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琉璃世界(2/2)

手。

    “开头她是一定抗拒的,”我说:“慢慢就会觉得你好,不过不要紧,同你走的是我,不是她。”

    “开头,你看中我什么呢?”振元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握紧双手,“啊,你的丹姆拉,你的房子,你的地位,你的礼物。”我说得非常夸张。

    “别瞎说,我会相信的。”

    我正颜说:“因为你的体贴。虽然说施比受有福,但是闻中接受一下恩惠,是非常窝心的一回事。同小朱这种年轻的男人在一起,渐渐觉得吃不消,十多岁时钻戏院,在郊外散步吃西北风颇有风味,数年后体力不支,他又需索无穷,我便变心了。”

    振元聆听,他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又勾起我的淘气。

    我又说:“还有。你那么英俊,成熟的风度使我着迷。”

    谁知他挺挺胸说:“是真的呢,不少女人喜欢我。”

    那个周末,我郑重地叫母亲做几个菜,因为有个朋友会来吃饭。

    母亲很有兴趣!“哦,是新‘朋友’?”

    “是的,你会喜欢他,他很有资格。”

    老姐竖起了耳朵,面孔一沉,眼神中全是嫉妒,像是不置信这种事会得发生似的。

    “是的,”我看看她说:“他很有钱,他已经近五十岁,他并不如你想像,纯粹为玩弄我,而且信不信由你,这与我的虚荣无关,我们非常了解对方。你可以用第一时间把我说过的话告诉小朱。”

    她面孔上一阵青一阵白,霍地站起,回房间去了。

    母亲数口气,“小妹,得饶人处且饶人,穷追猛打的决非英雄。”

    “我气她。”

    “近年来她比我都更像个小老太婆,嘴巴碎,器量小。我很担心她。”

    我不出声。

    “我也担心你哪,怎么跟小朱闹翻了?况且这个男人已经五十岁?怎么回事?”

    当她见到振元,又高兴起来。振元一点不老,且人品稳重,谈吐幽默。她放心了。

    姐藉故外出,拖无可拖才回来,还是在门口遇见我们,她下死劲盯了振元几眼,才上楼。

    “是令姐?”

    “唔。”

    “姐姐总是姐姐,对她好一默。”振元说。

    “她说不要人可怜她,她并不可怜,像我这种什么都唯利是图的人才痛苦,痛苦会腐蚀我短短的生命。”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顽皮的孩子。”振元怜爱地看看我。

    我抱住他的腰。“有一日我不同你好,去嫁别人,你会不会杀我?”

    “我会祝你幸福。”

    “不妒忌?”

    “妒忌往往是为自己不值而引起,而不是为爱,一般人太美化自己,硬说一切为着爱。”

    “振元,我从你处,不知学得多少道理!”

    我与振元,在我进入公司的第一日就开始了。

    他的能力、气度都使我钦佩,相形之下,小朱显得渺小幼稚,半年下来,小朱越来越不重要,振元予我的影响也越来越大。

    到今日,我已决定脱离小朱。

    对于十九岁的女孩子,小朱有他的吸引力。后来的一段日子我长大,而他没有,距离愈加显著。幸亏他没有多愁善感的性格。他的感性至低,事实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过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时常惹我生气,与我吵架后往往表演失踪,要我迁就他才肯出现,嘲讽我的慌张……如果结婚的话,恐怕照样会出去倾诉妻子不了解他,但此刻因为不甘心的缘故,他忽然说要杀我。

    我开始厌恶他,更加珍惜与振元的关系。

    振元爱护我无微不至,跟他根本不同作风。

    选择是明显的。

    小朱并没有就此放弃。

    他的行动很恐怖,天天在公司门口等我。

    我说:“小朱,以前叫你来,你还不来,时常失约,现在这是所为何来?”

    他不出头,我相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问:“是我老姐的馊主意是不是?以你这样的人才,找个女人为你持家养孩子,应当不成问题,何苦念念不忘前人?我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好处,你应比谁都明白。”

    他很惘然。

    “别浪费时间,也别为自己不值,好不好?”

    他低头走了。

    如果我找到的新人不是振元,不那么强不那么好,也许小朱就甘心得很。人非要看到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才会舒服。

    他是受不了我乘搭豪华汽车,在比较好的饭店出人之类,所以要设法使我回复本来面目。

    人心真是奇怪,相信很多人都不能解释。

    我至今还是无法理解,一对亲生姐妹,怎会闹到这么僵的局面呢?

    母亲说:“听说振元收着个舞女。”

    “那是廿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流行。”

    “他女儿十五岁了,是不是?”

    “那孩子在英国念书,连暑假都不肯回来,人家十三岁开始就在那边寄宿了,”我说:“你叫姐姐的私家侦探打听清楚再说。”

    “她说你们的婚姻不会长久。”

    “我们根本没有谈论到婚事,”我说:“她还是在我水性杨花的性格上做文章吧。”

    “你跟你姐姐,像死对头,人家姐妹不知多友爱。”母亲抱怨。

    “我跟她都不可爱,”我坦率的说:“至少我肯承认我从来不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免,而她?她怎度肯不做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我心中觉得搬出去也是时候了。

    家中的电话老在半夜无端端的响个不停,去听呢,那头的人又不出声,也不挂断,神经兮兮,除了小朱,还有什么人?

    我并不怕,只是越来越厌恶。

    好采好散,何必丑化自己,又是个男人,更加可耻,连朋友都不能做了,我保证以后在街上碰见他,都会得避开他。

    搬家之后,若对家里透露地址,老妞一定会向他通风报讯。老姐看不得我的日子过得太舒服。她是非折磨我不可的了。

    为什么人会这样?

    我只对妈妈说:“我会回来看你。”

    她居然很了解,“你避开一阵也是好的。”

    振元说:“我替你物色了一层房子。”

    千多尺,装修全新,我非常喜欢。

    “我买下来给你好不好?”他问。

    “现在不好,如果是你,又嫌不够大,将来再说吧。”

    他也觉得很合逻辑。

    “那么,”他背着我,转向窗户,“几时要买屋子,告诉我,我随时有准备。”他语气羞涩。

    我不明白他怎么不看着我说,振元这个人有些地方非常可爱。

    对他来说,这算求婚。

    尽管他是一个经验老到的中年男人,遇到他钟爱的女人,他还是不敢放肆,他尊重我。

    我非常高兴,轻轻坐下来。因为他一开口便谈到婚姻,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重。

    我愿意嫁给他,不过现在时间还没有到。我伸伸腿,也别太忽忙了,我希望一个比较从容的婚礼,倒不一定要非常隆重。

    我们应当好好计划一下,婚后住在什么地方,家作什么布置,又该到什么地方蜜月。

    振元是这么忙,除出蜜月期间,恐怕以后没有什么空闲会与我完全单独相处,所以这将会是个很长的蜜月……

    婚后他会好好的照顾我,我是他的小妻子,一切都不用担心,他甚至会顾及我的母亲与姐姐。

    我温馨的想:我竟是这么幸运,难怪姐要妒忌。

    在这一刻,我原谅了所有的人。

    “想什么?”振元微笑的问:“很陶醉的样子。”

    我说:“想我们的将来。”

    “我会好好的照顾你。”

    “我知道。”

    我简单的收拾一下,便搬了出来。

    我最大的财产不过是衣服。

    而衣服很快就过时。我迫不及待的在置冬装,不见得会再穿去年的夏装。

    那时候的品味比现在的又差许多。

    妆扮这件事需要大量的金钱支持,振元立刻替我办好一张金色信用卡,任我喜欢怎么用。

    开头一个月我花得很疯,几乎像灰姑娘突然得到奇遇,买得失去控制,随后镇静下来。

    在这期间,振元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他对我的容忍力是无限的。

    我隔一日向母亲报到谈话。

    她并不特别担心我。但注意到我的穿戴与以前有些不同。

    她叹口气,“如今接受男朋友的馈赠,也不算得什么,不过当心场面做大之后,下不了台。”

    我偷偷给她一个电话号码,“别告诉大姐。”

    “得了。”她说。

    “我与振元大概明年会结婚。”

    “多些了解会好些,”她吸烟!“不到结婚那一日,不要宣扬出来,结婚又不是中奖券,那么兴奋做什么?婚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看你怎度应付,做得好才叫做成功。刘振元的生活很复杂,做他的妻子不是易事。”

    “咦妈妈,你这番话说得充满哲理,我不欣赏了,怎么以前根少听见你说这些?”

    “去你的。”母亲居然露出一丝笑容。

    我取出一叠钞票塞在她口袋里。

    她问:“现在还上班吗?”

    “上,朝十晚十,振元教我做生意。”

    “嗯。”

    这时候姐开门自外回来。

    我假装看另一方向。她并没有放过我,上下打量我一下,嘴里喃喃说:“有本事飞上枝头去站着,一辈子不要来。”

    母亲咳嗽一声,“大妹,你话太多了。”

    姐冷笑一声,“如果我也有那么多钱,母亲就不会嫌我话多吧?”

    母亲说:“大妹,你老是觉得错在别人,这是不对的。”

    姐说:“这个家,住不下去了,看样子我也要搬出去。”

    母亲说:“你最好一个人住在孤岛上。”

    我忍不住笑。

    大姐把自己锁在房内。

    “我担心她。”我说。

    母亲说:“不必,她只是情绪不稳定,没有风险,倒是你,在外头一个人大起大落,自己当心。”她又默起一枝烟。

    “我走了。”

    落得楼来,一眼看见小朱站在对面杂货店门口等。是大姐向他通风报信来。这个人,也不用上班,一天到晚鬼魅似的钉着我。

    大姐为什么要害我?即使略略引起我的不安,也是好的。

    我抬头看向楼上,大姐的影子在窗口一闪,隐在窗帘后。

    司机把车驶过来,我拉开车门。

    小朱奔过来,“小妹,小妹。”

    “你有什么话说?”我很温和的问。

    他更憔悴,更旁徨,嚅儒的不知说什么才好,根本不像从前的小朱,我很难过。

    “我姐姐是个很愚昧的女人,小朱,你怎么会听她的摆布?你要是有话说,明天下午三时我在大酒店咖啡室,你可以说个清楚。现在回去休息。”

    小朱怔怔的肴着我。

    “明天见。”我说完上车。

    系铃人是我,解铃人也须是我。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成为姐姐的工具。

    我没有同振元提出我约见小朱,我想见完他,看看有什么结果,再说未迟。

    小朱打扮得较为整齐。

    我穿得很普通,相信不会使人眼前一亮。

    我坐下来,他抬头向我苦笑。

    我温言说:“小朱,以我们的交清,实在什么都可以说,我不是来敷衍,亦不是来解释,我只是想问一句.!有什么可以帮你呢?”

    他不响。

    我以为他会质问我为何贪慕虚荣之类。但他没有。

    他说:“以前我没有珍惜你,小妹。”

    “可是我有我的乐趣。”我耸耸眉。

    “那时候你是爱我的,对吗?”

    “对得很。不然怎么两个人散步到天明?”我微笑。

    “为什么变了?”

    “也许长大了,需要不一样,小朱,希望你明白,人是有变的权利的。”

    “是。但我要失去你了。”他激动起来。

    “失去任何有用的东西都会引起不快,除非是面庖、老茧这些无用之物,我明白。”

    他被我引得笑起来。

    “小妹,我会想念你至死,谁还会在我意志消沉的时候逗我笑?!”

    “电视长篇喜剧。”我说。

    他又忍不住笑。

    这次与他见面,比我想像中愉快。

    “是姐叫你来跟住我的吧?”

    他点点头,“她恨死了你,你要当心。”

    “为什么要恨我?我们由同一父母亲所生。”

    “因为你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

    “胡说。”

    “我觉得你应该劝她。”小朱说。

    我说:“我才没有那个工夫,你别以为我劝你,也就会去劝她,我不是她的救世主。”

    小朱犹疑一刻说:“以前你写过信及卡片给我。”

    “是,”我微笑,“那些肉麻的句子。”

    “我给了她。”

    “什么?”

    “我太气,气你反脸不认人,所以都给了她。还有那些宝丽美照片。”

    “小朱!”

    “对不起。”

    “你这人。”我摇头。

    “我知道,活该你鄙视我。”

    我很镇静,“你知道她会给什么人,是不是?”

    “是,刘振元。”

    “如果刘振元丢了我,你们两个人,到底会有什么益处?”

    他低下头,“心头大快。”

    “真的?一定要旁人比你更不幸,才会心头大快?”

    他不敢出声。

    我叹口气,“我是你一度的爱人,我是她亲妹妹,喂,请告诉我,真的恶之欲其死?”

    他笑不出来。

    “别以为你受委屈,我也有冤情。”

    “对不起。”小朱看样子很后悔。

    我又欢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就算我离开刘振元,我也不会与你在一起,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放心,我以后会自动消失。”

    “你早该消失了!”我生气。

    “你以前发脾气的时候,老这样骂我。”他苦笑。

    我摇摇头,“我要走了。”

    “多谢出来见我。”

    “好好的工作,好好的生活,我保证你将来的女友比我好一百倍。”

    他有默惭愧,“你不恨我?”

    “不根,”我说:“觉得你蠢,无端做了一个妒忌女人的烂头蟀,这样对你的名誉也不好,宣扬出去,谁还敢同你来往?”

    “小妹──”

    “算了。”我摆摆手。

    才站起来,就看到振元在转角处。

    我迎上去。

    “我来接你。”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你大姐通知我的。”

    我微笑,“说我与前度刘郎约会?”

    振元不说什么。

    我说:“真丢脸,有这么一个姐姐。”

    “我怕他对你有什么不轨,因此赶了来,我过虑了,看样子你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是,他到底不是一个瘪三,他答应不再骚扰我。”

    “也许早应该与他面谈,越避他越恨你,非要毁了你才甘心。”振元说。

    我不响。可是那时我不想见他,很厌恶他,情愿由得他去恨。

    上得车来,振元交一包东西给我。

    “是基么?”

    振元看我一眼,“是你姐姐交给我的,说是你的私人信件与照片。”

    我一震,“你看过了?”

    “拆也没拆开来,我压根儿不感兴趣,但是又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出来──她叫我看,我不看,仿佛这点面子都不给她似的,只得收下来。”

    我惊讶说:“你对我的过去,不表示兴趣吗?”

    他歉意的说:“真的没有。我会补偿你,将来我会对你好。”

    我的双眼濡湿。

    也许有人会认定我与振元在一起是为了钱的缘故,但我知道我为的是什么。

    我低头看那个牛皮纸大信封,上面有大小的字迹注着:信三十封,照片七十张,各式卡片二十张。

    是姐姐的笔迹。

    信封没有拆开过。

    “你姐姐真的很恨你。”振元说。

    我不出声。

    他说:“你要检讨一下自己,是否平时有过份之处。”

    我默不作声,过很久我说:“也许是,也许我有点嚣张。我的性格比较开朗,朋友与约会都较多,所以看起来一切都比她顺利些,说话又不避忌,没轻没重,她恨我不止一两日了。但她若以为可以杀了我,那未免太痴心妄想,我也活了这么些年,凭她的能力,还不能够。”

    “你做了些什么,令她认为要毁你才甘心?”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要嫁你吧,也许因我买了只金表,而她买不起,谁知道。”

    “如果是个不相干的人,你也不必去研究原因,更不必理会公道是否在人心头,但她是你的姐姐,如不设法挽救这一段感情,未免可惜。”

    我说:“得失自有前定,我不觉得可惜。”

    “不在乎?”

    “怎么在乎呢?这么病态可怜的一个女人,世上可恨的事那么多,战争、强权、吃人者的思量、贫贱的老人,她都视若无睹,偏偏那么自我中心,认为我是她天字第一号敌人,发起神经,把所有时间用来恨我。奇怪,戴安娜王妃比我更幸运,她为什么不去恨她?”

    “你离她比较近,她认为她没有一处不如你,偏偏你运气那么好。”

    我无奈。

    “恨她?”

    “才不,我的恨要用在比较值得的事与人身上。”

    “你会恨我?”振元笑问。

    “也许。”我想一想,“如果你把这个信封里的内容全部看过,一桩桩来追究,我会恨你愚蠢,但我不会解释,这么浅白的事何须解释?为这种事计较的笨人,又怎么值得为他浪费唇舌?”

    振元送我返公寓。

    我把那只大信封顺手丢入垃圾桶。

    真可怜,姐会以为振元因此而抛弃我。

    她对于人性的认识太原始肤浅,她生活在广东爱情戏的情节中,甚至更坏,她以为每个男人都会似“碧玉簪”中之疑心鬼,一旦觉得妻子不贞,便要折磨她。

    姐自己没有能力使我痛苦,便假手小朱,发觉小朱能力有限,便假手振元。

    现在最后一下绝招已经拿出来,她尚有什么法宝?

    她自己。

    她会不会扑上来咬死我?

    我滑稽的想:也许我该练咏春拳来保护自己。

    我不怕死,只怕出丑。她一无所有,不要紧,我还得顾往颜面,不为自己,也为振元。

    我简直不是她的对手,唯一可以做的!不过是以不变应万变──无动于中。

    她一心等着我炸起来。

    我脾气不好,她知道。我没有涵养,她也知道。

    但是她低估了我的智慧。

    我如常地回家探望母亲,如常地谈论结婚的计划,并不是故意露一手,但她也足以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这令她加倍难过。

    她以为我会同她大吵大闹,我没有。

    任何人都会想到这是因为我觉得她不值得的缘故。

    她更恨我。

    我与振元说:“我们不能在香港注册结婚,我怕她搞鬼。”

    “不会,她早已筋疲力尽。”

    这是很新鲜的说法。

    “很你这个麻木的人,实在划不来。”振元笑。

    “我麻木?是,很多人没想到我还有这一面。只字不提,使老姐以为她发了一场恶梦,她一手发起的噩梦,自己充一次主角,可是因为没有重要的配角,这场戏做不成,她白白化了个舞台剧浓妆,在台上干等了半天。”

    我大笑起来,自觉残忍得要死,真不是个好人,但有什么办法?我总得保护自己。

    过没多久,振元买下房子,作为新居,我带母亲去参观。

    我不怕姐会来放炸弹,她要是有这种胆色,早成为一个办大事的人。

    我竟在街上碰见小朱。

    他拖着一个女孩子。

    我心一高兴,立刻主动上前去打照呼,向他眨眨眼。

    那女孩子很清秀漂亮,一看就知道是个纯情姑娘,比我更一百倍地适合小朱。

    小未见是我,一改以往的恨意,很愉快的为我们介绍。

    人就是这样。

    得到更好的,前头车就不计较了,淡忘。

    以后遇见唠叨的男女,一天到晚挂住谁谁谁十五年前对不起他,马上可以知道,这个人目前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他的口角出卖了他自己的不如意。

    我过马路时转头向这一对摆手。

    如果姐也有个好归宿,就不会有精力来对付我。

    但愿所有的怨妇都找到如意郎君,天下太平。

    一直这样的盼望,一边又要防着老姐尚有什么更厉害的招数,又得筹备婚礼,忙着忙着,人就瘦了下来。

    一同去买睡衣,在精品店看到老姐在一角。

    她?

    她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她是国货睡衣的信徒。我简直不会相信她会考虑穿薄纱的睡袍。

    我暗暗注视她。

    她在挑睡炮,先看价钱牌子,再看款式,磨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我一直在一角,她没发觉,我用一本杂志遮住了面孔。

    待她走了以后,我吩咐女店员把她看过的几件衣服都取到我面前,我挑了三件好的,买下来。

    我知道她公司的地址,叫店员送去。

    我走出精品店去喝咖啡,嘿,更令我诧异的事还在后头。

    对,老姐和一位男士在吃茶。

    我立刻躲在一大棵植物后面,叫杯咖啡。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偷窥得我多了,现在怕也轮到我好好的看她有什么秘密。

    她们并不是普通朋友,态度很亲热。

    况且我知道大姐连普通的男朋友都没有。我很意外,这会是谁呢?这么登样的一个人。

    看上去年纪很轻,一定比振元小。也难怪,振元已四十七。这位先生约四十左右,跟大姐配起来刚好。

    大姐今天穿得很大方,一件宽身的旗袍,颜色素雅。我早说过,女人不知道该穿什么的时候,最好做一打半旗袍,解决难题。

    她表情也很柔和,并没有对看我一股脑儿地恨那种模样,我许久没好好地注视她,咱们是敌人,不是吗?大半年来第一次看清楚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很秀丽的一个女人。

    真奇怪为什么早些时她没有找到男朋友。

    希望她这次成功。

    我们中间有过一些淘气的做法。

    我站起来,缓缓的向他们走过去。

    姐老远就看见了我,吓得面无人色。

    她怕我报复,我知道,我只消把一杯水淋在她的身上,她便已经够累,不是个个男人如振元,什么都不计较,破坏她与新结交男朋友的关系,易如反掌,所以她怕。

    我也知道她会怕,所以忍不住不吓她一下,前些时候,她实在太放肆了。

    我要叫她尝到切肤之痛。

    “你好,大姐。”我自顾自在她面前坐下来。

    她面无人色的瞪着我。

    我说:“我是小妹,这位是──”我伸出手。

    那位先生很客气的说:“我姓齐。”有点意外。

    “齐先生,你好。我姐姐有没有向你说起过我?”

    齐先生微笑,“我们也是相识没多久。”

    我说,“她一定会告诉你,我有多顽皮捣蛋,多么不得她的钟爱。”

    大姐的眼神里尽是恐惧与绝望。自然,换了是她,她绝对不会放过我,但我不是她,你可以说我的器量比她稍微大一点,我放过了她。

    我啜了口咖啡,“你们好好谈,”我说:“我先走一步,齐先生,有空到舍下来坐。”

    我站起来。

    老姐的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瞪着我离开。

    走到门口,我弯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但振元怪我不该如此。

    “为什么?”我不服气。

    “你不应与她一般见识呀!”他温柔的说。

    “我若与她计较,我早就在那位齐先生面前把她臭史一脑儿抖出来。”我不服气的说。

    “她有什么臭史?”振元笑。

    “谁没有臭史?谁活过了二十岁没有臭史?我还同她斗掀呢!呵,就我一个人是黑狐狸,她敢情还是洁白无瑕的免宝宝呢!”

    “那你应该做得更含蓄,索性装没看见岂不更好?”

    “不行,对她,演技太高超含蓄,不管用,起码要来这么一下捉放曹,她才服贴。”

    振元也纳罕,“姓齐的最什么人?”

    “不知道,你去打听打听。”

    “把我说得那么神通广大。”他又笑。

    我们没有太多的空闲,下个月要动身去结婚,房子才装修了一半,非常的忙。

    但我仍然得赶着把这个喜讯告诉母亲。

    她说:“难怪呢!这一阵太平得很。”

    我说:“两个都嫁了,你可静了。”

    “我求之不得,乐得耳根清净。”母亲说。

    “难怪最近她不出阴毒招数来陷害我,”我说:“原来精神有了寄托。妈,但愿她成功,否则的话,又不知道要怎么的恨我呢!”

    妈妈推我一下,“又胡说什么。”

    “那位男土,外表实在不错,看样子也有内涵,我虽然没有x光眼,也看得出来。”

    “有这么好?”妈很怀疑。

    “真的很好,也许大姐的姻缘到了,她嫁得顺顺利利,心境开朗,必然会珍惜自己,那么我们两人之间就可以和好如初。”

    “但愿如此。”

    振元来同我说:“那个姓齐的是美籍华人,家里蛮过得去,对你姐姐很有意思。”

    “你打哪儿调查来的?”我瞠目。

    “山人自有妙计,我人头热。”

    “会不会娶她?”

    “看样子有希望。那姓齐的有订单在我们处,你说巧不巧?”振元笑。

    我想起来,“呀,难道就是YC齐公司?”

    “正是,一点都错不了。”

    “我们可以请他吃饭!”我兴奋。

    “我已经约了,下星期五,叫他带女朋友来,同时亦说明我的未婚妻即是他女友之妹。”

    “你说姐会不会来?”我问。

    “不由她不来,”振元说:“这是生意上的应酬。”他向我眨眨眼,“你们姐儿俩多久没同台吃饭了?两年三年?”

    我很惭愧。

    振元这次这么做分明是要挽回我同老姐之间的感情。

    他真是一付热心肠,但他不知道,我与老姐之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恩恩怨怨,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

    “我恨她把我那些信件给你。”我说。

    “又没有造成任何损害。”振元劝说。

    “这是我运气。”我固执,“但她心地太坏。”

    “算了,齐某的老家在美国,说不定几时她跟了去,你们姐妹想见面也就难了。还记住这些干什么?”

    “我心寒。”我不悦。

    振元叹口气。

    但到了星期六,我还是出席。

    姐面色非常不自然,但她还是到场,我也颇佩服她的勇气。

    齐先生与振元很谈得来,我与老姐很静。

    至甜品上来时我终于说:“齐先生很好,机会要把握。”

    姐仿佛有点感动,我看不清晰她的表情,她老低头。

    我又说:“小朱也有女朋友了,恐怕今年是旺季,人人赶着结婚。”

    她低下头,那惭愧之意,就很明显。

    我心中芥蒂去了一大半。正如振元所说,并没有造成损失,又考验到振元是一个最高贵百毒不侵的人,我似乎还得因此感激老姐。

    过半晌,老姐说:“谢谢你的睡衣。”

    “不客气。”我说:“那天我一直盯着你。”

    她无言。我也不再说什么。

    齐先生说:“她们两个,倒是很静。”

    振元笑说:“娶妻若此,天复何求!”

    振元这样一说,等于是作了大姐的保人,齐先生更放心。

    回到家,我抱怨他做滥好人。

    振元说:“小姐呀,她是你亲姐姐。”

    “做她的保人可不易,她不会感激你。”

    振元说:“我可不是要谁感激我。”

    “你太伟大了。”我说。

    “别取笑我好不好?”振元笑。

    过一阵子,齐先生要回请,这一次连老妈也请在内,看样子事情有七分光了。

    齐先生有意无意之间提到他与大姐相识的过程。你真不会相信有多浪漫:他向她问路,她陪他走一程,两人便走去喝咖啡,便约会起来,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大姐那种不正常的丑恶之态完全收起来。要多贤淑懂事就有那么温柔体贴。

    但我是知道她另一边面孔的,即使不恨她,也敬而远之。

    我默默祷告:快快走吧,快快走,别待我脾气一时不好,一时间不小心把她的秘密泄露出来。

    在席中齐先生说:“也许大妹会不舍得香港。”

    姐透露心声,“我有什么不舍得?我在此地又没有做过什么光宗耀祖的事。”

    是的,对她来讲,这里代表失意。

    我想她会毫无留恋的走。

    自从那次会面之后,我才松口气,姐与我的一段恩怨,也到此为止了。她如今的身份那么矜实,自然不会像亡命之徒,四出惹事。

    我问振元,“我是不是很讨厌?为什么连亲姐姐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不就够了?”

    “不够。”我摇头,“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我好看。”

    振元说:“我不知道,世人僧人富贵嫌人贫,被人憎好过被人嫌,你不可能赢得全世界。”

    我无奈。

    这次我与振元到外国,主要还是要与他女儿见面。看样子姐的婚姻比我的更单纯,所以,她那个时候,何必眼红。

    我们动身前一日,小朱打电话给我,说他要结婚了。

    我数数日子,至多只有三个月,“这么快?”

    “是的,走得久了,互相看穿了,但觉千疮百孔,都给不了婚。”

    他有他的一套理论。

    “我大姐也要结婚了。”我说。

    “我听说是。”

    “你们都比我结得快呢,”我说:“当初还为我结婚看不过眼,小朱,当心我把你的事说给令未婚妻听。”

    他抱歉的笑,“你大人有大量。”

    “我不是量大,我是精力差。”

    我挂了电话。跟人歪缠,是要精力的。

    我与振元终于动身了。

    真是感慨,这半年来,那么多人要我死,要我的名誉扫地,要破坏我的婚姻,为的是什么?顶多我做人嚣张一默罢了,那些人便要拿我就地正法。

    我、永远不会与姐姐成为好朋友,我是个记仇的人。

    到了美国,见到振元的女儿。

    她是一个刁蛮的女孩子,对我不瞅不睬,虽然不用同她一起生活,也令人好不失望。

    我没有同性缘,女人都不喜欢我。

    振元说:“有利害关系时才不喜欢你。”仿佛我应当庆幸的样子。

    蜜月中夹着一个赌气的孩子,特别不开心,签来离开美国,进入欧洲境界,才玩得高兴起来。

    我对振元很忍耐,木已成舟,自己挑选的丈夫,况且到底他的优点很多,不能事事计较。

    玩了两个月,回到家中,母亲说姐姐与齐某也动身到美国去了。

    分明是避开我们。

    母亲说她没想到一年嫁掉两个女儿,老怀大慰。

    我推开姐姐的房门,多年来第一次走进去。

    小小的床,小小的梳粒治,收拾得很干挣,但不知怎地,就是有股寒酸的味道,书架上有几本小说,像煞那种小家碧玉的卧室,花瓶还有几枝谢了的兰花,旁边有几张照片。

    老实说,在这间房子里过一辈子真是非常难堪的事,虽说茶饭不愁,但人不比畜牲,人有奢望。

    我为她难过,在这种环境里,人会渐渐绝望,继而心胸狭窄,做出一些非常理可以推测的事来。

    现在她应该没事了。

    我掩上了房门。

    我离开家,开车去接振元。

    正式做人家的妻子。我想,从此过着谨慎的生活,比不得以前自由自在,肆意活泼。

    其实结婚的最好年龄是像姐姐那样,三十多点,一切都定了型,可以毫无顾虑的开始新之一页。

    我都不知她为何会妒忌我。

    其实我羡慕她才真。

    母与女:

    我一直希望母亲可以脱离现在这种生活方式。

    她的男人不是我的父亲,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但是此刻供养我的人是她的男友,一个商人,有妻有子。换句话说,母亲是她的外室。

    我的地位多么尴尬。

    在念中学的时候,我觉得很羞耻。孩子们都要面子,一点点小事都下不了台,很会妒忌,否则怎么会有“我不同你玩”这种事,因此我很看不开。

    从来不叫小朋友来家玩,也不叫母亲去任何与学校有关的场合。

    在中学我过得非常寂寞,升了大学之后,也许是比较懂得思想,也许是习惯了,与母亲的关系好得多,但我们始终不很接近。

    母亲与她男友,现在也很老夫老妻的样子,他始终没有离婚,但也绝对不会跟母亲分手,一星期来五次,在我们这里吃晚饭,聊一下天,到九点多便打道回府。

    这种生活真很奇怪,不知他妻子怎么忍耐,照说她不会不知道丈夫在外做什么?近十年来天天晚上有应酬?而且他坐司机开的车子。

    不过那位太太对他的行踪不感兴趣,从来没有追上门来,也一直没有出现过,我们压根儿没见过她。

    在初中时期,我不肯与他同台吃饭,若果我是他女儿,又还好过些,但我不是,这其中的关系又淡薄一层,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我要敷衍他。

    当然,母亲自他手中讨生活,而我又在母亲手中讨生活,但这也不代表我要看他的脸色。

    我一直没有朋友,我的生活过得很孤僻,直至认识潘念之。

    念之说他在大学注册处办入学手续那日就看到我,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不过大部份同学在大学一年时都已找到将来的配偶,倒也是事实。

    文凭固然重要,理想的对象不可不加留神。

    打那时开始,我心境开朗,活动较多,吃得下睡得热,打句笑话,忽然之间开始“发育”,体重激增,足足又长了两公分,面色也红润了。

    最重要不是外表,内心缓和下来才令母亲感到安慰。

    自此我觉得人与人的沟通是双方面的,要母亲了解我,不如我先看手去了解她。

    我偶尔也会陪他们吃一两次饭。

    母亲很可怜,这些日子来,她没有消遣,很少出去,她的男朋友绝不会带她看一场电影,或是喝一次喜酒。

    但是她都忍耐着过。

    她是怎么认识这位先生的,我不知道。怎么演变到这个地步的,我亦不知道。我父亲姓什么,我没问,她不说,为什么与父亲分开,也从来没有人提过。

    我学会尊重人,母亲的生活该由她自己作主,我有什么权去影向她的价值观与人生观?

    也许她觉得目前这样很开心呢!说真的,我从没见过她哭泣。

    我从没把潘念之往家中带。

    不知为什么,老是不够勇气。

    为着自己的身世神秘,我老是怕有不测的事情发生;怕有一天,到我要同念之结婚的时候,忽然发觉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之类。

    这种噩梦在电影中看得太多,渐渐变成一个阴影,我很早要求见潘伯父。

    念之很乐意介绍他父母给我认识。

    见过他们我放心了,念之的爸妈结婚廿五年,有四个孩子,潘伯人再老实也没有,而潘伯母风韵犹存,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上海妇女,听他们说起,在我出生那一年,他们举家在英国,潘伯父那时在那边进修。

    我的丰富想像力从那个时候终止。

    失败。根本见都没见过父亲,一片空白。

    我不是没有记性的人。两岁生日时母亲买给我的新裙子是什么颜色我都记得。

    不过我肯定我没有见过父亲。

    姓胡的人,是我十岁那年出现的。

    那时我们母女俩生活已经颇为潦倒,住在一间小房问,一日三餐都以面包解决,母亲时时以泪洗面,我也辍学在冢,天天起床也不知做什么好,便到楼下凉茶铺子去坐著者电视。

    那时刚有彩色电视。

    后来这位胡伯伯就来探访母亲。

    才三两个月,我们就搬进一所小小的公寓,我也被送入贵族学校念书,家中有女佣,也有车夫。

    早熟的孩子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今日看来也不足为奇。他是母亲的债主,母亲是一个纤瘦美丽的女人,他在追债的过程中与她发生了感情……总有点感情吧!或许那个时候没有,但现在是一定有的,那么些年了。

    我很感慨,此刻有些年轻男女的婚姻三两年就完结了,而母亲与胡氏的雾水关系却一拖十年。

    十年对老式中国女人来说,简直不算一回事。

    母亲的生命,是她的生命,我是我自己。

    我宣布与念之订婚的消息,是在饭桌上,老胡也在。

    母亲高兴得很,双眼充满泪水。

    她带大我不容易,如今我得到归宿,她心情之复杂是可以预知的。

    “是个好男孩吧?”母亲问。

    我说:“请相信我的目光。”

    老胡很犹豫,他想开口,又觉不便。栽想听听他的意见,故此给他一个鼓励的目光。

    他即时说:“带回给妈妈看看也好。”

    轮到念之要见我妈妈,我就推他。

    我说父亲早已去世,母亲一直心情欠佳,时机没有七分光之前最好不要去剌激她。

    一直推一直推,推到两年后的今天,实在推不开了。

    我打算选一个周末,那是母亲的“朋友”永远不会出现的时候。他姓胡,我从小没有称呼过他,见到他也不笑,很高兴的时候才点点头。

    避开他又不是太难的事,躲在房闲里读书不就得了,他又不住在我们这里。

    房子,是他买的,装修,也是他付的,这些我都知道,母亲的房间本来是我的,布置豪豪华,粉红色,似小公主住似的,我拼死也不肯搬进去,母女几乎翻了脸,此刻妈妈自己住。

    而我则往一间很朴素清新的白色小房间。

    我有点怕姓胡的。

    这种男人……背妻别恋,色狼本色不知几时露出来,一下子扑到我这里──

    我一直担惊受怕。

    我知道母亲也知道我怕。是以我们两个人很少坐在一起正式谈这件事。

    可以理解我的童年过得非常不愉快。

    过了十八岁才开的窍,觉得能够理智地应付一切事宜,所以才处之泰然。晚上休息,我还是维持锁门的习惯,这是很难改得过来的了。

    人各有命运,差别只在凄惨与否,成年人都得独立,一切不愉快都成为过去。毕业后我出来工作,脱离母亲的家,我很向往这个日子,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地方,堂堂正正做人。

    ……我不怨母亲,到底由她养活我这些年。

    有时候空闲,坐在房内许久许久,企图归纳我童年的记忆,想追索父亲的印象。

    我想一想:“那当然。”

    我早已决定在周末带念之来给妈妈过目。这纯是仪式,不可避免传统上的姿势,即使她说不好,我与念之还是要订婚的。

    我们很少想到遥远的将来!都市人生活复杂,靠的是双手,不是福气,谁也不再希企得到天老地荒的感情生活,有则有,无则无,断然不会为之生,也不会为之死。

    这一分钟,这一刻我爱念之,念之爱我,已经足够。

    母亲大概不会明白。

    念之来的时候穿得很漂亮。

    我手上戴看一只蚊型钻石戒指,还是我与他两个人合资购买。我想咱们还是学生,订婚是两个人的事,买戒指当然也顺理成章成为两个人的事,何必斤斤计较。

    我们喜气盈盈的回到家,母亲一早准备好一切,欢迎念之。

    她打扮过了,穿得很整齐,看上去更有股楚楚风姿,母亲在十八、九岁那年生下我,说实在的,若不是她作风古老,看上去顶多像我的大姐姐。

    念之表情有点愕然,大抵他末曾想到我母亲长得这么漂亮。

    他叫她伯母。

    妈妈很满意念之,笑道:“快要叫妈妈了。”

    我根少看到她笑,她笑起来根美,简直像五十年代电影明星风范,有默吸引力。

    我在这当儿想到胡氏被她吸引,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吃了顿午饭,刚谈得入港,忽然门锁一响,那老胡启门进来。

    我顿时呆住,捧住饭碗的手价在那里。

    这个老胡也太不识相,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进来?我已经特地不选周日,怕就是怕会撞见他,谁知他还是掏出锁匙,堂堂正正的开门进来了。

    真是命中注定,我不怒反笑。

    母亲面色却变得灰白,颤抖抖地手足无措。

    我只得站起来解围:“念之,这是胡伯伯,我母亲的朋友。”

    胡氏也尴尬得很,他非常不好意思,像是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似的。

    我很不忍,他也是不幸碰上我们,并不是故意的,况且这到底是他的屋子。

    我立刻替他拉椅子,“我们正吃饭,喝碗汤好不好?!”

    老胡长八面玲珑的生意人,立刻精乖地与念之握手,并且自然大方的招呼起我们来。

    他做得很得体,母亲的面色才缓和下来。要命,我受罪,但是他俩更担足心事。

    气氛很好,倒不是假装的,而是我真正的没有怪恨他们,相信念之也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吃完饭我与念之告辞出来。

    两个人先是沉默一会儿,然后期待中的问题都来了。

    “你妈妈的男朋友很客气。”

    我闲闲道:“他们在一起很久了。”

    “你母亲是个美女。”

    “是的,你不难发觉,我长得不像她。”

    “你像你父亲?”

    “我想应该是,我没有见过他,他去世得早。”

    念之说:“嗳,时间还早,要不要去看场电影?”

    “怎么?你不觉得我家人怪怪的?”我笑问。

    念之愕然:“他们仅不怪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怪就行了,我娶的是你。”

    我莞尔,现代人才不计较那么多,大家都是普通人,何必计较出身。

    那夜回到家,我反而要安慰我母亲。

    她很担心,担心得面色都变了,拉住我,歉意的说:“真是不好意思……”

    “妈,你为何要不好意思?”我讶异的说:“倘若念之嫌我,那也只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妈妈意外,睁大焦急忧虑的眼睛。

    “况且念之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说。

    老胡自口书房走出来,他原来还没有走:“我也早说过,念之与你女儿都不是那样的人。”

    妈妈精神一松弛,用手帕捂住面孔呜咽起来。

    我说:“妈,你供到我大学毕业,我再不明理,也太不像话了。”

    老胡说:“是不是?叫你放心。”

    妈妈还抱怨他:“你怎么会贸贸然开门进来?”

    “我有好消息急着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妈妈白他一眼。

    我拍着她肩膀:“妈,放心,我与念之都不是那么幼稚的人,你的生活方式,不会影响我的前淦。”

    老胡感动了:“真没想到你那么懂事。”

    “对,你有什么好消息要说给妈妈听?”

    “我想与你母亲结婚。”

    我与母亲都没听懂。

    母亲的反应比我更奇异,她仿佛像完全不知老胡在说什么。

    我弄了半日,倒是有些头绪:“结婚?你不是有太太的人?”我问得很唐突。

    “我妻子去世已有一年。”老胡说。

    “是吗。”我非常讶异,因我从未听说过。

    母亲涨红面孔,一句话也不说,回房去了。

    老胡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没弄明白。

    “自尊心,”我说:“原本是值得开心的事,也许因为等得太久,终于得到,所以有点伤感。”

    老胡点点头。

    我透着奇怪的心理:怎么我会坐下来跟他说这么多的话?多年来我们都不曾交谈。

    “我对她不起,委屈了她。”

    我默不佗声,什么叫委屈?根本没有标准。对于没有吃过苦的女人来说,叫她偶尔在早上八点起来,已是天大的委屈,我母亲与我,都是懂事的女人。

    “你真的打算与她正式结婚?”

    我的鼻子酸了。

    “是。”他说:“虽然迟了十年,但迟总好过永不。”

    “你那边──还有孩子?”

    “他们都大了,我已有三个孙儿,他们也很明白事理,绝不干涉我的事。”

    我很伥惘,大家都那么明理,都那么自重,所以都很冷淡,事不关己。

    “你去求她呀!”我说。

    “我没想到她会难为情。”老胡笑说。

    他与母亲商量很久,母亲总不肯答应。

    出动到我。

    我坐在母亲身边劝她。

    “你不要理我的事。”她异常固执。

    “妈妈,别这样,我同你分析这件事,你可是不好意思?不必摆喜酒披白纱的,到美国或英国去注册好了,就当旅行一次,就你们两个人知道。”

    妈妈呆半晌,“就两个人知道,那结什么婚?”她扑哧笑出来。

    她心思也很矛盾,我很感喟。

    等这么些年,坐在黑暗中,再也意想不到会照得到阳光,这个意外之喜太意外了,她一时适应不过来,倒不是有意做作。

    “你们呢,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母亲问。

    “我们要待毕业找到工作之后才考虑这一点。”我说:“尚早着呢,起码两年后。”

    “时间过得真快。”母亲怔怔的说:“太快了。”

    “妈妈,答应他吧。”

    “这些日子来,他对你其实像亲生孩子一样……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我都明白,”我说:“有很多事不用说出来,他对你很负责,有许多正式的丈夫,还没那么准时拿家用回来。”

    “你──原谅我?”

    “妈妈,你没有做错事,我又何须原谅你?”

    “唉,”母亲说:“可是你的童年过得那么不快活。”

    “都过去了。”我说。

    自此我心头犹如放下一块大石。

    其实我是计较的,做人再潇洒也还是群居动物,怎能漠视旁人的看法,每件事,传统的标准都已将之分为黑白,我们要跳出这个框框,谈何容易。

    我很替母亲高兴。

    自日那夜开始,我忘了锁房门。

    我觉得安全了。多年来的心理病终于痊愈,就不是没有感慨的。

    母亲为婚事与胡氏谈到很细的细节。

    细到我不能相信。

    像家中他的房间怎么布置,什么日子搬进来,请些什么人吃饭,是否要在报上登一段启事,零零碎碎,每件事都得堂堂正正做。

    我运用我的“才能”,替母亲做好一张工作表,清楚地列开,什么时候做什么,开完“会”,“会议”表决后,跟着一件件去做,非常缜密。

    老胡很欣赏,他一直表露得与我很亲密,仿佛我是他的孩子,他并不介意我是母亲带过来的,这一点我也根佩服他,说时容易做时难,很多男人就是办不到。

    母亲终于要结婚,我躺在床上想,太理想,套些陈腔滥调,这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苦尽甘来,雨过天晴。

    同念之说起,他也很高兴。

    “下定决心娶一个女人,真不是容易的事。”他说。

    “你下了决心没有?”

    “下了,娶你。”

    我们吃吃笑。念之不大会调笑,我们止于此。

    那一日,我回到家里,正把店里送来的一套瓷器拆开肴,有人按铃。

    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人。

    走廊光线相当幽黯,我没看清楚地是谁。

    “找谁?”

    他说了母亲的姓名,人没错。

    “你是哪一位?”我问。大城市的俗例是这样,不问清楚是不能够开门的。

    “你是……她女儿?”那中年人有点激动。

    我奇怪,我们家没有这样的朋友。

    我开亮走廊的灯,即使是隔着铁闸,我也吓一大跳,退后一步。

    在灯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人的五官:粗眉大眼,长型脸,同我的面孔一模一样。

    这是谁?

    我脑海中模糊的形象渐渐清晰,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手不由主的打开门。

    “请进来。”

    我斟茶给他。

    幸亏母亲不在,否则不知有什么场面会得出现。

    我静静的问:“你是父亲吧?”

    他点点头。

    “很高兴看见你。”我说。

    他终于出现了,廿一年后,他终于出现。

    他说:“我看到报上的结婚启事,忍不住上门来。她……你母亲,避了我二十年,我找到哪里,她走到哪里,她不肯原谅我,她……”

    他住了嘴。没有可能在一刹那说尽二十年的凄凉,不知是谁的错,谁的对。

    我凝视他,再次看清楚他。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四十余岁,略显沧桑,从穿着打扮来看,他的生活过得不错,都市人是很现实的,看人先看外表,看男人先看鞋子,他的鞋子很光亮,款式很得体,一看就知道是好货色,并且半新旧,证明他不是买回来充场面。

    我很放心,看来他对母亲不会有妨碍。

    “你……这么大了。”他哽咽。

    我苦笑。

    是的,没有父亲也这么过了,也长大了,酸甜苦辣,唯我母女知道。母亲或有她的宗旨,但我呢?在任何不幸的情况下,被害的终究是孩子。

    但这一切也过去了。

    我站在父亲面前,心内一丝归属感也没有,尤其是在今天,当我已完全接受老胡的时候。

    “你来,是为了看她?看我?”

    “我不知道。”他颓然,“我只想来看看,本来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很多,但我只想来看看,你一打开门,我就知道自己找对地方。”

    “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他不是个坏人。

    最凄凉的便是在事件中,的确有人受害,但却没人是坏人。

    如果有个坏人,可以恨死他,骂死他,咒死他,但不,没有坏人,只有弄人的命运,种种无法解释的误会,纠缠成为一片无奈。

    不再有坏人了,比不再有好人更加值得悲哀。没有好人,不再敬爱旁人,至少还可自爱,但是没有值得恨的人,叫我如何自爱?

    对着生父,我没有与他哭泣拥抱,思想反而飞出去这么远,是否反常的举止呢?

    抑或我们现代人的心态,就止于此?

    我坐下来,“她有事外出,非常忙碌,婚期在三天之后,她有很多事要做。”

    “她能够得到归宿,我很高兴。”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一会儿就要回来的。”

    “不不,”他蓦然站起来,“我不想见她,我不方便……”隔一会儿他说:“她很幸福,我不便打扰她。”

    我默默头,他说得很对。

    “刚才一时间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真是惊人。”他叹气,“现在很气馁。”

    我忍不住笑出来。

    “你……很漂亮很健康,我很开心。”他眼角润湿。

    “你有卡片吗?我们可以再安排时间见面,你不反对吧?”

    “什么?你愿意见我?”

    “我不肯的话,就不会开门给你。”

    “太好了,你太大量,多么好的孩子。”

    我忽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他掏出一只残旧的鳄鱼皮夹子,给我卡片。

    我一看,知道他开着一片小小贸易行。

    “你给了婚?”我问。

    “我一直结着婚,”他说:“在认识你母亲的时候,我已结了婚。”

    我立刻听明白了。

    这是命运,母亲老是跟有妇之夫纠缠在一起。

    我温和的说:“如果你不想见她的话,现在走是时候了。”

    他说:“请不要向她提起,影响她心情。”

    他匆匆离去。

    母亲真是苦尽甘来,连这个男人都开始替她设想。

    她离开他,是对是错?她后来去到更下等的地方,并不会比跟着地更好过,但为着一口气,她没有跟他,她选了老胡,命运真是奇怪。

    时日有功,与老胡积聚的感情当然非同小可。现在她再回头已是不可能的事。

    二十一年的恩怨今日有了明确的结果,当中的细节不必细究。

    我很唏嘘,有什么比坐在藤椅中缅怀往事更适当呢,我一下一下摇动看椅子。

    妈妈与老胡回来,手中大包小包的提着,包括床单、枕头套、毛巾……

    妈妈快乐得像个小孩,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像是年轻了十年,她给我看手上的戒指。

    “红宝比蓝宝好,是不是?”她很满意。

    以前老胡也送东西给她,她并不见得有一半这么高兴。

    雨过天晴。我仿佛看到天上有彩虹出现。

    当中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真亏得母亲没有抑郁而死,否则就没有今日,所以不能退缩、放弃,非得老着脸皮活下去,活下去,直至扬眉吐气。

    要好好的活下来。我不禁微笑。

    “咦你这孩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微笑干什么?”妈妈奇道。

    胡说:“她笑你傻气。”

    妈妈放下手中一切,又住房间躲去,她一直是个胆小的女子,老胡搔搔头皮。

    我笑说:“别理她!过一会儿没事。”

    老胡坐下,我递一杯咖啡给他,他说:“我们替你也订了一套衣裳,希望你喜欢。”

    我说:“我一定喜欢。”

    他说:“我也觉得你妈妈最大的福气,乃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这么懂事这么听话,从来不令她难做。”

    但老胡忘了,我们是母女,倘若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什么叫做母女?

    孙太太:

    我看到孙薇薇时,非常震惊于她的美丽,她那种美是不平凡的,清丽脱俗,洋洋洒洒,与大自然共在。她已是三个男孩子的母亲,却仍然那么好看,一把长发或垂在肩上或换成一个髻,都别有韵味,长挑身材,象牙般皮肤。

    她喜欢穿比较随便的衣服,素净颜色,一双平跟凉鞋,时髦如时装杂志中踏出的模特儿女郎,而我最喜欢她那种自若幽默的神态,天塌下来不动于色,真是一流。女人们很少有她那么镇静若素,女人们吃菜看见一条菜虫来都要尖叫的,但孙薇薇不一样。

    孩子在外头玩,跌断了小手臂,尖哭着回来,碰到别的母亲,一定吓得六神无主,或是干脆昏过去,她不同,她低声安慰孩子:“又逞英雄了,是不是?好了,手臂成了三节根,这可怎么办?别哭,男人怎么哭呢?”她小心地把孩子挟在手臂下,单手开车到医院去。

    真是伟大。

    她却不承认,“我有三个儿子,由九岁到三岁,他们六条小手臂,每条起码折断过一次,久了习惯成自然。”大笑。

    这种天掉下来当被子盖的精神叫我佩服,娶这样的一个太太真幸福,这是一个终身伙伴,她懂得照顾自己,是以男人可以全心全意发展事业,像我的老师孙咏汉律师那样。

    她很多时间都独自在家照顾家务,我认为她应该寂寞,但是她把时间安排得极好,那么大的屋子,三个稚龄孩子,她就像个司令官,指挥两个佣人与一个司机的工作,务使人人舒服。

    有时候我到孙律师屋去取东西,也与她交谈几句,她知道我喜欢喝冰冻蓝妹啤酒,用冰浸过的杯子为我斟上,喝一口,一直凉在心头,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逗留良久。

    她总是看着我微笑,开口闭口是“你们年轻人如何如何……”后来我才知道,她才三十三岁。

    我总藉故在孙家的客厅多逗留一下子,那宽大的法国窗,米白色的布套子沙发,大张净色的天津地毯,孩子们飞奔着进来,厨房里永远有最好的食物,我一进门就爱上这个地方。

    孙律师的脾气著名的坏,驾起学生来叫人流泪,他因此没有女生,连男生都纷纷走避,独有我紧随不舍,除了学本事外,也就是因为孙太太。

    渐渐我由学生进一步而成为他们的家庭朋友,他们家庭状况我也都知道一点,孙律师的女友众多,多数是妖冶的浓妆的,与孙太太刚刚是一个极端,大概是换换情调的意思,孙律师银一般“有名誉有地位”的男人全一样想法,有了徉房汽车,也得添置几个漂亮的女友,否则不显得他威风。

    但都不是认真的,玩管玩,妻子是妻子。

    虽然如此,我还是替孙太太不值。

    那日我来到孙家,并没有什么事,却逗留了很久,反正我是常客,佣人也习以为常。

    她在亲手做蛋糕,我充她的下手,替她打鸡蛋,调面粉。

    她笑:“你知道吗?最好的糕点师傅都是男人。”

    “为什么不买回来吃呢?方便一点。”我说。

    “嘿!”她斜斜睨我一眼,“买回来吃?你尝过我的手艺!就知道龙与凤,老弟,告诉你,吃我做的蛋糕,谁还高兴吃买回来的?”

    “啊?这倒要亲口试一试。”我惊异。

    她笑了。

    穿着牛仔裤白衬衫的她看上去活泼,如一个女学生。

    生孩子会破坏身段这个理论于她不合,她仍然身材苗条,那三个孩子似乎不是胎生的。

    “小老弟,”她说:“怎么不带女朋友来玩?”

    “我没有女朋友。”我嚅嚅答。

    “没有女朋友?嘿!这年头,谁没有女朋友?我大儿子都有小女朋友。”

    “以前有。”

    “后来发生了什么?”

    “无疾而终。”

    “有想念她吗?”

    “没有。”

    “哦!那不是真的。”她很快获得结论。

    我问:“什么是真的爱倩?”一

    她挤挤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并不能够具体的回答你,我并不是妇女杂志信箱主持人。”

    “可是你与孙律师……”我举出实据。

    “当年我们谈恋爱,只觉不见面茫然若失,异常不舒服,如此而已,我们结合是非常顺利的,由朋友介绍认识,一星期后开始第一次约会,十个月后旅行结婚,一点波折也没有,并不轰烈,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对。”

    “啊。”我艳羡。

    她将蛋糕送进烤箱。

    “当然,”她说下去,“每个人的命运不同,有些人的感情生活多彩多姿,丰富得很,上落大,痛苦中有快乐,也是享受,你说是不是?”

    我想一想:“我认为做人还是平凡一点好。”

    “你成熟了。”她笑:“改天我为你介绍女朋友。”

    我连忙摇头耍手。

    “怎么?我手头上的小姐都是名门闺秀,神仙般人物,你怕瞧不上眼?”她问。

    我微笑。

    “你不相信婚姻可以由朋友撮成?”她又问。

    我坦白的点点头。

    “真是个孩子,你以为恋爱是什么?看到你生命中的女神,混身震栗,如遭雷极?别忘了,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婚姻不是终止,婚姻是一个开始,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呢!”

    “是,师母。”

    那日我吃了她做的蛋糕,哗,谁还要吃买的。

    她把三岁的小儿子抱坐在膝上,那孩子俊秀得不可形容,拿着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动作与神态都像安琪儿。

    我简直可以看到幸福。

    但是当天下午,在写字楼我改变了我的想法。

    一个女人上来找孙律师,她不经通报,冲进来──

    身穿花衬衫、圆招、金色凉鞋,浓妆,时髦发型,非常合拍,但却剌眼。她手中拿看一只金锁匙扣,不住在手指上转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个锁匙牌上有“平治”的标志,我认得是孙律师的东西。

    我立刻反感得浑身不由日在起来,心中暗觉老孙太不检点。

    那女郎边嚼口香糖边问:“孙呢?”

    我厌恶的问:“有预约吗?”

    女郎睁大眼睛笑,“我见他还要预约,唔?”

    我提高声调:“除了孙太太,每个人见他都要预约。”

    她变色。女秘书出来打圆场,“孙律师在高等法庭。”

    那女郎呼嚼嘴,扔下车锁,“叫他随身的东西别乱放,我可没那么得空随时替他送回来!”她趾高气扬的走了。

    我的脸都气白了。

    女秘书笑,“你看你那个样子,人家孙太太亦不气。”

    “她知道有这种女人存在吗?”我反问。

    女秘书说:“怎么不知道?最聪明智慧的太太就是知道有这种事亦假装不知道。”

    我问:“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所以说你没长大!”她叹口气,“你懂什么?夫妻间拉破了睑就不好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离婚呀!”我赌气的说。

    她掩嘴,“所以说你──幸亏你不是女人,否则天下大乱,真那么简单?你叫孙太太拖着三个孩子上哪儿去?”

    我气结,“不与你说!”

    “听说孙太太又有了第四名,多伟大,现在的女人,就数她肯生孩子。”女秘书慨叹,

    “可借现在的男人不知足,死性不改。”

    我将下巴枕在玻璃上,怔怔的,几乎没流下泪来,我太替孙太太不值了。

    后来老孙回来,我提不起劲跟他说话,他絮絮的跟我论及案事上的得失。

    我忍不住问:“那廉价的女人是谁?”

    他一愕,“你怎么会问起?”

    “她今日来交回你的车匙。”

    “她是谁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忍受那种粗俗?”我问。

    他微笑道:“徒儿,待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有一些女人只要实用,粗俗与简陋均无妨。”

    “我想我永远不会明白。”

    “自然,你只有廿五岁,而我已经四十一。”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几乎无法忍受他,如果有冠,也就一挂而走。、

    但是我心酸的想,总得要有人留下来照顾孙太太才是。

    老孙的“应酬”益发繁忙,他很难有与家人共进晚餐的机会,只有在星期日白天,他会在家与孩子们在一起团聚。

    然后他又要出去了,把责任顺便的推在我的身上:“你替我陪他们。”一溜烟的出去。孙太太总是脸色山口若地忍下来,但是要等待老孙的良心发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十年八年,谁知道,孙太太有点疲倦了,也许是因怀孕的原故,也许对这头婚姻觉得劳累,我不敢问。

    天气热,她的体重增加,人忽然有点憔悴,我很担心,她一向总是那么乐观,一旦消沉,难免就落了形。

    “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我说。

    “就在下边海滩走走。”她说:“太远我也走不动,你放心,人家顶多误会你是我的弟弟。”她仍然保持着她一贯风趣的作风。

    我有默心疼,仍然陪她到沙滩。

    我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深秋,希望是个女孩子。”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

    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孙的事,你们都知道吧?”

    “什么事?”我瞠目。

    她微笑。

    我涨红了脸,随即明白了。

    “说与我听,不要蹒我。”

    “大律师应酬自然是很繁忙的。”我说。

    “忙得那个样子?”她仍然好脾气。

    “也难免有女朋友。”

    “这就是了。”她问:“什么样的女人?”

    “粗鄙的女人。”我愤怒的说。

    “我做错了什么,令得他对我冷淡?”她问我。

    “男人都是一样的,他对你放心,知道你飞不到哪儿去,便冷淡一点。”

    她浅笑,我呆呆看着她。

    “那么,”她说:“作为一个女人,对丈夫这种行径,是否要假装痴哑?”

    “忍耐是中国女性的美德。”

    “到什么时候呢?”她问我。

    我不能回答。

    “到永恒?”她问我。

    “我一直觉得你很愉快。”我震惊,“我以为你不介意他出去逢场作戏。”

    “每个人的忍耐力都有极限。”

    我消汗,“你打算怎么样?”

    “跟他离婚,”她的声音非常镇静。

    “可是……可是你现在怀孕。”

    “孕妇也是人。”她缓缓说:“我已经下了决心。”

    “好的,我支持你,”我冲口而出,“我自知没有什么能力,但我愿意尽我的力。”

    她微笑,“小老弟,你的情意我心领了,这件事有很多地方是要你出力的,但是参与别人的家事,并没有好处。”

    “谁要什么好处?”我苦笑。

    “那么多谢你了,见到孙,你跟他说一声,我有要紧话跟他说,”她笑,“现在连我见他都要预约,多可怕。”

    我钦佩地看着她清秀的脸,女人的勇气都是被坏男人激出来的,在好男人的呵护下,再精明的女人也会变成软弱的笨人。

    第二天我见到了老孙,叫他回家。

    老孙笑,“老弟,你越来越像个奶妈了。”

    我若是他兄弟,我就打得他鼻子流血。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孙太太。

    我问:“他回来了?”

    孙太太说:“回来了,他告诉我他很忙,只能给我一小时,我跟他说了。”

    “他反应如何?”

    “他开头不相信耳朵,后来弄明白了,说我开玩笑。”

    后来老孙就恼羞成怒,一声不响的离开。

    孙太太叫他不用再回家,她已将大门的锁换了一把。

    我非常吃惊,“真的?”

    孙太太说:“我觉得一个人要自发自觉觉,我一直没有出言警告过他,他也就当我透明,一路放肆下去,而结果你看到了。”

    “把他赶了出去?”

    “是。”

    我说:“你休息吧,我明天来看你。”

    他一定逼得她走投无路,她才会这么做。

    早上孙大律师见到我,怒气勃勃,他连胡髭也没剃,就开始诉苦。

    “她把我从我自己家赶出去,你听过这种老婆没有?她说人类的文明进化,因而产生一夫一妻制,如果我爱冶游,最好是离婚。”

    我冷笑,“离婚?你哪里再去找这么个美丽贤明的妻子,与可爱俊秀的三个大胖儿子?”

    “是呀──喂!”他咆吼,“你到底帮谁?”

    “现在月薪千余的打字员都为了事业不肯牺牲她的身段来生孩子。”

    “啊。”老孙震惊,“我怎么辨?”

    “回家悔过。”

    “可是家里门锁也换了,电话号码也改了。”

    我的天,我没有听说过更滑稽的冢变闹剧。

    “她不要我了,我被一个孕妇赶出了家门!”

    我忽然沿用了孙太太的话:“孕妇也是人。”

    “你教我查出你在这件事内有什么瓜葛,你当心!”他向我挥舞着老拳。

    我问心无块,怕什么。

    老孙一怒之下,搬到酒店去了。

    天天上班,他鞋脱袜脱,说也奇怪,那些女人忽然都绝了迹,以前住家,生活荒唐,现在搬酒店,明明可以花天酒地,他却正经起来,我去酒店看过他几次,都是一个人。

    我见到孙太太时,她跟我说,分居书已交到律师那里了,就持老孙去签,老孙还不肯去。

    她并不需要亲友,独白日照旧过活,心绪亦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变化,语气是一贯的平静。

    我想我是爱上了她,她给我一种圣母麦当娜的感觉,除了大地、母亲,最可靠的便是她。

    日子过去,我见她的时间不多,但我们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她开始对我说不少体己话。

    我问她在什么时候发觉老孙在外头不规矩。

    她说:“从你怜悯的眼光中,我知道事情出了毛病,出去打听一下,发觉他玩得离了谱。在这之前,我还以为自己顶幸福。”

    “为什么桃这个时候离婚?”

    她苦笑,“不是我挑的。”

    伊寂寞下来,眼睛有点空洞,神态略为疲倦,穿着宽身孕妇装,仍然潇洒,她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女人,我爱她爱得非常彻底。

    我略略向她透露意思。

    “傻孩子,”她握住我的手笑,“没有人会比你更古怪,快放弃这种念头。”

    “我没有要求。”

    “我亦不需人照顾。”

    “何必这么硬撑呢?”

    “我不是倔强,这样做我反而不安。”

    一方面老孙拼命的抱怨,不过他真的想念孩子。

    她不给他见孩子,真是杀手绸。

    我讽刺他:“见女友也一样可以打发时间。”

    “我还有这种心思?谈也不要谈。”他摆摆手。

    “你求过她没有?”

    “有,她不加理睬,视我如陌路人,到学校去接儿子,谁知新司机不认识我,差点把我扭上警局,告我绑架儿量!你评评理,我愿意跪在地下恳求她收留我,我要这个家,我不能没有这个家。”

    我听得几乎笑出来,可怜的老孙,他现在知道了,自食其果。

    孙薇薇现在至少不必坐在客厅里等他回来,每个迟归的男人都会说:“我并没有叫她等我。”可是可怜的女人还是不停的等……等丈夫回头。

    我一直默默的去探访孙薇薇,有时也与孩子们玩一会儿,我看着她将近临盆,她勇敢地把全部责任承受下来。

    说到丈夫的忏悔,她淡淡说:“我又不懂耍花招,见他怕了,又用夫妻牌万能胶水粘一粘,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破镜重圆。”

    “你一个人,怎么带大四个孩子?”我问。

    “孩子得靠赡养费,我靠自己能力,我已经与朋友商量过,我们将经营一间小小的蛋糕店,希望能够赚一点生活费。”

    “他知道吗?”

    “他一向什么也不知道,他连孩子念几年级也不关心,这些年来,他就是管他的事业,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落我肩上,他不过只回来睡几个钟头。十年了,我对于世事一无所知,我只会容看漂亮的衣裳生孩子,其实我也是个大学生呢!”

    我微笑,“以前你是不抱怨的,薇薇。”

    “现在不同了,”她也笑,“现在我自由了。”

    这件事情是无法挽回了。

    但孙大律师可不知道,他四处奔波找亲友出来说项,但是薇薇已经心死,不加以理睬。

    老孙尚有最后一个希望:“孩子,”他说:“孩子出生后她的想法就不同了,孩子总得有父亲。”

    我的想法与老孙完全不同,怀着孩子的孙薇薇尚且这么勇敢,养下孩子,更加没理由与他复合。

    薇薇说:“与他夫妻十年,我知道他本性难移,我让他回来,对宇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年后他又恢复原来的生活习惯,难道到时我又与他闹离婚,我疯了我?”

    一个下午,深秋,与她在浅水湾喝茶,她忽然皱上眉头,抓住我的手连声道歉,恳求我把她送到医院去。

    我连忙扶她进车子,她说阵痛是昨夜开始的,痛痛又停止了,现在却发作起来。

    她额角出现汗颗,咬紧牙关。

    我看着心都碎了,女人最痛苦的便是这一刻,竟要她独自承担。

    车飞快的到医院,将她送进病房。

    医生问:“你是她丈夫?”

    “不,我是她兄弟。”我说:“现在我叫她丈夫来。”

    “快。”医生说:“这次可能有点问题。”

    我心急如焚,到处找孙律师,他们说他在北区裁判署,一下子不能请假。

    我只好一直陪伴着孙薇薇。

    她虚弱的跟我说:“三个儿子都没事,真是的,不知这一次如何出了毛病。”

    我替她把汗浸湿的头发拨向脑后,“没有毛病,”我安慰她,“你放心,至多动手术。”

    医生推她进产房,我在候诊室左右踱步。

    我心酸,孙咏汉这王八蛋到底在什么地方?

    由下午五时三十分捱到八点,他总算赶了来了。

    我出言讽刺,“又在什么女人处给绊住了?”

    “简直放屁!”他瞪我一眼,“回头你甭到律师楼来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好得很,我也没有你这样的老师。”

    “薇薇怎么样?”

    “不知道。”

    这时候医生走出来告诉我们,“生了一个女儿,脚先出来,所以惹了小麻烦,动了手术。”

    “啊,女儿!”老孙心花怒放。

    我问:“母亲平安吗?”

    “累坏了,”医生说:“那小女婴脾气坏得离奇,在那里大哭大叫。”

    我吁出一口气。

    老孙瞪我一眼,“我老婆生小孩,要你在这里干什么?”

    “因为你永远不在她身旁。”

    他低头,“我不是不知道错,这半年来我循规蹈矩,适才我在北区裁判署,巴不得插翅飞了回来。”

    “老婆是你终身伴侣,你不该抱有‘大爷有钱,有家情愿住酒店’的心情来做人。”

    他不响。

    薇薇躺在病床上,看见我们,只牵动嘴角,她实在是累坏了。

    “薇薇。”孙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叹一口气。

    护士抱出婴儿,那小毛头一头浓发,大眼睛,小嘴巴,一团粉似的,我看,便说:“将来我要追求她。”

    老孙为:“失心疯!”

    但是孙薇薇始终不原谅他。

    每天他一下庭便到医院陪薇薇,适逢我与佣人带着孩子们去探访,他见到儿子,眼睛都红了。

    孙薇薇无动于衷,过了数天,她精神略佳,便说:“你叫老孙快快签了分居书,大家都好。”

    “你回心转意吧!”我说。

    “咦,”她微笑,“我以为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是为你好。”我说。

    她既好气又好笑,“还不是那种古老思想:女人离不了男人。”

    “老孙也离不了你。”

    “他隔一会儿就好了。”薇薇说。

    没到两星期她便出院,我帮她收拾衣物回家。

    薇薇的当务之急是到青年会做健身体操,我替她报了名。同时她与朋友合股的甜点店也开始筹备,有声有色。

    她恢复得真怏,一下子就活泼泼的再一度主持大局。

    我在小事上帮了她,她总是诚心诚意的道谢。

    日子过去,老孙知道无望,便与她签字离婚。他一星期可以看一次孩子。离婚后老孙四大皆空,抛弃了全世界的美女,再也提不起兴趣去玩乐,一心一意守在律师楼。他的脾气也和善了,说话之前先叹一口气才开口,而我也没有离开他的公司,满师之后仍然留在他那里办事。

    孙薇薇还是老样子,也许她掩护得很好,也许她有坚强本性,我看不出她有甚度改变。

    我低声与她说:“我……总是等你的。”

    她白我一眼,“废话。”

    而她的孩子也渐渐长大了。

    我始终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性,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唯一的缺点也许是太坚持原则。

    我对她的敬意丝毫不减,有空跑到她那家糕饼店去坐下抓甜点吃,她老求我别给顾客看见,店子的生意是极好的,除了经营得法,她手艺毕竟非凡。

    我坐在那里,不外是博取一丝希望,我想像不出我在其余的日子里还会爱上什么人。

    只有她。

    太太外遇:

    我曾经说过,如果我们可以恢复到盲婚或是表妹嫁表兄的时代,省下来的精力,可以筑一条万里长城。

    第一次见到吕俊超是七年前,心怦怦的跳,可怜廿二岁少女的芳心,以为见到白色骑土,马上青睐有加,对他讲话的时候声音另有一功,是放软来说的,如此这般,使尽混身解数,苦不堪言。譬如说他认为女性不能吸烟,我使即时戒之;他觉得女人长发好看,我便匆忙留之;他爱听音乐,我立刻购买交响乐票子,与他一起去听之;他爱喝冰冻啤酒,我便急急跑超级市场,将冰箱塞满啤酒罐子……

    一年后,我们“恋爱”成功,旅行结婚。

    婚后我始觉不值,且听我细道原因,这是在女人的闲谈时发觉的。

    大表姐说:“……他(表姐夫)才等了我廿分钟,面孔板下来了,我便同伊说:‘你不高兴,走呀,甭等呀,自然有愿意等我的人。’他只好马上赔笑说:‘我愿意,我愿意。’”

    我从来没有叫过吕俊超等,顿时丧失自尊心。

    二表姐说:“男人是贱骨头,你待他们好,他们也不知道,太好商量了,他们更不重视你。我定规要他戒烟,他辛苦得不能集中精神工作,我还是不放过他。”

    我与吕两人开头都吸烟,戒烟的却是我,他照吸不误,还拿烟味来引诱我。

    三表姐说:“我训练他,每逢我生日,或是过节,礼物是绝对不能缺的,送什么?送黄金,至少五两,少了不收。”

    要命,我收过的唯一礼物是一只白金戒子──婚戒。

    弊弊弊,我根本没有御夫术,太痛苦了。

    “红楼梦里头说的,”大表姐咕咕的笑,“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要做胜利者还是做奴隶,任得你挑。”

    我嗫嚅问:“有没有和平相处这件事?”

    二表姐严肃的摇摇头,“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完了。

    “还有,”三表姐说:“将来生孩子,各安天命,是男是女,不得噜嗦,最多生两个,再要说什么,叫他娶妾恃去生。”

    “不太好吧!”我怀疑,“真的有了外遇,做妻子的很吃亏的。”

    “现在的女人……你思想还逗留在十八世纪。”

    婚后一年,我仍然维持着上班这个良好习惯,两个人的生活简单,房子是买的,不用付房租,日常的开销不过一两千元,吕俊超自然乐于付出,如此这般相安无事,家事除了钟点女佣帮忙外,两人分头做。

    一日闲谈,三嫂气鼓鼓的说:“你三哥问我,钱哪里去了?”

    “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他说他每月一千多零用不够,嘿,不够?家中开销大,我便叫他坐下,算给他听。”

    我说:“一千多是不够。”

    “阿吕一个月用多少?”

    我说:“我不知道。”

    “你怎度不知道?”

    “他一个月才给我一千多。”我说。

    讨论到此为止,我又吃亏了。

    我是很乐观的,将来,我想,将来他赚了大钱,我才花他的钞票未迟,现在双方收入差不多,我刮来无益。

    两年后,我怀孕,本想辞了工作在家中休息,后来一想不对,两个佣人,孩子的奶粉,再加上我这个太太,担子太重了,怕吕超俊折断腰骨,于是继续我的美德。

    母亲不悦:“多辛苦,挺着个肚子奔波。”

    我还得安慰她,“不要紧,肚子不大,仍然轻便。”

    “你为他们吕家拖垮了身子,他们不见得为你歌功颂德。”

    我随笑。

    “叫他去赚呀!”母亲发起蛮来。

    我盘算一下,除非叫阿吕去打劫银行,但我又怕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担当不起,只好作罢,任得老妈心疼之余,语无伦次。

    吕氏的生意终于有起色了,第二个孩子出世以后,我终于有资格依靠他,这个时候,我与吕度超相识已有七周年。

    我仍然没有收过他的礼物,这小子对付老婆很有一手,什么都喊贵:“哗,五百块烫个头发!”“哗,天下居然有万元一件的裙子,穿了会飞乎?”“哗……”我吓得不敢不自己赚。

    况且不去上班,又该做什么?

    在过去七年中,他收我的名贵礼物,可真不少,每年我都闲闲地问:“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便说:“有。”于是乎他得到名贵的音响器材、莱加相机、华美西装、劳力士手表……嘿,全是礼物。

    我这个人笨,轮到他问我的时候,我总是想来想去找不到要什么,我都有嘛,过份名贵的,他也买不起。

    真太委屈了。

    吕超俊这老小子。

    三十岁大生日,我生气了。一整天没收到一盒糖一束花,事实上我一辈子没收过他的糖与花。

    他辩道:“我哪有空去买花?又不是假期。”

    “笨蛋。”我马:“你不会叫花店送?”

    “我不懂。”

    “不懂可以学。”

    他委屈地怪叫:“结婚都六年了,还学这些来干嘛?泪费时间。”

    “你的时间要来干嘛?造万里长城?”

    “你吹毛求疵!”

    一点结果都没有。

    再吵下去就小事变大,为了一束花与丈夫闹翻?社会不会原谅我。

    吕度超一追小子深得御妻之术。

    至今我上班尚是一个人乘搭渡轮。

    我也不是没暗示过他,像:“人家黄太太,天天由丈夫陪同上班,中午又驾车接她吃饭,下班后送她去学习法文,连她洗头都侍候在一旁呢!”

    吕俊超冷冷的问:“是吗?你羡慕吗?那你当初何必嫁我?为什么不嫁司机呢?”

    我气得昏倒,顿时睡了,也不与他吵。

    第二天我一早起床上班,正在更衣,把他吵醒,他略为内疚,想到昨日之事,未免不经意思,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回答他:“我现在穿衣服去嫁司机。”

    他便向我道歉,但是仍然不肯接送,我自己考车牌不果,只好采用公共交通工具。

    只指望孩子们大了要上学,他不得不用司机,我能够母因子贵。

    二表姐说:“他自己也得开车上班,为何不送你?”

    “时间不一样,他身为老板,九时半才拖施然出门,我是小伙计,七时正就要扑出门。”

    二表姐说:“我的天!”

    开头的时候就坏了,不该崇拜他追求他。

    现在?太迟,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在三十岁生日后不久,发生一宗奇事。

    分公司调来一位新老板,年轻有为,长得也漂亮,而且未婚,引得公司里的诸多未婚少女心如鹿撞,情不自禁。

    每个人背后都纷纷议论这位慕容理智先生(多么奇怪越级的名字)。

    少女们爱幻想,都禁不住说起理想对象的条件来。

    而且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我微笑。“我喜欢傻气的、老实的、固执的,有默天才的建筑师。”

    他们哄笑,“那不正是吕先生吗?”

    谁说不是他?结婚六年了,我还爱他呢!老吕这家伙真有点福气。

    然而他自己仿佛不觉得,仍然大男人作风,并没有把老婆放在心上,这个人。

    慕容理智领导我们这组人做一个宣传活动,忙得不可开交,我几乎天天留在公司直到七、八点,而俊超呢?他与孩子们在家玩,反正是老夫老妻了,分开一下,少些吵架机会。

    慕容常常为我们买来饭盒子,又挑我喜欢吃的叉烧饭,我总是吃满满的一盒。

    他惊讶的说:“这样吃法,居然不见你发胖,奇哉!”

    我们很快就混熟了,他工作认真,充满朝气,没有架子,谈吐幽默,难怪女孩子们为他着迷,待人接物方面他是体贴的,善察人意,往往我在一抬眼之间,他就知道我的需要。

    我深深诧异了,我所认识的男人,本来就得吕度超一人,而阿吕真是板板六十四的铁算盘,推一推动一动,不拨不动,脾气大,自我为中心,很少替别人着想,他努力工作,为人正直,也就是那么多了。

    于是我觉得谁嫁给幕容理智,那真是如沐春风,生活愉快。

    一天傍晚,他递上来一大束花,我愕然问:“为什么?”

    “因为你的生存。”他微笑。

    “我的生存?”

    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花言巧语,一时间有默无措。

    “是的,因为你是个可爱的女子,活泼明朗永无怨言,又不知道自己美貌,丝毫不扭捏,办事爽快磊落,能够有你这样的同事,简直三生有幸。”

    我张大嘴巴,“是吗?我有这么多的好处?真的?”我按着胸口。

    “要爱上你,是很容易的事。”他叹口气。

    那日我可神气了,跟吕俊超说:“今天有人跟我说,要爱上我不是难事。”

    “是吗?”他冷冷的问:“你立刻相信了?人家对你客套你也不知道?”

    我说:“我并没有相信,但听在耳朵里还是很舒服的,你从来没令我这么开心。”

    “嘿,愚昧的女人。”

    这就是吕俊超。

    我骂他:“你是一个大闷人、大闷人。”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反驳我:“香槟当水喝,有男仆吻你的足趾,披金色的累丝裙,跳舞至天明?”

    我不响,睡了,心中愤愤不平。

    闷死人。

    慕容说:“我了解你,其实做人基本上是痛苦的,大家都生活得活似白老鼠,被困在小小的范围内,难以突破。”

    我忽然说:“突破需要勇气,代价与后果堪虞。”

    慕容凝视我:“为了一刹那的燃烧发光,你认为不值?”

    我忽然涨红了脸,不答。

    他叹一口气:“这世界没有永恒的事,况且再美丽浪漫的人与事,一拖得长久,也就乏味起来,你想想是不是?曾经燃烧过、快乐过,总比沉寂一辈子的好。”

    我呆了很久才说:“见仁见智。”

    “当然,一般平凡的人是安于现状的。”慕容苦笑,“他们太幸运。”

    “你又矛盾了,不是说有机会发光快乐吗?”

    “一刹那的快乐而已。”

    “足以回味一辈子。”我接上去。

    他笑了,有一丝安慰,像遇到知己。

    但是我觉得他是危险人物,与他在一起,如履薄冰,不知道几时行差踏错,因此往往一见到他就有种刺激感。

    于是生活中平添涟漪。

    因为偶尔也向俊超提到公司里有慕容这么一个人,他有时不服气──那登徒子还有向你甜言蜜语吗?”之类的问题是不绝的。

    但慕容不是登徒子,公司里放着二、三十个妙龄女郎,他都对她们客客气气,丝毫没有越礼之事,不是我帮他说话,实在如此。

    毫无疑问,他比较与我谈得来。

    只是问题越来越私人了。

    “你恋爱过吗?”

    “你快乐吗?”

    “你满足现状吗?”

    “人生大起大落还是平稳无事的好?”

    我答:“人不一定要恋爱,我的生活过得不错,人生随遇而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刻意要求什么,知足者负亦乐。”

    慕容给我的评语是:“真大方。”

    很多事是注定的,而且世上难有十全十美的事儿,俊超虽然不解风情,但我很欣赏平实的可贵,大风大浪我应付不了。

    多一个善解人意的男同事,用来说说笑笑聊天解闷,自然也是乐趣。

    可惜他太可爱太英俊太──还是那个形容词:太危险。

    闲言闲语我倒没听到,也许我的名誉实在太好,每个人都知道我是永不谋反的吕俊超太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年来金字招牌,待同事和蔼可亲是等闲事,谁也不会疑心。

    但是我自己却疑心自己。

    见到慕容理智,我仿佛特别轻松愉快,有什么犹疑不决的事,与他一商量,马上解决问题,他这个人如一阵春风,吹遍写字楼,最懂得收买人心,他的下属为他任劳任怨,甚至连周末也出来做,心甘情愿。

    据说出色的领导人都有这样的魅力,令人为他死心塌地,但始终我觉得他待我是另眼相看的。

    他并不见得对每个人都说这种话,有耳共听:

    “如果你没有结婚,我们两人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一对。”

    “你与你丈夫感情融洽吗?那家伙几生修到了。”

    “你们会不会离婚?我排第一等。”

    有点近乎恶作剧了。

    于是我悻然作生气状道:“你名叫理智,说话太不理智。我真的与丈夫分开,跑了出来,你会娶我?所以何必一张嘴卖乖。”

    谁知他沉下一张脸就说:“你倒试试看。你见我同谁说过这种玩话?我也知道好歹,我若是情场浪子,至今已娶了十个老婆,还轮得到你?”

    我缄默,玩笑越开越真。

    “难觅一知己,你又嫁得早,那小子单是运气好,并不知道珍惜你。”

    “他待我不错。”我抗议。

    “我们这里的后生也持你不错呀!我老觉得他什么都没有为你做,你的经济与精神完全是独立的。”

    我说:“别离合我们夫妻感情。”

    慕容用手撑着头,“你还爱他呢,他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反问:“给你做丈夫你又如何?”

    “我才不让你出来工作,”慕容说:“我会让你在家轻松地生活,我事专以你为主,令你觉得开心、舒适,我们一道跳舞、看戏、旅行,所有的责任由我来负……”

    我笑:“听上去真是个好丈夫。”

    “可是我不见得肯随便对一个女人付出这样的心思。”

    我问:“这么说来,你倒是对我情有独钟了?”

    “我不准你在这件事上开玩笑。”他不悦。

    “很难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呢。”

    “你肯不肯离家出走?”他认真的问。

    “我爱我的孩子,我爱我的家人。”

    “但是你自己的快乐呢?”

    “离开家庭,出来过着流离浪荡的所谓风流生活,我会更加不快乐。”

    “这样说来,你对家庭,是忠诚不贰的了?”

    我点点头。

    “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女人。”慕容摇摇头。

    我苦笑。

    我爱吕俊超吗?这个做了我丈夫六年的男人。他把我当作家里一件不可缺少的家具,少是断然不能少了我。但是我搁在那里好几年,他从来不特别加以垂注,反正我跑不了,而日常生活又是这样的忙,谁能怪他呢?

    原本夫妻双方如无太大的过错,白头到老不是太困难的事,偏偏现在我临老走起桃花运,居然有追求者,我把持得住吗?

    我晚上患起失眠来,辗转反侧之余,骚扰到度超。

    “最近你怎么了?不舒服?”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关心。

    我说:“假如使你睡不好,是我的罪过,你可以到书房去睡。”

    他并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讥讽,果然搬到书房去,于是我更加可以名正言顺的躺在床上看书到天亮。

    白天当然是疲倦不堪,本来八时正到办公室,后来改为九点,今天九点半才摸回去,太惊人了,恐怕距离被开除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打着呵欠的时候慕容进来。

    他问:“睡不好?可是为想我的缘故?”

    我刚想骂他,一抬起头,发觉他亦是眼底黑黑,已经瘦了一圈,于是不加言语。

    “为什么折磨自己?”他轻声问。

    我既好气又好笑,“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严重好不好?慕容,假如你是真的,我很感激,但我绝不会离开我的家庭。”

    “我有哪一点比不上吕俊超?”

    “我认识他在先。”

    慕容伏在我的写字台上,非常的不开心。“但是我爱上了你。”

    “没有可能的事。”

    “爱情很多时都在不可能的情形底下发生。”

    我温柔的说:“慕容先生──理智一默。”

    他忽然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开。

    一连七日他都不过来见我,偶尔在走廊遇见,他也侧侧身过,我知道孩子因吃不到糖生气了。

    而吕俊超仍然如蒙在鼓里,若无其事般上他的班下他的班,放工与孩子们闹一场,毫无牵挂地上床睡觉,周末带孩子到祖父母那里尽情玩耍。

    我问我自己,慕容理智是否吸引我?毫无疑问,但跟他走,我遗传因子中有如此义无反顾的细胞吗?我并不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我时常思想到将来──将来怎办?三年、五年的狂欢已是极限,当我真正老了,我将成为城里的笑话,做人的情妇往往要年轻貌美支撑,如今三十岁还充持得一时,三十五、三十八的时候呢?

    况且我对俊超实有一股说不出的留恋,他那种憨态,不懂世故的稚气,以及多年来积聚的感情,都使我循规蹈矩的做他的妻子──一直做下去。

    我长叹一声。

    潇洒与我无缘。

    我写了辞职信上去给大老板,辞职避开幕容理智,我怕他难下台。

    照理辞职信应该经过慕容这一关才是,但是这趟只好越规了。

    我不是不认识背夫别恋的女人。

    她们大概是(一)因为丈夫实在要不得,只好出此下策;(二)大胆,追求爱情。

    我两老都不是。

    老板追查我辞工的原因,我只说想休息。

    当然他们都不相信,但见我心意甚决,也只好无可奈何应允下来,同事们不舍得我,纷纷来诉说情意,使我感动。

    慕容一直没有表示,到最后他约我出去晚饭。

    在烛光下他送我一大东“毋忘我”。

    我眼睛有点濡湿。

    他黯然**,无言。

    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哑声说:“至少你为我辞工。”

    “不,那是因为我累了,我早该退休。”

    “残酷的女人。”

    我微笑。

    “我们尚有见面的机会吗?”

    “当然有。”

    “今晚我们要跳舞至天明。”

    “我──”

    “别再推辞,即使你是一块冰,也应有融解的时候。”

    “我从来未试过跳舞至天明。”

    “什么都有第一次。”

    我们喝着香槟,依偎着跳舞,感觉上好享受好享受,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内疚,跳个舞,不算对俊超不忠吧?谁叫他自己三百年也不叫我跳一次舞。

    到半夜两点半的时候,我说:“慕容,香槟内的酒精完全发作了,我眼睛都睁不开来。”

    “好,我送你回去。”

    我松口气说:“谢谢。”

    慕容忽然哭了,他随即转过头去,但是我已经看到他的眼泪。

    我深深感动,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离开俊超,他也会哭的。

    我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女人,有这么多人爱我,做人夫复何求?

    那晚由我开车送慕容回去。

    等我开门回家,已是凌晨,天都快亮了。

    俊超坐在客厅中等我。

    我打一个酒呃,“你没睡?”

    他看看钟:“早。”他说。

    “同事请我吃饭,他们替我送别。”我说。

    “易水送别也该结束了。”

    我温和的说:“你不是一直要我辞职吗?”

    “你真的肯守在家中?”

    我点点头。

    他凝视我,俊超有圆圆的孩子睑,圆圆的大眼,永远长不大似的。

    “大头,”我趁着酒意说:“我爱你。”

    他没好气的说:“去睡吧。”

    “现在我可以晚些睡了,又不用上班。”

    但是一头栽倒在床上,马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头痛不在话下,一张脸上化驻一塌糊涂,身上还穿着廿四小时的衣服。

    我连忙进浴间冲洗,泡在暖水里松弛一下。

    包着湿头发出来,吹干,换上干净的衣服,一抬头,看见俊超站我面前吸烟斗。

    烟丝特有蜜糖的香味,令我精神一振。

    我问:“你不去上班?”

    “我已经下班了。”

    “什么?”

    “下午四点了,小姐,你睡了十二小时。”

    “我的天。”我搔搔头皮。

    “来。”他拉起我的手,走到客厅。

    我呆住了,鲜花、餐具,连蜡烛都早已点起,还有一盒礼物。

    “哗!”我怀疑自己的双眼,“这是什么?”

    “拆开来看看。”

    我拆开来,原来是我想买了五年的钻石胸针。

    “这是怎么回事?”我瞠目。

    俊超笑说:“与人竞争,总得加把劲,出点花样。”说完看牢我。

    我呆住──他知道──知道多少?

    “我,我可是没有对不起你。”

    “我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若真是个呆子,怎么娶得到你?”

    哟,一张嘴也乖起来了。

    “俊超──”

    “不必多说,我全明白,以后我亦会检讨自己,现在先让我们来庆祝。”

    “庆祝什么?”我问。

    “庆祝我娶得一个好妻子。”

    “呵俊超!”

    潇潇雨:

    美美是那种“今天下雨,我不想出来”的人。

    所以毕业后一直没找事做,连到她父亲公司去帮忙的兴致都没有。

    对着这样一个女朋友,有时候啼笑皆非。

    她家并不是大富之家,但很宠这个女儿,有三个哥哥也都事业有成,疼爱这个妹妹,美美生下来是天之骄子,成年后有点过份,但因为她长得可爱的缘故,大家都包涵着她。

    今天又下雨,美美说:“我不来了。”

    “人都约好,怎么可以不来?”

    “推了他们,我不想在下雨天洗头与应酬。”她懒洋洋的说。

    我看看钟,已经十二点多,电话中传来悠扬的音乐,幸福的美美在家享清福,大概是刚起床。

    天国与地狱,我们写字楼里老板在咆哮,电话铃在响,打字机在操作,一百个客人挤在大堂中等候安排。我服了美美这种福气是与生俱来的,无法妒忌。

    “那好,我们再联络吧。”

    她娇憨的说:“太阳放大假,下雨下足十二个月。”

    是的,像英国。

    我放下电话,思想飞出老远去,那时候念书,天天这个样子阴沉下雨,我与智子步行去上课。

    智子。

    与美美完全相反的一个女孩子,后来我们分手,我回来香港做事,她继续攻读。

    我记得她。她有一件橙红色的雨衣,在阴天中特别触目,映在公园一片湿碌中,衬着滴滴水珠,脸蛋神采飞扬。

    在我心目中,她是美丽的。

    但那个时候,学业未成,何以成家,我们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回来之后,通过一年的书信,后来不了了之,渐行渐远渐无信是自然现象。

    到家没多久便认识美美,她家里努力撮合我们。她父亲保证将来这个女儿的生活费还是由他负责──美美会有丰富的嫁妆。

    我呢,一半因寂寞的缘故,一半因美美的娇美,半真半假的与她走了起来。男大当婚,我像一般人一样,把婚姻视作人生必经之阶段。

    一连下了三个月的雨,令我想念智子。

    她是个勇敢的女孩子,毅力惊人,吃得了苦,环境越是恶劣,她越是沉默的苦斗,不可多得的性格。

    不过有什么用呢,我还是没有对她有进一步的表示。

    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还留在英国?抑或已经嫁人?

    她只比我小一岁,算来已有廿七八。无论时代怎样进步,女人过了卅,总要嫁人。

    我吁出一口气。

    我的心情很受天气影响,通常在大太阳底下,我不会想这么多,全是因为这潇潇雨,忆起故人。

    下班。

    我在办公楼下截车子,身边有个女孩子,我便让她先上车,她抬起头来,向我点头表示谢意,我一停睛──不相信自己的双眼。

    “智子!”我冲口而出,“智子!”

    她呆住了,“勇男,凌勇男。”

    “上车去”,我把她推进计程车,兴奋的大声嚷:“智子,真巧,我刚在想念你。”

    她肴着我,也非常意外的笑。

    我细细的打量她,她左边脸颊有颗痣,是,还在,左边脸颊有个酒涡,浅浅的,也安然无恙,我说:“你一点也没有老,智子。”

    “你也是。”她客气。

    “几时回来的?怎么会在这附近出现?”我一画声问。

    “──”

    司机不耐烦的问:“先生、小姐,请问到什么地方去?”

    我立刻说了一间餐馆的名字。

    智子向我笑一笑,维持缄默。

    我连忙观察她的双手,看看她有无戴婚戒之类。

    她没有,如常,她一只戒子也没有戴。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智子,我刚在想你,你看这天气,像不像伦敦?谁知今日一下楼就碰见你,像做梦一样。”

    “你老是这么冲动。”智子笑说。

    “我才不要做一个冷冰冰的人。”我说。

    “我迟早要回来香港,迟早会在中环找到工作,迟早会与老同学重逢。”

    “在哪里办事?”我问。

    车子到了那间法国餐馆,我们下车,智子打起了伞,自然,这把伞不是那把伞,但我们在伞下渡过无数的下雨天。甚至星期天,都跑去在公园坐在伞下喂河塘中的白鹅,回忆全回来了。

    我接过她的伞。

    “你全湿了。”我关心的说。

    “没关系,裙脚而已。”她说:“一会儿就干了。怎么,请我吃饭?”

    “是。”我说。

    一顿饭的时候,她把一切都告诉我。她此刻在一间建筑公司做,待遇不是很好,巧遇经济衰退,没话好说,但希望一切从头开始。

    她租了一层小公寓。“两只手臂一伸,便是客厅的宽度,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她笑。

    “你要不要来看我的家?”我也形容,“没有浴缸,只有莲蓬头沐浴,刚够一个人转侧。”

    两人大笑一顿。

    我真的快乐,喝光了两瓶白酒,都不肯放她回家。

    “智子,我们明天再见。”我说。

    “好的。”她答应。

    “你的家人还是对你那么冷淡?”我想起来问。

    “不要紧。”她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人对我再冷淡也不妨。”

    “好!”我竖起大拇指。

    “勇男,你还是那么戏剧化。”

    我们在门口告别。

    我吹着口哨到妈妈那里去。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的时候,几乎忘了有美美这个人。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在那边顿足。

    从那一刻起,我已决定疏远她,我并不打算隐瞒她什么。

    我说:“碰到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大家去吃饭喝酒,畅谈四方。”语调愉快。

    “啊。”美美没有问下去。

    “我要睡了。”我说:“明天再通消息。”

    “明天爸爸请吃饭,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明天我刚好没空。”

    “真是的!”她不高兴。

    我接过她的伞。

    “你全湿了。”我关心的说。

    “没关系,裙脚而已。”她说:“一会儿就干了。怎么,请我吃饭?”

    “是。”我说。

    一顿饭的时候,她把一切都告诉我。她此刻在一间建筑公司做,待遇不是很好,巧遇经济衰退,没话好说,但希望一切从头开始。

    她租了一层小公寓。“两只手臂一伸,便是客厅的宽度,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她笑。

    “你要不要来看我的家?”我也形容,“没有浴缸,只有莲蓬头沐浴,刚够一个人转侧。”

    两人大笑一顿。

    我真的快乐,喝光了两瓶白酒,都不肯放她回家。

    “智子,我们明天再见。”我说。

    “好的。”她答应。

    “你的家人还是对你那么冷淡?”我想起来问。

    “不要紧。”她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人对我再冷淡也不妨。”

    “好!”我竖起大拇指。

    “勇男,你还是那么戏剧化。”

    我们在门口告别。

    我吹着口哨到妈妈那里去。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的时候,几乎忘了有美美这个人。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在那边顿足。

    从那一刻起,我已决定疏远她,我并不打算隐瞒她什么。

    我说:“碰到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大家去吃饭喝酒,畅谈四方。”语调愉快。

    “啊。”美美没有问下去。

    “我要睡了。”我说:“明天再通消息。”

    “明天爸爸请吃饭,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明天我刚好没空。”

    “真是的!”她不高兴。

    “美美,你不能叫全世界迁就你。”

    “全世界关我甚磨事?我要你迁就我!”迹近无理取闹。

    平时我会指出她的错误,但是今天不知怎地,我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喂喂?”她以为我挂了电话。

    我没有。我说:“明天再说吧。”我放下话筒。

    “是美美?”妈妈问。

    “是。”

    妈妈说:“美美呢,人才是一流的。”欲语还休。

    “可是齐大非偶。”我笑看接下去。

    妈妈说:“大呢!也不见得大到哪个地步,她家跟我们也差不多,只是被宠坏了,有些人家喜欢关起门来做皇帝,把子女纵得一塌糊涂,你爹又不同,他不主张奢侈,你知道他,从来不肯翻转荷包给人知道他的底细,他是很含蓄的。”

    我说:“财不露帛。”

    “是了。但美美家刚相反。”

    “香港嘛!”我说:“香港人喜欢作大,社会风气不好,一收敛,人家把你当死人,问你受不受得了。”

    我们家很朴素。

    妈妈直言她的恐惧,“我怕我跟她处不来。”

    “美美?”我问。

    “媳妇嘛!即使不同住,也希望常常见面,话不投机,可是遗憾。”

    我微笑,“妈妈说到哪里去了?我与美美,八字还没一撇呢!”

    妈妈扬起一条眉毛。

    “还不是在吃饭看戏阶段,”我说:“现在男女社交,很普通的。”

    “什么?”妈妈不以为然,“你们来往也有一两年,人家可不这样想。”

    “人家怎么想我理不了那么多。妈妈,明天晚上我同一位朋友回来吃饭。”

    妈妈瞪着我,“新女朋友是不是?你当心,美美是非常刁蛮的一个人。”

    “是以前在英国的女同学。”

    我翻出旧照片蹲,设法找智子的相片出来,但是很惭愧,只在群体照有她一个头出现,根本看不清楚。

    “她比美美好?”妈妈问。

    “根本不同型。”

    “你们也在吃饭看戏阶段?”妈妈很讽刺。

    我笑,“明天我请她回来,你看过她会喜欢。”

    智子说不大好,她没有心理准备见伯母。

    我央求她,“同学嘛─.见伯母有什么大不了?她早知有你这么一个人,有什么稀奇?照片都看过了。”

    智子笑,“勇男,你说话一向很夸张。”

    不过最后她还是随我回家。那日她穿一件白色针织上衣,深蓝半裙,清爽得令人难以置信,虽然乌天黑地的下雨,见到她也不禁精神一振。

    母亲一见她,便一呆,随即堆满笑容。她对美美也很客气,但就没有这份诚意,我看得出来。

    我知道这样的女孩子合他们胃口,那还用说:美丽、能干、有内涵、脾气深藏成熟。尤其是父亲,如果他还在生,见到智子,一定把文定都取出来。

    智子很大方文雅的与我们相处了两小时,我送她回家,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题。

    我甚至问:“记得公园里的河塘?结冰后那些鸭子少了个好去处。对了,那三只鹅还在不在?”

    “我走的时候还在,那只公鹅还是那么馋,一看到有人便盯着讨食,直追上来。”

    我们俩哈哈大笑。

    “彼得好吗?功夫更好吗?师傅好吗?老王到底毕业没有?阿母与小陈有否结婚?”我不停的问:“还有,法兰蒂大厦拆掉没有?电脑科有没有与大学合并?去年建筑系成绩如何,多少人直升?”

    智子不知从何开始回答。

    我说:“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目前没有男朋友吧?”

    “我倒知道你有女朋友。”她忽然说。

    我静下来。

    谁告诉她的?真多嘴。

    我说:“走得比较近,可不是女朋友。你别听人乱说?我跟那位小姐,从来没有拥抱接吻,你应当知我这个人守旧得不得了。”

    智子忽然面红,“你说什么来着?”

    我急道:“这都是真的,同学四年,怎么还不知道我为人?”

    智子恢复镇定,“你这个人,跟五年前一点分别也没有,还是那么孩子气。”

    “我很阴沉的呢,”我赌气,“别以为我对人人都来不及关心。”

    智子打个哈哈解围。

    “明天我来接你下班。”

    “天天见面?”她问。

    “除非你不愿意。”

    “哪里有这种事,老同学了。”

    “可不是,那时天天早上,我们都一起步行上学。”

    智子看看天空,“也是这样的雨。”

    “有时雨更大一点,除了在湖区,我没见过太阳。”

    “要不要请我上楼喝咖啡?”我问。

    “请来参观。”

    她的公寓作蓝白两色。小小的一百平方米地方,没有间隔,一目了然,小得可怜、小得可爱,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她问:“你家什么颜色?”

    “黑与红。”

    “哗,这么强烈。”

    “所以一星期要回家两次与母亲住,一则让眼睛休息,二则陪陪老人家。”我说:“比你这里还小,熨衣服的时候半个客厅就不见用。”

    喝完咖啡之后我打道回府去听母亲的口风。

    妈妈还没有睡,她说:“真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我夸奖她:“成熟。”

    “适才美美下了十二道金牌来找你。”妈妈说。

    “我决定疏远她。”

    “你自己想想清楚,跟美美在一起,也有好处,她家人多势众好办事,将来做生意什么的都方便,智子呢,却能包你有个舒适温暖的家,要选就快点选。”

    我笑:“我的头脑可没有那么清楚,我只知道与智子在一起投机得多,有说不尽的话,而且不用迁就她。”

    “看你自己怎么做吧。”妈妈叹叹气。

    美美第二天就来找我。

    下大雨她也顾不得了,不切实际地穿着双??皮高跟鞋,踩过一条马路,鞋子就毁掉了。

    我笑问:“不是说下雨不上街吗?”

    “有要紧事找你。”

    我自己也是刚到家,正在解领带。

    “什么事?”我心中有一、两分明白。

    “这两天你在什么地方?”

    “跟老同学在一起。”

    “老同学是位小姐吧?”她冷冷的问。

    谁说的?真该死,这么多人多嘴。

    我不出声。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叫我当着她的面,怎么说呢?我一时没有声音。

    “你说呀!”她逼我。

    我只好老老实实的说:“此刻我还没决定跟谁结婚。”

    美美气结,“你的意思是,要在我们两个人当中挑一个?”

    是,我想说,但又怕美美提刀杀我,只好维持沉默。

    美美说:“我不会静坐供人挑选,凌秀男,你猪油蒙了心窍,你在做梦,我限你十天内作出决定,要不然订婚,要不各走各路,我没有时间跟你耙。”

    “美美,我们一向是好朋友……”

    “今天十七号,廿七号我会跟你联络。”她站起来。

    “美美,”我问她:“你认为我们感情已经成熟到订婚阶段了?”

    她一呆。

    “我知道你也还有其他的朋友,”我坦白的说:“你的心也未曾走下来,美美,何必为争一时的意气?为什么不睁大眼睛仔细的看看清楚?”

    她低头想一想,“我不管。”

    “美美,大事上不可糊涂,匆匆忙忙的,即使我顺你的意订婚,到时你再回头就难了。”

    “廿七号!”她提醒我。

    “美美,你像一头牛。”

    她冷笑,“为什么不说我是猪?”

    “你要怎么样?你说,我帮你下台,”我拉住她,“什么都可以,我们仍是朋友。”

    她甩掉我的手,开门就走。

    我留不住她,没有法子。

    美美就是这点不好,自己的男朋友一大堆,拼命的玩,跟这个出去,跟那个出去,在心中比来比去,但她放火可以,我点点灯,她就吃醋不已。

    当然,我自己也要负责,为什么跟她混得那么熟?唯她的命是从,她父亲三番四次暗示婚事的时候,我都不置可否?我也有罪,我暗示她我们是有可能性的。

    直到此刻为止,我的确没想过结婚。婚是一定要结的,但不是现在,隔一两年吧!

    我觉得烦恼。

    一般人以为被两女夹在当中,其乐无穷,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实在怕智子误会,我知道她最怕男女纠纷。在这方面,我不帮美美,她生活无聊,巴不得闹点事来消遣一下。两个女人,唉!

    我约智子出来。

    她说:“天天往外跑,家里有许多事要做,我不出来了。”

    “让我到你家里来,看着你做。”

    “勇男,我认识那么多人,数你最怕寂寞。”她笑,“一刻不停的要人陪,不行,我要写几封信,需要全神贯注,你别打扰我。”

    “我什么时候可以来?”

    “明天再说吧!”她干脆挂了电话。

    我很彷徨,为了智子得罪美美,现在智子又不睬我……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吧,结果两个人都跑掉,我一个也得不到,受了贪心所累。

    我坐在家中,外边一片大雾,玻璃窗看出去是乳白的世界。效什么好?我取出一叠小说,放在枕边。

    平日可以去找美美……现在仍可以找她,但一个电话过去,等于答应与她订婚。智子得对,我太怕寂寞,一个人不知如何打发时间,于是才会与美美进行到这种地步。

    其实我是适应婚姻生活的,妻子和几个孩子,日日夜夜伴着我,令我舒舒服服,安全稳当的过日子。

    周末没有约会,太没意思了。

    我低下头来,搓着双手。

    不如到妈妈家去,我告诉自己,独自在冢真无聊。

    我又想不出有什么是可以同母亲说的,整个人忽然之间有头丧得像是被炸弹炸过一般。

    我真的需要一个长时间伴侣,我真的需要。

    看样子我是到了结婚的年纪,但与智子重逢才数日,我难道开口向她求婚不成?没有这种可能。

    这些女孩子,要不结婚,要不连朋友也没得做,太难了。

    我用手撑着头,问了半晌,终于打把伞上街。

    我在街上漫步,不知不觉,向智子的家走去,直走到她们口,走了一个多小时。雨并不大,但步行这么久,裤管就湿了。

    我不想上楼去,只是在楼下向上张望。

    这种现代的高楼大厦,只看到一个个窗口,数半天,认半晌,也不知道哪家是哪家。

    我叹日气,做罗蜜欧不容易哪。

    雨忽然密了。

    我不知所措,在这里站下去固然没意思,但回家又不甘心,忽然我辛酸起来,转头便欲走开。

    “勇男!”有人叫我。

    我转头,是智子,她手中提着杂物,显然是由超级市场回来,见我呆瓜瓜的站着,便叫住我。

    我看见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并不是求婚来的,也不是来表示爱意。我只是想见她,她说得对,我是一个非常冲动兼夹幼稚的人。

    “你干嘛站在这里?”她问我。

    我答不出来,涨红着脸。

    “下这么大雨,你不怕湿气?”

    我说:“不怕。”

    “你是不是来找我?”

    “是。”我说。

    “为什么不上来?”

    “怕你不喜欢。”

    “你这个傻子!”她说:“快上来。”

    我随她上楼,一路觉得很难为情,真不该叫她看见。现在智子又要误会了,我真困惑,女孩子总爱堕入情网,而男孩子总爱令她们以为已经堕入情网。

    我的裤管全湿。

    她说:“真糟糕。”

    我说:“借条裙子我换。”

    她大笑。

    “为什么不让我上来?”我问。

    “为什么要天天见面?”

    “我寂寞。”我躺在她沙发上,看着天花板。

    “你这个家伙,我不是专职替你解除寂寞的。”

    “除非结婚,是不是?”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家没事,硬要推我,什么意思?”

    “勇男,你占有欲这么强,做人这么自私兼孩子气,”她笑:“真吃不消。”

    我不出声。

    “你不是有别的女朋友?为什么不约她们?”

    原来是这样!我啼笑皆非!女人都一样。

    “听说她知道我这个人了?”

    我怪叫起来:“这个告密的人到底是谁?把是非当人情?奇怪,你刚刚才回来,会认识什么人?谁跟你这么熟,拼命说我的是非?”

    智子但笑不语。

    我索性摊开来说:“她来找过我,警告我,如果我十天之内不与她订婚,她就不再睬我。”

    智子凝神。

    我说:“看样子我又要失去一个朋友。”

    智子看向我,神情忽然紧张起来。

    我更加老实,索性豁出去,“我这样做倒不是为你,而是为自己。当然,如果没有你,她也不会向我提出‘爱的美论’书,所以这件事还是与你有关。”

    智子听了松弛下来。

    “你知道我,我不擅花言巧语。”我说,“再过一、两年,时机成熟,我会向你求婚,届时你答应与否,悉听尊便。但现在我认为真的不是时候。”

    她温和的说:“我也认为如此。”

    “真的?”我问,“你真的如此想?”

    “是的,我也认为目前谈婚论嫁是言之过早。”

    “太好了,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天天见面了没有?”

    “当我有空的时候。”

    “固执的小妞。”

    我不想再与她争下去,现在我只剩下她一个异性朋友,我珍惜她,有选择才显得高贵,我在芸芸众生之中,选中了她──好好,最低限度,我在美美与她之间,选中了她。

    那日我的裤脚干了,也跟着回家,心安理得的睡一好觉。

    梦中见到一个奸细,到处对人诉说我的底细,面目模糊,不知是什么人,仿佛对我有仇,一忽儿在美美面前说到我很臭,一忽儿又在智子面前说我的不是,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一觉醒来,我脑中灵光一现,这个人,这个人除了是我亲生妈妈之外,还可能是谁呢?

    谁还知道我有两个女朋友?谁还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见她们?我跳起来到妈妈家去。

    妈妈来开门的时候,心有点怯。

    “妈妈!”我瞪着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

    “妈妈,你太过火了。”

    她不响,颇有点汗颜。

    “妈妈,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也是为你好,勇男,你周旋在两个女人当中,要到什么时候?很痛苦的,勇男,于是我做了一次小人,勇男,你不怪妈妈吧?我是要你作出一个抉择,这种事,越拖越离谱,越拖越难以解决,你说是不是?”

    “是极了。”我叹口气,“所以现在我只剩下智子。”

    “事情不会变卦了吧?”

    “谁知道呢,大家还那么年轻,难保没有变化,不过在美美与智子之间,选了智子,是明智之举。”

    “难保将来智子不拿你同别人比较,选了别人。”

    “也有可能。”

    “结婚吧!”

    “结婚可保万全这种说话,已落后多年,”我笑,“妈妈,我们现在不这么想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妈妈不出声。

    我走到窗畔,雨还是绵绵不尽的下着,便是因为这个雨,促成我同智子的感情,过去与现在,拉扯不清,绵绵到将来。希望我们有很远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