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玻璃珠的叹息(2/2)

阿伍,我走了。”我告诉她,“别挂着我。”

    “唉,小姐,你总得回家啊!”她急坏了,“我怎么跟太太讲呢?她知道我不拉住你,会怪我的。”

    “索性别告诉她你见过我。”我说。

    “小姐,你好吧?好象瘦了。”阿伍是真的关心我。

    “没有,我健康得很。”我说。

    “小姐……”她还要说什么。

    坚把我拉了出门。我与他在附近兜了几个圈子,没见到阿伍跟在后面,才放了心。其实阿伍这么老,说什么都跟不上我们,这担心是多余的。

    坚看着我,“你失去了一个回家的好机会。”

    “是吗?”我冷冷的反问。

    “其实他们始终是你的父母,不会把你怎么样。”

    “坚,假如他们要逼我与你分离,他们是会后悔的,”我恶毒的说:“我会使他们后悔一辈子!”

    “你不是想自杀吧?”坚有深意地间。

    “我会自杀?那太便宜他们,我会尽量作践自己,坏他们的名誉,到处告诉人家,我是某某的女儿,然后做最卑下的事情。”我狠狠的说。

    坚不出声。“秀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是天真甜蜜的一个小女孩,自从与我在一起,就变得这样反常。”他隔了一会儿这样说。

    “是谁把我们害成这个样子?你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他们总不体谅我?”我一连串的问。

    坚不答。“我们回去吧。”他说。

    晚上,天气转凉,坚吸着烟躺在地板上面。

    我依然睡床。“今天让我睡地板如何?”我问坚。

    “地板没你想象中的舒服。”他看我一眼。

    “你还是看轻我。”我笑说:“让给我睡吧。”

    “将来总有机会。”坚说:“将来我们两夫妻吵架,我会把你赶下床去睡地板的。”

    我笑了起来,感谢坚给我这份甜蜜。

    “将来我们租个房子,”我说下去,“两个小房间,一个客厅,什么都整整齐齐,老老实实的。我就与你这样的过一辈子。”

    “所以我要找一份工作,”坚微笑,希望好像又回来了,“我得写几封应征信,明天开始。”

    一连好几天坚都在看报纸,写信,打电话。我想假使卖了玉坠,大概可以维持多半个月——他要是找到事做,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坚失败了好几次,终于接到一封信,叫他去面议。才不过一个礼拜,便得到机会,已经是不容易的了。我与坚雀跃起来。

    坚小心的说:“我会要求六百块钱薪水,我在你父亲的公司做,已经有六百五薪水了。”

    “他分明是剥削你,像你这样的人材,应该起码有一千块。”我骄傲的道。

    “假如不是为你,我也不会给开除,让人开除,就可以娶你了,但是如果要你,就得给开除,唉,”坚摇摇头,“是悲剧。”

    我说;“你可以到别的公司做事,还不一样?”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穿一条白色的裙子,来找经理,”坚拥着我在回忆,“美得像—个仙女。冷气间里的仙女,解除闷气的仙女。我告诉自己,必须要认识你。但是你父亲是股东,是经理,我们当中有距离……也许我不该爱上你,秀儿,但是我没有法子不爱你。”

    我笑,我吻了他的额角。

    坚凝视我,“秀儿,给我力量。”

    “你要什么样的力量?”我问地。

    坚一呆,马上放开我。我有点失望,低下了头。

    “天很暗。”他说:“不会下雨吧?”

    “我把你的衬衫袜子洗了,明天干了,清爽的好去见工。”我一副贤妻的样子。

    坚笑了笑,“好,”他脱下了衬衫,“你去洗吧,我看着。”

    我没洗过衣服,但是这几个星期的训练并没有白费,不到一会儿,坚的衬衫便干干净净的搭在椅背上了。

    “这里地方真糟糕,名副其实的是小旅馆。”坚叹道:“秀儿,时间不早了,睡吧。”他和衣躺在地板上。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是睡不着。

    “坚,“我叫他,“坚!”

    他没出声,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睡着了,看了他一眼,他又背着我。坚是好人,天可怜好人。

    第二天清早,坚已经起来了,衬衫还不怎么干,但是他却把它穿在身上。我看着他,不知怎的有点心酸。

    “还可以吧?”他笑问,充满希望。

    我有点呆。“你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我问。

    “学学做大人,”坚说:“我最多去二个钟头,等我回来,你小心点。”他拉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好,你去吧。”情形被我搅得有点凄惨。

    但是坚说得对,他不过是去几个钟头而已。

    我坐在房间里等地,等他,等他,两个钟头,他没回来,我的心在抖,三个钟头,他没回来,我觉得有点窒息。下雨了。

    我走到门口去等,每一部车子,我都留意着,起初是公共汽车,后来我又留意街车。也许坚会乘街车回来,多花几块钱而已。

    但是坚没来,我站在门口等,小旅馆的招牌就在我头上。我的手渐渐冷了起来。坚呢?坚呢?我应该跟着他一块儿去的,现在应该是下午了,下午他还没回来?他……

    我的嘴有点渴,旅馆里收帐的给我装手势,叫我回屋子里去,我装作没看见,要是我可以哭就好了,但在这种情形下,谁也哭不出。

    我只是等,雨越来越大,仿佛没有停的意思。坚还没回来。他说过他会回来的。我想起了他那件半干的衬衫,他在哪里呢?遇了车祸?

    我害怕起来,适才我不过是等,但是害怕一来,就没法子抖得掉了。我怔怔的又怕了大半个钟头。

    人家已经在吃下午点心了。

    雨还是那么大,一辆街车在前面停下,坚!一定是坚!我冲到雨下。

    “坚!”我嚷。雨点掉在我头上,半分钟内把我浑身都淋湿了。

    车子跳出一个人来,紧紧的把我的手握住。“秀儿!”

    我拾头一看,“爸!”我退后一步,差点滑倒在地上。

    “秀儿!”跟着出来的是妈。阿伍随在她身边,撑起伞。

    “不!”我尖叫,“你们让我走!”这不是我想的,这不是我想的,来的是坚,不是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找到我呢?一定是阿伍出卖了我。

    “秀儿。”爸张着嘴,雨点直击着我的脸,“回去吧。”

    “不要。”我忽然镇静下来,“不要,爸,坚会回来,如果他回来的时候,看不见我,他会伤心。爸假如你有你所说的那般爱我,请让我爱我所爱的人吧。”

    爸的嘴角动了一动,“秀儿,坚不会来了。”

    “不,他会来的。”我说。

    “不要站在雨下了,秀儿,难道你不明白吗?是坚告诉我们的,你在此地,否则我们如何得知?坚下午来的,他说他不可以爱你。回家吧,秀儿。”

    “但是……”我看着爸,不相信,“坚昨天还说着我们结婚的事,别骗我,爸,别骗我。”

    “他有一封长信在我袋里,进车来吧,秀儿,进车来看,爸从来没骗过你,爸是喜欢你的。你的脸色是这样的难看,秀儿,你一定生病了。坚说他找不到工作,他说可以拖多久呢?他说不该累了你,是的,我们都不该累你,他走了,他说他爱你,但是爱是爱,活是活,他要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这是坚的话。”

    我像受重物所击,又有点痴呆。“但是,坚他说过……”

    “秀儿,有人在注意我们了,上车再说吧,上了车,你即使不想回家,都一样可以。”

    “坚,不回来了?”我问;“他撒谎?”他们扶我进车。

    “他没撒谎,这封信你慢慢的看好了。他……实在很爱你,现在我晓得了。他只是说:一切是错的。”

    “只是因为他得不到那份工作?”我终于弄明白了。

    “如果你想哭,秀儿,你尽管哭好了。妈妈不会多啰嗦你了,我也不会再反对你什么,一齐回家吧。”

    “我必须要找到坚,”我说:“他出卖了我,牺牲了自己。”我哭起来,

    “是的,但是他说或许以后你可以有自由爱人了,但决不会是他,他说你不会再爱他,因为他在你眼中,是一个懦夫,你不会爱一个懦夫的,秀儿。”

    雨还在下,水拨忙着左右摆动。我哭。

    江湖客:

    他们叫他江湖客。

    我问他:“你的真姓名叫什么?”

    地笑答;“我姓江,名湖客。”

    “那有这样的名字?”

    “真的,这名字很雅致呢,你别想到别的地方去就行了。”

    他在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小酒馆,很受学生欢迎,下课我们总到那里去孵着。

    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据说有黑社会上去找麻烦,被他三言两语,加上一双拳头就打发掉了。

    他们形容他会发暗器,有些说是小刀,有些说是飞镖,玄得很,我都没相信。

    他约四十上下年纪,留着大胡髭,笑起来眼尾有皱纹,带一种粗犷的英俊,应该很受女人欢迎,但不知怎地,据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据说”是因为他守口如瓶,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是以没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只晓得他身份神秘。

    “你是中国人?”我问。

    “有中国血统。”

    “混血儿,你看上去像欧亚混血儿。”

    他但笑不语。

    “据说”他身上还有英国、日本、希腊、法国等血统。

    他会说流利的法文、意大利语、英语与中文。

    华语说得比我还标准。

    我说:“老江湖呀,你何必开酒吧?简直浪费了你。”

    他微笑,“是,不开酒吧,我还能做什么?替水手带街?”

    他为人很谦和、大方。

    嗜酒又付不起酒资的人常常可以赊数。

    我问他道:“有没有女孩子追求你?”

    “有,你。”

    “我?”我脸红,“胡说。”

    “不然怎么对我表示如此大的兴趣呢?”他指指我的鼻子

    “因为你有魅力。”我说。

    轮到他脸红。

    每天放学,我都往他酒馆跑,喝啤酒、吃肉饼。

    他说:“小妞,当心长士啤呔。”

    我看看肚子,不在乎的说:“谁关心?”

    “你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像个男孩。”他取笑我。

    “做男人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我向往,“如果我身为男人,大学毕业,先去做两年水手。”

    “怎么?大学毕业才做水手,不浪费吗?”他问。

    “水手浪漫的生涯,到异乡游览,大海是家,盐香的空气,”我心向往之,“阿里巴巴的国都,南美的丛林……多么美丽的理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江大笑起来,顺手拉拉我的粗辫子。

    我好脾气地笑,“代沟呵,你听过没有?”

    “这倒是真的,我可以做你的爹。”

    “你几岁?”

    “比你大好多好多。”他总有办法避而不答。

    我念经济学。他便笑我可以一边航海一边看股票上落:“一只手罗盘,一只手算盘。”

    我被他气结。

    渐渐,我把江氏酒馆当作我第二个家,而老江成了我的大哥哥,凡是生活有疑问,都找他解决。

    直到那个像卡门似的女郎出现。

    她的头发是深蓝色的,大眼睛黑沉沉、长睫毛、奶白色皮肤、曲折的身材包在黑色的毛线下,松着三粒钮扣,看得人(不论男女)心卜卜跳。她也不是纯种人,拉丁美洲的血统露在五官上,她推门进来要找江湖客。

    江抬起头,见到她,呆住,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来。

    一看就知道他与卡门女郎的关系并非寻常。

    她挽着行李,扭到老江面前,媚笑道:“忘了我啦?”

    江沉声说:“我此地不收留你这种人。”

    “三年了,还生这么大的气?还记住那些小事?”

    江说:“对我不忠实的人,我永远记住。”

    我竖起耳朵,拼命窃听。

    “我有话同你说。”卡门的眼光飘到我身上。

    “我的顾客亦即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话办管说。”

    我心一乐。

    “你真要赶我走?”卡门问。

    我的心吊起来。

    “你走吧,不要讨价还价的。”江边擦杯子边说,他头也不抬。

    “你忘了我们的好时光?”

    江咬咬牙,他额角的青筋暗现。

    “我的记性很差。”他说。

    我的一颗心又放下来。

    奇怪,根本不关我的事,为什么我的心上上落落,忐忑不安。

    卡门悻悻然说;“我住在对街的酒店,我明天再来找你。”她扭出门去。

    一只玻璃杯子“卜”地在老江手中握碎,他手心沁出鲜血。

    我扑过去问:“那是谁?你的老情人?”

    老江用水冲伤口,“关你什么事?”他粗暴的说。

    “何必这么不客气。”我失望的说。

    “你还是小孩子,懂什么?”

    “哟,三岁的婴孩也看得出,你是她相好,后来因故闹翻,才分手的,现在她回头来找你,你想要她又不甘心,是不是?”

    他怔住了。

    我猜个十不离**,洋洋自得

    “老江呵,”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你懂什么?”他啼笑皆非。

    我耸耸肩。

    “我明天再来。”我说。

    他没有答我,一脸烦恼。

    他很少为任何事动容,他心中一定对卡门尚有余情。

    第二天我步出校门,有人在那里等。

    是性感的卡门。

    她斜倚着一辆开篷车,穿一件紧身衣裳,黑色鱼网袜,三寸半高跟鞋。

    她的美是毫无品味,原始的、粗俗的、野性的。

    但你别说:她那种美挺受用,男人看了很少不动心。

    “找我?”

    “找你。”她说。

    “我不认识你。”我说。

    “昨天不是在老江那里见过面?”她说:“我叫卡门,你呢?”

    “伍天真。”

    “什么?”

    “我叫天真。”

    卡门大笑起来,“江湖客对小天真?哈哈哈哈。”

    我丝毫不觉有什么好笑,板着一张面孔。

    “以前,”她说:“我是老江湖的女人。”

    我白她一眼,早猜到了,还用你来说?

    “以前,谁多看我一眼,都会捱他的刀子及拳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把这些事告诉我作甚?

    “现在他对你好了,是不是?”她朝我眨眨眼。

    我一怔,涨红了脸,“你说什么?别说得那么难听。”

    “瞒不过我。”

    我恼怒,“你想怎么样?”

    “我现在落泊,想线。”

    “我没有钱,我只是一个穷学生。”

    “老江湖有。”

    “我只是他的朋友,你要借钱,为什么不问他?”

    “他现在不听我的了。”

    “也不见得会听我的。”

    “你别说,”卡门侧侧头,“他还真的护着你呢。”

    “向他拿钱就不一样了。”我连忙说。

    “咦,你这小妞,也知道生活现实之处。”

    “可不是。”

    我俩一齐笑了。

    卡门自有她一股江湖儿女的豪爽,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

    “来,我请你喝咖啡。”她说。

    我坦白的告诉她:“喝东西,我习惯往老江处,你去吗?”

    “他给我没脸,”卡门为难,“这样吧,你去跟他说,我实在等钱用,要五万块。”

    “好,我替你传言,但借不借就由他了。”

    “那自然。”

    她扔一扔手袋,扭着腰肢走开。

    我学着她的样子,挺起胸。把臀部耸起,希望侧面看来成一S型,我还以这个姿势走进江氏酒馆。

    我以低沉性感的声音对目瞪口呆的老江说:“给我一杯马天尼加冰。”

    老江瞪着我说:“你疯了。”

    “怎么?”我泄气,“没有诱惑力?”

    “十三点。”

    “卡门也是这么的。”

    “你谁不好学,去学她?”他冷笑。

    “她刚才到学校等我,叫我向你借钱。”

    “我没有钱。”

    “COMEON,”我说:“老江,十万八万难不倒你。”

    “你的口气倒是比我更江湖。”他笑了。

    “借给她,希情形你俩也曾经一度欲仙欲死,为了旧时,做一次好事。”

    他说:“咦,关你什么事?你居然仗义执言?”

    “做男人要大方,既然你认识她一场,就帮忙到底。”

    “少天真,我们的事,由我们自己了断,你离得我们远远的,好不好?”

    我扁扁嘴,“有什么了不起?”

    “以后你最好别上这个酒馆来。”

    “不来就不来,稀罕嘛?”我赌气,“又不是只有你一家酒馆。”

    我拿起书离开。

    但是没隔几天,事情就急转直下。

    卡门竟出现在江氏酒馆的柜台后,俨然老板娘模样,笑脸盈盈,在那里收钱呢。何必央我作中间人?

    我一愣,对老江未免失望,原来他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一方面嘴巴那么硬,一方面又立刻屈服在卡门的眼波红唇之下,太没出息了。

    这样的狐媚子,给她钱,打发她离开,才是上策,以前上过她当,现在又与她泡在一起,俗云: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由得深深看不起老江来。

    因此也就不肯到他那里去喝啤酒。

    我确是不服气。

    像卡门这样的女人,到水手出入的地方去逛逛,还是可以找到的,这么俗艳。

    谁知道呢,或许老江和她根本是同道中人,何必要我替他惋惜。

    又和好如初了,我黯然的想,男女关系真是特殊,破裂之后可以和好,若无其事一般。

    我非常愤慨,虽与老江有两年的交情,因为我们止于朋友,所以也不在乎我是否生他的气。

    男人,包括出众的老江,也就是这么现实。

    我嗤之以鼻。

    谁在乎。

    让他与那个卡门在一道好了,谁在乎。

    不羁的英俊的老江,粗犷的外型,细致的心,本来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如此完美。现在可差了十层八层.我寂寞了。

    下课后自己在宿舍冲咖啡喝。

    一个月之后,心情还是欠佳,我就怀疑自己对老江有点意思。

    会不会是爱上他?

    不会吧!咱们俩的性格、学历、年纪,都有很大的悬殊,我不致于会爱上他吧!

    我只是欣赏地,并且与他谈得来。

    正在胡思乱想,他却找上门来。

    我到宿舍的会客室见到他,一呆。

    他瘦很多,满脸于思,双目却尚炯炯有神,一只手受了伤,用绷带吊着。

    我鼻子有点发酸,有很多的话要说,但说不出口,只得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很热情,“小天真,好久不见你,以为你有什么事,病了?转了校?也不通知我一声,怎么,没事吧?”

    我摇摇头。

    “一整个月不见你来喝啤酒。喂,怎么回事?”

    我没精打采,不想回答。

    “生我气?因为我把话说重了?小器鬼,三言两语就同我翻脸?”他逗我。

    “老江,我已经廿一岁了,不是三岁。”

    他有点尴尬。

    “你的手怎么了?”我问。

    “同卡门打架。”他不在乎的说。

    我吃一惊,“怎么?动刀动枪?”

    “不然也不叫雌老虎卡门了,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刀就刺我。”

    我满怀希望,“你们又崩了?”

    “小意思,”他哈哈笑,“小天真,你不会明白的。”

    我追问:“她仍然在你店里?”

    “是。有空来,别叫我牵挂你。”他站起来.预备结束采访。

    “喂,你自己当心。”我眼睛红红。

    他一怔,“我这么大一个人,当然会当心。”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走了。

    他斗不过卡门,因为他有真感情,而卡门没有。

    他能来探访我,与我说上这么多琐碎事,已经不容易,可是他岂不是对卡门更好?简直全心全意呢!我酸溜溜的想,就凭那副扭腰肢走路的腔调,就嬴得男人的心?

    我很替老江担心。

    那卡门简直是只野狐狸。

    我与江氏酒馆还是绝了缘。

    不知怎地,我不能忍受卡门坐在柜台后那种样子。

    三个月之后的星期六,清晨,老江又来找我。

    更瘦了,憔悴不堪。

    我十分担心。

    “老江,你怎么了?要减肥也慢慢来呵。”

    “小天真,别再调侃我。”

    “发生了什么事?”

    “卡门。”

    “她又怎么了?”我诧异,“你们不是好好的吗?”

    “她故态复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说:“她如何了?你说。”

    “她又勾搭别的男人。”

    “又?她以前也是这样?”

    老江不答,我知道他的脾气,没有追问下去。

    “以前,”他缓缓说:“十年前我与她在一起,她带着我所有财产卷逃,跟我的对手共走天涯,我追上去,砍伤对手一只手臂,坐了两年牢……”

    我吃惊,血案!

    老江脸上露出狠恶的模样来。

    随即他又低下头,“出狱后我到这个小城来,改过自新,从头开始,靠朋友的帮忙。总算找到口饭吃,谁知她又寻了上来。”他用手掩着脸。

    “是你不好,”我说:“老江,你该拒绝她才是。”

    “我……真是前世的冤孽。”

    “怎么,又把所有的积蓄交往她手中?”我摇晃老江的双肩,“历史怎么可以重现?”

    “我自己也糊涂了。”

    “老江,”我镇静下来,“算了,钱是身外物,你一向豪爽,放开手算了,任她远走高飞,最好一辈子也别回来,一生人上她两次当,那还不够?”

    “一生人上两次当。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我害怕起来,“老江,老江,你别这样。”

    他摸我的头发,“小天真,你待我好。我是衷心感激的,但是你不会明白……”

    “我为什么不明白?可是你不能自拔?”

    “这是我前世欠她的。”

    “你不要再做傻事,老江,答应我。”我急道:“你们千万不要再动刀动枪的。”

    他颓然,“我还有那种勇气吗?”

    “老江,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太迟了。”他说。

    他说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好端端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竟会被一个女人折磨到这种地步。

    他爱她?

    唯一的解释是这样吧。爱错人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为了关心老江,我破例在星期三下午到他酒馆去探访他。

    他正在为客人斟酒。

    “老江。”我关切地叫他。

    “唷,你来了,欢迎欢迎。”他热诚地招呼我,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你太好了?”我怀疑起来,“没事?”

    “事?”他问:“什么事?”

    我气,他倒是装得好,我瞪着他。

    “哦,小天真,我喝醉了才找你的,说的话当不得真,我是不是很噜苏?”

    我忽然之间觉得老江这个朋友不交也罢。

    在门口碰见卡门,她伸出一只手,拦住出路,不让我过,“哟,可爱的小天真,大驾光临。”

    我愤然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太天真了。”

    “还生气了呢!”她妖娆地扭扭腰肢,甩甩长发。

    “让她过去。”老江说。

    卡门斜斜的看着我,我犯不着与她争,便说:“请你借一借。”

    她一怔,没想到我会这样低声下气,使一缩手让我走过。

    回到宿舍,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平时不轻易流的眼泪忽然之间流个一干二净,几乎没哭成一条河,哭完之后,肿着眼睛,我决定忘记“江湖客”这三个字,不管他的死活。

    也许因为年轻吧,我很快真正的忘记了地。功课忙、活动多,认识新朋友,匆匆半年有余,偶然想起以前傻气地眷恋一个陌生的、身份暧昧的江湖客,不但有一份可笑,更觉危险,还好没卷入什么漩涡,这种事可大可小。

    最后一年是毕业年,为了写论文,忙得不堪,更加将江氏酒吧那“一段情”抛在脑后。

    就在这时候,报上刊出大页的新闻:

    “江湖客手刃情妇

    事发被捕法网难逃”

    我看到首页如此惊心动魄的新闻,吓一大跳。

    事主曾经有一段时期,与我走得很近呢!我有种反胃的感觉,立刻买了份报纸,偷偷读起来。

    新闻很简单,江湖客终于无法忍受卡门,在一个晚上,两人大声争吵,据邻居说,内容涉及另一个男人及金钱,他便挥刀,毁了她的容,在取她的性命那千钧一发时刻,邻人涌入,夺下他手中之刀。

    我看得惊肉动魄。

    何苦来呢?这两个人互相折磨。

    我留意着案情的发展,江湖客因犯过同样的案件,对他很不利,但是没有人会相信,在法庭上代他求情的竟是卡门本人。

    这宗案件在小城中轰动之极,有人将江湖客与卡门的故事写成连载,绘形绘色。更有一说,这个故事将被拍成电影。

    案子审了两个月,江湖客又被判入狱三年。

    三年宝贵的日子,他又要在狱中渡过。

    那时他若清醒一些,肯信任我的劝告,速战速决的离开卡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但感情的事是很难说的,男女间的纠缠无穷无尽地绵延下去,根本非常理可以推测,江湖客的最终命运如此,一切可以说是注定的。

    我顺利的毕业,离开小城,改到一个比较大的地方发展,找到一份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

    生活还不错的样子,“童年”的一切更加淡了,只余下了朦胧胧的一个影子。

    一日开会开得迟了,离开办公室恰逢大雨,我又忘了带伞,黄昏间车如流水人如龙,非常热闹,我独自在屋檐下避雨。

    这种气氛令人顿生冷清之感,冷风夹着雨吹过来,我打一个寒噤。

    正动念头要叫男朋友来接我,忽然之间有人叫道——

    “小天真。”

    我一呆。

    多久没听到这种称呼了?我的记忆回去老远,但是想不起谁会这么叫我。

    我转过身子。

    江湖客!

    我张大嘴巴,有一份惊有一份喜,矛盾半晌,终于说:“老江。”

    “你还记得我!”他嚷。

    他还是老样子,刚健、豪爽,只是头发灰白了。

    忽然之间,我们之间的芥蒂一下子去得干干净净,我拍着他的手臂,“老江,我认得你不稀奇,你一下子能把我认出来,那才棒呢!”

    “进来坐一会儿。”他拉我。

    我一抬头,“什么,你还开酒吧?”

    “是,不然做什么好呢?”

    我坐下,他给我一杯啤酒。

    “你近况怎么样,小天真,快快说给我听,毕了业?在哪里做事?有男朋友没有,几时结婚?”

    一连串问题像发炮般。我以最快的速度一一作答。

    我犹豫一刻,“你呢,老江,你好吗?”

    “很好,我终于获得新生。”他呵呵笑,“你以为我是不可药牧了吧,是不是?”

    我见他自己先提起,于是也跟着说:“卡门呢?”

    他沉默一会儿,答:“不知道。”

    “如果她再出现在你面前呢?”

    他笑,“你一度妒忌她,是不是,小天真?”

    我涨红了脸,“啐啐啐!”

    “唉!这个女人,现在我可算完全脱离她的魔掌了。”江湖客搔搔头皮,“九死一生。”

    “你为她,也可以说是仁尽义至。”

    这时候有一个端庄的少妇走出来,“有客人嘛?”

    我连忙问:“这位是——”

    江湖客说:“这是我的妻子,也是我家的一条牛。”

    我一呆,他结婚了。心中一阵惘然。

    那少妇有一张很敦厚的脸,我很替老江放心。他结婚了,我想这也许是最佳结局。

    我笑道:“江太太,把他好好看紧,很多女孩子仍然对他倾心呢!”

    江太太与他交换一个眼色,两个人笑起来。

    我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外边的雨没有停,我不是没有唏嘘的。

    我终于截了部街车回家,男朋友心焦的在家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碰到一位故人。”

    “谁?”

    “故事长得很呢!请你为我倒杯牛奶,取出巧克力饼干,我慢慢说给你听,一个关于江湖客的故事。”

    时装店:

    他们说:在香港开小型时装精品店的女人,一半以上的资产来自男人津贴。

    然而对我来说,这是不正确的,我开着一家小小的时装店,位置在大酒店商场中,占地四百尺,月租六千,却完全是我自己筹的资金,男人沾不到半点边。

    为了这月店,我辛劳兼职达五年之久,忙得一额汗,终于节蓄到廿五万现款,放弃薪优的高贵职业,“投身”商界,为的是受气受够了,拿时间精力来做事不打紧,拿来忍气就可不必。

    自立门户,店再小,也是自己的生意,多赚一点便阔绰点,少赚点就节衣缩食,人各有志,我不希望写一本“办公室内之荣辱”,于是便自己出来搞些事做。

    生意也并不好做。

    对年轻的老板娘,人们老是戴著有色眼镜,暧昧地说句:“真有办法。”

    其实不是这样的,自己做老板辛苦得要命,单是办货就伤脑筋。店小,容货量少,有名气的牌子根本不屑交出十来件货,人家大店一张账单,抵得过我们一个月的生意,每听到顾客批评说:“没有新款。”我便心如刀割。

    后来便壮士断腕,索性卖本地货。

    我联络到本地工专毕业的两位服装设计学生,取他们的体裁,雇裁缝制作,过程似乎更复杂,但除笨有精,谁不喜欢独一无二的衣服呢?我可以做得到。

    我们出品少,价钱适中,对象多数是些中环所谓“高薪”(六千到一万)女职员,她们泰半从事公关行业,需要不停换新装,不太计较料子牌子,但求看上去光鲜夺目。

    两年间我使站稳脚步,有一批固定的客人。

    我店里只请一个女职员,自己也负一半责任,日常工作大部份用来招呼客人,说得上沉闷万分,假期也走不开。

    客人大部份很可爱合理,也有少部份很烦躁多事,一入门就得问候,每件衣服都需要修改,使我们应接不暇,然而也都应付下来了。

    开着店,自然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有些女客带了付钞票的男人来买衣服,眉来眼去,数万元的账都有人结,像缪小姐便是。

    缪小姐廿一、二岁年纪,是电影明星,年头到年尾,不时光顾,她衣架子好,人高挑身材,瘦得恰到好处,她自己也说:“我来你们时装店,你要付我广告费。”

    不过她从来不自己付账,不是签信用卡,就是有同来的朋友开支票,都是大笔头。

    “朋友”全属男性,有老有少。

    其中一位邱先生,长得一表人材,三十上下,气质也好,不知怎地,也成为付账的动物,缪小姐挑衣物,他多数在一边阅杂志,女店员莎莉对他有好感。

    莎莉说:“缪小姐不是好女人……”

    我连忙道:“噤声,咱们做生意,管客人是好是坏,难道还得品学兼优才能上门光顾不成?当心你的嘴巴,别得罪人。”

    莎莉这才不说了。

    邱先生并不知道缪小姐的朋友很多,男人有时候痴心起来,真叫人扼腕而叹。

    这一季的冬装刚出来,缪小姐就带着邱先生来了。我们自然殷勤招呼。

    缪小姐照例挑一大堆,莎莉按计数机都按到手软,我讨好地说:“单做缪小姐这笔生意,敝店就可以休息。”

    莎莉也笑说:“多几个缪小姐就好了。”

    这话倒不假。

    缪小姐还说:“今年乔其奥亚曼尼的裙裤式样好。”

    我连忙说:“我们有几件,如果缪小姐喜欢,我们可以将原装拆开,照样子再缝。”

    “好极了,隔几天我们通电话。”

    她买了四万多块钱衣服。

    邱先生付出钞票便陪她离去。

    莎莉向我吐吐舌头:“每个月她都买数万元衣服,这个女人确实难养。”

    我说:“还有别处呢!又不光是来我们这里。”

    “邱先生与她走得近?”

    “是。”最近也不大见别的“朋友”陪她来。

    不到一日,缪小姐提着衣服回来,我愕然。

    她悠然坐下,同我说:“有事同你商量。”

    “缪小姐尽管说。”

    她点起一枝香烟,“这批衣服,我不大喜欢。”

    我发呆,明明每件都是她自己挑的。

    她说下去,“我拆都没拆过,这样吧,你们七折收回如何?”

    于我们来说,七折收回只有好处,这些衣服根本不愁卖,现在等于赚两次。

    缪小姐喷出一口烟,“我等现款用。”她笑盈盈地解谜。

    我脑海中灵光一现,顿时明白了。

    “不要客气,像蓝鸟、诗玲这几爿店,也有这样的例子,不妨不妨,尤其缪小姐是熟客。”

    我爽快地签出支票。

    她飞快接过,说:“衣服真的没拆过。”

    “有空再来。”我送到门口。

    “再见。”缪小姐摆摆手走开。

    “不是说货物出门,恕不退还吗?”莎莉目瞪口呆。

    我苦笑答:“做生意要懂得转弯呵。”

    “是。”莎莉回答。

    她将衣服一件件挂好。

    缪小姐等现款用,不等衣服穿,邱先生只肯买衣服给她,不肯给现款,才闹出这一出剧,见怪不怪。

    缪小姐的开销也实在庞大,一个单身女孩子,要用这么多钱干什么?

    不过她的“商业道德”尚不错,不是每次都退衣服,渐渐她与那位邱先生也走得很近,在喝茶看戏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们,我碰到过一两次。

    缪小姐都很亲热地和我打招呼。

    有些女客是不肯的,她们要走进店里才认人,一到店外就划清界限,缪小姐倒不是那种人。

    邱先生很好,我们知道他是律师,家里很有一点钱,对缪小姐是真心的。

    我与莎莉都觉得缪小姐要把持这个好机会,别放松邱先生这样的人才方是。

    不过她另有一番道理,且听她娓娓道来。

    “不错,”她说:“他家里有点钱,但是他家有不等于他有,这种例子我见多了,现在嫁给他,还得等那么十年八年他的事业方有点起色,我都老了。”

    我惋惜的说:“然则还等什么呢?”

    “骑牛找马。”缪小姐笑。

    我也笑,“这么好的人才还算是牛?”

    “哎,”缪小姐说:“女人在这种事上不能心软,否则就要吃苦,恋爱归恋爱,结婚归结婚,要分得清楚呵。”

    我一边替她把衣服用针剔起来,“这要改小一点。”

    她说:“这年头,最好便是钱,爹亲娘亲,还不及钞票亲。”

    她忽然说得咬牙切齿地,我在镜子里看到这类表情,马上低下头。

    我识趣地说:“像缪小姐这样的名气与人才,那是不必担心的。”

    “是吗?”她又恢复笑容,“你真的那么看好我?我自己倒不那么乐观呢。”

    我暗暗叹口气。繁华虚荣的大都市中,什么现象都有,也不算稀奇。

    在这里,女孩子最讲究打扮,但求穿得好吃得好,一切都可以牺牲。

    缪小姐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美貌一向是女人不成文的本钱,男人总得为这个付出代价。

    缪小姐疏远邱先生的时候,我们也是第一个知道。

    是她亲口说的。

    女人爱在时装店及理发店诉衷情,也是上古时期遗风,说不定我们比她亲人还知得多。

    伊说:“邱人很好,他是中年女人的恩物!有卖相、有学识、有家庭,一些阿姐级的明星捞是捞到点,有钱没人,找上他,刚巧有人没钱,恰好一对,”她苦笑:“可惜我自己也等那个。”她作个数钞票状。

    “怎么,”我忍不住,“你开销真那么大?”

    “我有七个弟妹,你说大不大?”缪小姐反问:“我打定主意要给他们最好的,大弟二弟都在外国念书。”

    我呆住,何必这么孝顺呢,没有必要嘛,一家人最要紧权利与义务相等,家人之间讲相敬相爱,何苦作这样的牺牲?

    “我下个月买平治跑车了。”她宣布。

    我微笑,“恭喜恭喜。”

    求仁得仁,便谓之快乐。快乐有什么准则?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别的女客人问:“那是缪小姐吗?”

    “是,”我说:“真人比上镜漂亮,是不是?”

    “唔,她与本地地产王打得火热。”

    “是吗?”

    “小捞女。”

    女人都是擅妒的。

    邱先生找上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我意味到不安。

    他向我点点头,英俊的面孔十分消瘦,他还是个孩子哪,不知人间险恶。

    “咪咪有没有来?”他朝向我问。

    “许久没来了。”为了避免麻烦,我只好这样说。

    其实缪小姐昨天才来过。

    邱先生颓然,“我一直找她,她避开我。”

    我有些难过。天底下女孩儿那么多,何必偏偏钟情于她?

    况且她不值得。

    邱先生冲口而出:“我知她误入歧途。”

    我心中哑然失笑,笑是苦笑。

    情人眼里出西施,缪小姐早已是歧途国公主,他还在巴巴的为她担心呢,真叫人伤感。

    我与莎莉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邱先生无奈地说:“说我找她。”

    我们答应下来。

    本来我也是个炉火纯青的老狐狸,人情世故懂得很多,明知事不关己,但不知恁地,小邱的一往情深感动了我,趁缪小姐来试衣服的时候,我向她说起。

    她一怔,苦笑良久,看样子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

    “是为他好。”她隔一会儿说。

    “这我也明白。”

    “对他有好处,我配不起他,他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其实大家还可以做朋友。”我说。

    “我现在的男朋友很妒忌,司机就在门口等我,我一举一动,他都晓得。”“哦!”

    缪小姐又叹口气,“我左右为人难呵!”

    我想:你不花那么多,不就行了?

    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又关我什么事?

    小邱是个明白人。

    过后几日他又上我店来,他说:“谢谢你,老板娘。”

    我问:“谢什么?”

    “她跟我通过话。”

    “呵!”

    “她说她已经找到了归宿。”

    做人家的情妇?真是人各有志。

    我看着小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黯然,“我不便缠住她,做人就的是风度,既然她的选择如此,我也没有话说。”

    我点点头。

    “麻烦你,不好意思。”

    “千万别客气。”我说。

    他走了。

    莎莉同我说:“这么好的男孩子,想都想不到。”

    “真是的。”

    “天天换一件衣服难道真的那么快乐?”莎莉问我。

    “如果我有这个钱,”我叹口气,“我会储蓄下来,用来分期付款买层房子什么的,图个长远计,也不能十万八万全部花光光,过几年没了青春怎么办?那多痛苦。

    “恐怕缪小姐比我们有办法,她可不愁。”

    我讶异,“做人怎么可以不想明天呢?”

    各人的想法不同,缪小姐是一只蝴蝶。有什么人知道冬天来临,蝴蝶遭遇到什么?

    缪咪咪的新“朋友”我们没有机会见到,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名人,轻易不见人,缪小姐自然比以前寂寞,这是一定的。

    她同我们说:“一星期也见不到他一次,但是我又不能到处走动,你想想糟不糟?”

    她变本加厉的喜欢买衣服,她有一张美国银行的“金信用卡”,可以无限量签单购物。

    这些男人都对她很好。

    女人看女人是看不出瞄头的,缪小姐无异长得美,不过在我们心目中,一个少女的信仰如果是金钱,品味未免那个一点。

    不过如今的社会也不计较这些,象缪小姐,她跟什么男人走动,都异常公开,一点都不掩饰,也丝毫不担心后果。

    象我们小时候,不到结婚那日都不敢公开真相,怕人耻笑,恋爱失败便最好自杀谢世,因再无面目见人,不是处女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离婚再嫁?简直无耻!

    短短十多廿年间,社会竟开放如斯,这一代的女人真正可以说是轻松了,我们有什么好说的,艳羡罢了。

    像缪小姐这样,万一正式结婚,说不定要我们代为设计婚纱,雪白的料子,纯洁无瑕——那件衣服。

    也许我是妒忌了。

    过不多久,小邱上我们店来,带着一个很清纯的女孩子。

    咦!这世界真的不再有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种事了,谁没有谁都照样活下去,活得更好呢!

    我摇摇头。

    他对那女孩子说:“你看这里的衣服好不好看?”

    那女孩子顶多廿一、二岁,看看我们的标价,吐舌头,“太贵了。”

    我微笑,这是个好女孩。我不是说我的店教坏人,但她很可爱,晓得贵就好。

    小邱忽然问:“请问贵店可代客设计婚纱?”

    我一怔。

    来了。

    没想到是他先开口。

    我答:“当然可以,总比那些照相馆设计得特别点。”

    小邱与那女孩子会心微笑,手拉手走掉。

    莎莉与我面面相觑。

    “他不是想我们将此情此景转告缪小姐吧?”莎莉说。

    “谁理它。”

    但是缪小姐已知道这个消息。

    她坐在我们更衣室默默抽烟,不发一言。

    “长得漂亮吗?”她忽然问。

    我都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一定见过她,”缪小姐说:“他把她带着到处跑,谁都见过。”叹息。

    我们还是不作答,莎莉假装在整理衣服,一件件的折迭衬衫,我则低头替她理裙脚。

    她又说:“听说他们要结婚了。”

    我还是不响。

    缪小姐越是觉得无趣,便再加几句:“根本是我不要他,又不是他不要我,但是我总觉得气不过。”

    女人都是这样子,我们也是女人,见怪不怪。

    莎莉问:“缪小姐你呢,你几时结婚?”

    “我?”

    她呆半晌:“我想我是不会结婚的了。”

    “胡说。”我笑,“你不过暂时尚不想困在家中而己。坐在家中光是生儿育女也很闷的,不如多玩几年,你现在的生活多姿多彩,我们看流行周刊,几乎每一期都有你的彩照,多出风头。”

    “那些照片拍得不好。”她果然换了题材。

    “也不算太不好,当然不如做封面那些。”

    “下期的金色电影是我的封面。”她很得意的说。

    “那我们真得买一本捧场。”

    “下个月可能到欧洲去。”

    “是游玩?”

    “是,男朋友做生意,把我带着去。”

    “到外国轻松一下,最好了。”

    缪小姐又快活起来,“我们每次出去,都乘搭头等飞机,哎哟,现在飞机非买头等不可,三等机舱比公路车还不如,我是爱享受的……”

    我暗笑,缪小姐还不失是一个快乐的人,我们不必替她担心。

    她往欧洲去没多久,小邱带着他的未婚妻上来,要求我们正式替她设计婚纱。

    我接下这笔生意。有钱干么不赚?我是开店的人,能跟钞票作对,立刻动工。

    莎莉说:“那位小姐的品味不错,要求简单的式样,千万不要累赘。”

    我与设计师一起书了张草图:低胸、短袖子、齐足踝那般长,用最好的料子,头饰是小小的帽子与面纱。

    我认为很衬她的样子。

    果然,她看了之后很喜欢,我们也没有再画第二张图样。

    小邱很满意,他说:“我一直喜欢你们的服装。”

    所以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都是这里的顾客。

    “婚期订在几时?”

    “下星期。”

    幸亏衣服不难做,三天便能试身。

    小邱的未婚妻身段虽不如缪小姐,也相当不错,皮肤尤其细洁,内衣很干净,丝袜只穿肉色的一种,换言之,缪小姐眩目、美艳,但这个女孩子是朵百合花,小邱娶到个好妻子。

    穿上婚纱的她十分动人,小邱很高兴,把以前的创伤忘得一干二净。

    我并没有收到请帖。

    能够结婚还是好的,我很替他们庆幸。

    婚后大排筵席,随即蜜月旅行。

    等缪小姐回来时一切已经事过情迁。

    缪小姐因水土不服,长了一脸的疱疱。

    我同她说:“快去做面部按摩。”

    “做什么?气出来的。”她说。

    “谁敢认你受气呵?”

    “小邱,我们在巴黎碰见他们!”

    不是冤家不聚头,还是碰上了。

    “那么快就结婚,太不给我面子。”缪小姐嘀咕,“我好生气,一直没有痛快的玩。”

    我微笑。“有没有买衣服?”

    “有,买一大堆,罗马的维亚康道蒂一整条街都是名店,价钱要比香港便宜三份一,挤满日本人。还有巴黎蓬东广场,哗!那些时装真没话好讲,全是最新最新的。”

    她眉飞色舞。

    “那还用光顾我们吗?”我取笑她。

    “不够穿,实在是不够穿,况且你们有你们的好处。”

    “多谢多谢,”我扮小丑,“莎莉,快出来拜谢缪小姐。”

    大家都笑了。

    这年头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店越开越多,有消费能力的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一群,顾客是精明的居多,没有几个像缪小姐那样的傻子,把全副家财用来穿,是以我们两人油腔滑调的捧牢她,唯恐她跑脱。

    人对人有什么真心?还不是互相利用。我们那苦苦为生活钻营,那里有缝,就往那里钻,万般羞辱千般忍耐的活下来。

    做人有什么意思?我不懂得。

    谁曾经一度不是可爱的粉红色的婴儿?长大了各有各的路要走,有些人变了缪小姐,另外一些变了老板娘。

    我们原意也并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后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模子渐渐形成,想回头也来不及。

    缪小姐最后一次上门来是四月十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假期,莎莉不愿回来上班,还直嘀咕,我的情绪也不太好,到了夏季生意不再起色,我连薪水都支不到等于白做,酒店又说要加百分之八十的房租。

    那次之后,缪小姐一直不上门。

    我让莎莉打电话去问,莎莉说她已经搬了家。

    我忽然记起她是在对面美容店做面部按摩的,立时过去询问缪小姐的行踪。

    人是有感情的,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她的下落究竟如何?

    美容院说:“缪小姐上次来是四月十日。”

    “这么巧?她有没有扬言要去外国?”

    “没有。以往她去外国,都一早喜孜孜地告诉我们,什么搭头等机之类。”

    我会心微笑:“不错,她喜欢报导详情。”

    “她付很多的小费,失掉这样的一个顾客,真是损失。”

    我亦附和的点点头。

    夏季来临,敝店凭一批大花的丝裙子,又抖起来。

    我跟莎莉笑道:“你有机会支十三个月薪水。”

    莎莉笑:“我还以为老板会说十五个月。”

    我说:“要是缪小姐上门来,不稀奇呵!”

    “真的,这批衣服,刚巧是她的口味。”

    “她穿衣服,其实也无啥口味,但凡新潮的光鲜的,都往身上堆。只不过因为青春,衣架子好,所以看上去漂亮。”我笑,“真的怀念她。”

    “也许这一阵子她‘环境’不好?”莎莉疑惑的问。

    “有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小邱也不带他妻子上来。”

    “那一位很节俭。”我说。

    “我们的衣服也不算贵了,一千数百元。现在一件名牌衬衫也得三千。”

    “真是的,这些人的钱包从哪里来的?”我诧异。

    莎莉说:“当然从男人身上来。”

    “那么多瘟生?”

    “不然怎么办?”沙莉摊摊手,“那些男人的钱也来得易呵,炒楼、炒股票,有斩获的时候便大手笔一轮,花在女人身上也值得的,人家说话活色生香。”

    说得也有道理。

    缪小姐一直没有再出现,她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一般。

    但是有新的顾客上门来。

    她叫杨小姐,一般的长发、大眼睛,无知而骄傲的神色,长挑身材,比缪小姐还年轻,一见我们的货,便爱不释手。几乎每个款式都挑一件。

    莎莉抖擞精神地照呼她。

    一张单子,结账四万多元。

    “下次再来。”我们殷勤的送她出门。

    莎莉感喟的说:“人海中真多传奇。”

    “她们算是传奇?”我失笑:“你不如说她们身后的男人是传奇。”

    “钱是传奇,钱最好。”莎莉忽然说。

    在这个繁华虚荣的大都会中,钱确是最重要的一环,没有钱,谁稀罕住这里?这么缺乏温情安全的社会,一切不过是钱作怪罢了。我黯然。

    缪小姐去了,有杨小姐,杨小姐去了,又有丙小姐、丁小姐。

    我们是不愁的,唉!

    她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