舞?”

    “我的脚发痒,我非去不可,过去十五年关在家中,双脚自厨房走到客堂,客堂走回厨房,实在太委曲,我改过自新:手足如兄弟,决定予他们合理的待遇。”

    “你太过份了。”企国气结。

    “你不是一直嫌我是块四方木头吗?好,我变给你看。”

    我换上新买的跳舞裙子,他掩上睑。

    “老太婆了,胸前皮肤打摺,还穿这种暴露裙子?”

    “我的思想搞通已久,不豪放白不豪放。”

    “你真要出去?”

    “是。”

    “如果我求你不要去呢?”

    我怔住,“你求我?”

    “‘如果’我求你呢?”还不肯低头。

    “不知道,你又没有求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去吧,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我没良心?”

    我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我无话可说。

    那夜我喝得很多,受了刺激的缘故,不想说话。

    我生命中没有第二个男人,也不认识别的男人,自头到尾,只有一个邱企国,是不是太贫乏一点?

    但要我同其他男人做出什么事来,我不是没胆子,而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不会为报复跟他人上床,这是原则问题。

    人家轻贱我,我没法子,我自己是断不会自轻自贱的。

    小小的姜季堂还是我婚后约会的第一个男人呢。

    说出来真没有人相信,可笑。

    早结婚就是这样弊,乡下女人似的,没点主意,不比那些女强人,男人的尾巴动一动,她们已经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天天换一个玩伴都可以。

    那样也有那样的好处吧,我们的命运不由我们自己控制。

    小姜对我说:“为什么心事重重?”

    “我丈夫找了来。”

    “那很好呀,”小姜做个磨拳擦掌状,“你是否要看我与他展开一场争夺战?”

    “别说笑了。”

    “你为何烦恼?”他很诧异,“事情再明白没有,如果你爱他,跟他;如果爱我,跟我,何必多犹豫?两个都不爱,更自由。”

    事情经过他的分析,完全如一加一那么简单──我不喜欢你,我不同你玩──这完全是小孩子玩泥沙嘛。

    但是我们活在这世界上,身上负有数不尽的千丝万缕人际关系,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我的孩子呢?我的前途呢?

    我苦笑。

    “你这个人担心太多。”他说:“爱我不爰?”

    “小爱,”我坦言,“喜欢你是真。”

    “真伤我的心。”地掩住胸口。“爱你丈夫?”

    “这么多年,恩恩怨怨,难以分解。”

    “两个都不爱?”

    我笑,“他叫我回去,也不一定是非我不可,他要面子,孩子们需要我。”

    “让他丢脸好了,孩子们迟早长大独立。”

    我好气又好笑,“照你说,从头到尾,我根本是唐人自优?”

    “当然是,”他耸耸肩,“当你真正想离开一个人的时候,你根本不必多加考虑,像你这般三心两意,那根本是不想走,怎么?你不承认?”

    “不不,我”我词穷。

    〔那么跟他回去吧。”

    “你不是说要追我吗?”我啼笑皆非。

    他说:“我从来不会爱得要生要死。”他搔搔头皮,“恋爱也不过是生活情趣之一而已,要是太痛苦,失去原意,我是不干的。”

    我腊着地,别看轻这小子,他深谙生活真谛,了不起。

    “你这样依依不舍,怕是有你的原因,但就这样回去呢,又不甘心,你不过是要他正式求你,是不是?女人都这样糊涂。”

    “你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事。”

    “嘿,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姜笑了。

    我取起身前的酒,一饮而尽。

    忽然之间,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回去!”

    我转头,是邱企国。

    “混你妈的蛋!”我气道:“公众地方,对我吆喝,你回去才真。”

    很明显地我有酒意,邱企国看出来了。

    他恶向胆边生,把一口气出在小姜身上,“你干吗叫我老婆喝酒?”

    小姜举起手,作无辜状。

    我站起来,“是我自己喝的,你们别打架。”

    小姜笑道:“打架?谁要打架,邱先生,带你的太太回去吧。”他竟放弃我。

    这小子。

    我瞪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一头栽倒在地上,醉死过去。

    怎么回家的,我根本不知道。

    我只知道没有男人止目为我打架,这真是令我沮丧的一件事。

    而且看样子企国还比小姜紧张得多。

    企国见我醒来,态度好得很。

    他说:“原来你与那小子不过是泛泛之交。”

    我哼一声,“看死我好了。”

    “不敢不敢,少媚,原谅我,我求你同我回去,我都改过,好不好?”

    “你求我?”

    “是的,我求你。”

    我的鼻子一酸。

    “回去干什么?你又不少煮饭的老妈子。”

    “少媚,别赌气了,我真的都改过。”

    改过?是不可能的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既然他肯出声恳求,我也藉此落台算了。

    我是爱他的,小姜说得对,如果没有爱,转头就走,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母亲幻道我肯跟企国回去.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劝我:“有什么好说?嫁了这么些年,不忍下去,前功尽弃,当心自己。”

    我没有什么欢容。

    没想到小姜会来送飞机,企国笑道:“你的男朋友来了。”

    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他不紧张了,如肆大方。

    小姜轻轻说:“如果你在香港不高兴,来找我,我总是在这里的,我们照样可以去迪土尼乐园。”

    我白他一眼。

    居然还在灌我迷汤,太岂有此理。

    “我是真心的,”他轻轻说:“只是你应当明白,我再爱你,你也不会跟我走,所以我只好等你。”

    我一怔,我?等到几时?明天早上我不出现,他就跟别人玩去了。

    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跟他说话都多余。

    我低着头上飞机,没有言语,企国一路上逗我说话,我知道他也是一番好意,但不知怎地,我心情不好。

    “都改了,”他说:“真的,不相信问女秘书,所有女人的电话号码都扔掉了。一个不剩,回家后我中饭也回家吃,好不好?无论什么宴会,推得就推,要不就同你去,好不好?”

    我索性闭上眼睛。

    “你走开之后,才知你的可贵,”这句话太像文艺小说中的对白,你别动不动跟我来一招第二个春天,我吃不消,老婆,你怎么了?你睡看了?”

    我假装睡看。

    气却渐渐平了。

    他们的鬼话,我一句也不相信,不过听在耳朵里蛮舒服受用的,是以不介意听下去。

    怎么办呢?我们总得在夹缝中生存下去,我呼出一口气,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飞机在十多小时后会降落香港。我的大情人丈夫已回到我的身边。

    我胜了一仗,但胜之不喜。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春天。

    音乐盒:

    一晃眼,小淡也远么大了,昨天她跟我说:“小叔,我已决定进理工学院做实验室助理。”

    我看着她说:“当心整日与试管为伴,样子也会像试管。”笑。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呵,难怪你没有女朋友。”

    谁说我没有女朋友,太多了,早中晚饭三餐都有不同的女伴,俗云花多眼乱,一时间也不知排哪一个才好,反而寂寞起来。

    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与我心灵相通的女郎,不用说话,她也可以用脉脉的双眼与我交通。

    “有空来看我,小叔,理工学院五一四室。”

    我顶关心这个侄女儿,大哥大嫂离婚后,她跟祖父母住,所以与我特别亲切。

    学校离我的诊所近,我便常去采访她。

    实验室中并没有试管,却有多座机器,小淡告诉我,这不是化学实验室,而是工程实验室,直把我当孩子一般,我不禁莞尔。

    她的导师是蔡博士。

    她说蔡博士负责流体力学,与赵博士共同研究一项机械磨损因素的题材。

    “他们对你好吗?”我问。

    “学者当然很有风度,不比外头商行中的经理,动不动把下属呼来喝去。赵博士比较爱说话,蔡博士静一点。”

    “你直接听谁的命令?”

    “蔡博士。”

    我脑海中马上浮出一个有三分像爱恩斯坦的小老头,白发白胡,成日穿件白袍,不理世事,埋头苦干。

    刚巧小淡说;“喏喏,这便是赵博土,”她叫住了一个目光炯炯的中年人,“赵博士,这是我的叔叔。”她介绍道。

    我连忙说久仰久仰。赵博士一看就知道是忠厚长老,我对小淡的前途完全放心了。

    我又再在实验室逗留一会儿,便告辞。

    以后我每日去接小淡,下班成了那里的熟客。

    他们三人一组,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三张半旧的钢写字台,堆满了文件及图表。

    小淡指给我看:“两位博士历年来的着作及论文,真伟大.是不是?”

    我理直气壮的说:“你小叔何尝不伟大?悬壶济世呢。”

    小淡说:“小叔总忘不了幽默几句。”

    “我可是货真价实,一点不假。”我随手取起小淡案头的一只音乐盒子,“咦,这玩意儿是你的?太可爱了。”

    这是一只古董音乐盒子,做得极其精致,小小的玻璃圆顶上贴看金色的星星,一个寸来高的小丑穿得彩色缤纷,在使劲地推一辆花车。

    我上了发条,它琴声咯咯地转动起来,在空寂的实验室中发出凄清美丽的调子。

    我发呆,呵多么浪漫。

    小淡正在穿外套,听见音乐声,转过头来说:“嗳,别乱动人家的东西。”

    我问:“是男朋友送的?”

    “不是我的,是蔡博士的。”

    “是吗?他有这样的音乐盒子?”我不置信。

    “是的,蔡博士用来调剂紧张的生活,干得闷了,开了发条听一支曲子,可以松一下。”

    我喃喃的说:“疯狂科学家。”

    小淡笑,“我们走吧。”

    我依依不舍的放下音乐盒子,曲子余音缈缭地停止,带来许多联想。

    “走吧。”小淡催我。

    我们走出实验室,清冷的空气迎面袭来,我忽然之间觉得非常寂寞,驾车回家时一声不响。

    小淡有点累,靠在车垫上瞌睡。

    做了活跃的王老五达十年,我第一次兴起成家立室的念头。

    天天这样冷清清的回公寓,实在令人心酸,遇到假期、又忙不迭的打电话约女伴,一点归属感都没有,我受够了。

    是那只音乐盒子表面的缤纷与实在苍白提醒了我,做人其实非常无聊,营营业业的为生活,到头来一无所获,除非我们可以找到真挚的感情。

    一想到将来的伴侣,我忽然腰酸背痛的疲倦起来,我熬不了那么长久,我要急急的找个伴,养几个白胖的小孩,摇头晃脑在家中走来走去陪伴我。

    我长长叹口气,我必定是疯了,怎么会这样渴望有家庭:体贴而志向道合的妻子与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以后我凡是去接小淡的时候,都会将那只音乐盒上足发条,看那个小小丑推车子,聆听那美丽的乐章。

    我把鼻尖贴到玻璃罩上面说:“生命就是这样。”

    小淡笑说:“奇怪!蔡博士也这么说。”

    “是吗?科学家也会这么想?”我问。

    “是的,”小淡答:“蔡博士说:上了链条,那小丑便开始重复一个动作,直到完场,做人何尝不如此,天天吃饭睡觉,明天还不是跟今天一模一样。”

    “为什么我从来见不到蔡博士?”我问。

    “因为蔡博士多数在晚上才上班,比较静一点“。”

    “你不陪蔡博士?”

    “我不喜欢超时工作,蔡博士有什么吩咐,留字条通知我。”

    小淡发薪水那天,请我吃饭。

    我手舞足蹈,有说不出的欢欣,连小淡都赚钱了,我家有了接棒人。

    我去接她,她正在收拾桌子,我一兴奋,把音乐盒子取过上发条,上得太紧,忽然听见清晰的“卡拉”一声。

    小淡马上转过头来,尖声问:“小叔,你弄坏了它?”

    发条被我扭断了,我摇摇盒子,只听见“索索”声。

    小淡吸进一口气,“啊,你要负全责。”

    我不甘辱,“玩具而已……”自觉理亏。

    “这是蔡博士的东西,你,你弄坏了蔡博士的音乐盒?”

    “别那么紧张好不好?至多我去找人来修好它,看你那抓人小辫子的矛相。”

    “蔡博士会开除我──”

    “别吓自己,那么大的蔡博士,会为了一件小玩艺开除手下?我不相信。”

    但是小淡还是担心得很。

    我也很歉意,喃喃地说:“我这就拿去修,修好立即归还,你代我说一声。”

    “小叔,”她哭丧着脸说:“我真被你累死。”

    “没有那么严重喇!”我大声说。

    晚饭时小淡居然食不下咽。

    小孩到底是小孩,一点点小事就影响他们心情。

    但是我对这只音乐盒子也抱着严谨的态度,第二天我一早就抱着它到玩具店去修理。

    跑了许多间店,都说不会,有好几个售货员说:“玩具坏了便扔掉,干吗还修?”现代人的情意结,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歉气,看样子蔡博士要失去一件心爱的小玩意了。

    终于一位老先生说:“你取到钟表店去看看,他们会修发条。”

    我又见到一统希望,抱着它上钟表店。

    修理员为我拆开来,递给我看:“太古老,不中用,迟早要坏的,没有玩一世的玩具。”又用螺丝钉旋紧。

    “能换发条吗?”我问。

    摇摇头,“不止发条断了,弹簧也松弛,这是一只古董,现在许久没有出这种零件,无从修整。”

    我只好将音乐盒子带回家。

    小淡见到了我,殷切的问:“修好了吗?”

    “不能修。”

    她尖叫起来,用拳头槌打我。

    “你别过火好不好?”我避开!“由我写信向蔡博士致歉好了。”

    “没有用,这只音乐盒子对蔡博士来说有很大的纪念价值,人家才不会原谅你,而我却无端端成为你的代罪羔羊。”

    我责备小淡:“别太戏剧化。”

    她仍然哇哇大叫,担心青蔡博士会开除她,诉说了许多不成理由的理由。

    我跟她解释一千次,她仍然不听,那蔡博士在她心目中,简直是天神一般,得罪不得。

    真难为了我。

    小淡嚷:“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你赔。”

    我没奈何,说:“赔就赔,我不相信这是海内孤本,我总之会找到类似的。”

    我修书一封,向蔡博士道歉,信写得词文并茂,既礼貌又惭愧,表明心迹,并且又替小淡说了好话,委委曲曲的签了字,让小淡带到实验室去。

    小淡说:“小叔,你的信管不管用?人家蔡博土可不比你外头的那些小妞,见到你骨头先酥了

    了一半,任你编排。”

    我大喝一声,“你话太多了,小淡。”

    她半犹豫的带看信回实验室。

    而我则把音乐盒子带到诊所,趁有空的时候,逐件拆了开来研究。

    钟表店的修理员说得对,早就不能修了,若干零件已经生锈,看样子就算我不弄坏它,它也走不了多久。但即使没有音乐,不能走动,它仍然是一件美丽的小摆设。

    我很同情蔡博士,他也是个寂寞的人吧。但为什么如此固执呢?为什么不买一只耳筒收音机,边做功夫边聆听?岂非更热闹?

    大抵他嫌唱片骑师的喋喋污染耳朵。呵我实在不必理会老人家的兴致问题,我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买回一只类似的音乐盒子。

    在接着的一个星期内,我跑遍所有的百货公司以及玩具店,买了十来只音乐盒子,有些款式很特别,也很漂亮,但是小淡却不住逼害我,对我嗤之以鼻。

    我问:“泼冷水专家,蔡博士收到我的信之后,可有什么表示?”

    “人家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小淡白我一眼。

    “我不相信,”我大声抗议,“我的信写得那么有诚意,一位博士没有理由这么小器。”

    “你不相信?博士也是人,接着蔡博士连二接三地挑剔我工作上出错的细节,哼!”

    “你多心才真。”

    “我才没有多心,”小淡悻悻然说:“都是这只音乐盒子。”

    我叹口气,“既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该锁在家里,干吗带到公众场所,放在当眼之处?”

    “办公室是私家重地,小叔,你就认了是你多手吧。”

    我说:“你把这只带回去给蔡博士,跟他说,这首音乐很好,叫做‘人生如一场梦’。”

    小淡将那只新买来的盒子上了链条,盒子上一排三只小小的船开始划动,小曲子咚咚地奏:“划划划你的船,快活地往下游,愉快地愉快地愉快地,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我小心聆听,“这首歌我念中学时唱过。”

    小淡笑,“我不喜欢这些消极的玩艺儿,唉声叹气,欲仙欲死,做梦似的,彷佛一口气提不上来就会昏死过去似的。”

    我看她一眼,“难怪呢,年轻的孩子哪懂这些,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小淡说:“小叔,命运由我们自己控制,抓在我们自己手中,是不是?”

    “你懂个屁。”我说。

    这一段日子我只敢在实验室门口等小淡下班,生怕走上去会碰见蔡博士,他们说,老科学家往往带有太多的童真,一下子不如意,给我难堪也不出奇,我还是避看点好。痛苦。

    蔡博士并不肯收下我奉献的音乐盒子。

    小淡气鼓鼓的捧着它回来。

    蔡博士说:“让我们忘了整件事,用心做事好不好?坏了就坏了,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拍案,“说得好!”

    “好个鬼,蔡传土恼怒,叫你以后再也别找来莫名其妙的代替品硬叫人收下。”

    我喃喃说:“好固执。”

    小淡粗声粗气的跟我说:“以后别再提音乐盒子了,懂得吗?”

    我追着打,“你这小鬼,狐假虎威。”

    但是蔡博士并没有迁怒于小淡,自然不会。倒是我却一直耿耿于怀。

    我很佩服蔡博士对事情是非黑白分明“别找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来代替”,真是的,说得太好了,不过性情如此执着,过份坚守原则的人,快乐也极有限了。

    而像我这样入息丰富的王老五,性格随和,为什么也不快活呢?

    周末我越来越不想出去,躺在温暖的床上看书就消磨一个下午,有时找母亲聊聊天,或是与小淡胡扯,圣诞假期近了,我打算休假十天,将电话的插头拔掉,病人可以另觅良医。

    我把这种低潮唤作王老五blues,一发不可收拾。

    更多时候我拨动那十多只音乐盒子,让它们此起彼落地演奏。

    小淡说:“小叔快去约会各式女郎,别老在我与奶奶面前发牢骚,害我们的耳朵听出油来。”

    但是那些女郎个个都一样,像是同一模式里倒出来的:卷发浓妆,时款的金色饰物挂满一身,像棵圣诞树,嘴里尽是洋文,脑子如草包,没有灵魂感,在中区繁忙的街道挤来挤去,干份肤浅的工作,不是广告公司就是公关公司。

    我觉得厌倦,不如躲在家中的好。

    这样的王老五不止我一人吧。

    蔡博士显然也是同道中人。小淡说过:“谁配得起蔡博士!”

    他倒也罢了,几十岁了,我才三十出头,好难捱啊。

    圣诞近了,许多女孩子说不定正在等待我的电话呢。什么狮子会,扶轮社,英美同学会的舞会,人们装模作样地穿戴整齐了去亮相出锋头……我只想有一位情意绵绵、善解人意的女郎,在我这间小公寓内陪我喝一杯上等的拔兰地,扭开了无线电,在书房中缓缓跳一苜慢舞。

    我想昏了头了。

    小淡自廿一号开始,节目安排得密密麻麻,这小子,跳舞裙子放满了一床,都像太妃糖纸那么缤纷七彩闪灿,细细的吊带,衬出骄人的身裁,金色的披肩揭开来,高跟鞋足四寸高,她似一只彩蝶般扑来扑去。

    将来也总要嫁人的吧?

    当年我初初挂牌做西医,何尝不是夜夜笙歌,约通城里有点名气的女郎,总会有累的一天,现在我连平安夜都不想动,一套礼服早已不合身。

    我趁全人类都参加狂欢派对的时候,披上外衣,出去逛街。

    多数店铺都已关门,我无意逝到一条小小的横巷,做游客生意的假古董店铺仍没打烊,不知住地,也许成年的生意都不好,故此现在仍然想做多一两笔。

    我一间间橱窗游览着,忽然之间,目光接触到一件东西,呆住了。

    跟蔡博士那只一模一样─

    再也不会错的,寸来高的小丑,推着花车,玻璃罩子上缀着金色的星星。

    我太兴奋了,连忙推门进店中,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很轻松的向店员说:“那只是音乐盒子吗?〕

    店员本来无精打彩,此刻加注射了一支提神剂,忙说:“是,要看看吗?”

    他连忙取出,交在我手中。

    我喜悦地上了发条,音乐盒子奏出一模一样的调子。

    我问;“多少钱?”

    店员犹豫一刻:“三百块?”他试探的问。

    我放下音乐盒子。

    店员立刻急了,“先生,二百块,很便宜了,这是古董呢。”

    我笑,他误会了,五百块我都要,我伸手进口袋摸钞票,糟糕,我竟忘了带钞票出来!

    我狼狈得很,幸亏寓所离这里很近,我决定立刻回去拿。

    “你们几点打烊?”我急急问。

    “十一点。”店员以为我无心买东西,瞪我一眼。

    我看了看手表,才九点。

    我马上以跑步的速度奔回家,取了一叠钞票,再跑步出门,总共才花了三十分钟,不怕不怕,就拚命安慰自己,我一定能够买到那只音乐盒子。

    等我赶到那家小店,我就不那么乐观了。

    有一个女郎正自店员手中接过那只音乐盒子──

    我冲进店内,“慢着,”一边喘气,“我先看到它。”

    那女郎抬起双眼,真是一双碧清的妙目,鹅蛋脸、高鼻梁、半长的黑发用一只夹子夹在耳后。

    她惊人的美貌使我嗫嚅,但是这只音乐盒我志在必得,因此我凶霸霸的说:“这样东西我先看到,不信你问店员。”

    她不动声色,立刻自手袋里掏出一张五百块钞票。“我买下它。”交给店员。

    店员奸狡地笑,说道:“先生,你来迟一步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也取出钞票,“我看合到,我只不过忘了带钱而已。”

    店员已经将音乐盒子包好,交给那女郎。

    “奸商,”我骂,“明明只值两百块。”

    店员睬也不睬我,只对那位女郎说:“下次再来,小姐。”

    我马上向那位小姐求救:“这只音乐盒子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小姐,你不过是随便买一件圣诞礼物而已,何必要选它?”我一头汗,“请你割爱。”

    她冷冷的看我,我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但是心急无暇欣赏她的美貌。”

    “小姐──”

    “怎么见得我是随便买件圣诞礼物?”她反问。

    我一呆。

    我本来没有想到这只音乐盒子居然还有另外一只,现在既然被我见到,便不肯放松。

    “小姐,我有一个朋友,渴望这些音乐盒子很久了,好不容易才见到……”

    “你可以另外选一件圣诞礼物给她。”她很厉害。

    我说:“那位朋友不是小姐,而是一位老先生。”

    她略略动容,但马上笑了,“老头子玩音乐盒子?”

    我长叹,“小姐,你不肯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她捧起那只盒子走,我死心不息地随在她身后。

    她讶异的转过头来,“你跟住我干什么?”

    我可怜巴巴的说:“小姐,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女子?你也不应夺我之所好呀。”

    我苦笑,“我是小人。”

    她仰起头哈哈的笑起来。

    她说:“先生,这只音乐盒子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无论你如何说,我也不会出让。这样吧,我同情你只迟了一步,也庆幸自己能够买到它,我请你喝杯咖啡如何?”

    我心中气苦。没奈何也只好答应下来。

    她长得很高很苗条,只比我矮一点点,穿一件白色的大衣,淡咖啡色长袜与靴子,说不出的潇洒。

    看得出她喜欢得很,心情非常好,与我争赢了这只音乐盒子,有点大喜过望。

    我与她找到一间咖啡店,挤了进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张两座位的台子。四周围人山人海,都是些庆祝佳节的年青人,有些已喝得半醉,却还闹看商量下一场的节目,都有发散不尽的精力。

    我忽然想起来,问女郎:“你怎么没有约会?今天你应该有地方可以去才是,却跑来跟我争这音乐盒子,真是前世欠你的。”

    她笑,不响。

    我们叫的拔兰地来了,我与她干杯。

    她也问我:“你呢?你怎么没地方可以去?”

    我冷笑一声,“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何必太过高贵?”她说。

    这句话有点意思,咦!她倒是个明白人。

    “这是我的选择。”我慨然说。

    少杯酒下肚,暖洋洋地,牢骚多了起来。

    “许多事,”我说下去,“得失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像这只音乐盒子,明明是我的,半途却杀出个程咬金,夫复何言。”

    “命中有时终需有。”她也干杯,“祝你圣诞及新年快乐。”她付了钞票。

    “小姐,你尊姓芳名?”我追问。

    她笑笑,“不必了吧。”

    “小姐,我们如何联络?”我急问。

    她扬起一道眉,“我们何必联络?”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走出咖啡店,扬手叫一部茁车,跳上去便开走了。

    完了,香港五百多万人口,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这只音乐盒子与这个女郎?

    当夜我回到家中,更加闷闷不乐。

    圣诞过去,新年过去、一连串七八天假期,过得我头昏脑胀。

    直到我再度打开诊所的门,新年第一个月已过去一小半,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我的邻居讶异地说:“洪医生,我们还以为你已结束营业了呢。”

    过年生意照例的好,人们玩坏的有,累坏的有,吃坏的也有,都得光顾医生。

    小淡也病了,她摇头晃脑支撑着去上班。

    我没好气的说:“蔡博士的脾气也太好了,要是我,早叫你卷铺盖。假期是给你休息的,不是给你玩的,你看你那样子。”

    见她那个样子,接她下班的时候,我便硬着头皮上楼去。希望不要碰到蔡博士。

    果然,这小淡整个人伏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我去渗扶她二边说:“明天告假吧。”

    眼角瞟到蔡博士的书桌上,我呆住了。音乐盒子!那只音乐盒子。

    我的手一松,小淡摔回椅子,她大声咒骂我。

    我拿起音乐盒子,上足链,它演奏起来。

    我脑中灵光一现,即刻明白了。

    我大叫:“小淡,蔡博士是女人,对不对?”

    小淡用手支着头,瞪我一眼,“当然是。”

    我拍桌子,是她?得来全不费功夫,“你怎么没跟我说她是女人?而且是个极之美丽的女人?”

    小淡白我一眼,“我不记得了,我没有跟你说起过吗?”

    原来就是她,我大兴奋了,原来就是在平安夜与我争那只音乐盒子的女郎。她就是蔡博士。说真的,在这世界”还有谁比我更重视一件这样的玩艺儿呢?

    “她人呢?”我狂喜问:“蔡博士人呢?”

    “下班回家去了,明天请早吧。”小淡没好气的说。

    对了,明天请早。”

    既然找到了她,我就不会让她再逃开我的目光,我心头上已经有她许多资料,慢慢集中一下,就可以明白她的为人。

    她高贵、美丽、有点孤僻、能干、固执、有艺术家的气质、她独身、没有伴侣、平安夜也不赴约会……太理想了,这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女子吗?

    我跟小淡说:“来,我先带你回家再说。”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你越来越神化了,看我跟不跟奶奶说去。”

    我哈哈大笑。

    在车子上我乐得飞飞的,明天──“明天一早我送你上班,小淡。”

    “你又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小淡真知我心意。

    但这次我是认真的。

    我找到了音乐盒子,也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