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蓝色都市(1/2)

    蓝色都市:

    莫乃光对余健文说:“我是真厌倦了这种生活。”

    可是下了班,仍然泡在酒吧间里一直喝到八点多才去找人吃晚饭,一肚子水,胃口差,人又累,回到家,洗一把脸,只想倒在床上,做梦全是日间办公室里的荆棘,清晨只余丝丝悲哀。

    健文劝他:“那么,成家立室吧。”

    莫乃光捧着头,“我没有时间去寻找理想得伴侣。”

    健文笑笑,“如果她是你伴侣,不必去找。”

    “是是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信不信由你,一杯已尽,我要归家去了。”

    “莫扫兴,再喝一杯。”

    “不,”健文温言说:“小女儿每到六点便端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等我回家,我不能叫三岁的她失望。”

    健文披上外套离开酒吧。

    乃光的心神牵动。

    男女之爱倒也罢了,体验过数回,只觉稀疏平常,可是幼儿对父母那无休止无条件的爱,真令莫乃光向往。

    他添了一杯酒。

    这时,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

    莫乃光知道这是伴酒小姐。

    转头一看,是一头卷发的苏茜。

    “莫先生,朋友先走?我来陪你。”

    “请坐。”莫乃光一向慷慨。

    “要不要陪你吃顿饭。”

    “我请你。”他吃不下。

    苏茜看着他,“像你这样的人才,怎么没有固定女友?”

    莫乃光摊摊手。

    “莫拒人千里之外啊。”

    “我怎么敢。”莫乃光苦笑。

    苏茜温言劝道:“回去吧,这里空气不好,多坐无益,一杯起三杯止刚刚好,莫把酒吧当起居室。”

    赶起客人来了。

    莫乃光取过外套,付帐离去。

    独自踱步,走到码头旁边,看着霓虹光管,车水马龙,莫乃光喃喃说:“又是一天。”

    他终于回头,在停车场取了车子,寂寥地驶回家去。

    好出身的他受的是优等教育,过的是优质生活,之后又找到优差。

    一连串优优优却带来一片苍白空虚,毋须为任何事挣扎的他无法证明他的能力,只要按部就班就已可坐享其成,莫乃光反而羡慕他人有机会挥出血汗。

    对他有兴趣的异性,出身通常与他相仿,他却嫌他们浅薄。

    象张嘉宜,小巧秀丽的瓜子脸,五官精致,可是拼在一起看,说不出的单纯,那过分的天真使她处处透着小家子器,约会过三两次,莫乃光自动失踪。

    但是公司里的通史如廖少影,他又觉得她太精刮伶俐,读了那么多书,吃了那么多苦,还不肯放过人放过自己,生活对她来说,是无休止的斗争,莫乃光才不愿与任何人并肩作战,他不爱打仗。

    回到家,他打一个呵欠。

    淋了浴,倒床上。

    什么都不缺的他心灵竟如此空虚,不可思议。

    他做梦了。

    身在湖边,蓝天白云,背后是一大片青草地,有园丁在远处轧轧声剪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有人递一杯冷饮给他。

    那只手洁白如雪,无名指上戴着枚结婚指环。

    莫乃光直觉知道那是个熟人,可是,她是谁呢?

    她的目光深邃,神情充满了解,一脸祥和,是个成熟的年轻女子。

    莫乃光想与她倾诉他的前半生。

    可是他的过去乏善足陈,三言两语便可以打发掉,人家会不会感到兴趣?

    他只得淡淡地说:“今天真美丽。”

    那女子笑了。

    该刹那他自梦中惊醒。

    闹钟响了,奇怪,一夜竟那么远,刚合上眼睛就转瞬过去,莫乃光怀疑有人在偷他的时间,而且偷了不止一两年光景了。

    他梳洗后换过衣服上班去。

    不止一个人说过他是风度翩翩的美青年,又懂得打扮,衣着考究而低调,看上去舒服,不耀眼,只觉他气质好,可是,找不到女朋友,就是找不到女朋友。

    工作能力也算中上,上司同事都知道莫乃光不是拼命三郎,皆因咬牙切齿没风度,倒不是留力惜身,他们都欣赏他的原则。

    怎么会找不到伴侣呢?

    整件事不通。

    越急越是寂寞,他想到欧洲去找他那永远留学未返的妹妹,与她讨论不遇的问题,可是又不舍得离开父母。

    莫太太召他:“乃光,星期六你回来吃饭,见见徐伯伯的女儿。”

    徐家大约是自温哥华回流了。

    “去了整整四年,生意上是损失不少,幸亏香港的房子统统没有卖掉,眼光准确。”

    嗯嗯嗯。

    “你记得徐影懿吧。”

    当然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便想,幼时不知她有否使过罚抄名字五百次,笔划那么多,累坏人。

    “影懿出落得一朵芙蓉花似。”

    茶花,莫乃光想,我比较喜欢凯咪莉亚。

    “星期六是后天,记住了。”

    记得记得。

    去看看也好。

    徐家大小姐不怕被看,他又怕什么落足眼力。

    星期六上午,母亲又拨电话来提醒他。

    他回家去。

    见到了徐小姐。

    那是一个粉红色的女孩子。

    无甚性格,脸容皎洁,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小酒涡,穿戴考究,四年外国生活并没有带给她坏习气,一口流利的英语与法语。

    莫太太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时常无故握住徐小姐的手,整晚莫名其妙那样眉开眼笑。

    莫乃光表现得很好。

    给他一个大红的女子,他也吃不消,他那样想。

    饭后,长辈们留下来详谈,莫乃光陪徐影懿出去逛逛。

    回到同一个海旁,莫乃光发觉身边有个人到底两样。

    他忽然说:“我有一个同事姓余,他有一个小女儿才三岁,我见过那个幼儿,真可爱,会握住父亲的手亲吻,会大声呼喊爸爸,会在电话里同父亲聊天,她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徐小姐好象很讶异他对这样平常的事表示诧异。

    莫乃光知道他不是同道中人。

    他轻轻叹口气,“愿意喝杯咖啡吗?”

    她说好。

    大家都已经很努力了。

    一个星期后莫太太问儿子:“你有无约会徐小姐?”

    没有,电话不知扔在何处。

    下了班仍然往酒吧去呆坐。

    “人家有什么不好?”

    莫乃光不语,也许是太好了,他配不起她。

    “看仔细一点对你有帮助,下星期是徐伯伯生辰。”

    为着母亲,为着自己,莫乃光答允赴约。

    在灯光下,徐影懿看上去似一朵花,他迎上去,她看着他笑,他很自然坐在她身边。

    他一直不停与他说话。

    她专心聆听,有时不很懂,但涵养极佳,笑脸一直不褪,耐心地说:“你的口角有时像诗人多于像建筑师。”

    莫乃光只得笑。

    他听见母亲说:“你看他们谈得多愉快。”

    这是真的。

    第二天,莫乃光约了余健文去喝一杯。

    余健文老实不客气地说:“只一杯,不准缠住我。”

    乃光为之气结。

    他虚心讨教:“爱情是否必须伤心落泪?”

    健文大大不以为然,“被虐狂!伤心落泪是因为有人伤害你,傻瓜,有人爱你,你应当开心舒畅。”

    “有一个女孩子叫我很高兴。”

    “多约会几次。”

    “我是有这样打算。”

    “你不是最爱吃我们家的红烧狮子头吗?拙荆还擅长一道菜,叫猪八戒踢球,你带那位小姐来舍下吃饭,我叫老婆教她煮菜,好不好?”

    “好好好。”

    乃光在玩具店蹭了许久,选礼物给小余小姐,那些洋娃娃同积木都霓虹七彩,恶俗万分,乃光一无所得,改逛成人礼品店,却看到一支万花筒。

    啊,乃光的心软下来。

    小时候他一个人可以坐在书房里瞪着眼看上一两个小时。

    他立刻置下它,又挑了只漂亮的发夹给余太太。

    然后,他才打电话去约徐影懿。

    约女孩子乃光是十拿九稳。

    “健文是我中学同学呢,”他感喟地说:“他真幸运,一早找到归宿,此刻精力时间全用在事业上。”

    徐影懿当然答应出席,拒绝他好象杜绝他的幸福,怎么做得出手。

    徐小姐仍然穿得那么隆重,他好象没有便服。

    不过因此显示她对主人家的尊重,也是好意。

    她带来一只一公尺高等洋娃娃,会说话,象“你好吗,我叫莉莉,我们唱首歌好不好”,然后唱起伦敦桥会塌下来。

    那支万花筒立刻被冷落一角。

    乃光埋头吃菜,吃不光,还叫主人给他打包带回家第二天再吃。

    徐影懿虚心向女主人讨教,她太想学做这个菜。

    乃光站在露台上看夜景。

    健文说:“很好的女孩子。”

    乃光抬起头,“为什么我没有想哭的感觉?”

    健文没好气,“你那么想哭还不容易,待会儿我揍你一顿不就行了。”

    “一个人在至快乐的时候会流泪。”

    “是吗,老板无理取闹的时候,我也想痛哭。”

    乃光仍然忧郁。

    那天,他把影懿送回家,一个人到酒吧去。

    苏茜走近,诧异地说:“你怎么变成稀客了?”

    乃光坦言道:“我打算结婚。”

    苏茜怪同情他,“真是,社会压力大,不结婚不能承受遗产不能升级,可是这样?”

    乃光笑:“不,是我觉得寂寞。”

    “我们陪你,还不够吗?”

    “你陪我四小时,我一天还剩二十小时,你陪我十个钟头,我还有十四个钟头无法打发,天长地久,靠外人是不行的,朋友每星期叫我去吃一次饭,已算仁至义尽,还有六个晚上怎么办?”

    “噫,”苏茜讶异,“找别的女孩子呀。”

    乃光摇摇头,“太累了,我不欲再手持一束鲜花站在车旁等。”

    苏茜笑出来,“那就结婚吧。”

    “可是我知道我不爱她。”

    “首先,你知道爱的感觉吗?”

    “我在小说中看到过。”

    苏茜拍拍他的肩膀,“我也喜欢看小说,但是我不会相信那些情节,你明白吗?”

    现今世上每个人都那么理智,自余健文到苏茜都对感情生活没有幻想了。

    乃光惆怅得要死。

    大学时有一个同房同学,恋爱期间那女孩子占据了他的心房,每个地方都摆满她的照片,满坑满谷,其余的同学问:“她美吗?”乃光答:“一定美,美不美已经不再重要,她是他的女神。”

    至今乃光仍记得那女孩相貌至普通不过,在街上逛一遍,至少可以找到二三十名。

    徐影懿的条件比她好得多,可是乃光仍然没有恋爱的感觉。

    也许这样平和的感情是一种福气。

    他并不要向她展露最好的一面,乃光怀疑他并没有至好的一面。

    他就是那么一个懒洋洋的家伙。

    夏季不适合结婚,除非是六月,但不知怎地女孩子穿上婚纱都不及平时好看,太呆板了。

    春天多雨,秋季肃杀,母亲一定不赞成。

    旅行结婚最好。

    也许,人家徐小姐根本不愿嫁这样一个温吞水。

    这一迟疑,恐怕又会蹉跎下来。

    可是人夹人缘,徐影懿就是喜欢莫乃光。

    她同她父母说:“他表面斯文,可是看得出心底热情,其人细心体贴无比,又懂得生活情趣,同他在一起,我的感觉如沐春风。”

    她母亲说:“我听人说,他爱泡酒吧。”

    “不啦,那种地方叫酒馆,英国最流行……我不管,单身男士,去哪里都很正常。”

    “婚后会改吗?”

    徐影懿嗤一声笑出来,“谁说过要同我结婚?”

    半年后,也终于谈到这个问题了。

    在一个黄昏,乃光坐在徐伯伯的书房,咳嗽一声,说道:“徐伯伯,我想向令嫒求婚。”

    徐家三口先是一呆,随即喜心翻倒。

    影懿站在一旁,忽然缓缓落下泪来。

    原先她以为没有机会了,没想到莫乃光会有此惊人之举。

    徐氏清清喉咙,“什么年头了,女儿怎么说,我们两老就怎么说,影懿,你愿意吗?”

    徐影懿答:“我愿意。”

    徐太太笑道:“那么,我们去办嫁妆,你们去办聘礼。”

    徐影懿说:“妈妈,都不流行这套了。”

    “那么,只办嫁妆也行。”

    徐太太立刻拨电话给莫家。

    乃光说:“我们去旅行。”

    “什么地方?”

    “我们去澳洲大堡礁。”

    “你会潜水?”

    “会,你呢?”

    “你教我?”

    乃光忽然说:“我会爱护你珍惜你,事事以你为重,尽量使你高兴,什么都不与你争。”

    影懿微笑着,又流下眼泪。

    “你为何落泪?”

    “我好幸运,父母钟爱我,现在你又对我这么好。”

    乃光不语。

    四位长辈兴奋到极点,退休后他们的生活已沉闷了一段日子,现在独子独女结婚,绝对要把事件搞大,轰轰烈烈进行。

    看到他们那么高兴,乃光也不禁沾了喜气。

    他陪他们去挑钻石。

    “项链要塔形最经看。”

    “莫太太,别太贵了,意思意思就好。”

    “嗳,媳妇打扮得漂亮,我们有面子。”

    乃光悄悄抬起头来,见无人留意他,溜到商场对面去看众生相。

    女士们看到名贵衣饰态度如狼似虎,真是有趣,一见喜爱的都自衣架摘下揽在胸前,唯恐有人抢夺,她们对伴侣也是这样关心吗?她们怎么看俄国经济前景?她们会否为波兹尼亚战乱中儿童落泪?她们有没有担心臭氧层日渐稀薄?

    大抵都没有。

    徐影懿有没有?

    没有也不要紧,乃光由衷这样想。

    影懿出来找他,“原来你在这里。”

    他握住她的手,“可不是。”

    “看什么?”

    “看岁月时光流过。”

    影懿已习惯乃光这一套,故笑问:“看得到吗?”

    “可以,不过很费神,对,挑到饰物没有?”

    影懿伸出手。

    乃光看到一只闪闪生光的手镯。

    因为眼泪也会闪光,乃光问:“你可是一个爱哭的人?”

    影懿一怔,“小时候是。”

    “人越大越干,眼泪不再流下。”

    影懿挽起他的手臂,“来,家长在等我们呢。”

    婚礼就这样准备起来,乃光时常回父母家讨论大事。

    他们买了船票,预备游地中海。

    家长们有点担心,“去那么久又去得那么远,有什么好,不如到夏威夷。”

    乃光故意打一个冷颤,表示害怕枯燥,然后与未婚妻研究行程。

    “此行最有趣的地方是阿尔及尔的坦几亚与土尔其的君士坦丁堡……”

    正说着,无意中抬起头,看到书房外泳池有人经过,那人随即扑通一声跃进水中。

    乃光脱口问:“是谁?”

    莫太太说:“是你妹妹的同学。”

    乃光愕然问:“妹妹回来了吗?”

    “妹妹仍在欧洲,不过介绍同学来家小住。”

    “妈你太宠她了。”

    影懿从头到尾没见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姑,不由得问:“客人是女生?”

    莫先生答:“只见过一次,早出晚归,不太碰头。”

    “无礼,把这里当酒店。”乃光恼怒。

    莫太太笑,“过一两天就要走的。”

    乃光问:“妹妹几时回来?”

    莫太太答:“她说找到了自己就会带着她一齐回来。”

    影懿一听这论调与乃光的那么相似,不由得噗哧一声笑出来。

    乃光说:“爸爸你叫她回来。”

    莫先生笑,“你肯摆几桌喜酒,我就叫她回来。”

    乃光不上当,“说是几桌,一摆便是百余席,浪费资源。”

    “听听这是什么话。”

    “我们先走一步。”乃光已经站了起来。

    “乃光,且留步关律师马上来了,要你在文件上签名。”

    影懿识趣地说:“我自己先出市区好了。”

    莫太太连忙说:“我叫司机送你。”

    律师来了,父子俩关在书房里谈了半小时。

    莫先生把若干房产股票归到他名下,乃光却一直说不要不要,关律师忍不住笑道:“真是父慈子孝。”

    乃光汗颜,勉强签了几个名字,觉得闷,便推开书房落地长窗,走到草地上。

    园丁正在剪草,推着剪草机轧轧轧在来回走,一股草香扑鼻而来,乃光不由得在一张藤椅上坐下,他深呼吸,伸一个懒腰。

    忽然之间,有人递一杯冻饮过来。

    他顺手接过,抬起头,呆住了。

    乃光看到一张秀丽的鹅蛋脸,微微笑,“我是乃英的同学,”她说:“我叫谢云生。”

    乃光呆住。

    他在何处见过这个女郎?

    她仿佛是个熟人。

    乃光的视线落在她手上,那是一只洁白无暇的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婚戒。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她有那样深湛了解的目光,乃光耸然动容,身不由主地凝视她。

    她笑笑,“乃英说你要结婚了。”

    “是。”

    “那多好。”

    乃光问:“乃英有无对象?”

    谢云生笑,“乃英暂时还忙于享乐。”

    乃光忽然问:“一结婚,就脱离享乐界了吧。”

    “有些人适合婚姻制度。”

    “我呢?”

    那女郎转过头来看着他,轻轻说:“现在已经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了。”

    乃光一震,不知恁地,有种泪盈于睫的感觉,她象他多年的熟人,她完全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乃光听见母亲叫他:“乃光,影懿的电话。”

    乃光不得不回到室内。

    “电话呢?”他问。

    谁知母亲亦看着他轻轻说:“这已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了。”

    “可是——”

    “快要结束王老五生涯,你心灵受到冲击,本能对婚姻生活有些抵抗,故产生了若干幻觉,乃光,控制你自己。”

    乃光看着母亲,没想到六十岁的她会讲出这番时髦的话来。

    “妈妈,我爱你。”

    “知儿莫若母。”

    乃光与母亲拥抱。

    “去,影懿在家等你。”

    乃光临走时看看泳池旁,那个叫谢云生的女郎不知在何时已经芳踪渺渺。

    乃光低下头,他把车子驶回市区。

    一路上静得无可再静,他来收音机也没开,在该刹那,乃光仿佛真的可以听到时光流过的声音。

    见到影懿,他松口气,紧紧握住她的手。

    “干什么?”

    “怕你跑掉。”

    抑或,怕他自己跑掉?

    影懿甜蜜地笑。

    乃光忽然说:“我们在摩洛哥买幢别墅住下来可好?”

    影懿不加思索地答:“你说什么就什么。”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乃光低头,“不过,我们先到英国去找乃英。”

    “一样可以。”

    “影懿,谢谢你。”

    乃光终于落下泪来。

    许是为了向忧郁告别,许是不舍得无忧无虑的独身生活,更可能是对未来的责任有点恐惧。

    影懿温柔地问:“乃光,怎么了。”

    “要你照顾我下半生,拜托。”

    “这是什么话。”

    乃光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决定应付新生活,对,余健文见过影懿了,得把他约出来吃顿饭……

    淡出:

    盛雪逼不得已才走进小郭侦探事务所。

    郭氏耐心地等她开口,看这位人客有什么需要帮忙。

    她一进来,他就知道她是谁,她的面孔虽不常曝光,可是到底是个名人,她代表她的行业,她是本市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盛雪。

    小郭爱看小说,所以一眼把她认出来。

    果然,盛雪开口:“我的名字叫盛雪。”

    小郭欠身说:“幸会幸会。”

    “我是个写作人。”

    小郭连忙说:“我也是你的读者,盛小姐。”

    “呵,不敢当。”

    小郭不想再客套下去,“盛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

    “郭先生,有人跟踪我。”

    小郭抬起头来,警惕地问:“有无报警?”

    “有。”

    “警方怎么说?”

    “本市警务人员工作繁忙到极点,讲得难听点,除非我生命受到威胁,他们不会采取行动。”

    “你认为你生命可受到威胁?”

    “我不知道,但我有第六感,这人不会走开。”

    “该人是男是女?”

    “女扮男装。”

    “你观察入微。”小郭讶异。

    “她跟踪我,有一段时候了。”

    “是崇拜你的读者吗?”

    “本都会成熟老练,怎么会有这样痴心的读者。”

    “你可有敌人?”

    盛雪忽然笑了。

    小郭颔首,“每个人都有敌人。”

    “可不是,但是大多数敌人不外是在我们身后冷言冷语,或是用暗箭伤人,或是造谣生事,一个愿意花如此时间精力的敌人,我想我尚未有资格拥有。”

    盛雪人如其文,说话非常简单有力。

    “恕我问一句:你可有情敌?”

    盛雪摇摇头,忽然说:“我一辈子都没谈过恋爱,何来情敌?”

    小郭听了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你写了那么多本爱情小说……”

    盛雪十分感慨,“郭先生,蝴蝶终其一生,穿插在嫣红姹紫花丛之中,但是科学家说,蝴蝶是色盲。”

    小郭怔住了。

    与小说家谈话,真有意思。

    “我没有情敌。”

    “那么,我派人保护你,同时,调查这个跟踪你的人。”

    盛雪又笑,“你的意思是,她亦会被跟踪?”

    小郭点点头。

    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

    盛雪站起来,“谢谢你,郭先生。”

    她离开了侦探社,注意街角,今日无人跟踪,到底是业余者,大概有重要的事待办,所以缺席。

    因此她要找私家侦探,人家会当工作来做,尽忠职守。

    回到郊外的家,盛雪在舒适雅致的客厅坐下,喝一杯茶,休息过后,到后园的花圃剪了几枝鲜花,回到室内,用瓶子插好。

    是,她在写作行业经已名利双收,她把才华奉献给社会,社会丰富地报酬她。

    搬到小洋房来已有三年光景,居住环境比从前优秀十倍,但是,盛雪却有苦自己知。

    象这般清净的下午,原本大可坐在看得到海景的书房里,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写其一两万字。

    可是近三年来,她写稿好比挤牙膏,管筒内空空如也,再挤,也挤不出什么来。

    每天搔破头皮,才勉强赶出三两千字,与其这样敷衍塞责,盛雪想,倒不如趁早休息。

    当然,有许多人写得比她坏十倍继续在写,可是盛雪相信她永远不会同这些人比。

    在工作方面,绝对不宜比下有余。

    她一直想写得更好,也一直以为会写得更好,但是现在,事实告诉她,只要能维持水准,已经算是理想。

    她曾多次同出版社经理谈到淡出问题,人家但笑不语。

    盛雪叹口气,走出书房,抬起头,发觉窗外人影一闪。

    她一怔,这是一直在跟踪她的人,抑或是来跟踪跟踪她的人?

    太突兀了,写成小说,读者恐怕都不爱看。

    这个人,跟踪她约莫已有半年。

    有时一星期出现好几次,通常在下午,有时,深夜还不走。

    半年来,此人对盛雪的行踪,应该已有一定了解了吧。

    盛雪的生活其实乏善足陈。

    早上九时以前一定起床,梳洗完毕,坐下来写三千字,然后约朋友吃午餐或下午茶,或是到图书馆逛逛,购物,办琐事,晚上另找节目。

    她是独身女,适婚年龄,因要求高,不要说是对象,连谈得来的异性朋友也无,生活自然有点寂寞,但事业上的成就略为弥补不足,盛雪时常想,上帝是公平的,一个人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她只得耐心等候。

    盛雪的生活并不热闹,但也不冷清,时有朋友到这幢小洋房来探望她,她雇着一名秘书及一名钟点家务助理,她们每天下午来一两个小时,盛雪爱静,不希望有人打扰。

    她想来想去,不明白什么人会来跟踪她。

    因无心写稿,盛雪看起小说来。

    看得困了,便睡个懒觉。

    过了两日,小郭侦探社有电话来,“一小时后到府上方便吗?”

    盛雪巴不得有消息好听。

    小郭先生准时而到。

    他把一叠照片给盛雪看,“可认得她?”

    放大的照片十分清晰,照片里的女子约廿三四岁年纪,容貌清秀,可是嘴角苦涩,眉毛深锁,看上去内心痛苦。

    “这是谁?”盛雪愕然。

    “她叫程真。”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我不认识她,她为何跟踪我?”

    “程真是一名小学教师。”

    “啊。”

    “她酷爱写作。”

    盛雪忽然说:“慢着,让我想想。”

    小郭微笑,“可是想起来了?”

    “好象有点印象:小学教师、酷爱写作……苦无门路投稿,写信到出版社要求我阅读她的故事……”

    “就是她了。”

    “我抽不出时间,把稿件转交给编辑,她可是因此怀恨在心?”

    “极有可能。”

    “不会吧,”盛雪不语,“为这样小事恨我?”

    “且怀有攻击性武器。”

    盛雪张大了嘴,深深吃惊。

    “她身边一直带着把二十公分长的锋利切肉刀,盛小姐,我想你最好再与警方联络,我愿作证人。”

    盛雪耸然动容。

    “同时,希望你小心门户,还有,暂停到园子散步,我会继续派人保护你。”

    “我不相信事态有这么严重。”

    小郭看着她,“你是相信的,不然,你不会找我帮忙。”

    盛雪无言,半晌她才说:“为什么,为什么威胁我?”

    “你真与此人没有过节?”

    “绝对没有。”

    小郭指着照片,“你看她的表情多么痛苦,你看她恨意多深。”

    盛雪渐渐平静下来,对小郭说:“有些人心中的确充满了恨,擅长迁怒于人,恨得整个人燃烧起来,我自问与此人并无杀父之仇,亦无夺妻之恨。”

    小郭叹口气,“我们会继续调查。”

    他陪着盛雪到警局去了一趟。

    警方知道盛雪是位名作家,不敢怠慢,可是也很坦诚表示,他们未有能力派人廿四小时保护她。

    小郭无奈,与盛雪离开派出所。

    他说:“只好雇私人保镖了。”

    盛雪喃喃道:“真荒谬,这人是谁,给我生活带来这么多烦恼?”

    第二天,盛雪主动到出版社去做调查。

    她问编辑:“对程真这个名字,有无印象?”

    编辑部同事讶异地反问:“盛小姐,你认识此人?”

    “此话怎说?”

    “程真不住投稿到我们这里来,每篇小说都附有万言长信,她扬言,你是她的假想敌。”

    盛雪忍不住斥责:“太幼稚了,我有什么资格做人的假想敌,她应把目标设高些,努力写得天下无敌岂不是更好。”

    编辑说下去:“她用的题材十分偏锋,凭经验,我们认为至多会在短时期内讨到一小撮读者的欢心,但是长远来说,怕无以为继,故不欲作长线投资,她表示不满,骂我们是庸俗的奸商。”

    盛雪问:“

    你有没有同她解释,奸商只是中间人,主要看读者买不买。”

    编辑摊摊手,“多说无益,我们无暇权充心理辅导。”

    “最近有无见过此人?”

    “好一段日子没有来了。”

    “有她的电话地址吗?”

    “她是一名小学教师,独身,与母亲同住。”

    编辑把资料给盛雪。

    盛雪下午约了人,与朋友喝茶到黄昏,心情渐渐好起来,把不愉快之事忘了大半。

    朋友问:“盛雪,有什么大计?”

    盛雪茶后吐真言,“累得抬不起头来,想退出江湖,休息一段长时期。”

    朋友诧异,“你赚够了吗?”

    盛雪笑,“大都会遍地黄金,赚钱也不一定靠笔耕吧,你看那些太太团,炒炒房地产金子股票,一样打扮光鲜。”

    “盛小姐,同你是有高下之分的吧。”

    “谁说不是,人高我低。”盛雪叹口气。

    朋友好心地说:“真的累,不如休息一段时间。”

    “我确有此打算。”

    茶会散后,盛雪独自回家。

    停好车子,掏出门匙,刚推开大门,忽见人影一闪,盛雪动怒了。

    她大喝一声:“什么东西鬼鬼祟祟躲在暗处计算人?有话出来讲个清楚!”

    人影突然扑将出来,象一道闪电一样,盛雪闪避不及,惊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之间,又有人扑向那人,两人作倒地葫芦。

    终于,有人被制服,盛雪停睛一看,救她的人,正是小郭本人。

    被小郭揪住的人,是个年轻女子,脸色灰败。

    小郭说:“快召警。”

    盛雪扬起手,“慢着。”

    “盛小姐,我不赞成私刑。”

    “我有话要说。”

    “盛小姐,这是一个危险人物。”

    “她可带着武器?”

    “今日没有。”

    “程小姐,”盛雪看着她,“请到舍下喝杯咖啡。”

    那程真倔强地冷笑,“我不怕你。”昂起头踏进盛宅。

    盛雪很镇定,斟上热咖啡,三人坐着对饮。

    她微微笑道:“程小姐,我们是行家。”

    那程真忽然咬牙切齿道:“你没有行家,你那支媚俗无聊的笔垄断了整个行业,奸商净挂着赚钱,与你狼狈为奸,你阻碍了文艺发展,你使真正的文学沉沦,你是罪人。”

    听完这番控诉,小郭先嗤一声笑出来。

    盛雪大惑不解,“这是一个公平竞争的社会,每个行业都人才济济,有人成功,有人失败,为何忿忿不平?”

    程真声音中充满恨意,“你一人当关,万夫莫敌,一个文人哪有资格住得这么好吃得这么好,你每天才工作三小时,收入却与一间中型工厂相仿,你生活**浮夸,不但不致力文以载道,且口口声声视文学为商品,你空占了虚名。”

    盛雪颔首,“可是,你羡慕我。”

    程真歇斯底里地叫出来:“多少怀才不遇的作家只能在斗室中踱步苦思,而你,置身这样优美的书房,当然文思源源不绝,题材写之不尽,占尽优势,世事太不公平了。”

    盛雪看着程真,“依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程真握着拳头,“让路!你已经吃饱赚够,你不退下去,我没有出头之日。”

    盛雪非常有耐心,“你坚确相信,我一退下,你就可以得道?”

    “我写得比你好百倍!”

    小郭咳嗽一声。

    盛雪扬手阻止小郭发言。

    她问程真:“一年的时间够不够?”

    那程真怔住。

    盛雪说下去:“我休息一年,不写新书,给你机会,看你能不能籍此冒出来,本市有十多廿间具规模的出版社,有庞大的读者群,如果你坚信你有才华,而你又认为唯一的妨碍是我这个人,那么,你应在一年之内有所作为。”

    那程真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你不食言?”

    盛雪讪笑,“我干吗要骗你?自今日八月十七日开始,为期一年,祝明年今日的程真已成为本市的大作家,你走吧,好好利用时间,别再跟踪任何人。”

    那程真欢呼一声,夺门而出。

    隔半晌,小郭说:“真是奇女子。”

    “她?”盛雪笑,“的确是。”

    “不,”小郭说:“我指的是你。”

    盛雪讶异,“我有什么奇?”

    “你为她休息一年?”

    “不,我早就想休假,我已累到极点,且文思干涸,我想趁着这段时间,锁上大门,外出旅游,散散心,一年后,才决定新计划。”

    小郭沉默一会儿,然后问:“程真会冒出头来吗?”

    盛雪叹口气,“你可相信怀才不遇这件事?”

    小郭笑。

    “在本都会,连无才之士都遇了又遇,不过人之常情是绝不怀疑本身无才,总是责怪社会不懂得欣赏他,其实只要有一点点小绰头,就已经可以占一席位,且看程真造化吧。”

    小郭站起来,欠欠身,“一年之后,我们再见。”

    盛雪送他到门口。

    小郭转过头来说:“盛小姐,未认识你之前,真猜想不到,写作会是那么吃力的一件事。”

    盛雪苦笑,“见人挑担不吃力。”

    小郭告辞。

    盛雪回到书房。

    他们只看到她目前的成绩。

    他们不知道凡事起头难,盛雪清楚记得她初初挟着原稿沿门兜售的苦况,受尽大小编辑奚落揶揄,稿费版税之低,逼得她寻找各种兼职维持生活,那时她唯一的心愿,不过是想全职坐下来好好地写。

    她听尽多少冷言冷语,人家叫她什么?刻薄地称她为爬格女。

    兄弟姐妹的生活都上了轨道,她还在稿海浮沉,为房租及三餐担足心事,多少个晚上,她怀疑自己的确走错了路,幸亏第二天起来,她又坚持下去。

    外人不知道而已,也没有必要叫他人知道。

    盛雪何尚没有奋斗过。

    至今还是每朝起来,风雨不改,苦苦地写,创作求进步的压力,都由个人肩膀承担,这是一个最孤寂的行业。

    她揉了揉额角,是该休息了。

    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好好到处散心,写作至今,何尝有放过假,一直忙着笔耕及应付各种人事关系,繁琐到极点……

    盛雪连夜为了一张便条,请秘书发放给诸位编辑,接着,她收拾简单的行李,出门去了。

    她到加拿大阿勃他省的风景区宾芙置了一间公寓,在露台,抬头可望见露易斯湖。

    一住一个月。

    一个字也没有写。

    日子过得不知多逍遥,上午,请来一位大学生,教她法文,下午,到红印第安人区去研究图腾的历史与造型。

    钓鱼、划艇、远足……盛雪都觉得非常享受,她买了许多书,每晚勤读三小时。

    一星期与秘书联络一次。

    秘书说:“盛小姐,传说纷纭,都道不知你去了何处。”

    “有无人找我。”

    秘书读出十多廿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留言。

    盛雪说:“都不重要。”

    秘书也有感触,“世上本无事,庸人喜自扰。”

    盛雪也笑,“可不是。”

    “下星期再联络。”

    三个月过去了。

    盛雪仍然不欲提笔。

    这时,找她的人数锐减,只余出版社追她写新书。

    盛雪发觉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简单舒服地过生活,她简直不欲再踏足江湖。

    她问:“出版界有什么新闻?”

    “有一套日本爱情漫画书十分畅销。”

    “说些什么?”

    “已经给你寄来,作者肯定十分年轻,对人性及爱情均有憧憬,故事不算转折,亦无新意,不过清纯活泼,两个男主角比两个女主角可爱,不过性格突出的女主角也算可以接受。”

    盛雪笑,“流行作品耳。”

    “咄,大众意愿岂容忽视。”

    盛雪笑着挂线。

    到了这个阶段,她对锋头与金钱的需求都比初出道时淡薄得多,最想出名的时候大概是廿三四岁吧,学道连恩格雷那般那灵魂去换都在所不计。

    可是现在只希望有知己陪伴,在壁炉前说说话,聊聊天。

    有机会组织家庭最好。

    六个月过去了。

    盛雪终于可用法文作一般交谈,她又学会三种土风舞,正开始学打鼓,还有,她能够不用浮泡在泳池游七个塘,这一切一切,都是她一直想做的事。

    秘书说:“你该回来走走。”

    “我怕打回原形,成日与格子打交道。”

    “没有人会逼你,不过,当心读者忘记你。”

    “文坛有无新人?”

    “世界出版社发掘了一位叫钟曼怡的新人。”

    “又是女作家?”

    “不,是男生化名。”

    “有没有一个程真?”

    “没有。”

    盛雪纳罕,是叫什么绊住了?为什么六个月过去,还未有作品问世?

    她不是说她写得好过盛雪十倍百倍吗,一年时间,起码可以写三本书,打好基础。

    盛雪本人却一直没有再提起笔来。

    她淡出文坛。

    一年之后,她由宾芙迁往温哥华定居,忙着装修房子,读者只能看到她的再版书。

    那是一个细雨缠绵的春天,盛雪的秘书忽然接到小郭的电话。

    “呵,郭先生,有事吗?”

    “盛小姐下个月要结婚了。”

    “呵,”小郭认真意外,由衷地高兴,“那多好。”

    “她不回来啦,并且,也打算退隐。”

    “那多可惜。”

    “读者可能会那样想,可是郭先生,写作是非常辛苦的一个行业,能放下也是好事。”

    “说的是。”

    “郭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问候一声而已。”

    小郭挂断电话。

    他找盛雪,其实有件非常重要的事,不过听到盛雪已经归隐,也就改变主意,不去打扰她。

    小郭在报上读到一则新闻。

    标题是“红作家为人恶意用刀伤害右臂,暂不能写作”。

    内文:“新进作家钟曼怡近三个月一直为人跟踪,曾求警方保护,昨晚九时,钟自外返家,为跟踪者用刀刺伤右臂,当时,凶手大叫钟氏退出文坛,以免妨碍她发展云云,凶手女性,名程真,年约廿余……”

    小郭读完新闻,有点震荡,是同一个程真。

    她仍然没有好好坐下来写,仍然怪社会不给她机会,仍然怪他人挡路。

    去了盛雪,来了钟曼怡,真是天亡程真。

    要全体行家退出,才能够发挥才华,这种人,到底有没有才华?

    恐怕连理智也无。

    下午,小郭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盛小姐,久违久违。”

    “郭先生,客套话不说了,你读到新闻没有?”

    “你那边也看到了?资讯发达,天涯若比邻。”

    “可不是。”

    “那段新闻真令人沮丧。”

    “程真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写?”

    “我不知道。”

    盛雪说:“我入行那么久,一直有人批评流行小说千般万般不是,又把时下名写作人弹劾得一文不值,批评者浩叹文坛无人,可是,他们又不肯写篇佳作示范,何故?”

    小郭回答得十分幽默,“有些人写,有些人批评嘛。”

    “咄,光说不做,还一直站一角冷言冷语讽刺那些做得满头大汗的人。”

    “可是盛小姐,汗是不会白流的啦。”

    盛雪笑,“你说得是。”

    “新婚生活可好?”

    “还过得去。”

    “几时发表新婚日志?”

    “对于一个寻找归宿的人来说,那日志乏善足陈。”

    小郭哈哈大笑。

    赌场:

    王兆宇根本不会赌,也不喜欢赌。

    他跑到赌场去坐着,是因为实在怕闷,同事叫他来此散心。

    一个男人,与其在公寓内坐着哭,不如出来走走,色情场更非他所喜,于是,他选了赌场。

    父亲去世前,对他忠告:要小心钱,千万不要赌,要当心美色,漂亮女子不可靠。

    他从来不赌,至多应酬式与同事合买五百元**彩,可是他爱上了美丽的吴瑶瑶,一年后,他失恋了。

    瑶瑶现在开平治跑车,住在山上,当然早已辞工不干。

    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见面,以后想见她,恐怕也很难,听说,瑶瑶现在聘有私人秘书及司机。

    都会中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子都有这种奇遇。

    王兆宇坐在廿一点赌桌上。

    输了已经有十来次了,主要是他根本不想赢,又不好意思下注太少,故已经不见了一半筹码。

    全部输出去就该走了。

    赌是最靠运气的一件事。

    好几次他拿十**点,可是庄家不多不少,恰恰比他大一点,输了。

    一次他拿了三张牌,廿一点,可是庄家一张十,一张黑桃爱司,又赢了他。

    至此,王兆宇觉得乏味。

    人人都说赌博最最紧张刺激,他却只想收手,回家痛哭算了。

    不知怎地,到了今天,想起瑶瑶,他还是想哭。

    一定是爱她的吧,不然不至于此。

    此刻,王兆宇手上有十八点。

    庄家十六点,可是他非再要牌不可,结果一张五,凑成廿一点。

    又输。

    王兆宇站起来预备走。

    所有的赌桌都有这唯一的好处,你要走,没有人会留你。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轻轻说:“你不想赢,当然不会赢。”

    王兆宇忍不住笑了。

    他脱口问:“想赢,就会赢?”

    那人俏皮地答:“那倒不一定,不过,赢面大一点。”

    王兆宇觉得太精彩,抬起头看过去,视线一集中,不禁呆住。

    那是一个美女。

    白皮肤、大眼睛、红嘴唇、高佻身段。

    瑶瑶也算漂亮了,可是比起她,还少了一分艳光。

    她笑脸盈盈,“来,我陪你赌一记。”

    王兆宇忽然想起父亲的叮咛,摇摇头,“我不玩了。”

    “可是你还有筹码--”

    王兆宇笑笑,“送给你吧。”

    那女郎立刻说:“谢谢。”

    王兆宇欠欠身,离开赌桌。

    真可惜,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就在赌场找生活。

    王兆宇走到酒吧,叫了一杯啤酒。

    喝完就走,反正已经累得不会哭了。

    酒保在与另一个客人说谁谁谁在吃角子老虎机上赢了几百万的故事。

    王兆宇放下杯子,刚想走,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赢了!”

    是那个美女,她大眼睛里透着兴奋的光芒,“连赢三铺,这里是你的本金,我请你喝一杯,当作利息。”

    王兆宇纳罕到极点,“是吗,你次次廿一点?”

    女郎很坦白,“我不耐烦玩廿一点,我买大小,多干脆,买大开大,买小开小,满载而归。”

    王兆宇又笑,把世事也看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来,这位先生,我请你吃宵夜。”

    王兆宇还是拒绝:“不,我累了。”

    女郎耸耸肩,“你的本金。”

    “是你赢的,归你所有,已出之物,怎么好讨还。”

    美女嫣然一笑,“谢谢,这位先生贵姓?”

    “我姓王。”

    “周婷婷。”她伸出手来与他一握。

    王兆宇朝她点点头,便转身朝大门走去。

    走到一半,忽然心意转变,咄,吃一顿宵夜又如何?

    他回头去找,可是那美女已消失在人群中。

    离远看去,赌场内人烟稠密,一个个人铁青着脸,眼放青光,想满载而归,真象游魂野鬼,王兆宇打一个寒噤,忽忽离去。

    在赌场想赢钱,真是不可思议之事。

    在街上吸一口新鲜空气,觉得好过得多,他驾着小小车子回家去。

    才十一点多,噫,夜未央呢。

    在家扭开无线电,听着音乐,王兆宇是夜心境特别平静。

    他们说,感情不如意总会过去,也许,这就是终于过去的第一天。

    王兆宇躺在长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是电话铃把他吵醒。

    他顺手接过,喂一声。

    “兆宇吗?”

    声音好熟,是谁?

    “我是瑶瑶。”

    嘎,这就是他朝思梦想的倩女?她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沙哑?

    王兆宇一时作不得声。

    “是瑶瑶,兆宇,你在睡觉?”

    “现在醒了。”

    抑或这是在做梦?他盼望的声音终于来到,可是,他却那么镇定冷淡。

    “我看到你。”

    兆宇莫名其妙,“何处?何时?”

    “适才在赌场里。”

    “你也在那种地方?”

    “陪朋友。”

    是工作的一部分吧。

    “你的气色很好。”

    兆宇苦笑,好?同病人差不多。

    “你的女伴非常美丽。”

    女伴?他冲口而出,“那个婷婷。”

    “婷婷,很好的名字。”

    兆宇完全醒了,知道不是梦,也很明白,瑶瑶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来聊天。

    “有什么事吗?”

    “没有,寂寞,找你谈谈,我们和平分手,又不是仇人,你说是不是,她在你身边吗?”

    “不,我一个人。”

    那边沉默一会儿,“生活真无聊。”

    兆宇觉得他象是完全不认识她,只得说:“改天出来吃顿饭。”

    “你在赌桌上赢了许多?我看见你的女伴捧着大把筹码离去,我却输了。”

    不可思议地,王兆宇听见自己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那意思是,他不想讲下去了。

    瑶瑶听出他言下之意,只得说:“那么,改天谈。”

    电话就此挂断。

    王兆宇张大眼,不相信他竟然会抢白他的女神,那勇气从何而来?

    呵,那是他过去的女神,原来已经成为往事了。

    听到她的名字,想起她的倩影,心中不再有绞痛的感觉,竟过去了,王兆宇无限惆怅,以后怎么办呢?心里恐怕只有更加空虚。

    可是他在床上转了两转,居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明。

    兆宇摸摸眼睛鼻子,手臂大腿,噫,一应俱全,安全无恙,他自觉可以从新做人,愉快地下床梳洗。

    抖一抖西装裤,刚打算穿上,自裤管褶脚处落下一样东西,的溜溜转动几下,停止在地下。

    咦,这是什么?

    停睛一看,是一枚筹码。

    兆宇拾起它。

    什么时候落进裤褶里?他茫然不觉。

    顺手将之搁一旁,上班去。

    王兆宇的工作相当沉闷,他在一家美资银行研究亚洲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情况,以便忠告客户投资。

    他天天要与大量的资料与数字打交道。

    王兆宇并不觉得工作使他受不了,令他伤神的是吴瑶瑶不再爱他。

    情形最坏的时候他看不清楚电脑荧幕,因为时常泪盈于睫。

    今天好多了。

    今天他喝一口秘书为他冲的咖啡,连杯子上印着的风趣字句都看得一清二楚。

    它说:“太多美女,太少时间”。

    一定是同事小陈的专用杯子,他时常有类似感叹。

    也正是小陈介绍他去赌场消遣玩两手怡情。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小陈推开门进来,“喂,”英俊的他鬼头鬼脑,“昨夜玩得开心吗?”

    “很好。”

    “有艳遇吗?”

    “没有。”

    “你不专心。”小陈抱怨。

    王兆宇笑,“我还以为做学问做事业才需要专心。”

    “错,玩更需专心。”

    “那,我承认失败。”

    小陈坐到兆宇对面,“今晚再去?”

    “杯子先还你,也许,也许会再去。”

    “至少够热闹。”

    “是,小陈,你说得对,我不能孵在家中了此残生。”

    小陈大力拍他的背脊,“一表人才,身壮力健,怎么可以三两下散手就叫一个女孩子打垮?快重头来过,去,吃喝玩乐,恢复男儿本色。”

    兆宇唯唯喏喏。

    小陈得意洋洋回到他的房间,拨了一个电话,讲了起来,“咪咪,昨晚谢谢你。”

    对方笑,“不用客气。”

    “他的反应如何?”

    “开头十分拘谨,后来就松弛下来,我们谈得很投机。”

    “你觉得他怎么样?”

    “外型是差一点啦,难怪女朋友离他而去。”

    “什么,你说谁?”小陈莫名其妙。

    “王兆平,矮矮胖胖的王兆平。”

    小陈顿足,“你弄错了,我叫你去安慰的人叫王兆宇,高高瘦瘦,十分英俊。”

    那咪咪唷地一声。

    “难怪他说他没有艳遇。”

    “今晚要不要再来一次?”

    “还再来呢!你看你笨拙得要命。”小陈抱怨。

    “让我将功赎罪。”

    “这样吧,今晚,我押着他去,你看见我,就知道谁是真命天子。”

    “是,不能再错了。”

    小陈说:“今晚十点正见。”

    可是王兆宇说他不想去。

    小陈这样说:“当作陪我,我一连输了几个月,手气差,你来帮我翻身。”

    兆宇担心,“你莫把身家输光才好。”

    “笑话,我哪里有身家,光棍一条,输清从头来过。”

    小陈真豪爽,兆宇自问望尘莫及,许多女孩子硬是喜欢小陈这种潇洒豁达的性格。

    那天晚上,他终于随小陈回到赌场。

    听说欢场就是有这种魅力,叫人去了一次又一次,身不由主恋恋不已。

    人总是贪图欢乐热闹。

    小陈象是回到自己家似的,舒舒服服坐下来,开始娱乐。

    他赌十三张,兆宇连看都看不懂。

    他走开,到酒吧坐下,酒保正与客人闲谈,聊的,永远是老故事。

    兆宇叫一杯啤酒。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兆宇一喜,抬起头来。

    他看到昨晚偶遇的周婷婷。

    兆宇微笑道:“请坐请坐。”

    今晚婷婷穿件火红色的紧身衣,身段更加夺目。

    她大眼闪闪,笑问:“你叫王兆宇?”

    “正是在下。”

    “你不是王兆平?”

    兆宇摇摇头。

    周婷婷颓然,“弄错人了。”

    兆宇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

    “王兆平失恋,他亲戚叫他到赌场散心,同时安排我故意来结识他,陪他说话聊天,恢复信心,没想到我弄错了对象。”

    天下竟有这么滑稽的事,王兆宇笑出来。

    周婷婷颓然,“这回子可收不到酬劳了。”

    “欠多少?我照付好了。”

    那女郎大喜过望,“由你支付,那怎么可以?”

    “我也失恋,我也希望有人来陪我说笑。”

    “你失恋,谁相信!象你这般人材,打着灯笼没处找。”婷婷一脸不置信。王兆宇笑,好话人人要听,管它是真是假。

    他问:“你在何处上班?”

    “星星夜总会。”

    兆宇约莫知道该付什么数目。

    婷婷也叫了一个啤酒,边喝边与兆宇畅谈人性的善与恶。

    那边小陈赌得性起,也不理王兆宇去了何处,只管看牌。

    酒过三巡,周婷婷说:“人人都说,欢场无真爱。”

    王兆宇笑一笑,“是吗,依你说,人间有无真爱?”

    周婷婷也笑,“问得好,世上其实是没有真爱这回事的吧。”

    “所有的爱,都是讲条件的啦。”

    周婷婷无限感慨,“真是,条件越好,越多人爱。”

    兆宇但笑不语。

    那边小陈在短时间内大有斩获,欢呼一声。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说:“喂,分红。”

    他转身,“咪咪,你到现在才来?”

    那也是一个机伶漂亮的女郎,笑容可亲。

    “人呢,”她问:“在何处?”

    “我们到处找找。”

    一找找到酒吧,小陈看见了王兆宇,“在那边。”

    咪咪刚要过去,被小陈叫住。

    “慢着,看,他已经自己摆平了。”

    可不是,王兆宇正与一艳女切切细语。

    咪咪唷一声,“被人捷足先登。”

    “一样啦,”小陈大乐,“我酬劳照付。”

    咪咪放下心来,“那没我事了。”

    小陈摆摆手,“也没我的事。”

    咪咪说:“那,我们分道扬镳了?”

    “你大可回家休息。”

    咪咪想,她才不回去,她想在场内找找王兆平,将错就错:多个朋友有什么不好?

    这个时候,王兆宇已经打算请周婷婷去吃宵夜。

    婷婷说:“来,玩两手。”

    兆宇摇摇头。

    “你真是正经人。”婷婷称赞他。

    王兆宇失笑。

    正经人?手挽艳女,身坐赌场,还好算正经人?

    婷婷对他太宽限了。

    他随她押了几注大小,都赢了,红利全归她。

    她欢呼起来。

    他忍不住好心劝她:“这里并非久留之地。”

    “是,”婷婷很惆怅,“年老色衰之际,想必无人在我身上投注。”

    “找份正当工作吧。”

    婷婷忽然意兴阑珊,“好端端说这个干什么?”

    “为你好。”

    “不用为我了,”她又笑起来,“你看我现在赚钱多容易,爱花多少就多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并非长远之计。”

    “你这个人好讨厌唷。”

    兆宇象是在她身上看到了瑶瑶的影子。

    他宁愿做一个讨厌人物,“年纪老大了怎么办?”

    “找个人嫁。”

    “谁娶你!”

    “总有人啦,”婷婷笑,“你放心,总有人啦。”

    “来,我请你出去吃粥。”

    婷婷说:“看,欢场中,一样有你这般好人。”

    她握着他的手,亲亲蜜蜜离去,宛如情侣。

    兆宇没向小陈道别,反正第二天在办公室自然会见面,此刻他赌得性起,六亲不认。

    兆宇胃口好转,四式冷盘吃得一点不剩,人之患,好为人师,又一味劝婷婷多点贮蓄,尝试做些小生意。

    婷婷只得笑。

    什么样的客人都有,王兆宇不算难应付。

    兆宇结帐时把酬劳顺便付给婷婷。

    婷婷一声谢,把钞票卷起,塞进小手袋。

    “我送你回家。”

    “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兆宇搔头皮。

    婷婷很豁达,“那我自己叫车可以了。”

    “反正顺路。”

    “你根本不知道我住哪里。”

    婷婷嫣然一笑,站起来就走。

    兆宇当然可以追上去,可是他没有那么做,套句陈腔滥调,他与她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偶然相遇,不过是萍水相逢,并无长远打算,追上去作甚。

    他故意等多十多分钟才出去。

    芳踪已杳,他叫部计程车返家。

    扭开电视,刚好看到最后新闻。

    电话铃又响了。

    兆宇有种预感。

    果然,那边又是瑶瑶。

    “我又看见你,”她说:“气色好极了。”

    兆宇唯唯喏喏。

    “那是你的亲密女友吧,有人说,她在夜总会任职。”

    “我知道,是星星夜总会。”

    “你不介意?”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不象呵。”

    “你今晚也在吗?”

    “是,就坐在你们旁边。”

    “有吗,”兆宇纳罕,“我没看见你。”

    “有,你看见我,可是,你没把我认出来。”

    兆宇答:“如果我看见你,我一定认得你。”

    “我瘦多了。”

    “不会差那么远。”

    “我如老了十年。”

    “怎么会,你生活养尊处优。”

    瑶瑶还想说下去,兆宇却觉得闲谈并非他所长,故此说:“我们改天约个时间见面吧。”

    过半晌瑶瑶说:“你已经嫌我烦了。”

    兆宇不出声,只是赔笑,半晌,瑶瑶挂了电话。

    兆宇松口气。

    瑶瑶怎么会象幽灵一样。

    第二天,趁着午餐时分,兆宇去买了一具电话录音机。

    他不想改电话号码,又不想听瑶瑶诉苦,只得此下策。

    以后瑶瑶听到的,将会是“请留言,我将尽快复你的电话。”

    兆宇同她,已经是陌路人。

    回到办公室,小陈拉住他,“好了,气色都好了,兆宇,我真替你高兴。”

    “谢谢你关心,小陈。”

    “昨晚同那美女,嗳,去了哪里?”

    兆宇笑,“各自回了家。”

    小陈心痒难搔,“没有下文?抑或,下文不公开?”

    “有什么事,一定先向你汇报。”

    小陈十分满意,“看,你恢复健康了。”

    兆宇摸着面孔,“怎么,曾经一度,我情况甚差?”

    “象死人。”

    兆宇抗议,“别夸张。”

    “是真的,被一个没良心的女子搞成形容枯槁,多么不值,不过,都成为过去了。”小陈扬着手。

    这一定是真的。

    小陈挤挤眼睛,“下次,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不敢当,下不为例。”

    兆宇讲的是真话。

    他恢复了旧时正常的生活方式。

    回到家,先把录音机接驳到电话上,试了几次,认为效果不错,放下心来。

    这样子便避开了瑶瑶。

    趁天未黑,他下楼去吃云吞面。

    电梯里,碰见一个年轻女子,容貌端庄秀丽,可是陌生,手捧大包小包衣物。

    他同她笑,她也向他笑。

    之后,兆宇鼓起勇气问:“新搬来?”

    那女郎爽快地答:“十一楼A座,我叫谢云生。”

    兆宇马上说:“我帮你。”

    把云吞面丢在脑后。

    他是真心打算开始新生活。

    “已经搬得七七八八了。”

    “我住十三楼,我姓王。”他递上卡片。

    女郎笑着接过看,“咦,我在你楼上办公。”

    王兆宇忽然想起一句老掉了牙的话:情场如战场,抑或,情场如赌场?

    只听得谢云生说:“也许,大家可以一架车上班,省些汽油。”

    “好主意。”

    谁说不是。

    王兆宇打算再赌一记,是输是赢未可逆料,可是如果不下注,则一点机会也无。

    他决定去马。

    告密:

    这是方雅子的得意之春。

    大学毕业出来,立刻找到理想工作,又认识了宋立成,两人真正堕入爱河,又可顺利订婚,事事顺心。

    雅子觉得人生美好。

    相由心生,所以她脸上有一层晶莹的光彩,年轻的她看上去更加秀丽,办起事来,精神奕奕。

    那天早上,象其它早上一样,宋立成来接她上班,清晨,微雨,上班族最讨厌这种天气,但是雅子却认为够诗意,两个年轻人傻气地对望了一阵子,才手拉手上车。

    到了银行区他们分头去办公。

    雅子轻轻收敛脸上的笑意,可是不到一刻,又微微笑起来,喜气洋洋,按都按不住。

    回到写字楼固定的位置上,雅子脱下外套坐下来。

    她发觉案头上放着一封信。

    白色的信封上写着“方雅子小姐亲启”。

    象雅子这种职位,还没有秘书代拆书信,一切靠自己双手。

    她拆开信封,抽出白色信纸,那封信用中文直写由右至左。

    “雅子小姐,宋立成并非正人君子,他喜欢冶游,有许多异性朋友,并且,擅长利用女性,你应接受我的忠告,取消婚约,因为,我也曾经是他的未婚妻,知名不具。”

    读完信之后,雅子的耳畔嗡的一声,呆住。

    她把信纸团成一堆,扔进字纸箩。

    若无其事地开始办事。

    开了一个上午的会,雅子表面上一点迹象都没露出来,正常操作,散会,接到宋立成电话,她忽然推他:“苏春华找我,我同她吃午餐”,那封信里短短几句话,已经烙在她脑海中。

    雅子并非一个轻率的女孩子,她个性很坚毅沉着,趁中午有空,开始分析这封信的来龙去脉。

    信封上贴着当地邮票,可见在本市寄出,邮戳上注明在中环邮政局收件,可见该人亦是上班一族,字体秀丽,出自女性手笔,中文程度应该不错。

    可能真是宋立成的前度女友,因妒生恨,写了这封无聊的告密信。

    雅子看不起这个人。

    这会是谁呢?

    照说,把信给宋立成看,他会认得这字体。

    雅子自字纸箩里捡回那封信,摊平,放回原信封内,又把信放在手袋里。

    下班时分,宋立成又打电话过来。

    雅子说:“我约了旧同学。”

    立成讶异,“你这么忙?”

    “晚上八时我上你家来。”

    “好,我做龙虾等你,喜欢清蒸还是蒜茸?”

    “姜茸。”

    “真刁钻。”

    下班后,雅子一个人在银行区闲逛,她想尽量争取独处时间。

    最近几乎每天廿四小时都与宋立成在一起,连思想的时间都没有。

    走近一条横街,雅子忽然看到一面招牌,郭氏侦探社。

    她的心一动,上去看看吧,心底有一把小声音这样说。

    可是……雅子踌躇,那一定是个猥琐的地方……

    雅子还是摸上去了,侦探社在二楼,对面是一间桌球室,推开门,出乎意料,布置很大方雅致,最重要还是干净。

    有一个年轻人在练飞镖。

    闻声,转过头来。

    雅子问:“你是郭氏?”

    那年轻人答:“是,我是小郭。”

    雅子犹疑,那么年轻?

    那青年笑道:“除非你指明要见我叔公,他也是郭氏。”

    “不,”雅子说:“只要是私家侦探就可以。”

    “请坐。”

    他把雅子请进私人办公室。

    雅子把那封信给他看。

    小郭阅毕,把信还给雅子。

    他问:“宋立成什么年纪?”

    “廿七。”

    “在这种年纪,应该尚未培养到冶游习惯。”

    雅子啼笑皆非。

    “这封信,可能只是恶作剧。”

    雅子不出声。

    “你可打算与他对质?”

    雅子摇摇头。

    “为什么?”

    “那会造成我俩感情不可磨灭的创伤,没有证据,我不想说话。”

    “你很爱他?”

    雅子点头。

    “假如这封信里说的都是真话,你会不会离开他?”

    雅子强笑,“过去的事,我不计较。”

    “假如信只是恶意中伤?”

    雅子说:“那便不必理会。”

    小郭问:“无论是真是假,你均不会离开他?”

    “不会。”

    “那么,何必理会一封无聊的告密信?”

    雅子觉得小郭讲得太有道理了。

    “把整件事忘记,别搁在心上,过三几个月,你会把它搁在脑后。”

    雅子颔首,“费用--”

    那小郭温和地说:“与你说话是我的荣幸,不收费用。”

    雅子十分感激,与他道别。

    到了宋立成家,才七点半。

    早了半小时。

    本来,雅子一定先敲门,可是,今日她却想:要是屋子里有人,怎么办?

    她决定坐在楼梯间等,早到与迟到,都不礼貌,未婚夫妇之间,也讲礼数。

    就在此际,说时迟那时快,宋宅大门打开,有人出来。

    雅子连忙闪在一旁,只见一男一女在门旁说话,男的是宋立成,女的背着光,看不清楚样子,一开口,雅子才认得是立成的妹妹立匡。

    送走妹妹,立成把门关上,立匡随即乘电梯走了。

    雅子悲哀地想,她变成什么了?她竟蹲在楼梯角偷窥未婚夫的行动,太可怜了。

    一封不负责任未经证实的告密信竟然造成这样大的伤害,不可思议!

    雅子缓缓走近大门去按铃。

    门一开,立成马上说:“刚才立匡在这里,如果你早些来,可以看到她。”

    他什么都不瞒她,为什么仍然怀疑他?

    “雅子,”立成看着她,“你看上去很疲倦,要不要先躺一下?”

    雅子躺到长沙发上,问立成:“夫妻之间,是否事事均需坦白?”

    立成笑,“你想向我招供什么?”

    “我中三那年,有一次英文测验作弊。”

    “我原谅你,还有呢?”

    “我与家母并不相爱,因为她重男轻女,偏爱弟弟。”

    “这我早就知道,不算,另一宗。”

    “我同你说我喜欢狄伦汤默斯的诗,那不过是故意讨好你,我只听过他的名字,我未读过他的作品。”

    “不要紧,我可送你一本诗集。”

    雅子沉默了。

    “还有呢?”立成问。

    “没有了。”

    “你不打算坦白从前的罗曼史?”

    “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爱人,快来吃龙虾,冷了味道不好。”

    雅子终于笑了。

    可是她仍不能忘记那封信,不管他是谁,那个人目的已经达到,现在雅子心上有条刺,笑起来会痛。

    饭后,立成与雅子谈论婚后居所问题。

    立成知道雅子名下有一间地点与面积都不错的公寓,是父亲给她的嫁妆,因说:“婚后我们就住那里吧,由我来装修,我付你房租。”

    本来是名正言顺的事。

    可是,此刻雅子想起那封信说:“……他擅长利用女性……”

    她发呆。

    立成看着雅子,“你累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雅子意外,“你还有事?”

    “小张小球他们会来打桥牌。”

    是吗,是真的吗,不是去舞厅吗?

    “不用送了,我自己叫车。”她真的累了。

    说也奇怪,立成也并没有坚持送雅子回家,只忙着安排牌桌。

    雅子微笑,婚后,更应如此,各管各寻找娱乐,否则,天长地久,怎么过?

    雅子吃惊,她用手掩住嘴,不可以这样想,不可对宋立成不公平。

    那晚她辗转反侧,临天亮时做噩梦,在一间不知名的大堂里看到许多年纪与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她们有的冷笑,有的流泪。

    挤上来,向她诉苦:“宋立成欺骗我”,“宋立成是我常客”,“宋立成答应与我结婚”,“你会步我们后尘,方雅子,你会后悔。”……

    雅子惊醒,满头冷汗。

    平日,她实在太高估自己,现在,一封告密信已令她步伐大乱。

    不查个水落石出日后是不可能安枕无忧的。

    那天中午,雅子带着宋立成的照片去见私家侦探小郭。

    小郭一见她,便叹息。

    “你又来了,我并不希望见到你。”

    雅子笑笑,“我这次是正式来委托你。”

    小郭看着她,这个秀丽的女孩子有点憔悴有点彷徨,可是比昨日沉着得多。

    “请你调查宋立成的生活状况。”

    “方小姐,这样公平吗?”

    雅子低下头,“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你想清楚了?你已打算牺牲这段感情?”

    雅子看着窗外,苦笑,“郭先生,象我这样经不起考验的人,尚无资格结婚。”

    “我劝你投宋立成信任票。”

    “男人还是帮男人。”雅子微笑。

    小郭又叹口气,“好,我帮你调查他,一星期后你前来听报告吧。”

    这一个星期,雅子与宋立成的感情渐渐疏离,不过,除了她,谁也不知道。

    同事问雅子:“婚礼筹备得如何?”

    雅子心想,是你吗,告密信是你写的吗?

    表面上微笑答:“尚在谈论蜜月地点。”

    “打算到何处?”

    “大溪地或是岜里。”

    “真羡慕得有点嫉妒,象你,前生是做过好事来的吧,不然,今生如何一帆风顺?”

    雅子讶异,“又有什么?”

    “要升你了,没听说?可见根本不在乎,唉,越是这样,越是顺利。”

    雅子不语。

    谁都有不称心之处,人人均有秘密,要是存心去掀,一定找得到阴暗面。

    星期五,立成来接她下班,笑问:“这几天你都似心事重重。”

    雅子笑,“被你看出来了,是婚前忧郁症。”

    立成点头,“畏惧放弃尊贵、自由的小姐身份。”

    “是,说的真好。”

    “放心,我会爱护你。”

    “开头都这么说呢,”雅子感喟,“往后是个未知数。”

    “那当然要靠双方努力。”

    “要努力到什么地步?太辛苦,我吃不消。”

    立成讶异,“雅子,会不会是我多心?你听上去好似气馁。”

    雅子连忙改变话题。

    星期天,雅子到小郭侦探社听休息。

    她的心情矛盾:最好什么都查不到。

    委托了侦探,却希望什么都查不到,心态多么奇怪。

    小郭招呼她:“方小姐,有结果了。”

    雅子的心一沉。

    他给她看照片,一男一女在一间咖啡室里会面,姿势亲昵,男的是宋立成,女方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姐。

    雅子立刻呆住。

    “还有一卷录音带对白,让你听。”

    录音带声线有点模糊,可是足以辨认男方正是宋立成。

    对话如下。

    --“恭喜恭喜,几时举行婚礼?”

    “快了。”

    “很爱她吧?”

    “是,她是位可爱上进的女孩子,毫无私心地对我好。”

    “是你的福气,相信一定比我更适合你。”

    宋立成不出声。

    (笑)“一定比我更好吧。”

    “人同人比较是不公平的。”

    “当年我们也差点结婚。”

    宋立成改变话题,“祝你往美国升学顺顺利利。”

    “是,还老提过去的事干什么,我所要的,并非一个量入为出的小家庭,我要创业,立成,祝我成功。”

    “愿你心想事成。”

    录音带至此为止。

    雅子一声不响。

    小郭说:“这位野心勃勃的小姐,名叫黎影懿,是宋立成大学里同班同学,他没有同你提起过?”

    雅子摇摇头。

    “他心里早已没有她,故此不提也罢。”

    雅子微笑,这位小郭先生真是好人。

    “除了这件事,宋立成生活很正常,上班下班,回母亲家吃饭,替侄子补习,是位标准青年。”

    雅子忽然问:“依你看,他生活是否沉闷?”

    小郭侦探回答得很技巧,“他循规步矩。”

    “他对事业有无野心?”

    小郭答:“看样子比较安于现状,星期三四五,公司举办经济讲座,他都没有参加,有一天他陪母亲看电影,另一天与你逛公司。”

    雅子有顿悟,“这是黎小姐离开他的原因吧。”

    小郭欠欠身,“我不愿猜测。”

    一定是,不是因为他花天酒地,行为不规,而是因为他太过老实,不思上进。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三年或是五年之后,人人升了职,他可能仍然依然故我。

    慢着,廿七岁的宋立成好似从来没有提过升级之事,他好似自毕业后就一直守在那个岗位上。

    雅子呆住了。

    已经论到婚嫁,她对宋立成的性格却尚无真正了解,宋立成英俊、性情好,具生活情趣,但,他却不是一个对事业有野心的人。

    若方雅子甘心,倒也无所谓,快乐与金钱权势其实不挂钩,可是方雅子是个时髦女性,她渴望得到的远不止一个量入为出的小家庭。

    这时小郭说:“方小姐,我们下个星期会继续留意他的行踪。”

    雅子离开侦探社。

    回到家,雅子的思维并没有休息。

    真的,立成有空情愿做几个菜招呼朋友,打一场桥牌,嘻嘻哈哈又一天。

    谁升了,谁离职,谁加薪这些事,从来不使他烦恼,他名下没有物业,也并无太多节蓄,家里小康,毋须他出力,将来,相信还有小数遗产可以承继,生活是不忧的,可是……

    黎小姐也肯定看到了这一点。

    所以才离开可爱的宋立成。

    在现代社会里,一个人光是纯良是不足够的,还得有利用价值才行。

    第二个星期,小郭报告道:“宋立成毫无越轨之处,星期四晚与同事送行,出去喝过啤酒,那位同事调职到伦敦,半年后可望升级,这个机会听说原属于宋立成,他推却了,说要筹备婚礼。”

    雅子发呆。

    小郭先生这时温和地说:“人各有志,各适其适。”

    雅子作不了声。

    小郭先生也不便再说什么。

    过半晌雅子问:“有无法子找到写告密信的人?”

    小郭说:“那人无中生有,目的是要你生活不舒服,换言之,姓名不重要,他是一个不喜欢方雅子的人。”

    “我自问并没有得罪人。”

    “是吗,”小郭微笑,“你得到那么多,在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眼中,毋须牵涉到打骂,你已经得罪了他。”

    过一会雅子说:“我的生活并没有他人想象中那么好。”

    这是真的。

    她嘱咐小郭把帐单寄给她,又郑重道谢。

    回到家中,象是与人打了一场仗似的,疲倦得抬不起头来。

    立成的电话接踵而至。

    雅子有点内疚,错怪了他,她想,并且偷偷派人调查他,但终于,她忍不住问:“立成,听说你本来有一个升级机会。”

    立成反问:“谁告诉你的?”

    “灵通人士。”

    “好事之徒!”

    “那么,是真的了?”

    “要调到伦敦去做半年,我最讨厌那个地方,经年不见天日,冷、湿、脏,又得远离亲友,我推掉了,没想到周至善似拣到宝贝似的立刻动身。”

    雅子从来没与立成谈过工作的事,这次忍不住问:“你不觉可惜?”

    “做人不过求三餐一宿,我什么都不缺,何必劳神。”

    雅子怔住,接着问:“你现在做什么?”

    “听音乐,与电脑弈棋,你要不要过来?”

    雅子回答:“不,我明早要开会,我要早上床。”

    “你最近忙得连见面时间都减少了。”

    是,雅子搁下电话,她并且打算把明年四月的婚期押后。

    第二天,在会议中,上司宣布升级名单,方雅子榜上有名,并且是一个众人羡慕的好职位。

    雅子比往日沉着,只是含蓄地微笑颔首,并无象从前那般,一遇得意事,立即眉开眼笑。

    从前靠小聪明与运气,现在得看真功夫了。

    她看到一双双艳羡的目光,这么多眼睛,她有点紧张,这些人,都有可能是写告密信的人吧。

    --三年后--

    是方雅子先看见他,趁会场里没有什么人,走过去,轻轻唤一声“郭先生”。

    小郭转过头来,微笑说:“方小姐记性真好。”

    做他那个行业,在侦探社以外的地方见到人客,是不便主动打招呼的。

    雅子笑道:“你也对这个画家的作品有兴趣?”

    “是,你看,题材与笔触多么寂寥。”

    雅子点点头。

    小郭细细打量方雅子,她大方、成熟、标致,比三年前瘦了一点,举手投足,有一股老练的雍容,充满自信,然而言行仍带亲切,不见倨傲。

    小郭在心底喝一声采。

    方雅子忽然说:“小郭先生,你可否猜一猜,我有没有成为宋立成太太。”

    小郭不加思索地答:“当然没有。”

    “你怎么知道?”

    小郭笑,“太太有太太的样子,相由心生,主妇少不免分心:今晚吃什么菜、孩子们功课做妥无、洗衣机要换一只新的、婆婆下个月来住两星期该如何招呼……都是烦琐的事,久而久之,眉宇间看得出来。”

    雅子含笑不语。

    小郭补一句:“方小姐,结了婚,你不会有今日的潇洒。”

    雅子说:“我推掉了宋立成的婚约。”

    “是因为调查结果吗?”

    “对。”

    “可是,他并没有外遇,亦无冶游恶习,更没有欺骗你。”

    “正确。”

    小郭扬起一条眉毛。

    “不过,调查报告显示他是一个耽于逸乐,不思上进,游手好闲的人。”

    小郭点点头,“他是一个好好先生。”

    方雅子遗憾地说:“大都会里,这样的人是没有地位的。”

    “都会有许多畸形的事。”

    雅子笑笑,“不过,宋立成已于一年前结婚,他那年轻娴淑的妻子在上月养了一对孪生儿,我去看过,十分可爱。”

    小郭忽然问:“有无后悔?”

    雅子失笑,“没有,怎么会,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

    “你们仍是朋友?”

    “当然。”

    “那也好。”

    “三年内我又升了两次,我已是一个部门的主管。”

    小郭看着她,由衷地说:“你会升至董事。”

    “谢谢你郭先生。”

    小郭与她走到会场门口:“有无查到当年写告密信的是谁?”

    “没有,”雅子说:“重要吗?”

    小郭摇摇头。

    “说真的,我还有点感激那个人呢,他叫我看清楚宋立成,也叫我看清楚自己的需要,没有那封信,也许我已与宋立成结婚,还有,离了婚。”

    小郭沉默一会儿问:“恕我冒昧,方小姐找到对象没有?”

    雅子摇摇头,“是有一两个比较有可能的人,可是都十分精刮,你虞我诈,很难交心。”

    小郭莞尔,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事。

    雅子再补充一句:“那时,立成待我,真是全心全意。”语气中不无遗憾。

    他们在门口道别。

    一辆司机驾驶的车停在门口,小郭看着方雅子上车。

    他扬扬手。

    天下雨了。

    监护人:

    朱云生刚来得及见好友最后一面。

    谢柏容握住云生的手,已经非常疲倦,她轻轻说:“答应我,把安琪送到温哥华她父亲处。”

    云生忙不迭点头。

    谢柏容笑了一笑,脸容忽然之间变得很年轻很年轻,她久病枯槁的皮肤出乎意料地转为皎洁,然后,她静止不动了。

    云生泪如泉涌,紧握好友之手,直到看护来劝她离去。

    谢柏容是云生中学与小学同学,算起来,还比云生小几个月,她俩一直情同手足。

    谢柏容女儿谢安琪正呆呆坐在长廊木凳上。

    云生抹干眼泪走到那十六岁的少女面前。

    安琪抬起头。

    “她去得相当安逸。”

    安琪不语。

    云生说:“她希望你到温哥华跟你父亲。”

    安琪用倔强的目光看着云生,“我不去。”

    “这是你母亲的遗嘱。”

    “她从来不知自己做些什么,我根本不认识父亲,他已再婚,另外有孩子,早已放弃我,这回子叫我巴巴去跟他作甚?”

    “我会跟他联络。”

    安琪似不甚悲伤,她站起来要走。

    “你往何处?”

    云生忽然觉得从这一刻起,安琪已是她的责任。

    “我到同学家借宿。”

    “你还是回外婆家吧。”

    安琪苦笑,“外婆从来都不喜欢我,她认为我是母亲的负累,若不是我的缘故,母亲早已改嫁,他们都讨厌我,现在母亲已不在人世,我不必再回外婆处。”

    云生不欲与这少年分辨,“那么,你跟我回家。”

    “你的家?”安琪蛮有兴趣。

    “是,我的家,半山,两千多平方尺,背山面海,你会有独立睡房与浴室,如何?”

    “我可自由出入?”

    “依你。”

    “那倒不错。”

    “来吧。”

    车子驶到半途,云生又涔然泪下。

    谢柏容的一生不但短暂且不得意,婚姻不愉快,事业也不理想,还来不及扬眉吐气已经失去健康,堪称郁郁而终。

    半晌,安琪忽然说:“与其久病,不如早日解脱的好。”

    云生细想,亦觉有理,可是仍然止不住眼泪。

    “舅舅他们会替她办身后事。”安琪看着窗外。

    那天深夜,云生惊醒。

    她听见邻房有哭泣声传出。

    那是安琪,真可怜,才十六岁,余生都见不到她的母亲了。

    天地悠悠,以后每见到他人母女相拥细语,她都会心如刀割吧。

    云生没有过去安慰少女,让她哭出来也是好的。

    第二天一早,云生上班之前,轻轻推开客房门看一看,安琪正酣睡,云生吩咐家务助理好好照顾她,出门去了。

    到了公司,把秘书请进,读默一封短信,叫电传到温哥华。

    “梁聪民先生,谢柏容女士已于七月廿五日下午三时病逝,遗嘱希望其女安琪跟父亲生活,请复信,以便安排有关事宜,朱云生谨启”。

    云生随即于谢家兄弟联络,多年朋友,她与他们也见过好几次。

    他们很看重云生,也很客气。

    “安琪此刻在我家。”

    “这孩子不听话,甚难管教,朱小姐,交给你了。”

    言下之意,乃不欲讨还,跟谁都无所谓。

    云生为她们母女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再谈数句,便挂了电话,云生兑了张五万元银行本票,派人送去谢家。

    那日她照例不知有多少事待办,下班已是六点半,这才记得家中尚有客人,拨电话回家,佣人答:“她下午一时出去,迄今未返。”

    当然不是去上学,云生叹口气。

    电传发出去已经超过八小时,那梁聪民却尚未见覆,云生是个办事的人,不禁心中有气,叫秘书把电话拨到温哥华,“找到此人为止。”

    那梁聪民终于来听电话了。

    云生沉着气,“梁先生,我心急等你的指示办事。”

    梁聪民也很直接,“我需与我妻子商议。”

    “你预备几时开口?”

    “今晚我才见得到她。”

    “别忘记安琪也是你的骨肉,因你的缘故来到这个世界。”

    那梁聪民叹口气,“我明白。”

    云生的气下了一半,“你有什么困难,不妨同我说。”

    “云生,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实不相瞒,我的经济情形并不丰裕,又有两个十岁与八岁的孩子需要照顾,妻子亦有工作,安琪一来,必定增加负担,还有,大学学费也是一笔开销,我又听说她功课与人品都不大好,正在头痛。”

    云生吁出一口气,无可奈何。

    梁聪民说:“她到了我这边,也不会开心。”

    云生问:“那么,她该去何处?”

    梁聪民无言。

    “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不愿收留,请问她该往何处?”云生的声音越来越大。

    秘书听到了,不放心,推门进来看。

    那边梁聪民说:“我没说不收留她。”

    “那么,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请你明日同样时间再拨过来。”

    云生这才会意他想节省长途电话费,不禁扼腕长叹,扔下电话。

    那夜,安琪到清晨才返。

    云生在书房看电视喝啤酒,唤她:“进来陪姨说话。”

    安琪意外,“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有什么好问,大不了是猪朋狗友家里。”

    安琪放下心来,“你与外婆不同。”

    云生啼笑皆非,“谢谢你,不敢当,她起码比我大四十年。”

    安琪坐下来,叹口气。

    “你告了几天假?”

    “我打算辍学。”

    “是明智之举吗?”

    “我无心向学。”

    “可找到借口了。”

    安琪笑,觉得这阿姨有趣,光是讽刺,不予责骂,那表示,她视她为成人。

    云生接着说:“你母亲会伤心。”

    安琪看云生一眼,“不,她已不在人世,她已解脱,她已无喜怒哀乐。”

    “你知道每个母亲都希望子女成才。”

    安琪笑笑,“她一向知道我不是那块材料。”

    “你倒好,心甘情愿做庸才。”云生伸个懒腰。

    安琪到底年纪轻,有点僵,“我父亲怎么说?”

    “明天才有答复。”

    “我到了那边,也不会投入,那或许是个温暖的家,但不是我的家,我注定是个没有家的人。”

    云生说:“我会陪你去看过,如果不适合你,我不会勉强你留下。”

    安琪忽然转过头来,“云生阿姨,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云生答:“汝母是我好友。”

    “可是她已故世。”

    “她仍是我好友。”

    安琪似有顿悟,多日紧绷年轻的面孔渐渐松弛下来。

    世上只要有一个人关怀她,她就不至于放弃。

    “你到了那边,要由第十一级读起,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记住了。”

    第二天傍晚,云生再一次拨电话给梁聪民。

    一开口便问:“答案如何?”

    那梁聪民也算爽快,“云生,大家是熟人,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妻子说不能接纳安琪。”

    “你呢?”

    “我现在都听她的,她为这个家付出不少,我不得不尊重她。”

    云生忍声吞气,“那么,假使安琪前来寄宿,周末与假期,你们可愿意照顾她?”

    梁聪民马上警惕,“谁付昂贵的学费?”

    “我。”

    “呵,”他松口气,“那没问题,假期来小住几天,可以接受。”

    云生嗤一声笑出来,真不能相信梁氏在说的,是他的亲生女儿。

    “云生,你尽管耻笑我好了,我实在没有能力。”

    “我会尽量替她办入学手续,希望你至少会来接飞机。”

    “云生,有钱好办事。”

    云生愤慨地挂断电话。

    云生送别好友,肿着双眼,与秘书二人一起替安琪找寄宿中学。

    云生平日英明神武,找学校却是门外汉,花许多时间,找了大堆资料,还劳驾了加拿大驻港公署的友人,才得到结论。

    秘书大吃一惊,“学费还真不便宜,每月开销等于我整月的薪水。”

    “可是供养孩子,总有出身一天,至多五六年便可大学毕业,你试过供奉老人没有?二三十年那样付出,永无休止,轮到最后,还需一大笔医药费。”

    秘书忽然抬起头,“这么说,人生最好一段光景,就是现在了。”

    “嗯,要好好享受,一定要叫自己快乐,千万莫伤春悲秋,浪费精神。”

    云生替安琪找到学校,在维多利亚,自温哥华去,只有水路,没有陆路,交通不便,好叫她专心向学,算是一片苦心。

    可是安琪失踪了。

    她离家一夜不返。

    云生焦急莫名,她已与该名性格倔强,脸容俏丽的少女产生了特殊感情。

    朱云生是一名事业女性,在办公室十分成功,私生活却空虚莫名,这些日子里,她不止一次想,安琪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云生也想过要领养她。

    可是又觉得不是时候,稍后吧,稍后尘埃落定,再作进一步打算。

    届时,感情基础稳定了,易于说话。

    朱云生这一生对公对私都是先付出,有无报酬,实属其次,午夜梦回,深觉自己愚鲁,不懂占便宜,走捷径,白吃许多苦,感慨万千。

    第二晚,云生在公寓中来回踱步,宛如热锅上蚂蚁,正考虑报警,电话铃响了。

    是安琪打来的。

    “我怕你担心,云生阿姨。”

    云生哽咽,“你居然知道我会担心。”

    “我不想造成你的负累。”

    云生负气道:“我有的是钱,有的是精力,我承担得起。”

    “我知道父亲不欢迎我。”

    “你太多心了。”

    “一年前我已经去信要求他收留我。”

    “他怎么说?”

    “他从头到尾没有回信给我。”

    “所以你不告而别来惩罚我,是不是?反正我们成年人都一般不可靠,一般的坏。”

    “不,这不是真的。”

    “回来吧,有话面对面说。”

    “舅舅他们有无找我。”

    “看,安琪,我也没有父母,我也没有舅舅,这并不妨碍我开开心心做人,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安琪笑了,“你的意思是,他们已不理我死活。”

    “是,现在我是你的监护人,你回不回来呢?”

    “老实说,我已无处可去,同学母亲脸色孤寡,并且表示不希望女儿与我来往。”

    “活该,还不回来?”

    “我就在楼下。”

    云生搁下电话,开了门就跑下楼去。

    在街角的公众电话亭边看到安琪,云生伸开双臂,她与安琪紧紧拥抱。

    安琪失声痛哭。

    她们两人在街灯下站立良久。

    直至警察过来问:“小姐,有什么事吗?”

    云生答:“没事。”

    “那么,”警察说:“回家吧,已经深夜了。”

    云生带着安琪回家。

    第二天,云生约会谢氏兄弟,表示要送安琪出国。

    云生看到他们暗松口气,并无问及安琪生活费用由谁负担。

    他们毫不关心。

    云生非常伤感,谢柏容生前一定知道会有这一幕吧,她怎么去得安心。

    安琪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云生想,那么,就让我收留她吧。

    好事自家里开始,何必捐钱到索马利亚、波兹尼亚,就让我负担她的学费吧。

    出国读书需要作许多准备,云生一一安排妥当。

    安琪看在眼内,只觉云生阿姨办事能力高超,又有左右手相助,还有,开起支票来,绝对不皱眉头,同她母亲有天渊之别。

    两人在出发时只带了随身手提袋。

    安琪嚅嚅道:“衣服不够……”

    云生答:“到了那边现买,一个小时可以办妥。”

    真的,何必拖几个大箱子去。

    安琪忽然夸下海口:“我将来会还给你。”

    云生拍拍她肩膀,“那当然,还要加大三分利息,兼夹我老了你帮我推轮椅。”

    两人乘的是商务客位,特别清静。

    “令尊会来接飞机。”

    “何必叫他来。”

    云生微笑,“他管他失礼,我们却不必以牙还牙,我们自有我们一套准则,你说是不是。”

    安琪过一刻才说:“我可办不到。”

    云生道:“将来你会懂。”

    梁聪民却并没有来接飞机,云生不动声色,叫部计程车,同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安琪问:“我们去何处?”

    “我的公寓。”

    “云生阿姨在温哥华也有房子?”

    “投资用,小小两房两厅。”

    安琪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什么我母亲什么都没有?”

    “胡说,你母亲有你。”

    “我不算。”

    “更是胡说了。”

    “云生阿姨,你是我的恩人。”

    “言重,请专心读书,替我争气。”

    “我一定会。”安琪低下头,象宣布誓言。

    云生听了这话,已觉满足。

    到了公寓,沐浴,吃个杯面,两人坐在露台休息。

    安琪看着遥远雪山赞叹,“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电话铃响了。

    云生去接听,抬起头说:“安琪,是你父亲。”

    安琪立刻说:“我不在。”

    云生不怪她,对牢电话道:“她说她不在。”

    那边,梁聪民也羞愧了,“我妻子不叫我接飞机。”

    “别赖人了,梁先生,是你自己不想来。”

    “你不明白我的处境——”

    “我太明白了,梁君,祝你高枕无忧。”云生不愿再说下去。

    梁君颓然,“对不起,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云生挂上电话,他甚至不是一个父亲。

    一声对不起,把一切恩怨勾销,他倒是便宜。

    对不起,我打了你,对不起,我抛弃了你,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

    对不起,我累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对不起……

    安琪伸个懒腰,“我打算睡一觉。”

    “这一觉下去,晚上就睡不着,来,我陪你去市区观光。”

    安琪笑,“我眼皮都睁不开来了。”

    云生摇摇头,“那么,我出去买点日常用品,你一个人守家。”

    安琪又不舍得,“我也去。”

    云生笑了。

    她们驾车到市区,首件事是替安琪置冬衣,一买一大堆,大包小包,每件均由云生小心挑选,务需舒适美观实用,出钱出力,安琪感动至偷偷落泪。

    逛得累了,云生说:“来,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

    安琪兴奋,“可是阿姨的男朋友?”

    “才不是,是一位婆婆。”

    安琪失望。

    上了车,云生往山上驶去,不消一刻,抵达一幢花园洋房,只见奇花异卉,小桥流水,环境无比幽美。

    车子一停,已有女管家迎出来。

    云生微笑问:“沈女士在家吗?”

    管家看到安琪这个生面人,笑一笑,“朱小姐请进,这位小姐请在会客室稍等。”

    安琪自顾自逗鹦鹉说话,并不介意。

    云生随管家上楼。

    起坐间的门半掩,云生轻轻敲两下就推禁区。

    沙发上坐着一位白发女士,精神却上佳,见到云生,伸出手,“你来了。”

    “非常挂念你,可惜不能时常来。”

    “一年有三两次已经足够。”

    “你气色真好。”

    “老啦,回想过去三十年,真似一场梦。”

    老太太脸容端庄祥和,相由心生,一看就知道有修养有涵养。

    “这次,我带了一个人来。”

    “是个小女孩是不是?”

    云生点点头。

    “约十五六岁吧,”沈女士笑道:“我当初见你,你也这般大小。”

    云生低下头,想起往事,“是,全靠你收养我,供书教学,不然我没有今天。”

    沈女士说:“咦,谁同你讲这些。”

    “我永远感激你,怎么样报答你呢,我想把你给我的爱护关怀转授他人,碰巧这小孩同我有缘,我便把她接了过来。”

    沈女士微笑,“同你一般倔强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母不要她吗?”

    “母亲经已病逝,父亲无论如何不肯沾手。”

    “可怜。”

    云生说:“同我幼时情况一模一样。”

    “可是你愿意勤奋向学。”

    “她资质也不错。”

    沈女士点点头,“那就好。”

    云生蹲到她身旁,“但愿我是你女儿。”

    沈女士笑,“做朋友岂非更好。”

    云生握住沈女士的手放在脸颊旁。

    沈女士问:“最近有见过令尊吗?”

    “没有。”

    “真的不能谅解?”

    “他连对不起都不肯说,他根本不觉得他有错。”

    说起生父,云生心中仍然有气。

    沈女士不予置评,只是颔首。

    “我这生这世也不打算与他和解。”

    沈女士叹口气,“这生这世,也很快会过去的。”

    云生笑,“我把安琪介绍给你认识。”

    “来日方长,今天我累了。”

    “那么改天。”

    “你几时回去?”

    “只逗留一星期左右。”

    “天天晚上来陪我说话可以吗?”

    “当然,我一早一夜来。”

    “做巧克力苏芙厘给我吃。”

    “一定。”

    沈女士的精神来了,笑道:“只有比自己的女儿更好。”

    云生也笑。

    “听说你又升级了。”

    “不算什么。”

    “有对象吗?”

    “加紧物色中。”

    沈女士劝道:“有六十分好嫁过去了,追求完美,迟早学我,丫角终老。”

    云生笑,“放心,我要求未至于那么高。”

    沈女士抚抚头发,“来,云生,帮我编一个辫子髻。”

    “是。”

    云生在楼上消磨了半小时才走。

    管家送她们出门。

    安琪依依不舍,“阿姨,有蜂鸟来啜食花蜜。”

    云生笑,“象人间天堂是不是?”

    “老太太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监护人。”

    安琪一怔,“什么,你也有监护人?”

    “是呀,这个故事,我慢慢地详细地与你说清楚。”

    安琪狐疑地问:“你为何需要监护人,你爸妈呢?”

    “我母早逝,我父不告而别,我沦落在亲戚家中,差点成为人家的童养媳,如果没有沈女士见义勇为,我根本没有前途。”

    “哎呀,”安琪掩住嘴。

    “你明白了吧。”云生无限感慨。

    她认识谢柏容的时候,已为沈女士收养。

    那是云生生命中的转折点,自此她努力向上,终于成为独立事业女性。

    “来,先回家休息,明朝一早到学校报到。

    她用手搭着安琪肩膀。

    旧生会:

    吕以匡准时抵达办公室。

    案头有一封请帖。

    他拆开看,请帖上写着“华南大学旧生会筹款晚会”。

    以匡的心一动。

    请帖上没有邮票,他扬声问秘书:“是派人送上来的吗?”

    “那张请帖?是,由专人送上。”

    噫,谁是搞手?华大每年有数以百计毕业生,人人都接手送请帖,那排场真非同小可。

    请帖中附着封信。

    以匡坐下来读。

    “吕师兄,你是华大建筑系高材生,今日在社会上名利双收,已是成功人士,母校今年三十五周年,打算扩建图书馆等设施,你必定慷慨解囊,大方馈赠,附着捐款表格……”信倒还算写得流畅。

    以匡抬起头来,同秘书说:“写张万元支票吧。”连请帖交给秘书。

    “届时你可会出席?”

    “我有空吗?”

    “八月十七日晚,”秘书查一查,“你没有约会。”

    “可是我不喜欢卖物会。”

    秘书提醒他,“是你母校呵。”

    “伦大也是我母校,年年筹款不下十次八次,旧生都穷了。”

    “这信里说,当晚卖物筹款,你一则要准备一样礼物,二则要踊跃认购。”

    吕以匡摇摇头。

    “一定很热闹。”

    以匡想说他怕人多。

    “同朱小姐一起去吧。”

    以匡只是笑。

    傍晚,见到了女友朱明中,他却告诉她:“华南大学搞旧生会。”

    “呵,”朱明中抬起头,“华大的旧生会沉寂了许久,如今可是想复兴?”

    “搞手似很有魄力。”

    “你是代表建筑系了?”

    “华南建筑系自有刘润东及陈晓新等名则师主持大局,我算老几?”以匡笑。

    “各尽绵力嘛。”

    以匡问:“你可愿陪我出席?”

    朱明中笑,“你一向都不大与老同学来往,这次可以乘机叙旧。”

    以匡也笑,“所以要你作伴呀,旧生见了面少不免比身家比成绩,我吕以匡虽然什么都差一截,可是身边有如花美眷,也就毋须汗颜了。”

    好话谁不爱听,朱明中觉得很受用。

    她随即想起来,“你猜,你会不会见到张嘉宜?”

    以匡沉默了。

    张嘉宜,华大美术系学生,与他同届毕业。

    过半晌他说:“她不住本市。”

    毕业后她往巴黎深造,偶尔只回来探亲。

    朱明中提醒他,“才十多小时飞机,往返非常方便。”

    张嘉宜是吕以匡大学时期的女朋友。

    他抬头问:“明中,你不妒忌吗?”

    朱明中睁大眼睛,“啐,把我说得如此不堪。”

    “不是说爱情揉不下一粒沙吗?”

    明中嗤一声笑出来,“真受不了你那文艺腔。”

    “你从来不妒忌。”

    “以匡,你能把张嘉宜的事从头到尾告诉我,也就证明我俩关系稳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才不会计较你从前女友。”

    明中自信十足,是个时代女性,她心想,那位张女士与以匡同年,比她大上四岁,是位老大姐了,她哪里会在乎她。

    况且,朱明中家境好,人长得标致,事业一帆风顺,正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条件优秀到极点,比谁都不吃亏,她才不怕面对吕以匡的旧女友。

    听以匡说,是那位张女士主动与他分手,使他沮丧了颇长一段日子。

    能在旧生会见到张嘉宜也好,朱明中想,她可以为以匡出口气——你不要他,多谢多谢,他已经找到个好十倍的女伴。

    这时吕以匡才说:“好,我决定出席旧生会。”

    未必会见到张嘉宜,不过,见到也不怕,他又不欠她什么。

    公事忙,这件事也就暂时搁下。

    这几年,张嘉宜的倩影一直不时在吕以匡脑海中出现。

    以匡记得得张嘉宜,永远秀丽脱俗,文静可爱。

    不过,以匡听许多人说过,记忆最擅长愚弄人,也许,此刻见面,吕以匡会发现张嘉宜不过是个至普通至平凡的女子。

    是少年人的爱情美化了对方,以致印象与现实脱节。

    她可能已经结婚,已经发胖,已经庸俗,面对面都认不出她。

    旧生会收到吕以匡支票,致函道谢。

    那封信写得活泼生动,令吕以匡莞尔,他十分想见一见这位小师弟或是小师妹,想必文如其人,聪明机伶。

    信如此说:“吕师兄,多谢大力捐赠,凡捐款达五位数字者,可坐在头十席之内,届时可获众多艳羡目光,你准备了礼物吗?拍卖品如果名贵实用,一定更多人赞赏。”

    那么会敲竹杠。

    秘书问:“买件什么礼物?”

    “玻璃杯一打。”

    “不大好吧。”

    刚巧朱明中在一旁,她说:“前些时候,我买了一对四七年制万宝龙钢笔,不如捐出拍卖,会中想必有好此道者。”

    秘书笑道:“这就不失礼了。”

    “好,”吕以匡笑,“倾家荡产,在所不计。”

    朱明中讶异,“说得这么严重?索性玩大一点,捐一辆汽车。”

    “小姐小姐,够了够了,一对金笔已够。”

    果然,旧生会代表亲自上门来领取奖品。

    那是一位年轻时髦的小姐,名叫罗家泳。

    吕以匡笑着迎接她,“原来是师妹,请坐请坐。”

    罗家泳一顶高帽子送上来,“吕师兄,我亦是建筑系学生,将来成就若有师兄的一半,已经足够光宗耀祖。”

    是名小滑头,不过,社会最需要如此人才。

    吕以匡把那对笔交给她。

    没想到她是识货之人,

    “哗,十八K黄金黑漆云头法式装饰艺术配原装丝绒盒子,谢谢谢谢。”

    “师妹,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八四年美术系的张嘉宜,她会出席吗?”

    罗家泳这小聪明仿佛已猜到张嘉宜是吕以匡的什么人,她笑笑答:“我帮你答,稍后复你。”

    “谢谢你。”

    “不客气,吕师兄,人人如你这般慷慨,三间图书馆都不成问题。”

    她告辞。

    下午就有复电:“吕师兄,我是罗家泳,我已查过,张嘉宜已允出席。”

    吕以匡的心咚一跳,“她捐什么礼物?”

    “一只三零年代徕俪水晶大果盘,底价七万。”

    这么阔绰。

    “吕师兄,早点来。”

    吕以匡笑,“知道了。”

    旧生会舞会若成功,真得多谢这位能干的小师妹。

    张嘉宜会出席。

    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一定不能叫她失望。

    吕以匡很少照镜子,那天下班,他仔细在镜子中看清楚自己,五官、体型、姿势都还过得去,可以说同大学时期没有太大的分别,只是眉头不知恁地一直深锁,皱得久了,已成习惯。

    父母老是说他这点,一次,他问女友:“家母说我似满怀心事,你看如何?”

    明中不加思索,“我觉得你很有深度。”

    以匡笑了。

    在明中眼里,他好象没有什么缺点。

    心中时常挂着张嘉宜亦可以接受,那是他青年时期的好友嘛,他若反脸无情,她也不会喜欢他,她不会选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以匡与明中的感情是顺利的,他老觉得是运程转了,却没想到,事在人为。

    在大学里,吕以匡是拿奖学金的苦学生,生活费靠替孩子们补习而来,父亲在政府机关作司机,家住廉租屋,他连替换的衬衫都不多一件,弟与妹都小,未有独立能力。

    张嘉宜不嫌,张母一听就吓怕了,几乎没有用手绢捂起鼻子来。吕以匡一直看伯母的脸色,抬不起头来。

    在电话里,伯母从来都说“嘉宜不在家”,跟着说:“她补习去了,你呢,你不用做功课吗?吕同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以匡十分羞愧。

    第二年,张家就把嘉宜送出去避开不及格的追求者。

    伯母指桑骂槐,“吕同学,狂蜂浪蝶太多,叫我担足心事,你说是不是?”

    以匡不再打电话,改为写信,但是嘉宜也不常常收到他的信。

    嘉宜长得太美太好,追求者实在不少,但是她对他另眼相看,却是事实。

    每次见面,几乎都有张家的司机在一旁监视。

    那司机老刘却是好人,时常把车子停好借故走开,“小姐,我去买张报纸”,或是“赵妈叫我去买十斤米”,一去大半个小时,好让年轻人说几句话。

    嘉宜十分温柔,可是也有主张,尽管母亲百般阻挠,她仍然约会吕以匡。

    不过到最后,她也憔悴了。

    “以匡,我俩不会有结果。”

    以匡最怕听到这样的话,低下头来,十分辛酸。

    那时他已考到伦大奖学金,原以为父母会得欢欣,谁知他父亲一听,哗呀一声一声叫出来,“什么,你还要读下去?我还待你速速出身找工作帮家呢,弟妹要学费,我行将退休,求求你,不要再读了!”

    以匡受到很大的震荡,也相信他不能再分心谈恋爱,故认为分手亦是明智之举。

    是自那天开始,两人就疏远了。

    稍后嘉宜被送到法国去留学。

    她一走,吕母反而是最高兴的一个,逢人就说:“那女孩一离了以匡跟前,以匡运程就转。”

    她不喜欢她,又不是公主,却一味嫌人。

    伦大的奖学金原来附有一笔丰裕的生活费,吕父升了作主管,还有,弟妹也找到了兼差,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比大哥还争气。

    英法海峡只需飞一小时,可是以匡从来没去探访过张嘉宜。

    他没有她的地址。

    她也一直没有跟他联络。

    毕业出来,吕以匡的事业象风送腾王阁那样,呼一声就飞上青云。

    那时,吕父又不愿退休了,做得不知多高兴,时时与老同事谈起长子如何得力出息,召来许多艳羡的目光。

    时机成熟,以匡与好友自组公司,到了今日,已打出局面。

    困苦已成过去。

    路过张家,他还认得那幢半独立小洋房。

    以匡惊讶,原来那么小那么旧,飞机又时在屋顶飞过,震耳欲聋。

    在记忆中,张家的围墙又高又窄,高不可攀,穿校服的吕以匡每次走近,胃液便惊惶地窜动。

    一比较,朱家要威煌得多了,背山面海、绿草如茵、私家泳池,可是朱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