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爱上她(一):
其实我不一定要从家裏搬出去住,家裏有三房两厅,虽然挤一点,还是可以的,我有自己的房间。
但是忽然之间我与家裏的关系觉得有点不对路,我想反正我已经十八岁了,搬出来也不会过份,况且我又有一份半职,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
母亲很不耐烦,这也难怪她,她不会明白的。
但是一个男孩子,到了年纪还孵在家裏,太不对劲。
这不是我要搬出去的原因,总之家裏管得我太厉害。
我要一点自由。
有人打电话来,我不想家裏问长问短,不想妹妹偷听。
我出去看电影,不要妈妈一直不睡,等我的门。
在家真一个人是长不大的,我还是搬出去的好。
於是我祖了这个房间,花了点钱,但是很值得。
那个房间,有张单人床,有一只衣柜,很是整洁。
一张书桌很是考究,我怀疑以前是个女房客住的。
房租很合理,房东是个老太大,老太太有老丈夫。
他们两夫妻很客气,其实我也下知道五十多是不是老。
反正要比我的父母老一点,尊他们老总是没错的。
他们问:「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那样子很好奇。
「家裏离学校太远了。」我说:「往来太不方便。」
「家裏会放心吗?」他们很是怀疑,「我不明白。」
「家裏随我的。」我微笑,他们当然永远不会明白。
「看样子你也是规规矩矩的孩子啊。」他们说。
我很开心,我的确是规规矩矩的,我不过想自由。
搬离了家,我不一定会在酒吧留恋到举夜三更。
但是最低限度我可以在房间裏静静的读书。
以前在家裏?妈过半小时便要来张望一下,当我三岁。
这叫我吃不消,我决定反抗。所以才搬离了家。
妈哭了。
我说:「真奇怪妈,你为什么哭呢?我又没离开这裏。」
她还是哭,她说我永远不会知道妈妈的一颗心。
我又说:「妈,如果我明年考了一个奖学金,又如何?」
她呆了一呆,「怎么样?当然只好放你走了。」她说。
「就是嘛,你现在就当我得了奖学金离开好了。」
「当?」她问:「这怎么当法?这是不能假设的呀!」
我太不了解妈妈——正等於妈妈太不了解我一样。
但是妹妹因此很不喜欢我,她觉得我不孝顺妈。
我想解释,孝顺不是一辈子黏在父母身边不走。
我有一日得志,把父母的各关好好的一揣,岂非更妙?
这是我的功名论。很少有人看得穿功名,我不例外。
一辈子陪着父母是女儿的事!我告诉妹妹,这是实情。
但是妹妹也难担保她没有一天去家人,组织家庭。
所以儿女大了,总是要离开父母的,根本是迟早问题。
我不过早一点实行,就成了罪人,真是寃枉之至。
不过我终於答应母亲,准她一个星期来看我一次。
目前我必须勤力读书,好好的考一个试,弄点成绩出来。
我实在想到外国去读书,那时候妈会真的让我自由。
这许多男孩子在外国,大半是为了怕妈妈噜苏吧?
至少我是为了怕妈妈噜苏。妈太爱坐在我房间裏说话。
那么而且一说便十数小时,滔滔不绝,她真行。
而所说的题目,不外是「张家的儿子多听话」,或是「李家的女儿真是乖」,这些话。
言下之意,大有人家都乖,就单单是我不乖。
这叫我很难受,我实在听不过去。其实我也很孝顺。
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我做那种第九流的孝子呢?
难道父母对我们的要求,就是这样了吗?我害怕。
难道我妈妈只要我做一个乖儿子,除此以外都不重要?
我曾经听过一位太太这样的话,当时她还在叹气。
她说:「养儿子,普普通通就算了,不必太聪明了,太好的儿子,毕了业出国,人影儿都不见,说不定娶个外国老婆,才倒霉,到不如生个中等儿子,在此地找一份工作,妈妈还能分享到一点好处。」
生儿子就是为了可以分享好处吗?这是正确的吗?
当然父母养育儿女是辛苦的,应该获得报酬。
但是这种报酬应该是精神上的,不是物质上的。
为什么父母变得这样现实?或者这世界根本是现实的。但是妈妈这样,令我伤心。
她对我的要求,我似乎没有一样做得到的。
天晓得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这真是不容易的。
我这样努力讨好她,我用功读书,我不留长头发。
这都是为了妈妈,我并不要年年考第一,我真的不要。
功课过得去是我的目标,但是为了妈妈。我考第一。
但是母亲还是不满足。
我的感觉是痛苦,所以这也是我搬出来住的原因。
住在这个小房间真,我是开心得多了,我轻松。
一个人生活,心情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次要。
我在小房间裏住了半个月,更发觉了这一点有理。
父母对我这样好,离开了家,享受无异是差多了。
但是辛苦一点,对男孩子是很重要的。在家菜来伸手,饭来开口,妈妈连毛巾都绞给我,家中虽然不富裕,但我过的照样是少爷生活。
这多不好,仿佛我是特殊阶级似的,享受得不得了。
现在我洗澡用冷水,吃饭自己张罗,倒是自在。
房东太太问我要不要包饭,我拒绝了,她却以为我没钱。
「来吃好了,当一家人一样哩,不要见外。」她说。
我发觉她渐渐也更像妈妈了。于是我拒绝了她。
我渐渐习惯了新环境,这房间的好处是很静。
老太太与老先生很少有亲戚朋友来访,没有人声。
有一天我放了学,用自己的锁匙开了门,发觉屋子裏没有人。於是我脱了衬衫,洗了一个脸。
老太太有时会出去买菜的,老先生还要上班呢。
我光着肩膀推门进自己房间,马上呆住了作不得声。
我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子,她正在看书,见到我进去,她跳起来,瞪着了我。
半晌我们都作声不得。
然後她问:「你是谁?」
我连忙抓住衬衫,套在身上。「你是谁?」我也问。
「这是我的家!」她理直气壮的问:「你怎么进来的?」
「笑话!」我说:「你怎么进来的才真,这是我的房间!」
「你房间?」她问:「瞎说!这张床是我的床呢?」
「这些书都是我的书。」我指给她看,「我住这裏。」
其实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她大概是老先生的孙女。
「你是房客?爷爷说过要把房间租出去的。」
「是,我的确是房客。」我说:「我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我根本不知道这房间有人住。」
我笑笑,「这真是误会,你祖母出去买菜了。」
「是的。」她说:
「我知道。她是这个时侯去买菜的。」
「你有锁匙?」我问得很笨,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她答。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个男人到了某个年龄,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的。
她有一张很甜的睑,很白的皮肤,长长的头发。
「请坐。」我说:「你不要客气。」我替她把椅子端过去。
她坐了下来,我与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
「以前你住这裏?」我问:「你自己的家呢?」
「有时候我来住,陪爷爷他们,现在功课太忙了。」
她大概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还穿着校服呢。
「我到爷爷房去了,」她说:「不好意思妨碍你。」
「没有关系。」我客气着,「这根本是你的家。」
「但是已经租给你了呢。」她抿咀唇,笑了一笑。
我傻头傻脑的跟着也笑了,我觉得我自己真蠢。
这个女孩子出房去了,我只好随手把房门关上。
房东太太,可从来没有说过,她有这样的一个孙女儿,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看来我也许会得到个伴。
我不是指女朋友,我只是指伴,有人说说话,谈谈天。
没一会儿,老太太挽着菜篮回来了,在外边叫我。
我出去。
老太太和颜悦色的道:「来见见我孙女儿小芸吧。」
我向那个女孩子点点头,她还是在微微的笑着。
「小芸,我把你的房间给这位陈先生了。」老太大说。
「他又没比我大几岁,干么要叫他陈先生?」小芸问:
她有点调皮,老太大也不好意思起来,但是怎么叫呢?
我说:「叫我阿国好了,家裏都是这样叫的。
」
老太大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小芸,你们说说话吧。」
她自己到厨房忙去了,留下我与小芸在客厅裏。
我看着她。
她在看着我。小芸的衬衫很是洁白,深色的呢裙熨得很挺。
她是一个乾净的女孩子,有些女孩子很肮脏。
小芸的头发特别亮,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注意到了。
她睑上腼覥的笑容,很是吸引我的注意力。
事实我从来没发觉女孩可以这样的可爱活泼。
我的妹妹是一个刁蛮的女孩子,从来不会这样笑。
老太太出来,「喂,你们怎么不讲话啊!」
老太太放下了两个苹果在桌子上,又回厨房去了。
小芸拿起一个苹果递给我,我伸手接过了它。
小芸把她那个咬了一口,很文静的吃着,两只眼睛还是看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我想不说话也是可以的。
这就是我认识小芸的过程了。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来,她睡在她祖母的房间里。
她告诉我,「我是寄宿念书的,不太回家里去。」
「你妈妈不想念你吗?」我问:「我妹妹也想寄宿,但是母亲不肯,吵了很久呢。」
「我妈妈?我没有妈妈,是有后母。」她忽然说。
「啊。」我不响了,我曾经听说过后母的心肠。
「我有很多小弟小妹,只有一半与我有关系。」她说。
「他们乖吗?」我同情的问。
「还好,你晓得小孩子啦,我与他们相处不太好。」
我不便问太多,不过小芸是个大方的女孩子。
她看着我,笑了。「我有没有说得太多?」她问。
「不会不会,」我说真心话。
她回房间去睡了,第二天她与她祖母出去了,我没有见到她。我也没有与她再说话。
我有空,于是也回家去看看妈妈。妈妈照例诉说我。
「好好的房间不住,搬出去,你看现在都空下来了。」
我看看那间空房间,不敢出声说话。
「明天我就把它租掉!」妈狠一狠心说:「你别后悔。」
妹妹说:「怎么家里可以多一个陌生人来住呢?」
「有什么办法?租金这么贵,难道白白浪费地方?」
「都是你不好,哥哥!」妹妹白了我一眼,「你看。」
「妈妈的决定,」我说:「我没有什么办法的。」
「你不可以搬回来住吗?傻蛋!」妹妹咆哮道。
「立下了的主意,很难改变,」我说:「而且你的声音那么大,当心嫁不出去。」
「我?才怪呢!大概是你吧?那个房东有个漂亮女儿是不是?」妹妹反攻我。「哼!你瞒得了谁?」
妈妈喝止她,「妹妹,别乱说,知道了没有?」
我看妹妹一眼,这女孩子,谁娶她谁倒霉。
可是不知道她见了陌生男孩子,会不会这么粗鲁。
希望她不会。
我不希望人家说:「喏,那个粗鲁的女孩子,是阿国的妹妹:」
但是妹妹真是有点不可救药的,我对她不抱希望。
妈妈问:「你到底搬不搬回来呢?说一声呀!」
我摇摇头,「对不起,妈妈,这是原则问题。」
妹妹说:「妈妈迟早要给你气坏的。」她瞪着我。
「妈妈,你不要生我气吧,现在我们不是更好吗?见了面也不吵架,大家有商有量的。是不是?」
「随你去,反正这房间,我是要租给别人的了。
」
我笑笑,我想起了小芸。
我那个房东,并没有女儿,倒是有个孙女儿。
但是我心裏并没有那种念头,我不是那种人。
我与妈妈的谈话,这样告一段落,没有结果。
到了自己的房间,小芸已经回来了,她看见我就说:「在这裏吃饭吧,好吗?」
我点点头。她开心的笑笑,她在厨房里帮祖母。
「吃完晚饭,我还要出去做事情的。」我说。
「做什么事情呢?」她好奇的问:「告诉我好吗?」
「替孩子补习,教一位中年人外文,赚点外快。」
「哦。」她羡慕的说:「多好。我也想象你这样。」
「你是女孩子,没有什么关系,何必找事情?」
「女孩子也一样啊,如果我可以赚钱,就不必靠家了。」
我笑小。她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她还很年轻,正是应该靠家的时候呢。也许她的後母……
我不好意思再提,到房裏去换了衣眼。
幸亏小芸倒是很乐观的,这叫我为她高兴。
「其实小芸是我的小名字,我叫做美芸。」她说。
「两个名字都很好听。」我说。
「不会太俗气吗?」她问:「你真的认为好听?」
「是的。」我说。
「家裏叫我小芸,但是我後母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她说。
「怎会?」我好奇的问:「那她怎么称呼你呢?」
「她『喂喂』的叫我,所以祖母不喜欢她,叫我去寄宿。」
小芸笑,「其实後母也没有怎么样,她只是对我冷淡。」
「啊,这样子。」我很同情她,冷淡也够受的了。
「爷爷就叫我住这裹,我也乐得轻松。」她说。
「你还有几年毕业?」我问:「明年还是後年?」
「明年。」她说:「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呢,是不是?」
「那还不简单?马上可以自立了。」我劝慰她。
「你呢?」
「今年。」我说:「但是我想升学,希望考个奖学金。」
「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男孩子是比较雄心万丈的。」
「是吗?有时候情势所逼,不得不雄心一点。」
「怎么说法?」她笑,「祖母说你怪,可不是?」
「为了父母,为了世俗啊,不争气也不行?」
她点点头,「我是为了自己要争口气,让他们看。」
「他们是谁?」我问。
「後母与她的孩子。」小芸坦白的说:「就是他们。」
大概她心裹还是气苦的,我不怪她。她还很小。
「我不怪爸爸,」她说:「有时候一个人很怕寂寞。」
直到那天我去补习的时候,我还是记着她那句话。
——有时候一个人很怕寂寞——
她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不过我不知道寂寞是什么。
她会不会知道呢?小芸,还有很好的祖父母照顾她。
她不是一个太幸运的孩子,但是生活还过得去。
那两个小学生问我:「什么叫不劳而获?先生?」
我替他们好好的解释了一番。
我的生活是相当忙的,天天要上学,只有放学那几个小时有空,晚饭后又得出去了。妈妈不赞成这种生活,她觉得太辛苦,最好辞了补习工作,搬回家里去住,但是我……另外有想法。
搬在外面住是独立的方式,看到更多的东西。
在家我只以为每个女孩都象妹妹,到了外头,才知道有小芸这样的另外一种。
小芸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是值得亲近的。
有时候我替小孩补习回来,她还没有休息。
「这几天下用上学吗?」我问她:「放的是什假?」
「谁说放假了?」她问:「才没有呢。这几天我走读。」
「不觉得辛苦?」我问她,「你的学校很远呢。
」
「也不过是比你早一点点起身罢了,那时候的车子没有那么挤,更好。」她笑说。
「我还不让父亲知道,否则他会不开心的。」小芸说。
「为什么?」我奇怪的问:「他们是你祖父母呀。」
「但是后母怕我诉苦。其实我才什么都不说呢,说了有什么好处?徒然叫他们替我白难受,我才不干。」
我听了默默不响,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痛苦一点的了,不要说是女孩子,就是比较粗心的男人,也不好过。
然後我想到了母亲,她虽然噜苏一点,但是爱我。
下次回家,我将好好的忍耐她的多话,下再皱眉头。
母亲总是母亲,这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以前我对妈妈,真是挑剔得过份了一点,我想。
我向她的要求是这么高,要她不要干涉我,要她了解我,要她迁就我。
我毕竟只是她的儿子,我对母亲太不体贴了。
小芸问:「你在想什么?为何忽然不说话了?」
我摇摇头,「我想起我对我母亲不太好。」我说。
「你为什么搬出来住?」小芸好奇的问:「与母亲吵架?」
「没有。」我涨红了睑。
每个人都要问那样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
我已经答过一百多次了,我有我的道理,但他们不了解。
「你有几个兄弟姊妹?」小芸问我,「是不是很多?」
「没有,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其实是不错的。
」
小芸用奇怪的眼色看牢我,我知道她心裹在想什么。
她在想我为什么要搬出家来住,但是我不会再提了。
小芸不错,她也没有再问。她比我低一班。功课很忙。
她在我们那儿住了一个星期左右,忽然人不见了。
开头我还以为她上了街,不好意思追问,后来有一整个上午都见不到她我就奇怪。
于是我问房东太太,「小芸呢?她那里去了?」
「回学校去了。」老太太眼睛红红的,吞吞吐吐。
「为什么小芸不在这里多住几天?」我问她。
「她母亲不让她住,说会影响功课,一定叫她回去。」
「这又是为什么呢。」连我都替小芸抱怨,「真是。」
谁晓得那女人长的是什么心眼,老太太不开心。
我不出声。这是人家家里面的事,我不便说太多。
「她就是看小芸不入眼,处处与小芸作对。」
「你可以把小芸留下来的。」我说:「为什么不呢。」
「我不要跟她吵,真是难为小芸了,一直那么瘦。」
我听着。
「可怜的孩子,她虽然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她心中不快乐,她从来没有眫过,成天忧忧郁郁的。」
是的,我也发觉小芸很瘦削,身体并不是太好。
「寄宿读书,多么辛苦,又得照顾自己,唉。」
这个时候,我巴不得我是一个女孩子,可以说一些话来安慰老太大。
但是我并不是太善词令,很多话都说不出口了。
我回了自己房间,除了同情小芸外,没有办法。
她几时再来呢?有她在这裏,的确热闹很多。
但是她的後母,彷佛有无上的权威,操纵了她的生活。
我就是不想被父母控制得过分,才搬出来的。
但是比起小芸,我实在太幸运了,我的生活环境已经很合理想,显得我搬出来住,是不合理而无理取闹的。
我觉得内疚,这样跟父母作对是不太正确的。
小芸打过一个电话来」老太太叫我去说几句。
「你好吗?」她问我。
「我很好,你呢?」我傻傻的反问她。她笑了。
看,我一见到女孩子,就是这样子的了,真可怕。
「我有一个假期,希望可以再回来住几天。」她说。
「那太好了。」我从心裏开心出来,「欢迎你回来。」
「你没有欠房租吧?」她调皮的说:「爷爷说你很好。」
「你的妈妈,」我压低了声音,「没有怎么样吧?」
「哦,她并不敢。」小芸说:「你替我放心好了。」
「不敢就好。」
「她就是会在爸面前噜苏噜苏我的,其他也没什么。」
「好吧,你当心自己。」我说:「还有什么么要与祖母说的?」
「没有了,再见。下次有空,再给你打电话。」
後来老太太就说:「小芸很像她妈妈,所以後母不喜欢。」
在学校里寄宿,学生是不准打电话的,我知道。
老太太又说:「小芸的后母又怪我们太宠她。」
哪里有这种事情?即使比较宠一点,也比较应该,她又没了亲生母亲,怪可怜的。
其实小芸也够识相的了,遇到什么都不说话。
我希望她的后母不要过分逼她才好,她是很倔强的。
虽然表面看来,小芸很沉静,但是这样的女孩子,往往也最坚硬,不易屈服。不让她在祖父母家居住,真是太过分了,我不喜欢她的后母。
同时我也觉得小芸的父亲是个懦弱得很的男人。
他连保护女儿的能力都没有,根本不能主持公道。
而小芸对她的父亲,却是这样容忍,她说有时候一个人怕起寂寞来。她原谅她父亲再娶。
小芸才十六岁半。
妹妹也十六岁半。
两个一样年龄的女孩子,真是有幸有不幸了。
妹妹糊涂得像只小猪一样,妈妈又疼她成那样子。
她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女孩子,小芸就不同了。
环境使小芸变得这样懂事,她根本不像十六岁多。
我想介绍小芸给妹妹,好叫她看看她有多幸福。
但是在假期的时候,小芸并没有回来住多久。
她才来了三天,「爸说我也得回自己家去住几天。」她说。
「你在这裏不好吗?」我问她:「有什么不好?」
「别这么说,给我祖母听见了,她会不高兴的。」
我不响。
「爸说得也对,那裏到底是我的家,对不对?」
「只在这裹住三天?」我问:「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
「你不用做事?」她笑笑问:「那份补习呢?」
「不用!还去补习,那些小孩子会哭出来的。」
她低下了头,「我去问问爷爷,看他准不准我出去。」
她真是一个规矩的女孩子,比起她,妹妹是太任性了。
她去问了老先生,老太太咪咪笑的走出来。
「好极了,你陪小芸出去玩玩吧。小芸,阿国是好孩子,我们很放心,他妈妈也常常来这裏呢。」老太大这样说。
小芸轻轻的说:「这么好的妈妈,还搬出来住。」
老太太对小芸说:「小芸,就过年了,你要开开心心的,知道吗?不要与她一样计较。」
小芸点点头。「她」当然是那个不太好的后母了。
「她大概又要你替孩子们补习了吧?你把自己的功课弄好再说,知道吗?她就是爱省这种钱。」老太大说:「请个补习又需多少呢。」
老太太也奇怪,同样是孙儿,她就单单喜欢小芸一个。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引起坏后母的反感吧?
小芸实在是个不幸的女孩子,我想,夹在她们当中。
我决定陪她这三天假期,让她开心一下也是好的。
既然大家都有这样的空闲,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问她:「小芸,你喜欢到哪裏去?你说好了。」
她笑了一笑,「我?哪裏都可以,去看一个戏吧。」
「好的,一言为定。」我说:「我们早一点出去买票子。」
我陪她在茶室裏喝了一杯茶,两个人坐得很舒服。
老实说,我还没有把女孩约出去过呢,这是第一次。
但是我倒觉得还自然,因为我把小芸当作妹妹一样的。
她穿了一件新衣服,加一件外套,很是整洁。
我问:「你父亲买的新衣服吗?」这是很自然的问法。
她低头喝了一口茶,答道:「不是的,祖母买的。」
「那么你父亲呢?」我奇怪,「过年总有新衣的。」
「算了,他也不理这些事情,後母也很忙。」
「弟妹们有新衣服吗?」我又问:「他们总有吧?」
「他们小,两样的,去年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反正祖母疼你,也是一样的。」
她点点头,笑了一笑,那种笑容,是有点无可奈何的。
小芸常常这样子笑,心事重重的样子,叫我看了难过。
但是我可以帮她什么呢?一点也不可以。
或者解解闷是可以的,所以我赶紧转了话题。
「要三文治吗?」我问。
「不要了。」
她又垂低了眼睛。
我做个鬼脸,又抓脸皱鼻子的,她笑了出来。
「阿国,你真是一个好朋友啊。」她大声的说。
「谢谢你。」我说:「时间差不多,我们可以走了。」
「我来付账。」她抢着说:「祖母给了我一点零用。」
「谁告诉你的?」我扳起了睑,「我是男孩子!」
她看着我,「男女平等嘛。干么一定叫男人付账?」
「那么我又比你大呢?我又比你早赚钱呢?」
「那么我请看戏。」她说。
「不准来这一套」,我说:「否则我马上送你回家。」
小芸笑了。
我看得出来,这一次的笑容,是真的笑,一点不勉强。
我与她散步到数院,买了票,没想到看到了妹妹。
起先我没看见她,是小芸问我的。她问:「阿国,那个女孩子是谁呀?一直瞪着你呀。』
我倒吓一跳,女孩子?什么女孩子?谁?哪一个?
等到停睛一看,原来是妹妹这小鬼,我才放下心来。
「那是我妹妹。」我告诉小芸,「顽皮极了。这小鬼!」
我扬手叫她过来,「过来,别装神弄鬼的了。」
妹妹走过来,看看我,看看小芸,「你们看戏?」她问。
「废话!」我笑道:「不看戏到戏院裏来干么?」
妹妹皱起眉头对小芸说:「我哥哥这人很凶的。」
小芸一听,可又乐得笑了。
「那几个是你同学吗?」我问妹妹,「一大堆人。」
「是的。这位姊姊是谁啊,以前没见过。」小鬼很厉害。
「帮你介绍,这是小芸,未必比你大,与你同年的。」
小芸连忙说:「我是一月份生日的,妹妹一定比我小。」
「小半年。」妹妹说:「我是七月份生的,几个月而已。」
我说:「那你就叫一声姊姊好了,规矩一点。」
妹妹正正经经的说:「以後请姊姊到我们家去玩。」
「好的。」小芸开心的说:「我一定来拜访伯父母。」
「我同学叫我了,」妹妹说:「我先过去一下。」
「好,你去吧。」我说。
妹妹走了以後,我们进戏院看戏,小芸沉默了一会儿。
然後她说:「你们家里,兄妹感情真的太好了。」
「妹妹?她是个淘气鬼,给爸妈宠得要命!」
「她幸福得很。」
小芸的意志有点消沉,我吃了一惊,这是不对的。
我说:「小芸,幸福有时侯得靠自己,努力一下就行了。」
她看了我一眼。
电影开场了。那是一个笑剧,看得我们很畅快。
散场的时候不见了妹妹,我也只好作罢,不去找她。
「要不要在外面吃饭?」我问小芸,「找个馆子。」
「不不,爷爷等我们回去的。」她说:「陪陪他们老人家。」
「嗯,你说得对。」
「年纪大的人的确需要我们体贴的。」小芸说。
她倒懂这些。妹妹?妹妹才下管呢,又粗心又任性的。
但是她刚才没有跟我捣蛋,我也就下怪它了。
我们陪老太太老先生吃了晚饭,坐在客厅裏聊天。
妈妈给了我一个电话,我一听就知道是「东窗事发」。
妹妹的小报告上去,妈妈就急了起来,召我回家。
太没自由了。
我晓得妈妈妹妹对我都关心,但是这些女字旁的人物,总是紧张过度,行事慌忙得厉害。
我告诉小芸我要回家一趟。便去看妈妈有什么吩咐。
不要爱上她(二):
妈问:「有个女孩子是不是?妹妹说长得很好看。」
「妹妹还算客气啊。」我白了她一眼,「真多事。」
「妈,那个女孩子叫小芸,是我房东的孙女,放假回去陪祖父母的,她与妹妹同年同班,明年毕业,人品很不错,我当她是朋友,没有其他的事,你放心好了。」
妹妹眨眨眼,「就这么多了吗?」她滑头的问我。
「阿国,你才十八岁啊。」妈妈担心得要命。
爸爸开口,「喂,你们两母女别这样好不好?阿国又没有说要娶那个女孩子,何必这样恐怖?」
「对,」我说:「爸讲得对!」
「这样呀,」妈放下一点心,「请她来我们家玩玩吧。」
「也好啊,反正她跟妹妹同年。」我说:「谈得来。」
「她很可爱。」妹妹说。
我嚷:「谁都比你可爱!」
妹妹缩缩脖子,笑着回她自己房间去了,没跟我吵。
「阿国,」妈妈说:「你还是搬回来住算了,好不好?」
爸又说:「你管我一个人够了,不要再管儿子好下好?」
爸真是我的救星,我向他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妈又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说:「请那位小姐来玩吧。」
「过年要天天回来的。」妈又进一步要求我。
「好。」我也答应了,母亲到底是母亲,要让她开心。
然後我就回到自己的家去。
我觉得很好,既然事事可以与家裏和平解决,再好没有。
我刚想睡,就听见有人敲我的房门。「谁?」我问。
「我。」房东老太太的声音,「你有没睡,阿国?」
我连忙去开了门。「请进来坐啊,有什么事吗?」
「阿国,」她笑咪咪的坐下来,「你们今天玩得开心吧?」
我点点头。今天的确是不错的,大家都散了心。
「小芸很高兴,这孩子——唉,难得开心啊。」
我下响。
「她很羡慕你的家庭,她自己的弟妹,才六七岁大,她与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陪她聊聊,到处走走,真是太好了。但是怎么能叫你请看戏呢?」老太大把钱还给我。
「你也是小孩子呀。」
我跳起来,「老太大,好了别这样客气,真的!」
「阿国,你是好孩子,听话,这戏让爷爷请。」
我实在推辞不过,只好把钱收下来,放进抽屉。
「明天见。」老太大说:「你好好的休息吧。」她走了。
年纪大的人真没有法子,他们有他们的一套。
其实让我请看戏又有什么不好呢?她把事情弄大了。
找搔搔头,算了吧,随它去,明天再与小芸说。
第二天,我起来得晚了,小芸在洗头发,看见我就笑。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头发很黑,她正用毛巾使劲的抹干。
「洗头?」找还是很傻的问她。
小芸笑了。
「废话,」我骂自己:「明明是在洗头,还在问?」
小芸笑得更开心了。她把毛巾拿下来,头一摇。
小芸的一头黑发都散下来,坐在椅子上梳干它们。
「不用一个个的卷起来?」我问:「人家是要的。」
「我不用,我的头发没有熨过。」她笑笑的答。
「啊,你们女孩子的事情,我不晓得。」我说。
她低下了头,「奶奶昨天把钱还给你了?」她问。
「还了。何必呢?我们今天就把这些钱去玩好不好?」
「那不好。」
「为什么不好?那钱又不是我的,是你奶奶的。」
「可是这是奶奶送你的呀!」小芸瞪大了眼问。
「我又没说不是,」我道:「根本是你奶奶的。」
小芸眨眨眼,觉得不对,但又不能挑错,於是呆着。
「好吧,我们去吧,跟你爷爷去说一声。」我说。
「每天去玩呀?」小芸说:「那怎么行?」她笑说。
「放假吗,有什么关系?你也难得玩的。」我说。
她听了「难得」两个字,缓缓的低下了头,不响了。
我知道是自己讲话不小心,触到她的心事了。
「好的,」小芸抬起头来,「我们去玩玩也好的。」
「我们坐电车,从终站坐到终站,好下好?」我问。
「那也可以吗?」她又奇怪起来。
「怎么不可以?」我说:「每个人搭电车都嫌慢,忽忽忙忙的把它当交通工具,我们把它当观光车,一路上看风景,岂不是好?」
「唉呀!太好了。」小芸跳起来拍掌,「太好了。」
看看她这么开心,我心裏放下一块大石,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令她情绪开朗了不少。
「我怎么没想到?阿国!我真的一直都没想到呀!」
「啊,四毛钱,是很便宜的。」我说:「走吧。」
「我去换件衣服,告诉爷爷一声。」她奔回房去。
我也去拿了件外套。小芸的奶奶跟出来笑。
「你又带小芸出去玩?」她问:「太好了,够开销吗?」
「当然有,而且你不要再给钱我。」我不悦的说。
「好好好,一切由你。」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我好了!」
奶奶说:「来来,小芸,好好的出去一天,回来晚饭。」
小芸站在我身後,尽是笑。
「来,我们走。」我把头一侧,拉了小芸就走。
「你还没有吃东西,肚子不饿?」小芸问我。
「我们喝中国茶去,吃点心,花不了多少的。」
我与小芸搭车去茶楼,选了一个座位,与小芸喝起茶来。
可怜的小芸,她好像根本没上过街喝过茶似的。
任何微小的事情,都可以令她很开心,很满足。
妹妹不这样,妹妹是享受惯了,什么都不稀奇。
所以我觉得我更应该对小芸好一点,可怜的女孩。
我让她吃了很多的点心,小芸真是兴奋得不得了。
「会不会太贵?」她问:「会不会?我有钱。」
我又好气又奸笑,「不会的,这种食物很公道。」
结果结了帐,只有廿几块钱,小芸也说值得。
「来,我们去搭电车吧。」我与她上了终站的车。
那辆车真慢,我们坐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一直看街上。
小芸说:「有很多房子天桥,我都没有见过。
」
「是的,人都太忙了,不会留意生活情趣。」
她点点头,「是的。」
「我喜欢比较清闲的生活,但是一个男人,会被人批评游手好闲,无听事事,对不对?」我问。
「啊,像你就不会。」她的眼光很清纯,很天真。
她好像很敬佩我的样子,我心裏有点感触。
小芸实是太寂寞了。她得到一点点友情,就这么开心。
我问:「你学校裏的同学,对你好不好?」我看着她。
「同学?寄宿学校裏的孩子,都是很难管教的,不然的话家长也不会花那么多钱让儿女去学校吃住,所以我也不爱与他们做朋友。」
「原来这样。」
「我没有朋友的。」她说。
「唉,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是。」她又笑了起来,「对不起,阿国,我忘了。」
「下次可别忘,好不好?」我拍拍她的肩膀。
「知道了。」她点点头,心情是完完全全的开朗了。
「到终站了,我们下车走走,你来过这裏没有?」
「哗,这么多咸鱼!」小芸抬起头来,惊奇的说。
「是,这裏的一区是卖这些东西的。」我指给她看。
「这裏真古老。」她说。
「古老得不得了,有些房子一百多年了。」我说。
「你是把我当游客了。」她抬头向我笑了一笑。
「你来过这裹吗?你应该多走动走动。」我说。
「没人带我走,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敢乱走。」
「这就是做女孩子不方便的地方了。」我说。
「但是弟妹他们可常常去郊游什么的。」小芸说。
我不响。
「爸爸说他们小。但是我小的时候,爸天天对我哭。也没有到那裏去过。奶奶说我命苦,我也不知道。」
「不会的。哪裏叫命苦了?你奶奶年纪大,喜欢讲这些话,」我安慰她,「其实你可以交自己的朋友,我陪你走动走动,我还可以介绍你更多的明友。」
「你总说得很对,阿国,你真的是鼓励我的。」
「这些小街小巷,很别有风味吧?」我转了话题。
她点点头。
这时候的阳光照在小芸的头上,她的头发洗过了,很亮很柔和,漂亮极了,我真希望她是另外一个妹妹。
有这么一个妹妹,温温柔柔的,那又该多么奸。
我们逛了很久很久,疲倦得腿都挪不动了,才回家。
到家,小芸便倒在沙发上,哈哈哈的笑起来。
她爷爷出来,「小芸你的睑都粉红粉红了。玩得很开心。是不是?」他老先生的脸是那么愉快。
他真是爱孙女儿,我看得出来,所以他想小芸开心。
「我好开心啊,爷爷,真的开心!」小芸嚷着。
她奶奶也看见了,奖赏的看我一眼,睒睒眼睛。
忽然之间一家人都轻松起来,气氛完全不同了。
我觉得我也累了。闻到饭香,肚子饿得不得了。
「吃饭了。」老太大说。
「来来来。」爷爷说。
「奶奶,阿国真是好,」小芸说:「我们跑了一整天。」
奶奶说:「明天还有一天好玩,小芸现在多吃碗饭。」
「好。」
小芸真的累坏了。晚饭後她去睡觉,马上睡着。
她奶奶说:「阿国,谢谢你了,让我们小芸这么开心。」
「我也开心啊。」我说:「朋友与朋友,都这么来着。」
「唉,真是感激上帝,遣来这么一个房客。」
我笑了一笑。
「谢谢你,阿国。」她喃喃的说,很满意的走了。
我没想到会令他们一家那么开心,真是意外收获。
能使别人开心,总是好的,我自己也有获益。
我也一觉睡得很熟,到天亮才醒,这是假期啊。
我还来不及洗睑就披了件晨褛出房去找小芸。
小芸一个人坐在客厅裏,背着我。
「小芸!」我叫她。「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吗?」
她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出声讲话,好像没听见我似的。
「小芸!」我觉得很奇怪,於是再喊了她一声。
她还是没有转过来,於是我只好向她走过去。
我看到她低着头,在哭。她的眼泪全掉在窗框。
「怎么了?」我问:「谁欺侮你了?为什么哭?」
她不答。
我把手绢递过去。她倒接过了,用手掩着睑。
「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芸?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还是不说话。
她是一个沉默得有点可怕的女孩子,不像妹妹。
妹妹只要有一点点芝蔴绿豆的心事,就嚷得天都塌了。
小芸又太静、我不得要领,只好呆呆的站在一旁。
然後她的祖母出来了,她说:「哭什么呢?依我说,根本不要去理她,你尽管住在这裏,看她能把你怎么样!」
忽然之间,我有了点头绪,知道这一定有关小芸的後母。
我不出声,看看她们两祖孙。我希望小芸不哭。
她祖母说:「今天一早她那个后母就打电话来了,说小芸与南孩子上街,她责怪我对孙女管教不严,这种年纪就让她结交异性朋友。
我低下了头,「她怎么知道呢?这倒是我不好了。」
小芸说:「阿国,不关你的事,你千万不要怪自己。」
我说:「怎么不是呢?没有我叫你出去,你也不会捱骂。」
祖母叹口气,「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人,跑去告诉她的。」
「其实我与小芸,做朋友上街,是很普通的事情。」我说。
祖母说:「根本就是,但是人家偏偏要无中生有,怎么办?她叫小芸马上回家去。」
「她讲明给三天假期的!」我下悦,「怎么又食言了?」
一可怜的小芸,」祖母看看她,「简直像她的玩物一样。
」
「别去睬她,小芸,你今天到我家去吃饭。」我说。
一我也这么说,万事有我呢。」祖母拍拍胸口,「别理她。」
小芸说:「但是我没做错什么,她为什么责难我?」
「你别理她了,她这个人根本不讲理。」祖母不耐烦。
「小芸,」我说:「你快别哭了,我喜欢开朗的女孩子。」
她低着头回房间去。
我在客厅裏对着她祖母,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可说。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心裏同样为小芸难过。
我真想见见小芸的後母,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是这么厉害,比那些打打骂駡的後母都狡猾。
她表面上一切都为了小芸好,其实却一直剥削小芸的自由,使她郁郁不乐,事事不称心。
小芸的运气真是不太好,我心裏像压着一块铅似的。
但是她又自房裏出来,我看见她梳了头,洗了一把脸。
她笑了一笑,「我没事了,你们不要为我难过了。」
她真是不错,随时随地都可以振奋起来,还劝我们。
祖母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没有难过。」
「奶奶你没难过最好。」小芸说:「我回去好了。」
「不!」我说:「我们讲好的,你要去我家,记得吗?」
「改天吧。」
「不可以改天!」我生气的说:「今天你一定要去。」
「阿国,改天好下好?我今天确是没有空了。」
「你为什么这样听话呢?小芸,在我家又不是犯罪。」
「但是——」
「你今天听了她的,明天她又想法子出来逼你,小芸,我不是帮你反叛家里,但是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总得有主张才好,你问你奶奶,看我说得对不对?」
小芸看向她祖母。
她祖母说:「小芸,你一个孩子,忍了她那么些年,她一点也没有良心发现,想尽办法与你作对,甚至不让你住家里,这样好了,你干脆也别回家了,
就象以前这样,住祖母这里。
小芸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但是这丝笑容隐掉了。
「小芸。就这样好了。」我说:「我去换衣服,你等我。」
我回到自己房裏去,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忽然怪自己多事。
小芸与我什么关系呢?我干么要帮她与家裏闹意见?
这是她们一家人的事,又何必我巴巴的去插手呢?
热心是好的,但是不管闲事,是一种很重要的礼貌。
我慢慢的换上乾净的恤衫、毛衣,有点迟疑。
;
但是我忽然又想到小芸的眼泪,她那种无言的忍耐。
是的,这一切还是值得的,为了她是值得做的。
於是我穿好了大衣,推门出去,大叫一声「小芸。」
她怯怯的看我一眼,「唉,爸爸定会生气的。」
「他不会的,」我安慰她,「他爱你,你是他的女儿。」
小芸终於跟我出了门。我叫了一部车子,驶住家中。
我问她,「你手裏拿的什么东西?」
「一盒糖。」
「带糖干么?」
「奶奶叫我带的,送给你妈妈吃。」她小声的答。
「我妈妈又不是孩子,」我笑,「你祖母太客气了。」
「这是礼貌。」小芸说:「祖母讲,不要空手到人家裏去。」
「笑话,」我笑,「那么我呢?」
「你不同,你是我们家的房客。」小芸也露了丝笑。
·
我看看她,心裏有点高兴,我没有做错事。
「你妈妈,她会喜欢我吗?」小芸担心的问。
「你是我的朋友,我妈妈喜欢我所有的朋友,请放心。
」
「你爸爸呢?」
「我爸爸更好了,他常常帮我。
『男人帮男人』
,他说。
」
小芸微笑,「你们家真真幸福啊,就是四个人。」
「是的。」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呢。」她说。
「我妈妈有时候管得我很严,我吃不消。」我吐吐舌头。
「唉呀,」小芸又忧郁起来,「这么说,她一定不喜欢我。」
「为什么?」
她又不说了,只是低着头,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我一直安慰她,车到了家门,她跟在我身后走。
我按了门铃。
妹妹奔出来,我听得见她拖鞋的声音,响得震天。
她拉开了门,「哥哥!」一眼看到了小芸,「姊姊。」
小芸很畏羞的笑着,跟着我进门,妈也看见了她。
「这就是小芸吧?请坐,别客气。」她微笑着。
爸爸放下报纸,打个招呼,又再看报纸,并不大惊小怪。
我看小芸,她好像已经松弛下来了,这是好现象。
她叫伯父伯母。
「你们玩吧,不要客气,」妈再三的说:「一会儿吃中饭。」
「到我房间来。」妹妹说:「好不好?我房间刚理好。」
小芸点点头,我们都进去妹妹那间小房裏。
小芸一眼就看到了妹妹的摇椅,转过头来看我。
我点点头,她便过去坐在那裏一下一下的摇。
她开心起来了。小芸一开心是很活泼的,她开始与妹妹聊天,先说到功课,後来又说女孩子的话题,什么电影,什么衣服。
我在一旁有点闷,但这叫做舍命陪君子,没什么好怨的。
然後我们便吃午饭,爸妈是好客而且顺和的人。
小芸一定很舒服,与自己家裏一样,不用拘束。
妹妹很喜欢她,居然翻出了习题,要小芸教她。
我说:「妹妹,别这样好不好,你为什么不问我?」
「你太凶了。」妹妹说。
「他凶吗?」小芸问:「不会呀。」
「他对他妹妹就凶得很呢。」妹妹很讽刺的说。
小芸看我一眼,笑了笑,不响了。我很尴尬。
「不会有这种事情吧?」我问:「不晓得是谁对谁凶呢。」
妹妹格格的笑了起来,还是坚持要小芸教她课本。
小芸说:「没有关系,我反正有空的,妹妹很聪明。」
妈妈也很开心。
她偷偷的跟我说:「妹妹越来越懒,难得肯做功课。」
「都给你们宠坏了。」我说:「小芸一样年纪,就不怕这样。」
「嗳,人家父母,管教有方。」妈妈也承认了。
我笑一笑。
「怎么?我说错了?」妈妈问:「你为什么笑呢?」
「啊,小芸没有母亲,只有後母,对她很不好。」
「天,太可怜了。」妈妈同情心顿发,「又是个女孩子。」
我没精打采的说:「男孩子也不能没有母亲啊。」
「总比较好一点,」母亲白我一眼,「象你,有家还不住,得搬出去呢,哼!」
妈不会放弃任何讽刺我的机会,我不出声了。
没到一会妹妹跳着出来,「我都明白了!」
「谢谢你,小芸。」我与妈妈几乎异口同出声的说。
「那裏,」小芸涨红了睑。「真是太客气了。
」
母亲把点心拿出来给我们吃,妹妹缠着她不放。
「妈,那件裙子——好不好?」她鬼鬼祟祟的。
妈一直笑,「又买衣服,要那么多衣服干么呢?」
「妈,买给我吧,好不好,好不好?」妹妹不肯放手。
「讨厌!」妈笑着推开她。
小芸在一边看着,有点呆呆的,然後缓缓低下了头。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我现在已经相当了解她。
她是有点感触的。
於是我说:「妹妹,有客人在,不准这样子好不好?」
妹妹点点头,这一次倒听了话,但是两条手臂照样是挂在妈妈的肩膀上。
妈妈白她—眼,「小姐,你松松手好不好?重死了。」
我告诉小芸,「妈妈的腰酸背痛,就是这样来的。
」
小芸还是笑了起来,妹妹也只好听话松开了手。
「你们家,真是幸福啊。」后来小芸又重复这一句。
我本来倒不觉得幸福不幸福的,但是这样看来,我们无异有一个快乐的家庭。忽然之间,我忘了我的抱负,我忘了搬出家去的道理。
我的不满现实,现在变得这样可怕,我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家裏呢?像小芸这样,尚且好好的与家裏相处,我又不满些什么呢?我觉得自己荒谬。
我惭愧得不得了,於是—个下午也就默默无言。
但是妹妹与小芸相处得极好,倒让我觉得安慰。
妈妈说:「她是一个好女孩,让她常常来我们家。
」
我说好。
不过小芸不想留下晚饭,她要回祖父母那处看看。
她说:「我很担心,不晓得妈妈怎样的表示。」
我不耐烦。「管她呢。」
「你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小芸声音低低的说。
「好啦好啦,孝顺女儿,陪你回去吧。」我笑说。
她礼貌的向妈妈道别,向妹妹说再见,然後我们才走。
我以为可以没事的,还不住的安慰她,说没关系。
一到她家裏,我就知道不妥了,我们一开门进去,我就见到一个女人坐在客厅里。
小芸脸上立即变色,她走向前去,叫声「妈。」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我算是你妈妈?我配吗?」
我马上知道,这准是小芸的母亲了,太厉害的女人。
小芸说:「妈,我……我……」
小芸的祖母实在忍不住了,她说:「她出去一会儿,孩子家放假,出去走走有罪名吗?即使她没有把你当母亲,你何尝又有把我当母亲?」
她这几句话是说得很重的,小芸的后母跳了起来。
她说:「奶奶,既然这样,小芸归你好了,我也不要再管教她了,从此她也不须要再回来了!」
小芸的祖母说:「你舍得她?你不管她,倒是她的福气了,可是几次三番,你又叫我儿子把她挽回去。她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倒说说看。」
小芸的祖父拉住老太大,「别跟她吵了,像什么话!」
小芸站在一旁哭了出来,「奶奶,我回去好了!」
我低下了头。这真是难堪。怎么办才好呢?我。
这些事情都是因为我起的,现在我又不能发言。
小芸的继母气呼呼的说:「我叫她的父亲来看看!」
奶奶说:「他自然是听你的!但是我看你有什么好结果!」
小芸的後母一言不发,关上门就离开了这裏。
爷爷说:「你又何必呢?说些睹气话,她回去一搬是非,把我们跟儿子的感情又弄得更坏了。你不想想,儿子多久没来了?都是她搞的。」
我叹一口气,把小芸带到我房间去,给她一条手绢。
「不要伤心,你後母的确是不可理喻的一个人。」
「我奶奶说,那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我妈了。」小芸说。
我下怒反笑,「天下竟有这样的妒妇,真是少有。
」
「不要怪她。是我自己不好,不要怪她。」小芸又哭。
「怎么怪你!」
「我--」
「你倒说说看。」我不明白,「怎么反而是你不对呢?」
小芸忽然低下了头,呆了一会儿,她说要回家。
「不要回去!」我说。
「我一定要回去的。」小芸说:「不然爸爸会生气。」
「那你爷爷奶奶呢?」我问:「你不理他们了?」
小芸说:「你只是一个房客,你不会知道的。」
「可是我们是朋友,难道你不能把心事告诉我吗?」
她摇摇头。
当夜小芸就收拾好衣服回去了。我有点黯然。
「小芸,」我说:「我什么都没帮到你,反而害你捱骂。」
「不,」她的眼泪像豆粒一样的掉下来,「你对我很好。」
我难过了,「好什么呢?希望你常常来这裏,我可以见你。」
「阿国,你还是搬回家去吧,别惹你妈妈难过。」
「好的,我也觉得我不对了,我这次听你的话。」我说。
小芸说:「没有比较,你不晓得你自己有多幸福。」
我点点头,「答应我,小芸,有空一定要找我。」
她就是这样回去了。
她走了以後,祖父母一对老人都垂头丧气的。
他们绝口不提小芸,过了两天,我就退了租。
总共算下来,我一共过了两个月的房客生涯。
搬回家去,最开心的是妈妈,其次是妹妹了。
妈妈一直问:「小芸为什么不来?」她喜欢小芸。
我告诉妈妈那天的事情,妈妈听了不住叹息。
但是一直没来找我,像失了踪似的,我很牵记她。
打到老先生老太大那裏去的电话,也是不得要领的。
老太大一直叫我去坐,叫我去玩,但是没有提到小芸。
终於我想到,或者可以到她寄宿学校去看看她。
不过我又考虑到一件事。也许小芸不愿意见我呢?
她找我容易,只要拿起电话筒拨六个号码罢了。
但是我找她就难了,会不会她已经生我气呢?
她两次被后母骂,都是因为我引起来的,也许她怕麻烦。
想到这裏,我实在有点迟疑,於是又搁下来没去找她。
妹妹问:「小芸为什么忘了我们?她真是奇怪。」
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我搬回来,又是一个月。
时间并没有使我忘记小芸。
这不是爱情,两个年龄相仿的人,话又投机,产生感情是很容易的,我与小芸就是这样。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我们没有其他的成份。
但是妈妈却不以为然,她很担心我的闷闷不乐。
於是找只好去找了小芸一次,她的宿舍学校在效外。
我搭了很久的车子,才找到了那间红砖的学校。
我告诉校役,我要找小芸,我将姓名与班级给他。
他问我,「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哥哥。」我说。我没有撒谎,我一直当小芸是妹妹。
「你在会客室裏等一等,好吗?」他招呼我。
我在一间会客室裏坐了十分钟,小芸就下来了。
她是睑色苍白的,见到了我,她很意外与惊奇。
「阿国!」
我站起来,「妈妈叫我来看你,这是她送你的糖果。」
「谢谢她,请代我谢谢她。」小芸忽然哭了起来。
「小芸,我搭那么久的车来看你,你怎么老哭呢?」
「对下起。」
「没有什么对下起的,你可以出去吗?」我问。
「不行的。在这裏说话好了。你怎么说是我哥哥?」
「做你的哥哥不好吗?可以保护你。」我笑说,
她也笑了一下子。
「那一天回去,没有什么事情吧?」我问她。
「那一天呢?」
「喏,就是上一次。」我说:「你爸爸没有说你吧?」
小芸低下了头,然後又拾起头看着我。她咬了咬嘴唇。
「我不是一个好孩子,阿国。」她忽然之间这样子说。
我先是一呆,然後笑,「怎么会呢?我没有见过比你更乖的女孩子,所以我才喜欢你。」
「如果我很坏呢?」
「不可能的事,你怎么会坏啊。」我说:「不会的。」
「以前坏呢?」
「你以前也不会坏。跟我出去走走,就算坏了吗?」
她又低下了头。
「来,小芸,振奋一点,行吗,别垂头丧气的。」
她还是不出声,「你不明白,阿国,我的确不好。」
「没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啊。」我说:「把它忘了。」
「如果你知道我不好,你一定不再喜欢我了。」
我见小芸再三的说着,心裏的疑团也就起来了。
「你几岁呢?」我问。
「我十七岁了。」
「还没有到吧?与妹妹是同年的,这么小。」我说。
「但是我跟她不同。阿国,我从小没了母亲。」
「那也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开始变成一个野孩子。」小芸看着我说。
「你算是野孩子,那我妹妹是什么东西?」我哈哈的笑。
「你妹妹是天真,我则不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常常出去玩,与我後母作对。她管教我,我就说她欺侮我,她尝试对我好,我也不接受!」
「有这样的事?哦小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所以我不怪她的。所以现在我後侮当初引起她的反感。」
「但是现在是她不对,她没有原谅你是孩子。」
「现在她真的处处对我不好了,这都是我自己的过失。」
「你又说得严重了,这种误会,是可以冰释的。」
这样说来,小芸的後母,倒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可怕人物。
这样说来,她们两母女,各有不对的地方,大家都有责任。
「你听我说下去,阿国,我在十五岁的时候,闯了一次大祸。」她低下头。
「什么祸?」
「你不会相信,我听了一堆不良朋友的话,居然从学校溜出来,荒废了学业,被学
校开除,又离家出走!」
「你--?」我指着她,「小芸,你?你有没有说错?」
「是我,」她很平静的说:「我离家出走,住在公寓裏。」
我看着她文静秀气的睑,想到她的天真可爱,我呆住了。
不要爱上她(三):
这话要是出诸别人之口,我不气死才怪呢,但是这却是她亲口讲的,我怎能不信?
「後来,後来我们一大堆人把了事情,都被抓进去了。」
「抓,被谁抓?」
「警察。」
「我的天!」
「我被感化了一年,去年才放出来的,阿国。」
「我不相信。」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小芸,我下相信。」
「我的罪名是带毒·品,阿国,我是一个坏女孩子。」
我实在有若五雷轰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你明白了吗?为什么後母对我那么凶?为什么我破送到寄宿学校去?怕在家裏带坏弟妹。爸对我是完完全全的厌恶,爱我的人,只有祖父祖母,但是我看见他们是这样的惭愧,我看到你也不舒服,阿国,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
「但是小芸,你怎么会跟这些人在一起的?」我问。
「因为我觉得爸爸不该娶了後母,我不喜欢我的家了。」
「但是後母未必个个不好,小芸。」我向她解释。
「我小时候不懂这一些,我错了,阿国。」她哑声说。
「但是小芸,错而能改,也是来得及的。」我说。
她茫然的摇头,「不,我不原谅自己,爸妈也不会。」
「不会的。」
「我现在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了,我是颗坏种子。
」
「小芸!」
「现在我还是一样的坏。我一直不肯告诉你真相,我情愿你把所有的责任推到后母身上去,我又加油加醋的说後母不好,引起你的同情,阿国,我很坏,难道你没有发觉吗?我不是一个好孩子。」
「过去的算了,小芸,现在你的後母待你的确不公平。她一直还是把你当贼,把你弄得心神不安,这是她的不对了,也不能怪你。你知错就不要再犯了。」
「你会原谅我吗?」她问。
「会的。」
「但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无论如何是不一样了。」
我怔了一会儿,我会从此对她改观吗?我不能作答。
「伯母要是知道,也一辈子不要见我了。」她苦笑。
我心裏有太多的意外,沉重得不得了。
我终於说:「小芸,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你以後也不要再来看我了!」小芸忽然说。
「为什么?」
「你可以找到很多的好朋友。我对你坦白,阿国,也是这个意思,我觉得骗你也是一种罪名。」
我呆了半晌,然後离开了会客室,离开了学校。
在车子上,我的脑子乱成一片,精神无法集中起来。
这真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像小芸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居然有这样的一段过去,怎么会想像得到呢?现在又该怎么处置?
我从来没有想像过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复杂的事。
但是小芸那天真烂漫的样子,说什么也不像坏女孩子。
然而只照她所说的几句话,我也可以猜想到当年她做过一些什么事了。带毒,十五岁的女孩子把鸦片白面藏在身上到处走。住公寓,一大堆飞仔飞女胡混。
这些事情都叫人齿冷的,给妈妈知道不得了!
她会把小芸整个人当毒药看待,不准她教妹妹功课?
还会让我找她?还会让我与她来往?妈妈会昏过去!
虽然这都是过去的事,然而外人的想法又自不一样。
我实在的难过起来。
小芸,小芸实在太不像那种女孩子,太可惜。
如果她没有这一段过去,又是多么好的事情呢?
这样子看来,小芸不但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她倒是很坏的一个人,或者她以前是很坏的一个女孩子。
而且我的确很是计较她过去那些不名誉的事情。
我又不是超人,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罢了。
人总是人,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自然不免大为震惊。
到了家裏,我的睑色不太好看了,妈妈很奇怪。
「见到小芸了吗?」她问。
「见到了。」我说。
「她好?」
「还是老样子,我们谈了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她不可以从学校裏出来吗?」妈妈问:「你才去不久。」
「是的……很久没见面,忽然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啊。」妈妈奇怪的看我一眼,「但是你不高兴呢。」
「是的。」我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背住了妈妈。
妈妈是很好的。
她缓缓的替我掩上了门,就走出了,留我一个人在房裏。
我背着一幢墙,用手指在墙壁上画着,心裏想哭。
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想哭。我是十八岁的人了。
但是这个时候,我还是恨不得痛哭一场,解解闷。
我实在是太天真的一个人,看一张脸,就信以为真。
一张脸可以相信吗?但是我相信了小芸,这是我的错。
就是因为我过份相信她,所以她才有意无意的蒙骗我。
她把责任推在後母身上,父亲身上,甚至是弟妹身上。
然後她良心发现,把真相告诉我,我已径太受刺激了。
我埋头在枕头裏。
世界上竟会有这样复杂的事,我一次又一次的想。
我在小芸身上放下了这么多的感情,如今却一无所获。
或者我真的应该象她说的那样,永远不去找她。
但是我对小芸来说,是一个机会,是一个希望;
至少她目前己经改过了,大家都应该原谅—个改过的人。
她父母没有饶恕她,如果我也是这样,她会觉得改过是不值得的,不如一直沉沦下去。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责任重大,心里负担像块大石头。
我又想到刚才小芸悲伤的面孔,流下来的眼泪。
她是的确需要朋友的,不然的话,她不会重视我。
我大概是她一辈子里唯一的朋友了,小芸不是无可救药的。
至少她诚实,我记起她说过,骗我也是一种罪名。
这样讲来,她是很值得原谅的了,我不能置她不理。
这个时候妹妹走进来。「哥哥,你怎么了?」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没有什么。」我觉得妹妹很好。
她忙坐在我的床沿,「妈说你—回来就不高兴。」
「没有,我只是累了,我累了的时候样子很讨厌。」
妹妹笑了。她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但是我一直忽视了她。
我对我妹妹够好了吗?我们之间很有一点隔膜。
她说我对她凶,并下是夸张,我实在没有好好的跟她玩过。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对妹妹也不对了。
在这两个月之前,我心里有无限大的抱负志向。
到今天,我只希望我可以对家人好一点,那就够了。
这是代表成熟,我的确长大了不少,也学会了不少。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徒然使我更痛苦罢了。
我低下了头,不出声,不说话,妹妹觉得太奇怪了。
她也变得温柔起来,声音小小的,「哥哥,你没不舒服?」
「没有,你出去吧,我躺一会儿就会好的。」我说。
第二天起来,我装得像没事人一样的去上学。
放了学,找就到了小芸的祖父母家去弯了一弯。
他们看见我很欢迎,陪我说话,与我讲笑,又说我长高了。
年纪大的人老喜欢说孩子长高了,但是我问起了小芸。
我把我们在学校裏的对白说了一遍,然後看着他们。
老先生马上沉下了睑,借故走开了,老太大结结巴巴。
小芸说的,很明显是事实,清楚得不得了,我看得出。
但是我觉得老太太很是护短,她一直怪小芸的後母。
老太太显然根本上对那个後母就是不开心,然後把罪名加在她的身上。
说不定小芸的误入歧途,也是他们两老纵容出来的。
所以在真相末明之前,很难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他们两老锺爱孙女也是有的,但是却没有想到後果。
小芸的祖母终於说:「这件事情的确是有的。」她承认了。
「但是——」
「那时候小芸的年纪实在很小,」老太太说:「不能怪她。」
就是因为年纪小,才显得那种罪行与放肆特别可怕。
但是他们却一直以「年纪小」来掩护小芸,处处维护她。
我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应该怪谁呢?我都被弄得糊里糊涂了。
「这社会的风气不好,孩子们容易交上坏朋友。」
是的,近墨者黑,但是物必自腐,然後虫生啊。
「她家裏环境又不好,得不到什么温暖。」她又说。
但是哪一家的父母不管教孩子呢?也是为了孩子好。
「小芸已改过了,她现在多么的好。」老太大又说。
「是的,她已经改过,这我也看得出来。」我说。
「她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运气真不好。」老太太说。
现在我发觉,小芸的话,一半是从她祖母处学来的。
以前她一直期艾她的命运,那种口吻,就与老太大相似。
「我不相信命运。小芸要是好好的下去,一样很好。」
「但是她得不到信任,得不到朋友。」老太大说。
「不会的。」
「全世界的人都不原谅她。错过一次,以後都输了。」
「不会的,老太大,你相信我,你不该这样消极。」
她不响。
「最不好的就是,你也把这种消极带给小芸。」
「否则怎样呢?我一直劝她小心做人。」她说。
「她应该忘记过去,你不该去提醒她。」我说。
「你看见她後母怎样对她了?那态度多可怕?」
我不出声。人做错了一次,真的大家永远不会忘记吗?
太可怕了。我决定原谅小芸,使小芸真正的忘记。
忘记与逃避不同,我要使小芸知道,她并没有丧失一切。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她一定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样子小芸才可以恢复正常,不必冒充百分之百纯洁。
她应该接受事实,我会帮助她做到这一点,尽我所能。
「不过你是唯一对小芸好的人。」老太太忽然说。
「不,老太太,对小芸好的人很多,即使是她後母,也想对小芸做一些事情,只是不得其法而已。」
「我不相信。」她真是一个固执的老太太,太难了。
「你必须相信,也要令小芸相信。」我老实的告诉她。
「不会吧?」老太太说,「小芸的後母一直与她作对。」
「在你的眼睛看起来是作对,但是我不觉得。」
「你以後还会与小芸做朋友吗?」她问非听答的。
「会。」
「你不介意?」老太大的脸上有不置信的表情。
「不,老太太,我跟小芸依然是朋友,我请你把她交给我,我会使她开心起来,问题是你肯不肯?」
「我肯,我看得出你真正的关心小芸,我知道。」
「那就行了,小芸受你的影响太深,一脑子灰色。」
老太太抬起了头,不以为然的看着我,很不服气。
我笑了,「对不起,但是你确实如此,恕我直言。」
老太大沉默了一会儿,然後说:「我也有错。」
我松了一口气,有谁肯自认错误的呢?她肯就行了。
「让我们想办法补救吧,相信我,是有法子的。」
「阿国,一切都靠你了。」老太大忽然哭了起来。
她的确是爱小芸的,但是也爱得不得其法,太可惜了。
他们一家人,简直就是个大悲剧,叫我看了心疼。
但是我得想法子补救他们才行,这真是个大难题。
在事情解决之前,我不想告诉妈吗,她是一个敏感的人。
这样年纪的人,总是很固执的,她不会轻易原谅小芸。
但是这也不能怪妈妈,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近来我也算得是相当忙,上学与补习占了不少时间。
但是我终於抽空到小芸的家里去了一次,看她的家人。
我这样去是很冒昧的,他们未必会欢迎我的探访。
不过我觉得自己不算是一个太讨厌的人,或者会有收获。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
小芸的继母替我开门,的确是惊异得不得了。
我微笑,「伯母,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芸的朋友。」
「是,我记得,你请进来。」她北想像中和蔼。
但是现在我对她比较了解了,以前的恶感已经消除。
每个人都有真实的一面,没有看清楚之前,最好什么也下要说。
有一种人,外表看上去很是好看,几乎,十全十美。
但是这种人的内心却未必就这么好。「人不可以貌相。」
但是小芸是那一种呢?我也弄不清楚,我坐了下来。
小芸的继母,把家裏收拾得十分乾净,一尘不染。
有两个小孩子很文静的在做功课,他们看着我。
小芸的继母笑说:「上次的误会,真是对不起。
」
「没有关系。」
「唉,一个朋友告诉我小芸与一个年纪轻的男人在一起,我就以为是那种人,我太过虑了,对不起。」
「我明白,伯母。」现在我当然是十分明白了。
「做继母,是为难的一件事。」她很感慨的说。
我看着她。
「对孩子责备了,人家会怪我刻薄,不责备,又怪我姑息,两边都不是。」她轻轻的说:「再加我是急躁点。」
「小芸把她以前的故事告诉我了。」我坦白的说。
她有点惊异。「是吗?你知道了一切?她告诉你的?」
「是的。」
「其实是我间接害了她,她不肯接受我。」她说。
「她的想法是错误的。」我说:「继母不一定狼心狗肺。」
「但是她那么小,怎么会相信一个陌生女人呢?」
「她现在很想博得你的信任,你愿意吗,伯母?」
她迟疑了一会儿,不出声。她心裏是有点矛盾的。
「也许你可以让她回来住?给她一个机会?」
「你年纪很轻,你不会明白,这是我们的家事,而且非常复杂,三言两语间,解释不清楚。」
「伯母,你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我抱歉的笑说。
「不会,小芸有你这样关心她的朋友,我也高兴。」
她的说话很合理。正如她说,做继母也不容易。
「听小芸说,她父亲对她很恶感,是不是?」我问。
她苦笑,「你不会相信,她父亲根本不愿意提起她。」
「啊!」
;
「小芸的祖父母以为是我离间的结果,叫我们怎么说呢?放假,我不是不让她回家来,但是她不肯,祖父母也不肯,她们总觉得我刻薄,叫我怎么做呢?但是小芸又认为我故意不让她回来见父亲!」
她皱着眉头,向我诉说着原因,她是很难做人的。
我相信她,这是她的难题,三代之间的隔膜。
开头我认为小芸祖父母,是她唯一的运气。
但是现在我想法又不同了,祖父母的固执,对她有害。
「谁不想一家子和和气气呢?」她问:「是不是?」
「是的。」
「我也尽了力了,真是没办法,小芸使我们太失望。」
「她现在很有自卑感,老觉得你不原谅她。」我说。
「你不知道她当年的所作所为,我受了多少气,流了多少眼泪,我无意说一个孩子的坏话,但是即使我有不对之处,她父亲可是爱她的呀,她也得替她父亲想想。」
「她说她进了一年感化院。」我说。
「现在还得守行为的。这并不是有面子的事情。」
「过去还是算了吧。伯母,这对大家都好一点。」
「可是我们很心灰,特别是她父亲。」她摇摇头。
我很难堪。也许作为一个继母,她已经尽了力量。
正如她说,她假如太努力管教小芸,大家反而怪她。
上次不是吗?她怕小芸与阿飞来往,去看看情形,却几乎是被小芸的祖父母赶出去的。
人情之常,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也不爱做。
难怪她渐渐的灰心了,不愿意再做这些事情。
小芸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我不会怪她。
「你是她的朋友,你劝劝她吧。」小芸的后母说。
我叹一口气:怎么责任又在我的身上了?我奇怪。
我无可奈何,只好告辞出来。我不可以坐得太久。
从他们家裏出来,我觉得很惆伥。谁可以帮小芸呢?
现在好像谁都有错,又谁都没错的样子,真是难搞。
或者我们可以把责任推在社会的身上,但这又不对。
可怜的小芸。
她错得这样厉害。怎么办呢?我心裏只有同情。
除了同情,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的能力也很有限。
我去过她的祖母家,又去过她的父母家裏谈话。
可是事情好像一点进益也没有,很叫我难堪。
她的继母说:「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我只是一个房客。
我的天,现在我甚至不是一个房客,我搬离那裏了。
这是一个难题。
当然我可以放下小芸,完全把她忘记,装成没事一样。
我可以这样做。
但是我又不忍心。小芸整天生活在凄惨愁云裏。
如果没有人去好好的开导她,她会永远这样下去。
这样子的生活会使她的性格大变,对世界仇视。
无论她做过什么,我都不想她这样子痛苦下去。
我原谅她。
我还是要去找她的,我至少要给她一点希望。
我在心裏已经决定了。就是照这样子办吧,我想。
星期六,我放了学直接去找小芸,途中花了一个小时。
她没有离开学校。这次那个校役认得我,我顺利的见到了她。小芸出来,那表情是奇特的。
「你好吗?」我给她一个微笑,笑是壮胆子的。
她点点头。
「星期六下午与星期天,你都留在学校?」我问。
「是的。」她小声答。
「不出去走走?」我问:「有时候娱乐也很重要的。」
「同学借了两本小说给我,我可以看两个晚上。」
「我们到校园去好吗?坐在这裏说话,怪闷的。」
小芸站起来,陪我走出会客室,经过走廊,来到校园。
校园内花草都种植得很好,但是学生都回了家。
「你为什么还会来看我?」她问:「你不怕吗?」
「你又不是毒蛇?」我反问:「我怕些什么呢?」
她用舌头舐嘴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比那个更可怕。」
「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原谅你小芸,我们还是明友。」
她不出声。
「当初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当然很震惊,」我说:「但是谁没有错呢?你改过了,那就行了。」
「我心里有个疤,永远提醒我是一个坏人。」她说。
「别傻了。」我笑,「我们出去好吗?你去校务署签名。」
「不,我不出去。」
「为什么?」
「我情愿留在宿舍裏看小说。」她的声音非常低。
「我们以前不是相处得很好吗?」我问:「为什么?」
「我不想与你在一起,人家会说你的闲话。」她说。
「乱讲。」
「人家会的。他们会说你与一个一文不值的人在一起。」
「你真多心了,而且我并下介意人家说什么。」
「真的?」
「你一定对自己有信心,对我也有信心!」我皱着眉说。
「你真的不介意我的一切?」她大哭起来。
这一次我没有叫她停止哭泣,我说:「你尽量哭吧。」
她用手掩着脸,在静寂的校园裏哭了很久很久。
终於她抬起了头,我拍拍她的肩膀,我说:「好了。」
她的脸上都有泪渍,「我要去洗一洗脸,阿国。」
「找在会客室等你,我们出去散散心,好吗?」
她终於点了头,奔上宿舍去。我放下了心。
不管怎么样,她到底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过去还是过去,我并不介意,朋友应该这样。
况且世界上哪裏有十全十美的人,她最难能可贵的是坦白,她不隐瞒我。
要瞒我这种傻小子,还不太容易吗?真是!
不过她没有这样做,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听。
我心裏忽然有了阳光,原谅她吧,还犹疑什么呢?
小芸下来了,她洗好了睑,换了衣服,梳好了头。
「你看上去很好。」
她笑一笑,「谢谢你,阿国。我们去哪裏呢?」
「到处走走,与你谈谈话,不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不会想了,你叫我忘记,我就忘记。」她说。
「你要听我的话啊。」我笑说:「不得半途而废。」
「那是绝对一定的事。」她也笑了,「你尽可以放心。」
我与她离开学校。
「规定几点钟要回来?」我问:「告诉我,不要超时。」
「十二点。」
「好,我们再安排节目。」我说:「你喜欢怎么样?」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小芸坦白的说:「无所谓。」
「要不要到我家去?」我问。
「这——」她畏缩了。
「你不是说听我的话吗?喂喂,转眼就忘了?」
「他们知道我的事吗?」小芸提心吊胆的看住我。
「唉,我不是又叫你不要管以前的事吗?」我提醒她。
「但是——」
「但是什么呢?他们并不知道,因为时机还没到,我不说。」
小芸畏畏怯怯的问:「是不是怕他们看不起我?」
「小芸,」我住了脚,「你要是再这样,我要駡你了。」
「好,」她微笑,「我改过。」她的确拿了很多勇气出来。
「去我家吧,」我说:「我妹妹和母亲都想见你。」
我与她乘车回家,妈妈来开门,呆住了,「小芸!」
「是我,伯母。」小芸说:「对不起,这么久没来看你。」
「请来请来,稀客。妹妹,瞧瞧是谁来了?」妈喊着。
她的声音是充满喜悦的。她奔到房间去叫妹妹出来。
小芸看着我说,「每次我与你出来,都那么开心。」
「开心完全在你自己,你要开心,便开心起来了。」
妹妹奔出来,「唉呀,小芸!你来看我了?太好了!」
「谁来看你?」我问妹妹。
「不来看我,那便是来看你!」妹妹指着我大笑拍手。
小芸有点不好意思,「我来看每一个人,大家都对我好。」
妹妹说:「我正在奇怪,干么你这些日子都不来。」
「我……没有空。」
「是不是你後母不让你出来?她真是坏!」妹妹说。
「妹妹!」我说。
小芸说:「是我自己不好,我懒,学校又远,没出来走动。」
「每个人都想念你呢,」妹妹说:「特别是阿国他。」
「真的,」妈妈说:「他在学校裏找到你的,是不是?」
「是。」小芸看我一眼。
「你太静了,小芸,女孩子这个年龄,应该多动动。」
我点点头,「小芸,你听到了没有,妈妈说得很对。」
小芸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静一点的好。」
妈妈怜惜的说:「我们家妹妹就不行,小芸真乖。」
「伯母,千万不要说我乖,我……实在不敢当。」小芸说。
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於是我巧妙的栘转了话题。
「小芸,」妈妈说:「你有空多来,我们这里永远是欢迎你的。」
「谢谢。」
「闲话免说!」我道:「妈,肚子饿了,弄点吃的。」
「馋嘴鬼!」妈妈白我一眼,「吃甜的还是咸的?」
「两样都要。」我笑了,「妹妹与小芸也要吃的。」
「好,我给你们去弄。」妈妈笑着进厨房去了。
小芸低下了头,看到别人家庭的幸福,她总有点不自在。
这一点连妹妹都觉察到了,妹妹说:「你要是把这裏当自己的家,便好了。」
「可是这不是我自己的家,」小芸说:「我是客人。」
「你不要多心。」我说:「小芸,也不要有自卑感。」
「小芸姐不会,」妹妹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要自卑?」
我笑,「你知道什么?快别多嘴,到厨房去帮妈妈。」
「我也去!」小芸说。
「好,你们两个女孩子都去吧。」我说:「学习学习。」
妹妹说:「你看他,就是爱装老大哥的样子!」
小芸看我一眼,笑了。她在我家,是最快乐的。
她们在厨房裏的时侯,我为小芸整理了一些书。
反正她在宿舍裏空闲着,看些有益的书,也是好的。
她们弄了好些点心出来,又春卷又糕点的几种。
妹妹嘻嘻哈哈的说:「原来做事情也其味无穷。」
小芸说:「今天我学会了弄春卷,下次可以再做。」
看着她们这样开心,我也被感染了,笑了起来。
妈妈说:「家裏有两个女孩子帮忙,可真是不错。」
大家吃完了点心,我请妹妹与小芸出去看电影。
妹妹忽然说:「啊不,我要做功课,你们去吧。」
「真的不去?」我问:「大好机会啊,不要丧失。」
「不不,你们俩去好了,我真的走不开。」妹妹说。
「好吧,」我说:「那我与小芸去吧。」我看着小芸。
「但是你们一定要回来吃晚饭的。」妹妹坚持着。
「好。」我说。
「小芸姐呢?」妹妹又问。
「我也来。」小芸赶紧回答。
「太好了。」妹妹说:「你们去吧,好好的玩一个下午。」
我说:「你看,她就是喜欢装老大姊的样子!」
小芸笑得不亦乐乎,妹妹白了我一眼,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与小芸出去,她说:「阿国,我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呀。」我说:「你怎么这样想呢?」
「不,现在始终是晚了,我觉得配你们不起。」
「刚才我怎么对你说来着?」我责问她:「你忘了?」
「你叫我不要自卑。」她说:「但是,阿国……我……」
「那可不是?你为什么不做到这一点呢?」我问。
她低着头。
「抬起头来做人,今天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阿国,你待我真好,这十分使我惭愧。」她说。
「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了,赶快乘车去买戏票吧。」
「妹妹为什么不出来呢?」她问:「是真的为了功课?」
「也许她不想夹在我们当中,她以为我是你男朋友。」
小芸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我反问:「男朋友?」
「其实我们只是好朋友,她真是精神过敏,受不了。」
小芸问:「那其中的分别有那么大吗?」
「当然有,」我说:「一些男孩子对女朋友好,是有企图的,他们千依百顺,为了博得女孩子的欢心,那种念头很自私。小芸,我当你是朋友。情侣反目如陌路,但是朋友却不同,是不是?」
「是的。」她说。
我一直说下去,「这个世界,只有友谊是长存的。」
她笑了一笑,非常注意的凝视我,很有兴趣。
「你不要笑啊!」我说:「即使是电冰箱,也不能用几十年。」
「——但是朋友又不同,是不是?」小芸反问我。
「对了。」我说:「你真聪明,小芸,你完全猜对了。」
「你只需要朋友,是不是?」她看着我缓缓的说。
「啊,是的,朋友是很好的。」我加重语气说。
小芸说:「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阿国。」
「还有我的妹妹,我的父母,都是你的朋友。」我说。
「你似乎很喜欢我,阿国,这是我会记住的。」
我很高兴,我觉得我自己做了一件很好的事。
但是小芸,她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开朗了。
她比起前两次,可以说是稳重得多,但是也没有那么活泼。
是什么使她变成这样了呢?也许她心情还未完全恢复吧。
我们看完了戏,慢慢散步回家,途中她也说得很少。
在吃饭的时候,小芸也没有说什么,但是非常有礼。
妈妈显得很喜欢她,非常暗示她是我的女朋友。
我没有这种意思,但是解释给她听,她不会明白。
饭後小芸坚持自己回学校,我则一定要送她。
妈妈出来打圆场,「小芸,你为什么不回祖母家呢?」
「对,」妹妹说:「反正明天是礼拜天,怕什么?」
小芸说:「爸妈叫我在学校裏,我还是回学校好了。」
妈妈摇头,「真是可惜,不然在我们家住,也可以。」
「让我回去好了。」小芸说:「我很习惯这样子。」
「我送你。」
「不不,阿国,你来回要几小时,请不要客气。」
我看看母亲,一家人都很为难,小芸很固执。
不要爱上她(四):
妹妹忽然拉住她的手,「怎么了?小芸姐姐,在这裏陪我一天吧。有什么事情,我来负责好了。」
我不响,我要待小芸自己决定,我下勉强她。
妈妈说:「我打个电话去与你父母说一声,可好?」
「妈妈,」我说:「他们是不会答应的。她父亲不认识我们。」
「这样子实在太难了。」妈妈笑,「但是你见过她母亲。」
「就由我打这个电话吧。」我站起来,「好不好,小芸?」
「各位请不要为我麻烦,我下次再来吧。」小芸说。
「好吧,」我叹口气,「我不勉强你了,小芸。」
「谢谢你们。」
「小芸,」我说:「我整理了一点小说,预备带给你看。」
「我去拿!」妹妹答得比谁都快,忽忽的进房去。
「有空打电话给我。」我说:「记得了?」我加重语气。
妹妹把一包小说交给她。
小芸是这样告辞的。
妈妈表示不满。「你为什么不坚持留她呢?」她问。
「我们不必为她添增麻烦,像上一次那样。」
妈妈想了一会儿说:「这倒也是真的。」她点点头。
妹妹说:「她一点自由也没有,我像她就槽了。」
但是小芸以前有过太多的自由,我想了起来。
我叹了一口气。我在星期天做好了所有的功课。
下午没事情做,我觉得很寂寞。
当然家裹有父母,有妹妹,但是他们是家人。
家裹的人对了十几年,熟得不能再熟,所有的话各说完了。
况且对他们,有很多话,是不应该说出来的。
有了这样的隔膜,我想难怪每个孩子大了都要出去找朋友。
同学也是朋友,只是男孩子与男孩子,唉——
小芸是很可爱的,我喜欢接近她,也喜欢见她。
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我已经对异性发生了感情了吗?
但是我又不肯承认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怕难为情。
我的确想见她。
像这个下午,如果小芸在这裏,我就不会闷了。
我奇怪小芸在宿舍裏做什么。看那些书本吗?
她有没有想我呢?如果昨天她住在这裏,那该多好。
我们将会很快乐,至少与她说说笑笑,也是高兴的。
不管她活泼也好,文静也好,她总是很自然的。
我已经把她的过去完全置之脑後,当它们是死亡的。
我对小芸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希望她也这样想。
但是她昨天却好像有点不太开心,是为了什么?
我一整下午都在想她,我认为我的态度有点异常。
我是爱上了她?
我吓了一跳,连忙向自己否认,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只有十八岁多,我还没毕业,岂可以谈恋爱?
我可以关切小芸,帮助小芸,但我不可以爱上她。
太不应该了,最最没有志气的男孩子才会这样子。
对我来说,一切放在前面,爱情应该搁在最最後。
待事业学业都有了基础的时侯再说吧,现在太早了。
我提醒自己,怎么可以谈这种私情呢?我失笑。
所以妈妈尽可以放心,对於这些,我自己会有分数。
想到这裏,我心中又宽了不少,也许我只喜欢小芸。
不过这种喜欢,也是异於寻常的。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许每个年纪轻的男孩子都要有这个过程,并不奇怪。
不过我觉得我自己很特别,不晓得他们是不是这样。
或者这是每个人的过程吧。
到了一定的年龄,遇到个知心的女孩子,大家好起来。
然後便恋爱,结婚。这一些都是很正常的吧?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然後妈妈来叫我听电话。
「是小芸。」她说。
我马上跳起来,街过去,拿起电话筒。「喂?」
「阿国?」她那个声音,非常平静,很温柔。
「是的。」我问:「你好吗?昨天回家,没有太晚吧?」
「我看完两本小说,所以打电话给你聊聊。」
「太好了。」我说。
「我爸爸今天早上来找我。」她告诉我这个消息。
「唉呀,幸亏你昨天没有留在我们家。」我说。
「是的。」她停了一停,「爸劝我不要再念书了。」
「什么?」我大声的问,我怀疑我听错了话。
「爸说他的同事开了一家服装店,叫我去做售货员。」
「这是谁的主意?」我由意外转为愤怒,「你父亲说的?」
「是。」
「他的确这样说?叫你辍学?」我一再的问她。
「是。」
「为什么?我觉得你的成绩不错,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但是爸说,即使毕业了,也不一定找到好工作。」
「这完全是不同的两回事,你怎么可以放弃学业呢?」
她没有出声。我只听到电话裏「沙沙」的杂声。
「你一定要尽力反对,这关系列你的前途问题。
」
「我……我同意了。」
「你真气死我了,小芸!总有一天,他们会叫你去跳楼!」
「他是我父亲,我必须要听他的,他不会害我。」
「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替你着想,竟然叫你辍学。」
「也许他觉得我没有前途。我的功课,并不是第一等的。」
「但是你荒废了两年的功课,还追得上,已经不容易了!」
「阿国,我爸爸与你的想法不同,他要我出来做事。」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闭着嘴,我呼吸得很重。
「他说如果我赚到了薪水,可以住回家裏去。」
「你祖父祖母怎么说?」
「他们还没有知道。」
「他们不会赞成的,你祖父母一向很爱你。」
「我想到时一定有番争执。」她重重的叹口气。
我不响。
「我多么希望他们不要为我有任何争执了。」小芸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但是我一定要你反对这件事。」
「阿国,请不要这样,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孩子。」
「好孩子坏孩子都得读书,你父亲做得不对!」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妈妈走过来问:「什么事?」
我摇摇手。
妈妈很怀疑的走开了。
「阿国,请不要这样生气,读不读书,有什么重要呢?」
「对一些人来说,或者并不重要,但是我觉得太要紧了。」
「我觉得抱歉,阿国,这是我父亲的决定。」
「你抱歉什么?这又不是你的错,真奇怪!」
「但是我令到你生气了,阿国,你不会气我吧?」
「不会,但是现在我的确很暴躁,我们明天见面好不好?」
「在什么地方?」
「你到家来。」
「不,我不想常常来打扰。」小芸忽然之间反对。
「那么在那间小公园,你知道在哪裏?雨点半。
一
「好的。」她挂上电话。
我站起来,妈就过来了。「不要告诉我没有事。」她说。
「有事,妈,小芸的父亲叫她辍学。」我说。
母亲一呆,「有这种事情吗?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谁晓得,他叫女儿去做事。他们一家人真怪。」
「做事?小芸中学还未毕业,能做什么?」母亲愕然。
「很多父母想法不同,一些粗重的工作,不需要学问。」
「这又有什么好呢?」母亲说:「这对小芸下公平。」
「根本就是。」
「她本人呢?有没有反对?可怜的孩子。」母亲问。
「没有。她预备完全承受下来,她本事真大。
」
我扬着手,我想把怒气挥舞出去,出一口气。
「唉,真是爱莫能助啊!」母亲摇摇头,「我的天。」
「我应该怎么办?」我问母亲。
母亲迟疑了一下,「阿国,不是我说啦,小芸的事情,你也努力了很久,可是一点结果都没有。他们家裏好像很复杂的样子,我看还是算了。」
「算了?」我跳起来,「妈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你可以找到其他的朋友,不是吗?」
我的心冷了一截,妈妈!我的妈妈这样说!
她还没知道小芸的真相,已经这样子说话了。
她叫我震惊。「妈,难道你不喜欢她吗?」我问。
「阿国,喜欢是一回事,但是她有这样的家庭--」
「这又不是她的错!」我抢着为小芸辩护起来。
妈沉下了睑,「阿国,我只不过表示了一点意见!」
「妈,对不起。」我马上知道说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犯不着与我吵,你可以把我的话仔仟细细的想一想。」
她有点生气,一语不发的走开了,留我一个人在客厅裏。
我觉得一阵空虚。妈没有知道真相就如此表现了。
她知道又怎么办?
小芸是猜对了,妈一定不会让她再进我们的门。
难道一个人曾经做错过事,想改正也没有机会吗?
像妈妈这样,平时对小芸这样友善亲切,尚且如此。
我不敢想像别人会怎么样做。但是我为小芸担心。
我现在是完全孤独了,我对於妈妈信心太不足。
我曾经对小芸说:「只要你肯改过,大家便会喜欢你。」
事实并不如此。我开始觉得,我开了一张空头支票。
小芸会因此更失望更灰色,我很懊恼,而且我手足无措。
叫我怎么办呢?我应该放弃她吗?妈妈也这样劝我。
但是我觉得不对,我已经做了这么多,放弃是可惜。
但是这种闲事,越管只有越烦恼,叫我应付不来。
於是我只有再去找小芸的父母,这次我见到了她的父亲。
小芸的继母对我很客气,但是她的父亲则不是。
「我不必对你解释,」他说:「小芸是我的女儿。」
「但是你要为她着想,」我力申此事,「辍学没有好处。」
「有没有好处是我的事,你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小芸的父亲跳起来,「她的朋友太多了。」他说。
「我不是那种人,伯伯。」我说:「你不要误会。」
「这不管你的事,我认为这是我们的私事!」他说。
我看牢这个固执的中年人,他认真的眼睛,极薄的嘴唇,灰白的头发。
我无法接触到他,我又失败了,我只是一个外人。
「而且我不想我的女儿,在这种时候结识男朋友!」
「我--」
「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见她了,送客。」他说。
他是这样的不喜客,我倒觉得我真是多管闲事。
我只好告辞。当天晚上,我感觉环境逼人太甚。
我与小芸好像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似的。
但是我明天已经约好了她,什么都在明天再说吧。
三点钟,小芸才到,她面色苍白,样子很憔悴。
我迎上去,她第一句话是:「你去过我家了吗?」
我点点头。
「你不该去的。父亲把我痛骂了一顿,阿国。
」
「对不起,小芸,我心裏想帮你,但是常常把错。」
「阿国,我们这样子下去,好像没有什么进展。
」
我默不作声,我昨天也想到了这一点,怎么办呢?
「下个月我便退学了,我会到那家服装店去做事,阿国,你有一个好家庭,很好的前途。我感激你给我的鼓励,但是我想我们以後还是不见面的好。」
我把脸埋在手掌里,我不说什么。这实在是太为难了。
「阿国,你对我很好,我知道的。」她一再那么说。
「这是你的决定?」我拾起头来问她,看着她。
「是的。」她露了个笑容,勉强得很,「大家都好。」
「为你好。但是我不会好。」我忽然之间说。
「为什么?」她问我,「你功课忙,少交朋友也是好的。」
「我会很想念你。」我说。
「一下子就好了,等你毕业,你会认识很多新朋友。」
她一直在微笑,那种笑之勉强,真是使我心疼。
「如果你有要紧的事,叫我一声,我会赶来。」
小芸忽然泪盈眼眶,「好的,我会记得你的话。」
我低着头,我绝不想第一个开口说「再见」。
但是小芸说:「再见,阿国。我回家了。」她站起来。
她是在斜阳裏走掉的,我们彷佛在那张石櫈上坐了很久。
我大哭一场。
哭使我很舒服,但是我一直想念她,想得不得了。
我没有去找她,也没有上她的家,也没有打电话。
小芸也没有与我连络,就是这样,一年过去了。
我毕了业,考到了专门学校,做上了所谓大学生。
母亲与妹妹也很少提到小芸,有一样我是知道的,她们始终喜欢她本人,只是觉得她家裏麻烦。母亲有一定的歉意,我看得出来。
我们一家人相处得很好,我也开始约会其他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有些长得好看,有些教育程度相当高。
她们都是背境清楚,很有教养,几乎十全十美。
但是她们总是少了一些东西,这叫我怀念小芸。
我始终没有忘记小芸,心裏总是有点牵记她。
但是经过一年,我成熟了很多,我觉得她是对的。
当年我们都这么年轻,谁也帮不了谁,不如这样的好。
但是对於她的辍学,我还是觉得可惜。她很聪明,功课又不错,现在……她大概只好做一辈子的售货员了。
我不是说售货员有什么不好,但是她可以做更好的工作。
她实在不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子。我可以肯定的说。
妹妹现在也乖了,孩子气消失了一大半,完全是个少女的样子,功课非常的好,又很听妈妈的话。
一个人的命运是注定的。
像妹妹,她的运气显然很好,从小到现在,无忧无虑。现在妈妈唯一担心的就是她的未来对象问题。
但是小芸呢?我实在替她担心,她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没想到我会再见到她,但是我却始终见到了她。
那一天,妹妹要去买几件衣服,妈叫我陪她。
我抗议,「妈,烦都烦死了,何必给我这个苦差呢?」
「外头坏人多,你妹妹一个人在街上走,多危险。」
「妈,」我笑了,「照你这么说,街上没有女人了?」
「叫你陪你就陪一陪吧,没娶老婆就冷落妹子。」
「妈,你说话越来越没有道理了。」我看她一眼。
妹妹说:「既然如此,你就陪我一陪吧。」她笑。
「买什么衣服?」我问:「你一整柜的衣服。
」
妹妹娇俏的说:「有些看腻了,有些穿腻了!」
「听听这种口气,小姐,衣服是用来保暖的。」
妹妹笑,「将来谁做了你这小器鬼的老婆,可惨了。」
「这与小器有什么关系?」我反问:「你完全弄错。」
妹妹转头跟妈妈说:「看,他就是怕娶不到老婆。」
话虽如此,我还是陪妹妹上了街。妈说得是对的。现在路上都是阿飞,年纪轻又长得好的女孩子,像妹妹这样,实在不适合黑夜出去。
妹妹逛服装店那股劲,真叫我佩服,她不觉得疲倦。
女孩子真是奇怪的,干别的,动一动就嚷累坏了。
但是两条腿逛公司就完全不同,一点也没影响。
她把衣服挑了又挑,试了又试,兴趣无穷的样子。
我终於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买了杂志与薯片,一等她试衣服的时候,我就休息,一边看一边吃。
这样比较不会那么无聊,但是妹妹却非常不开心。
她买了好几件裙子,钞票一张张的付了出去。
我惊异女孩子衣服的贵,妈真是疼妹妹得离谱。
十几岁的女孩子,何必这样隆重的换季花钱呢?
不过妈妈只有她一个女儿,而且爸又加薪升级了。
母亲有母亲的道理,我想,而且妹妹的确是可爱。
「可以回去了,」妹妹说,「看你那种不耐烦的样子。」
「唉,天大的冤枉,就算你的男朋友,还没有这种耐心呢。」
妹妹抿嘴笑了,「我可不要耐心好的男朋友。」她说。
「为什么?」
「没冲劲,没男人味道,」她说:「我喜欢洒脱的男孩子。」
「你太不像话了,陪了你半天,倒兜圈子来駡我。」
妹妹大笑。
「天都黑啦,讨厌!」我说:「这种时候最难叫车。」
「你为什么不学车呢?」妹妹问:「可以接我与妈妈。」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说:「可以做一做。」
我们拿着大包小包站在街上,忽然之间妹妹推了我一下。
「干么?」我问她。
「你看那间小店里的T恤,多么好看!」她说。
「不准再看了,妹妹,我都快累死了。」我噜苏。
「你累个鬼!你像野马一样,累什么?」她拉我进去。
「你太不像话了,妹妹,下次说什么都不陪你。」
「别多讲了。」她一手便推开那小店的门,拉我进去。
我马上看到了一张小凳子,坐下来,叹口气。
已经六点钟了,我们已经走了三个钟头,我的天。
然後我怔住了,那个售货员--「小芸!」我叫出来。
妹妹从一大堆衣服当中抬头,也看到了她,「小芸。」她也叫。
小芸看着我,又看妹妹,「阿国,妹妹,是你们。」
「可不是我们?」我跳起来,完全忘了疲倦了。
妹妹问:「小芸,你在这裏工作?唉呀,怎么不告诉我?」
小芸微笑,「不好意思。」她说:「给你打个九折吧。」
「这是什么话?不好意思,你这个人说失踪就失踪。」
妹妹拖着她不放,幸亏店裏只有小芸一个人。
「一年多没见了。」我说:「你一直在这裏做事?」
她点点头。
我打量她,她有点瘦削,身上穿一套流行的裙子。
小芸脸上稍微化过桩了,使她看上去有点俗气。
我不喜欢一切跟潮流走的女孩子,个个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大眼,一样的化桩。小芸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也跟着这班人走了。
「哥哥,你怎么见了小芸一句话也没有?」妹妹问。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坐在那裏笑。
「我哥哥一点没有变,他还是傻慢的。」妹妹说。
小芸又笑了。
我问她,「你住在家裏?」
她点点头。
「父母亲都好吗?」
「好,谢谢你,伯父母呢?」小芸掩不住她的关切。
「很好。」妹妹说:「你不知道哥哥已经考上了大学?」
「啊,恭喜你,阿国。」她由衷的说:「太好了。」
「你拿几件丁恤给我看看好吗?」妹妹要求。
「是,看我,差点忘了做生意了,幸亏老板下在。」
「哼!」妹妹看我一眼,「哥哥还不肯进来呢。」
「我又不晓得小芸在这裏。」我说:「你真奇怪。」
「可是现在总得感谢我啦?」妹妹很得意洋洋的说。
「唔。」
她一股劲的挑衣服,一边嘴里又说着话,忙坏了。
「妹妹还是老样子。」小芸说:「这样的活泼,无忧无虑。」
「这些日子,你好吗?」我问她,「你毕竟没来找我。」
「还好,但是工作有点辛苦,而且休假少。」她答。
「有没有新的朋友?」我问。我心里是指男朋友。
她很懂事的笑笑,「找朋友?怎么会这样容易?」
我但觉她在这两年里,长大了不知多少。
彷佛我们的一年,就等於她的三年,甚至是五年。
「小芸,我喜欢你的老样子,不化桩,不熨头发。」
她笑了,「想起一年前的事,我也真傻,竟会要求不见面。」
「既然你知道傻,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消息呢?」我问。
她有点欲语还休的样子,就在这时候,妹妹说:「给我这三件好吗?它们真不错。」
「好的。」小芸答应着,一边跑过去替妹妹把衣服包好。
「谢谢你。」妹妹说,她掏出钞票,付过了钱。
「谢什么呢?」小芸客气着说:「有空请再来。」
「一定。」妹妹说。
我问:「我在这裹,找得到你吗?可不可以打电话来?」
她迟疑一下,交给我一张店裏的卡片,「这里有电话。」
我把卡片放在裤袋裏去,向她点了点头,「好的。」
「我们真的要走了,小芸。」妹妹说:「下次来看你。」
「好。」
「你是天天在这裏的吗?」妹妹问:「会不会换班?」
「每天都在--」小芸苦笑,「一星期七天,十点到八点。」
我没出声,这样子的工作,无异是很沉闷而没意思的。
但是这到底也是一份职业,可以维持她个人的生活。
我想改天再来找她,详细的谈一谈,问问她的近况。
于是我们走出了小店,叫了一部街车回家去。
小芸变了一点,脸上仿佛添了点风尘似的。这或者是我的多心,但是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一到了家,妹妹就把碰见小芸的事告诉妈妈听。
妹妹是不会保守秘密的,我也无意叮嘱她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多数的事情是越保密越糟糕的,结果全世界都知道了。
一家人谁都不该瞒谁,我丝毫不想瞒住母亲。
但是妈妈好像很留意这件事,她在我脸上看了很久。
然后她问:「那么小芸一直在做售货员了?」她问得很小心。
妹妹说:「是的,还给我打了九折,妈你看衣服怎么样?」
「很好很好」。母亲说。
妹妹得意的捧了一大堆衣服回房裏去了,一边笑着。
妈妈有点担心,我看得出来,她担心的是什么?
大概她不喜欢我去找小芸。在她眼中,小芸是个售货员。
她希望我在同学堆中挑个女朋友,门当户对的大学生。
我当然知道妈妈心裏想的东西,她怎么都瞒不了我。
我也瞒不了她。我是她的儿子,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
所以她知道我一定会再去找小芸,她知道的。
所以她才会担心,所以她才会不悦,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母亲不愧还是一个很了解我的人,她很给我面子。
过了两天我就去找小芸,我没有预先通知她。
我到她的小店去是四点多,放了学之后,她在招呼客人。
看见我她向我点点头,做好了生意她才走过来。
「我来看你。」我说。
她低下了眼睛。「只有你常常记得我。」她说。
「那边的中年女人是谁?」我问。「是客人吗?」
「是我的老板娘。」小芸答:「人还和气。」她笑笑。
「我还是不要妨碍你做生意的好,你一会有空?」
「下了班?」
「是的,你说你八点下班。」我记得清楚。
「可以,但是距离现在还有几个钟头呢。」她说。
「我先回家吧。」我说:「你八点钟在门口等我。」
「好的。这裹门口。」她说:「你不必早到。」
我推开门出去了。当时我手里夹着一大堆书。
天气并不是太热,但是城市里的空气常常叫人受不了。
我想我回去冼一个澡也是好的,顺便休息一下。
还有差不多四个钟头呢?急什么?我心里想。
到了家,妈跟我说:「今天晚上你爸爸有同事来我们家。」
「同事?什么同事?」我问。
「张先生。」
「从来没听说过,这些朋友,都是爸升级之后认得的。」
「张先生与他的女儿一齐来。』妈很郑重的说。
「为什么?」我抬起头来,心里面多多少少猜到一点。
「介绍给你。」妈说:「你爸去过他们家,觉得那女孩子不错,你们可交一个朋友。」
「今天夜里我没有空,妈。」我看了她一眼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妈觉得很意外的样子。
「我刚刚约了小芸,妈。」我知道她要不高兴了。
「这么巧?」
「是的,妈妈。」
「可不可以推掉她?」妈忽然之间变得非常冷酷。
「不可以,我先约了她,而且你又没预早通知我。」
「那怎么办?客人来了,你又不在,多不好意思。」
「妈,只好这样了,下次我一定在家。」我说。
妈说:「你早点回来也行,我们八点半才吃饭。」
「妈,我约了小芸八点,半个钟头是赶不回来的。」
她不出声。
这是冷战,我知道。
「妈,这次对不起你,但是你确是没早一天告诉我。」
「你爸也是刚决定的,找还买了一大萝菜呢。」
这真叫我为难,推了小芸,会伤她的自尊心。
但是妈妈这里,又约了人,真是,干么这样巧?
「妈,」我说:「假如你一定要我留在家里,我就推了小芸好了,好不好?」
妈到这个时候才忽然露出一个笑容,「算了。」她说。
「谢谢你,妈。」
「改天再约一次,你得守在家里等那位张小姐。」
「好,一定,多个朋友是无所谓的。」我讨好的说。
「阿国--你对小芸,没有其他什么意思吧?」她问。
「其他意思?什么意思?」我故意这样反问母亲。
「啊,你不是特别喜欢她吧?」母亲也坦白起来。
我笑笑,不出声,母亲对小芸,是有点顾忌的。
「阿国,我不反对你与小芸来往,但是你年纪还轻,可以多认得几个女孩子,慢慢选择一下。」
我温和的问:「那岂不是把女孩子当作货物了嘛?」
「阿国!」母亲笑了出来,「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如果某位男士把妹妹当作选择,你会怎么想?」
妈不服气了,「我不相信一见锺情这回事。」她说。
「是的,所以我说多认得几个朋友,是很好的。」
妈摇摇头,「我不管你了,你的歪理,特别多哩。」
我换过一套衣服,打算看完报纸,便出去接小芸。
妈说:「你不会与小芸太接近吧?」她真是很担心。
我摇摇头。
妈是一个好人,至少她尊重我,但是她很重视一个人的阶级问题。她本来是很喜欢小芸的,后来因为觉得她家里复杂,小芸又辍了学,所以便不太喜欢。
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我始终没告诉母亲小芸的往事。
一年多前我没说,现在也不会说,过去的埋掉算了。
总得给小芸一个机会,我心里想,不管母亲怎么样。
这一次这样子重逢她,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我还是早到了。
小芸还没有收工。隔着玻璃,我看她在伺侯顾客。
她拿了好几件靓衫出来给客人挑,结果一件也不成交。
客人走了以後,她耐心地一件件把衣服摺好放回原处。
她的动作有点缓慢,她好像做得有点儿麻木了。
我站在店外,她没有看见我,我看钟,八点缺一刻。
我站在门外,偷偷的看她。我想知道她的心情如何。
她用手托着头,坐在柜枱内,低着头,想心事。
她在想什么呢?会不会在想我?小芸抬头看钟了。
她大概也有点心急吧?还是想早一点见到我?
我注意到她脸上的化牲已经擦去了,发型一时变不过来。
但是她那双眼睛,洗去了化粧之後,是这样的清秀。
我忍不住,轻轻走上去,敲了敲店门玻璃,笑了一笑。
那个老板娘先抬起头来,然後小芸也发现了我。
她又抬头看看钟,八点缺五分。她向我作一个手势。
我依然在店门外等,我很後悔这样子冒昧的动作。
如果那个老板娘觉得我轻挑,那我就害了小芸。
她这件工作找得不容易,我下次千万不可以这么做。
小芸出来了。
她拿着皮包,「你来了很久?」她问。
「没有多久,又打扰你了。」我说:「我太冒失。
」
「不会的。」她拨一下头发,然後把手插在衣服袋里。
「很久没见你了,今天你很好看。」我告诉她。
「你的话,每一个字都是一种鼓励。」她微笑。
我也是。
「你还记得你的朋友吗?我们还是朋友?」
「绝对是的。」我说:「但是,」我看她,「但是……」
「什么?」她侧着头看我,有一点活泼现出来。
「我说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我说。
「真傻。」她笑,「连说什么都忘记了?奇怪。」
「小芸,说老实话,你最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你猜呢?」她慎重的问。
「老样子,是不是?还是有点进步了?」我问她。
「家里很小,人很多。我每个月赚的钱,都交给爸爸,爸爸拿两分之一--我觉得很公道。其余的我自己零用,我的薪水并不高,故此生活很紧,但是我不想提出异议,每天回家,我在房间绝不出去,守在屋中,我想爸知道,我已经改过了。」
可怜的小芸。
「那么你爸呢?他觉得怎么样?有没有感动?」
「你见过他,他总是那么扳着脸的,没有表情。」
「老样子?他应该对你有信心了,他还想怎么样呢?」
「我的继母对我好一点了。家里少了开销,又多了我二分一薪水的贴补,差很远的。」
「那也好,你的弟妹,现在又怎么样呢?」我问。
「他们很乖,爸喜欢我的两个弟弟,看见他们才开心。」
「你不要这样自卑,也许你爸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
「不善表达感情?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阿国。」
我不响。我只不过是想安慰她一下,使她振作一点。
她低声的说:「凡是不表达感情,就根本是不喜欢。」
「在某方面来说,你是讲得对的,小芸。」我承认。
「我们不要谈这些吧。」小芸又想要逃避现实了。
「好的,如果你下喜欢,我下介意。」我笑了一笑。
「阿国,你现在是专上学院的学生了,我……」
我停住了脚,「你这么说,算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我配你不起。」
我有点生气,「你这个人,真是有点俗不可耐!」
她笑了一笑。
「我不是想责备你,但是那份工作,无聊得使你变了。」
「我变了?是的,我一点也不天真活泼了。」她说。
「生活是需要调剂的,有空出来玩玩好不好?」
「阿国,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我父母又……」
「不要说这些了。」我问:「现在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肚子饿了。」她说。
「我请你去吃饭。」
「你还在替人补习?」她问。
「是的。还是那两个孩子,已经升级了,当然。」
「那太好了,阿国,像你,真是前途似锦。」她说。
「到那一家餐馆去吧。」我把她拖着走进去。
我不想听小芸说那么多憔悴的话,听了使人难过。
在灯光下,我仔细看着小芸,她的睑色,十分不好。
一个不快乐的女人,脸色总是不太好看的,我知道。
对着这样的小芸,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低着头。
小芸也察觉到了,她勉强笑一笑说:「本来你约我出来,这许多日子没见,大家应该高高兴兴才是,我却愁眉苦脸的,真不应该。」
我告诉她:「我们是老朋友了,没有关系的。」
「你妹妹长高了,她很美丽。有没有男朋友?」
「还没有,妈妈常常为这个担心,她还很小。」
「与我同年。有十九了吧?」小芸忽然问我。
「有了。你记性很好。想起来,她也该有异性朋友了。」
「不过慢慢选择,也是好的。」她很老气的说。
我初初在那间小房间里碰见小芸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穿校服,很是娇憨。
只不过是两年罢了,时间彷佛过了很久很久。
一个人若果不能保持心里的青春,就没药可医了。
但是我喜欢小芸,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喜欢她的。
我默默的与她吃了一顿饭。到后来,她有了一点点笑容。
「谢谢你,阿国,今天叫我出来。」她说:「我很开心。」
「嗯,以后我们常常见面好不好,每星期六。」
「可以的,只是……你父母不会不开心?」她问。
「不会!」
「他们,还是没有知道我的事吧?」小芸担心的问。
「什么事?」我生气的问:「你还没有忘记它们?」
「忘记了,早就忘记了。」小芸连忙说。她有点怯怯的。
其实她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忘记。我们两个都在假装。
结了账我送她回家,一直送她到门口,她还是住老地方。
「继母现在对我不错,你有空,可以来坐坐。」小芸说。
「他们不反对?」
「不会的,我有我一定的自由。」她说:「现在不同了。」
看来小芸的生活,不是说一点进步都没有的。
「好,希望我们下次出来,可以松弛一点。」我说。
「阿国,多时不见,我实在太紧张了,我……」
我轻轻拨开了她脸上的头发,婉惜的看着她。
她怔怔了,抬头看着我,她眼睛是清澈动人的。
「回去吧。」我轻声的说:「好好的听我的话!」
她一转身就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梯间消失。
我呆呆的握着手。我的手中冒着冷汗,紧张万分。
我是爱上了小芸吗?我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我对她的感情,实在是异乎寻常的,我告诉自己。
回到自己的家门,我看看腕表,才十点钟,很早。
母亲替我开门,带点意外,「咦,你这么早,快来快来。」
「干什么?」
「张小姐与她父亲还没有走呢,我们正在聊天。」
「是吗?」我问。
我心里好奇得很,不知道这个张小姐长得如何。
「快来吧,别犹疑了。」妈妈满脸笑容的拉我进去。
「张先生,这是小儿阿国。」爸看见了我,马上介绍。
我规规矩矩的叫声「伯伯」。
「玛莉亚,」一个女孩子站起来说:「我叫玛莉亚。」
我看她。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高大苗条,棕色的皮肤,雪白的牙齿,脸上红润,整个人是带点放肆的,但是说她不做作,活泼也可以,那种笑,有点任性。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我不知道配不配得上,妈就把她介绍给我。
不要爱上她(五):
我向她点点头,坐在一旁。
玛莉亚。
她穿一件短袖子T,红蓝白三色,小白方领子。
我忽然想到妹妹一定会喜欢她,也喜欢她的衣服。
她斜斜的坐在沙发上,还看着我笑呢,眼睛是咪咪的。
我脸上一红,刚才这样大胆的打量她,是不对的。
「妹妹呢?」我问。
妈说:「刚才还在,后来说有同学约她,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