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去的女人:
陈开友第一次看到吕吉的时候,在美东企业的电脑室。
他去探望旧同学,没聊上两句,秘书进来说,储藏营业资料的电脑发生故障。
开友是电脑盲,一窍不通。
旧同学正是营业部主管,闻言跳脚,立刻说:“速传吕小姐。”
一边站起来有所行动,原本,开友应当告辞,但不知恁地,他竟跟在同学身后,一起来到电脑室。
同学继续诉苦:“人类总有一天,叫这劳什子控制,某次某人不小心按错一个钮,所有资料洗清,害得我们这一组差些吊颈。”
开友莞尔。
奇是奇在同学并没有觉得观光客陈开友站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对。
後来开友才知道,这一切机缘巧合,就是要使他结识吕吉。
电脑室布置一如间谍电影中的陈设,一小组工作人员正忙得满头大汗,围看一组机器团团转。
开友忽然觉得自己幸福。
他的职业是写作,没有机器可以替代他的功能。
同学一叠声问:“吕吉呢,怎么还不来?”
有人答:“吕小姐来了,吕小姐,请过来这边。”
开友好奇的转过头去,看到一位脸容清秀的女子翩然而至,一声不响坐到电脑前面,迅速按动所有纽键。
电脑荧光幕上打出翠绿闪光字样,那一点绿,溅到她眼珠里去,使她看上去有一丝精灵的味道。
开友的同学松一口气,这才觉醒,拉一拉开友,离开电脑室。
“吕小姐是什么人?”开友问。
“我们的电脑工程师。”
“啊。”
“没想到吧,那样一个美妇人。”
开友低下头。
“她精通她的功课,药到病除,没有她还真不行,所以年薪将近一百万,房子车子津贴还不在内。”
“那么能干。”
“现代女性不容忽视。”
“嗳对,”开友说:“我要告辞了。”
“有空再联络。”
开友没有忘记吕吉。他恰巧在她发挥专注的工作美时遇见她,印象深刻。
他记得她穿着浅灰色条文套装,裙子波浪形,添增三分婀娜,印象深刻。
一位突出的女性,毫无疑问。
所以过了几日,他在一间咖啡厅里看见她的时候,便欢欣无比的迎上去打招呼。
吕吉不认识他,但客气地微笑。
开友递上卡片之後,坐在吕吉的桌子上不肯离开。
不但吕吉觉得奇怪,连开友自己都觉得不比寻常。
长了廿多岁,他从未试过这样被一位异性吸引。
而且是一位年纪比他大许多的女性。
吕吉并不讨厌这位年轻人,很明显,他对她有超乎异常的好感。
不是没有男人试图接近吕吉,但他们大部份用意复杂,年轻人的态度不一样。
“等人?”开友问。
“等小女。”吕吉微笑。
开友一怔,当然,这样漂亮的女子,应该一早名花有主。
吕吉跟著说:“她来了。”
开友转过头去,吓一跳,他满以为是个六七岁的小孩,但过来叫妈妈的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吕吉笑看为他们介绍,“安琪,这是你最崇拜的作家陈开友。”
安琪深呼吸一卜,“唉呀,可惜找忘记带书来叫你签名。”
安琪跟她母亲姓。
开友问她母女俩要了电话地址,喝完茶,结过帐,才回到自己那一桌去,给朋友骂个臭死。
第二天他开始送花,注得很清楚,是给吕吉小姐,亲自去挑大朵洁白芬芳动人的栀子,他觉得她整个人像栀子花。
送到第七天,吕结的电话来了。
是她亲自拨的,开友十分欣赏她的修养。
“陈先生?我是吕吉。”
“我是开友。”
“谢谢你送的花。”
“你肯收下便是我的荣幸。”
“但我必须劝你停止这种花费。”
“与我对你的倾慕相比,不成比例。”
吕吉讶异,“你真会说话。”
“我不见得肯对每一位女性都说这样的话。”
吕吉停一停,一我不知道该怎麽讲。”
开友温柔的说:“什麽都不要讲。”
这句话之後,又过了三四个月,开友才能约到吕吉。
他一直没有催逼她。
只是隔几天闲闲地关怀地问候几句,有时来听电话的是安琪,直呼他的名字:“等一等,开友,妈妈就来。”也不觉得他同她母亲做朋友有什麽不妥。
开友就是想维持这种开放自由的气氛。
渐渐他们在友好的对话中熟稔,他忘记才见过她两次,她也忘了才见过他一次。
过节时,她买了礼物,差人送给他,开友打开盒子,发觉是一条鳄鱼皮带。
陆陆续续,他知道她早同丈夫分开,独自抚养安琪,母女相依为命。
除夕,她打电话来,“开友,有没有节目?”
“没有。”
“真的没有的话,”吕吉笑,“请到舍下便饭。”
开友知道她打听过了,不然怎么晓得他父母已经移民,他没有年夜饭吃。
“我六点钟到。”
这还不算约会。
但那天开友在吕府逗留了五个钟头,与他们母女无所不谈,他发觉吕吉开朗、幽默、坚强,智慧,冷静,几乎集人类的优质於一身,他完全倾心。
相信吕吉也发觉这一点。
忙完一个年,松口气,开友便约她晚饭。
吕志欣然赶会。
开友多年守心如玉的感情泊泊倾倒在吕吉身上,一点保留都没有,他认为可以完全放心,她会得小心保管。
吕吉的确没有让开友失望。
开友没想到消息传得那麽快。
先是陈老太太打电话回来向儿子打探:“开友,听说你找到女朋友了。”
开友一怔,“我一直约会女孩子。”
“这个不同,你表妹看见你俩跳舞至深夜。”
开友暗骂一声多事的女人。
“表妹说你陶醉得看不见身边其他的人。”
开友只得说:“这位吕小姐,同我比较谈得来。”
陈老太咳嗽一声,“还是小姐吗,她女儿才是吕小姐。”
开友耳边嗡的一声。
“开友,适可而止。”
“我已经廿六岁了,会得自主。”
“是呀,父母一向尊重你,你要从事写作,任你,你拒绝移民,也任你。”
“你老人家放心,别多说了,电话费够坐飞机了。”
是非人报耳神报得这麽快。
开友知道他几个远房表妹对他非常不满,他从不与她们聚会,不大看得起她们,对她们没兴趣,这大概是对女性最大的侮辱。
所以.有机会,她们就报复,藉日当然是为表哥好。
开友不去理会这些是非。
他忠诚地,只约会看吕吉一个人。
开友的姿态像是回到五十年代,管接,管送,从来不叫女士结账,开车门,拉椅子,一直没有试图握一握吕吉的手,或是轻吻一下面额。
感觉非常温馨,吕吉十分感动,但她把情感隐藏得很好,对开友如一个亲昵的朋友。
复活节假期,开友在吕宅做客,安琪与朋友出去了,吕志准备好下午茶接待他。
捧看甘香的大吉岭红茶喝的当儿,开友忍不住,很平和的说:
“我想我早已爱上你。”
吕吉一怔,随即回复自然,并没有说话。
开友轻轻说下去:“我认为我有爱人的资格,我心智健全,经济独立,感情专注,勇於承担责任,并且对将来有计划。”
吕吉笑:“我知道。”
“你可接受我?”
吕吉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开友耐心等候。
“开友,让我们顺其自然。”
“怕只怕你故意压抑。”
“但开友,成年人再恣意,也不能完全失去节制,否则状若癫症,谁吃得消。”
吕诘当然说得对。
开友说:“我并非一时冲动,我的性格早已成熟。
吕吉伸过手去,轻轻掩住开友的嘴,示意开友不要再说,开友这才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开友趁机收起这个话题。他看得到吕吉脆弱敏感的一面,他不想她觉得任何不安或不快。
夏季才开始,陈老先生回来渡假,住在亲戚家中。
立即传儿子去问话。
表妹们十分幸灾乐祸,等著看热闹。
陈老开门见山,问开友:“你仍同这位女士来往?”已经说得很客气。
开友坦白:“是。”
“你妈怎麽跟你说?”
开友微笑,不语。
“听说她近五十岁了,女儿同你一样大。”
开友啼笑皆非,“不止了,她告诉我今年七十二。”
“开友!”
“父亲,年龄根本不是问题。”
“与你母亲同龄不是问题?”
“谣言夸张许多倍——”
“她是比你大是不是?”
“父亲,请不要在这个上面做文章,你看见她便知道她非常漂亮,而且年轻。”
“但结过婚,女儿明年进大学。”
开友不知道怎麽说才好。
过一会他说:“她是电脑工程师。”
陈老非常讽刺的说:“真不知道是怎麽抽出来的时间念到专业文凭!原以为结婚离婚已经够忙。”
“父亲,这是人身攻击。”
“开友,我要你中止这段友谊。”
“不可以,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好,我也有选媳妇的自由,你们一直做朋友做下去好了。”
“父亲,你且慢激动。”
“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前人後你都表示要娶她。”
开友一怔,他实在没有这样说过,现在却百辞莫辩。
最要紧的一点是切莫与父亲吵起来,把感情弄僵。
“结婚?人家未必肯嫁给我。”
陈老蹬足,“世风日下,白相也找一个年轻的白相。”
老一脱的男人根本看不起女人,对他们来说,女人分两种:结婚一种,玩的又是另外一种。他们可能爱护一个女人一辈子,却不尊重她。
开友觉得没有什麽可说的了,交通有问题。
他站起来要走。
“开友,你就不能答应老父疏远李小姐?”
“是吕小姐,父亲,你连她姓氏都没搞清楚便对她持有偏见。”
“开友——”
“我明天再来看你。”
开友还是生气了。
他没想到亲人会用这样的有色眼镜看吕吉。
找了老同学出来诉苦。
同学劝开友:“他们有他们的苦衷,试将你自己放在老人家的位置,你也会反对。”
“我才不会干涉子女的私事。”
“开友,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开友沉默。
“我与你认识吕吉,欣赏她,喜欢她,了解她,家里的老人家一时可不能接受她。”
“我不会勉强他们。”
同学笑笑,“他们也太紧张了,我清楚吕吉,她有一颗自由魂,才不会放弃自由身。”
开友惆怅。
同学说下去:“即使爱,也很温和理智轻松,她不会为任何人舍弃目前的身份。”
开友说:“爱她的人,也不会要求她改变。”
“但愿人人如此文明。”
开友忽然说:“我倒希望她忽然疯狂起来,紧紧拥抱我,叫我透不过气,恳求我,叫我带她走,走.到天涯海角,永远不再回家……”
同学笑了,“真猥琐,也不想想怎麽安置安琪,还有,我们老板何尝少得了她。”
开友苦笑,“是,我想疯了。”
“真的想私奔,应当找一个天真的十七岁,无牵无挂,一走了之,我们这些人,已被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缚得死死的,走到什么地方去?”
“你真会扫兴。”
同学不理他,继续说:“我也想走呀,那日春电视上播映加拿大风景片,哗,深秋,公园里全是红色枫叶,天蓝得无边无际,我心向往之,几乎想即时移民,离开本市繁嚣烦恼的生活!但,走得动吗?”
结果变成开友安慰他。
“也许,也许十年後可以退休。”
“人人都这麽说,结果人人做到五十五岁强逼退休,到时走也走不动,一生就这样完了。”
开友笑起来。
“别笑,就是这麽可怜。”
晚上,开友同吕志说到这个问题。
吕诘笑:“你俩还早著呢,怎麽想到退休上去。”
这是吕灶叩第一次同开友谈到年龄。
她说:“我倒是从来没相信过人生四十才开始这句话,女性四十五岁退下,男性做多五年,也差不多了,总得留些空闲时间,毕竟,我们只活一次,别太虐待自己。”
开友说:“可是一些亿万富翁七十多岁还在做。”
吕吉又笑:“你是亿万富翁吗?”
开友有点尴尬。
吕吉叩说出她的计划,“明年安琪会往加拿大升学,我会与她会合。”
开友冲口而出,“我也去。”
“你去干吗。”吕吉讶异。
“近着你。”
吕吉看地一眼,“难怪令尊令堂反对你同我来往,你在本市大有前途,无端端离开,不觉可惜?”
“慢著慢著,这里有两件事,第一,谁说我父母不喜欢我俩做朋友?”开友焦急。
吕诘挽一琅嘴,“当然有人告诉我。”
“这些人的嘴巴真讨厌。”开友梓梓说。
吕吉只是微笑。
“第二,”开友说:“稿件无论在什麽地方都可以寄回来。”
“内容会脱节的,而且跑邮局多琐碎,非必要时,何苦侨居海外。”
“届时就有必要。”
“开友,”吕诘感喟的说:“将来你或许会後悔在我身上花这麽多时间精力。”
“或许,但此刻觉得享受已经足够。”
“你的论调同安琪差不多,我却觉得将来要付的代价太大,现在就得收敛。”
开友低下头,吕吉已经说得很明白。
他有点灰心。
趁父亲在身边,把所有时间用来陪老人家,一连几天没在吕家出现。
陈老倒是十分讶异,谣言几乎传得开友经已与超龄女友同居,事实并不如此,儿子乖乖的在他身旁。
他乘机教训儿子,“写作总像吊儿郎当的。”
开友喃喃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陈老也有点不大好意思,过一会儿他说:“不如来加国开学。”
开友的心一动,“我写得已经有点出息了,不舍得丢下。”
“在那里都可以写,你母亲怪寂寞的。”
也许,开友心里盘算,换一个清静些的环境,人与人之间比较容易沟通……
“我想一想。”
陈老叹口气,“你已经长大了。”语气中无限遗憾,“自己作决定吧。”管,还怎么管,弄得不好,父子情都完蛋。
他晚上就乘飞机离去。
开友送完父亲回家,停车场有部跑车向他响号。
他转身,是吕吉。
开友的一颗心几乎自胸膛跳出来,这主动的一小步不知表示多少意思,她不知反覆思考多少次,才作出的决定。
开友连忙走过去。
吕诘的表情仍然平和,眼神却是炽热的。
“请上车。”她说。
开友一点犹疑都没有,便上她的车子。
引擎咆哮两声,转弯冲出去,速度极高,开友没想到吕吉驾驶技术这么优秀,又一次讶异。
他俩没有谈话,车子一直向前驶,盘上山去,终於停在山腰一个僻静的避车处。
开友鼻子有点酸,轻轻问:“这是否表示我们可以迈进一步?”
吕吉转过身来,开友觉得她一张险队是发出莹光来,他们紧紧拥抱。
开友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他不理,他不关心。
他与吕吉很公开的在一起。
安琪最客观,开友最感激她的支持,她说:“百分之九十五甘多岁男性说话还一团团不知所云,只有陈开友不同,母亲有这样的朋友我替她高兴。”
开友也想说:许多女性做了新中年还成日挂看什麽鞋配什麽手袋,什麽人在背後说什么人坏话,吕吉并不。
他俩特别幸运。
没有人知道,吕吉为了这个小小决定,曾经失眠数夜,风露中宵。
也不需要有人知道了。
她很庆幸及时作了这个决定,历年来没有人知道她有跳跃的灵魂,只有开友看得见,她终於把灵魂释放出来。
她轻轻同开友说:“我有许多过去。”
开友诧异地春她一眼,“我知道你不止三岁了。”
“比这个较为复杂点。”吕吉微笑。
“可是你都应付下来了。”
“是的,都成为过去。”
“一定需要许多毅力意旨才能克服。”
“呵那当然。”
开友说:“我为你骄傲。”
“这许多过去,并不全属愉快经验。”
“也没有这个可能。看,是谁把谁当作三岁。”
吕诘停一停,“许久没有倾诉心事。”
“你想说吗?”
“你愿意听?”
开友说:“假如你要说,我有一双好耳朵等你。”
“但全是过去的事了。”
“所以都不重要,不一定要花时间去说它。”
吕诘的嘴唇动一动,没有出声。
开友笑,“没想到我会给你忠告吧。”
没想到的是,她会接受他的忠告。
吕诘并没有改变自己,衣饰发式都如前一般。
只是同事都觉得她步伐轻松,容光焕发。
每天仍然有雪白大朵的栀子花送上来。
年轻的女职贯遗憾的说:“我们都收不到花。”
“只有中年男人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另一个说。
开友的老同学听了暗暗好笑。
他佩服开友的真诚。
他同开友说:“倘若那部电脑早一步坏或是迟一步坏,你就看不到吕吉了。”
开友想一想,“不会的,它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坏,不然的话,乾脆不坏,它突生故障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认识吕吉。”
“令尊令堂那方面你如何处理?”
“一定会给他们充份的心理准备,说不定搬到他们隔壁,先相处三两年,届时歧见一定全盘消失。”
“好计划,在外国小镇,同种即同乡,同乡即莫逆,容易说话得多,开友,我知道你会成功。”
开友轻轻的说:“因为我真的爱惜她。”
连过去未来一股脑儿一视同仁。
陈氏两老会得改观。
开友有这个信心。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家反而缄默了。
人是这样的,开头,对看不顺眼的事与人,群起而攻之,唯恐天下不乱,七嘴八舌,乱表态乱批评。到了中期,只要事主自信坚强,我行我素,毫不动摇,人们便嚅嚅然散开,讲闲话也已讲得筋疲力尽。再过一阵子,只要事主仍然屹立不倒,谈笑自若,这些先头不屑的人,还不是调过头来认佗朋友。所以为闲言闲语而壮志消沉,最划不来。
只有开友的表妹还说了一句:“不相信他们会结婚。”
想结婚的反而是开友。
他们是有计划的。
吕吉说:“待安琪毕业再说。”
开友佯装恼怒,“你这样拖著我,把我的青春都耗尽了,我可不能等那麽久。”
吕诘哑然失笑。
她已经要求美东调她到加国总公司任织,公司正在考虑中,大致上不成问题。
安琪明春便升任大学生。
开友说得好:“本市样样都没话说,只是外国的阳光空气更加适合培养我们这段感情。”
安琪说:“没有人比他俩更适合对方,年龄上有一点点差距是不幸中之大幸,试想想,倘若差的不是几年而是几百年,他俩就永远不会碰头。”
温哥华事件:
洪雪琪根本没有叫分公司派人到飞机场来接。
等来等去,只有麻烦。
但当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通道的时候,却舂见有人提高牌子,上面写着:通宝有限公司洪雪琪。
持牌人是一个小伙子,甘多岁,高挑身效,相貌倒还清秀,当然不是雪琪心目中的英雄好汉有型士,况且他身边还亲昵地站着一个娇俏的小女孩。
也难怪,这是一个星期六,年轻人寓工作于娱乐,把女朋友也带来飞机场。
雪琪便如大姐姐般笑看迎过去,道了姓名。
那小伙子连忙说:“我是刘世平。”
他没有介绍女朋友。
是那女孩自动说:“我叫马利安。”
全盘西化了,怕是土生土长的华侨女。
刘世平接着说:“欢迎到温哥华。”
他们把车开过来,送雪琪到旅馆。
雪琪任配角,坐后座,二十分钟的车程就到了。
马利安把男朋友钉得太紧了,那男孩子也是,公私不分。
雪琪对他印象打了折扣。
洪雪琪是那种廿四小时献身工作的人,也希望同事像她那样卖命。
下属颇有微言,但她一直坚持己见。
雪琪这次来温哥华,是监察拍摄一个广告。
剧本早已通过.制作公司可靠胜任,这是一项轻松的差使。
刘世平是这边的联络人。
他与雪琪说:“需要什么,请同我联络。”
雪琪心想,快走吧!快去同女伴玩耍吧,嘴巴却说:“星期一早上见。”
语带讽刺,指刘世平只在星期一至五办公。
刘马上听出来了,一怔,雪琪没料到他还是个聪明人。
当下他不说什么,礼貌地告辞。
雪琪淋浴后打了几个电话给亲友,联络了工作人员,觉得累,又不想睡,开冰箱取出啤酒,扭开电视听新闻。
还是瞌着了。
电话铃响的时候,雪琪睁开眼睛,时节已近黄昏,窗外史丹利公园一带的天空是紫色的,美得似一幅图画。
雪琪轻轻问自己:“洪小姐,你寂寞吗?”
来不及回答。
电话催得厉害。
是老友淑仪,爽朗的一阵笑声,“我们愚夫妇马上出来接你去吃海鲜,给你三十分锺打扮。”
雪琪伸个懒腰,“马上就可以,还打扮呢。”
“一言为定。”淑仪挂断电话。
接看,摄影组的通知来了,明天一早,唐人街外景。
没有时间悲秋。
没有余暇春花秋月。
雪琪梳好头发,套上便服,淑仪已经飞车来到。
叠声叫雪琪退掉酒店房搬到她家,每次都要雪琪解释出差住酒店联络比较方便。
几经扰嚷,方才出发,雪琪发觉腹如雷呜。
在小小海鲜馆中,雪琪一见龙虾,情不自禁,举案大嚼。
淑仪问:“你认识那边那个人?”
“谁?”
淑废呶呶嘴。
是刘世平。
雪琪没想到温哥华那么小。
他用眼神同雪琪打招呼。
雪琪朝他点点头。
“也许我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
“是吗,”淑仪说:“装蚊子哼哼就算是小姐了吗,未免太容易,也不算矜贵。”
她继续与雪琪叙旧,天南地北地聊,十分尽兴。
结账的时候,待者说,刘先生已经付过。
西方社会,各人自扫。并不作兴无故请客,淑仪大感意外。
“是追你的人?”她问。
雪琪失笑,“谁要追我?”
一半自嘲,一半实话。
“为什么不,”淑仪说:“只要你放软一点。”
“放软什么地方?不是身子或是腰骨吧,以便随时躺到床上去。”
淑仪白她一眼,把她送回酒店,嘱她早点床息。
吃得太饱,睡得特别憩。
几乎连晨召的铃声都没听见。
雪琪太熟悉这种军训式生涯,一下子就准备好走到大堂等车来接。
没想到那人是刘世平。
大清早,他身上还散发着剃须水的清新。
“早。”雪琪说。
他的女朋友呢,还没有起床?
摄影队已经在等。
趁晨曦拍好这几组镜头,明天还有别的拍摄程序。
雪琪与导演谈了一会儿,退到一旁观赏。
两小时后,工作顺利完成,导演希望到附近中国茶楼茗茶。
义不容辞,刘世平成为向导。
雪琪本来不想去,不知恁地,又觉跟着大队十分热闹,便一起走。
刘世平就在她身边。
她说:“谢谢你昨天请客。”
“欢迎光临小店。”
雪琪意外,“你是东主?”
“家父是。”
华人到什么地方都能开花结果。
“你们是第二代?”
“第三代了。”
“你在温哥华出生?华语说得很好。”
他笑笑。
格子衬衫,粗布裤,罩一件凯士咪外套,春上去似大学二年生。
雪琪觉得自己昨天对他太过苛求。
礼拜天的茶楼极挤,电梯轧得水泄不通,雪琪与刘世平被推到角落,外边的茶客犹自不甘后人涌进。刘世平用手臂保护雪琪。
雪琪的脸孔才离开他的下巴三四公分左右,她可以闻到他的气息,他也一定可以闻到她的吧。
今早雪琪洗了头;来不及吹干,散着一股蜜糖香味。
这几十秒锺像是特别长久,雪琪一动不动,直到电梯门打开,众人涌出,她才松口气。
这才发觉,一边耳朵,麻辣辣地发烧。
她诧异了,打十八岁开始,已经学会处变不惊,这次是怎么搞的。
莫非是异乡的士,以及异乡的水,令她有了非份之想。
还没有定下神来,雪琪已经看见刘世平的小女朋友马利安正在伸手招呼他们。
雪琪挑只偏位,静静坐下。
导演请她傍晚到制作公司看片子。
马利安穿着窄得不能再窄够牛仔裤,配金色镶宝石大耳环,皮肤带着一层金光,不算美,异常有东方色彩,一定迷死外国人。
雪琪吃了一碟子炒面,跟着众人称赞,这里的中华科理还真的不赖。
思流却飞到多年之前,她在多伦多念书的时候,恋爱过一次,记忆所及,一见该位男生,即时脸红心跳。
她莞尔,希望今日的她,有所进步。
一抬头,却发觉刘世平正在看她,刹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笑下去,抑或即时收敛,甚为尴尬,像是秘密被人拆穿。
本来顶轻松的差使,因为遇见这么一个人,变得复杂起来。
刘世平替众人斟茶,雪琪玩笑说:“别又是你们家的茶馆。”
刘世平笑。
同事替他回答:“是他三叔开的。”
但是他一点唐人街气息也无。
刘世平问雪琪:“还想逛什么地方?”
雪琪从来没有在外地购物的习惯,摇摇头。
忽然听得刘世平低声说:“人学一部机器是行不通的。”
雪琪一怔。
人多,又不方便分辩,只是牵牵嘴角,装作听不见。
难怪他到哪里都带着异性,工作不忘娱乐。
雪琪有点烦,点看香烟,深深吸一口,“散队。”她说。
下午,乘了二十块钱计程车到淑仪家,与她两个孩子痛快地玩了几个钟头。
淑仪问她什么时候退休。
“没有想过?”
“退休何以为生,你养我?”
“击掌为盟,我服侍你下辈子。”
雪琪十分感动,“再过两年吧。”
“这里有许多好的男孩子。”淑仪提醒她。
“会吗。”雪琪微笑。
“你不信?回去蹉跎,与人无尤。”
“我都没看见有好的人。”
“小姐,你每次来都只逗留三两天,浮光掠影,当然走马春花。”
“我回去想想。”
“来,我开车送你出去。”
雪琪迟到。
小小试映间挤满人,一条长凳上有人退开小小空间,让雪琪坐下来。
黑暗中,雪琪也知道他是刘世平,每次都贴得那么近;几乎胸膛对胸膛,她认得他的刮胡水味道。
导演选择的镜头,同雪琪心目中的一样,没有异议,决定明天顺利续拍。
大家欢呼一声,开亮灯,雪琪签了名,一天工作遂告结束。
有人叫:“让刘世平带我们去吃饭。”
真的,民以食为天。
雪琪有点累,推辞。
他们拉住她:“不准扫兴。”
刘世平说:“坐一会我送你走。”
雪琪只得去了。
一直以为马利安会出现。
但是没有,刘世平把她遣走,抑或她没有空?
要快活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
雪琪可以问刘世平饭后有什么好去处。
为着礼貌,他一定会陪她。
每一个城市都有可观的夜生活。
看不看,在你,雪琪对自己这样说。
刘世平替雪琪取来一杯新鲜咖啡。
雪琪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谢。
大伙在停车场分手。
刘世平送她。
“明天是最后一天?”他问。
“看效果,可能会多拍一天。”
“应该没有问题。”
“是,这一组人一向成绩超班。”
刘世平认同。
“马利安呢?”
“她另有节目。”
“这个城市越来越热闹。”
“不必客气了,”刘世平笑,一你们总是急不及待要回家。”
雪琪也笑。
是,她担心盆栽会枯坏。
“到了。”
雪琪抬起头。
“不必下车,”她说:“我自己上去即可。”
“不,”刘世平摇摇头,“送到门口。”
现在都没有人这样做了,送,有时都格于礼节,逼不得已。
刘世平停好车,陪雪琪上楼。
一进电梯,又哄进来一班日本旅客,叽叽喳喳,把他俩挤到角落。
雪琪有点惆怅。
一整天了,都没有主动,这样下去,包管连涟漪都不起一个,就得打道回府。
怪不得在公司里,她享有清誉,特别受同事激赏,都说洪雪琪胳臂上可以走马。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世平替她排开东洋客,让她通过。
在门口,雪琪说:“谢谢你照顾。”
“如果我出差到你注的城市;你也会一样对我。”
雪琪想了想,“一定,但──”
“但什么?”
“你大概还有其他的朋友。”
世平笑笑,“你总想躲。”
这句话里,无异也藏着一条骨头。
雪琪用销匙开房门,世平连忙退后一步,雪琪说“再见”,便掩上门。
那夜,在梦里,她看到洪雪琪悄悄的同洪雪琪说:你,你错过了一切。
两个洪雪琪都无奈的轻轻地笑了。
醒来的时候,阳光满室,以为迟了,才清晨七点。
睡那么多钟头,还是累,可见心力交瘁到什么地步。
雪琪想到淑仪说她:“你的内伤不能一直拖下去,总得休养生息好好调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累得慌。只想找到可安歇的水边,躺卧在青笔地上,好好昏睡一年半载。
雪琪颓然想,或一眠不起,都不是坏事。
这次,开车来的,却不再是刘世平。
司机不准时,雪琪等了二十五分锺,才听见车号,虽然一叠声道歉,雪琪已经决定以沉默抗议。
很多时候,一早便知道哪一天会过得愉快,哪一天不会。
这一天肯定不会。
但工作仍然顺利。
一点意外都没有。
刘世平在场,马利安也在。
她过来同雪琪塔讪。
“这条项链真漂亮。”她说。
雪琪顺手摘了下来,“送给你。”坠子是一块小小的古玉,别致,但并不值什么钱。
“真的?”小女孩即时十分高兴,伸手接过。
刘世平过来,“怎么可以胡乱收入家礼物。”
马利安说,“不妨,我会回礼。”
“你回什么给人家?”刘世平追问。
马利安赌气了,“你,把你送出去。”
雪琪一怔,刘世平也一呆。
过了一会儿,他才闲闲说:“人家不一定要。”
马利安把手臂圈着他的腰,脸贴着他胸膛笑起来。
因为实在年轻,观者并不觉得这种亲昵动作有什么委琐。
雪琪微微牵动嘴角。
拍摄完毕,他们归队回写字楼,雪琪检察了所有的单子,画了花押,松了一大口气。
这件事里苦有什么纰漏,老板可只看着她一个人。
淑仪的电话追到写字楼。
“还以为你不告而别。”
“小姐,马不停蹄。”
“胭脂马。”
“你才是畜牲,狗口长不出象牙。”
“晚上来吃饭。”
“六点锺我准时到。”
“带个伴来。”
“别耍我,心急慌忙,哪里去抓。”
淑仪笑一会儿,挂上电话。
刘世平恰巧拿着一叠单子站她身边,雪琪不由得咳嗽一磬。
他笑笑坐下。
雪琪看看大玻璃窗外的风景,“如此湖光山色,焉能专心工作。”
“你们的海港岂非更美。”
“所以我的书房帘子从来不卷。”
刘世平又笑,“这像你一贯作风。”
雪琪微愠,“你不喜欢我是不是。”
“你认为如此?”刘世平意外,“我却觉得我太喜欢你了。”
雪琪失笑,“你的表现方式甚为奇特。”
导演过来问:“雪琪,你明天走?”
“明天或后天。”
“来去忽忽,雪琪,你永不留恋。”
“有工作赶看做。”雪琪微笑。
导演是艺术家,“啧啧啧,没有你公司还不是照样运作。”
雪琪懊恼,“你们都针对我。”
导演问刘世平,“我又说错什么?”
刘世平实在忍不住,拉起雪琪的手,“来,走之前,至少去喝杯咖啡。”
他带她到市中心路边咖啡座坐下。
雪琪不安的问:“马利安呢?”
“你好像很关心她。”
雪琪别转面孔。
“她去买礼物送你。”
“啊,”雪琪意外,“她知道我喜欢什么?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
“看得出来。”
其他的同事也跟着下车坐拢来。
有人取笑刘世平,“别妄想在雪琪身上用工夫。”
“你看,”雪琪说:一谣言就是这样开始的。”
导演坐过来笑道:“雪琪,要是这个人告诉你马利安是他的侄女儿/表妹/学生,千万不要相信他。”
雪琪答:“我不会相信。”
一组工作人员,忙到最后,总会变成兄弟姐妹。
大街的过路人姿势优闲,难怪淑仪胖许多,面孔看上去,圆圆的像皮球。
雪琪站起来。
“我送你。”
“我叫计程车得了。”
“应该的。”
雪琪抬头张望一下,马利安呢,莫非她真的把刘世平来换那串项链?
她脸上一红。
同事们鼓掌送走他俩。
“多住一天的话,可以到维多利亚去,”刘世平说。
雪琪摇摇头,“我是一个城市人,对鸟语花香不感兴趣。”
“那,时间用来作什么?”
“工作,休息,再工作。”
“厉害。”
“这是我们本土风俗。”雪琪笑。
车子向郊外驶去。
稍微精灵一点的男孩子如刘世平,就已经滑不留手,没有诚意,只想游戏。
这些年来,雪琪从不下场,抱着少赌即嬴的心理。
到了淑仪家门,车停下来。
雪琪推开车门。
刘世平问:“不请我进去?”
雪琪答:“那不是我的家。”
椒仪迎出来,探头一看,她认得他是前天付账的人,即时说:“刘先生,稀客,请进。”
雪琪却坚持,“刘先生没有空,他立刻就走。”
刘世平无奈,只得说:“我立刻就走。”
淑仪愕然。
雪琪把手插在口袋中,看着地把车开走。
淑仪睛看她问:“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轻易上钩。”
“神经病,老站婆脾气发作,人家肯坐下来吃顿饭,不一定想钓你这条大鱼。”
雪琪不怒反笑,自顾自走进屋子。
淑仪追进来,“他有什么不好?”
雪琪抱着淑农的小女儿,不回答。
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该误会她是一个到外国来找艳遇的女人。
“你会不会对人家有点误会?”淑仪追问。
“人地生疏,小心为上。”
“换一个地头,可能不同?”
“也许。”
“你好像真的不急。”
“比这好十倍的都碰见过。”
不过他确令她心跳。
饭后由淑仪夫妇送她回酒店。
那一夜,直至深夜一时,电话不住的响。
不知是谁打来,雪琪没有接听。
公事已毕,夜已深,她不想再受骚扰。
雪琪也曾想过,这也许是刘世平;但她更加不愿听到他的声音,连最后一点好印象都破坏掉。
第二天上午她就离开酒店。
独自来到飞机场,徘徊良久,喝尽许多杯咖啡。
她在候机室所花的时间比任何地方多,免税店里售卖的玩具书籍她再清楚没有,一言蔽之:乏味。
她也有天真的想像,幻想上了飞机,发觉邻座坐着的正是刘世平。
他说:“不是说我没诚意吗,这就跟你回去。”
当然不是真的。
雪琪乘头等,邻座空着,并没有人。
雪琪叹日气,春起报纸来。
累了,就睡一会儿。
每次她都最怕单独坐飞机,但待坐稳了,再一次捱过。
在海关排长龙时她知道又过了万水千山。
一切恢复正常,第二天上班,一样打扮得端庄明媚。
老阐迎过来,“一切顺利?”
雪琪伙点头。
上司是个洋人,向她陕腴眼,“什么都没有发生?”
雪琪没有回答。
她不会这样说。
心中荡漾,已经有事发生。
会不会有下文,并不重要。
中午出去吃饭,电梯乘客挤得不亦乐乎!雪琪退到一个角落,把公事包当在胸前作保护盾。
该利那,她又想起刘世平。
半夜的电话,不知是否由他打来。
兰花: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网球场,她不胖,穿短裤,白T恤,腿是长长的,但不知为什么,她给人一种胖的感觉,在T恤与短裤下的皮肤给人一种紧张。
网球场里有好几个女孩子,那几个英国女学生白得令人难受,年纪轻轻,大腿上已露着青筋,手臂上布满毛孔,一眼看上去就像拔了毛的鸡皮,雪藏过的,也就透着雪藏过的异味。
西方女子也有美的,然而决不是英国女子,或许我对于其他国家不熟。女孩子还是中国人最美,她就是个罕见的例子,她必然去有阳光的地方度假回来,腿三晒成金棕色,油光水滑的,脸上也是那种颜色,眼睛漆黑,头发短短齐齐。
我用毛巾擦汗的时候问张:“她是谁?”
张说:“你不知道?”他有点诧异,“那是令弟当时得令的女友。”
我惊异,“哦?我还不知道呢。”
张笑,“由此可知令弟换女朋友的速度了。”
我也笑笑。六月份的英国竟如此热。
她的网球打得很好,决不是穿个短裙来露底裤的,手脚套着护膝护手,额角上缚一条白毛巾擦汗,那样子看上去,怪奇异的东方。
她是个急躁的女子,但凡接不到球,或打错了球,就骂着人。难得好看的一个人。
后来思思就来了,开着他那部莲花,见到我说:“大哥,你也在?”
我看看他,看看他的女朋友。
我问他:“考了没有?”
“就考了。”他尴尬的说。
我喝着啤酒,“既然就考了,怎么不在家温习呢,就算是过目不忘,也得看看笔记,一个硕士读了三年,你还想读多久?还到处逛。”
他不响,低着头看着手掌。
妻子过来,笑着解围,“你这做哥哥的,什么场合都摆个大哥款,自己打着网球,
喝着啤酒!就责怪弟弟,思恩,你别理他,这人教书教坏了,对我也是这样。”
□
思恩□雨b渗满C这孩子还有这样好,见了大哥大嫂,始终听话。我把手搭在他肩膊上,拍了两记。他的目光停在那女子身上,她奔到那里,他也转到那里。
“你的女朋友?”我问。
他摇摇头。
我说:“张说是你的女朋友。”
“我是在追求她,”思恩说:“我还有三篇功课要做,却跑来看她,如果是女朋友,才没这么空。”
妻看我一眼,觉得诧异。思恩是不追求女人的。女人追求思恩还来不及,就凭他的样子,凭他的姿态,一年换三百个女友。
我是跟他说:“洋女人不必带到家来,你好自为之,小心为上。中国女孩儿可以来吃一顿饭。”
他不大把女朋友带回来,他不与我们住,搬在宿舍,山高皇帝远,用着老子的汇款,自得其乐,不出大事,我是不会知道的。
妻跟他说:“思恩,今天来吃饭吧,我煮了汤。”
我说:“你别白叫他,他有他的节目。”
思恩的眼睛与心都在那女子身上。
她打完了一局,把网球拍一扔,有人拍着掌,她向思恩走过来,原来也早看见他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淡了下去,她的影子在地下拖得长长的。
思恩趋向前去,跟她低低的说话,她点看头,一语不发。妻说:“很美丽,那身段是无懈可击的,那胸长得多么好。”我转过头去,温和的一笑。
妻怀孕有六七个月了。
思恩没有跟我们回去。我开看我的福士威肯与妻到家里,吃扬州沙饭,看电视。思恩在八点多来了。我捧着饭碗瞪他一眼,妻为他去预备饭,他那样子是懊恼的。
我不去睬地。
妻笑问:“你女友呢?”
他接过了饭,大口大口的吃着,吞了半碗,才说:“在家温习,不肯出来。”
我“啊”了一声。倒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妻看我一眼,笑道:“念什么科目的?我不相信那书本就比你更吸引。”
我说:“你别多讲话,当心他老羞成怒。”
果然思恩就放下了碗,赌气的说:“你们都拿我与大哥比──思惠如何如何,我怎么好,还是及不上思惠,思惠廿五岁半拿博士,我若廿六岁才毕业,也就是个不成材了,思惠廿八岁升了教授,我若做不到,也就是庸才,思惠这个,思惠那个,我就快疯了,我坐下来就是思惠的影子,从一岁开始,妈妈就说:‘思惠都会走路了,他怎么赖人抱?’我是不该生在沈家的!”
妻笑,“看这个无赖,女友不跟他出街,他就说了两车话,怪在我们头上来了。”
思恩白她一眼,“思惠还有你这个好老婆,处处护着他──还有饭没有?这炒饭恁地香!”
妻笑道:“这人益发无法无天了。”
我说:“你几时开始温习?”
“七七八八了,大概是没有问题。”
“她是你同学?”我问。
“谁?”思恩问:“哦,她?不同系的,念着化工,跟你一样。”
妻把饭给他,“你大哥才不是化工,他是机械工程。”
我说:“他才弄不清楚,他连念什么也弄不清楚。几时等他念完了,我们也好回家,如今为他放逐英国,开什么玩笑。我们若走了,他上什么地方吃炒饭去!”
妻说:“外头开着这些中国饭店……”
思恩说:“真受不了这种夫妻,一唱一和,这年头,吃一碗炒饭,就得听这许多闲话。”
他先笑了。
你别说,思恩有思恩的好处,他笑起来那种稚气,就打得动女孩子的心。这人功课马虎,开车箱,网球精,桌球精,又舍得花钱,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钱,每个周末上跳舞场、看电影,要不就过巴黎,他有他的一套。
他跟我说:“是呀,我功课是不好,但是功课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呢。”人各有志,他也就这么的活了下去,这就活了廿三年。
妻说:“思恩真是漂亮。”
我微笑:“人家都说我们兄弟像。”
妻说:“是呀,是像,可是我就不觉得你漂亮,你老气,没有他那种飘味,也幸亏你老实,不然怎么娶我?你看思恩的那些女朋友,那个不心惊肉跳的,又有什么味道。”
思恩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以前人家在理工学院说:“那是沈的弟弟。”现在大家都说:“哦,原来你是思恩的大哥。”我这退位让贤了。
然而他终于把女朋友带了回家。是暑假的早期,热得不像话。我自图书馆回来,妻正招呼他们。两个人像吵过嘴似的,都不开口。我先有点烦,这女孩子,长得再好,不明事理有什么用,什么时候不好生气,跑到别人家来摆架子。
我也没什么话,大家吃了菜,点心。
妻说:“工程部打了电话,让你去一次,他们叫你去取那个MIMACHE。说是通知你多时了,仿佛你不在乎。”
我点点头。
那个女孩子忽然抬头春了我一春。我觉得她脸圆圆的,还是那种金棕色的皮肤,就像一头猫似的,大抵这样的女孩子,是有资格发点小脾气的,我就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思恩说:“哦,大哥做了MIMACHE,恭喜恭喜,名字后面一大串.”
我打断了他,“要不要多一个春卷?”
思恩忙吃的,也就忘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两个人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妻忽然生起气来,就跟我说:“咱们思恩不错呀,配公主也配得上,偏偏她板看个脸,什么都爱理不理的。思恩也有今天,平时折腾女孩子,今天报应来了,我不喜欢这女孩子。”她母性大发,维护着思恩。
我微笑说:“当心胎气。”
她坐下来,用手撑看头,“思恩都告诉我了。这女孩子,是新加坡人。”
“哦。”我应着。
“母亲是小老婆,一直住香港,父亲已六七十岁了,长年不见面的,她在新加坡出世了,也没回过去,统通把香港的陋习也染上了。思恩说爱她。”
我不在意的说:“思恩爱她,不过因为还没得手。思恩爱的女人多着呢。”
“思恩真爱她,向我要钻戒来了。”她说:“你说奇不奇?那钻戒原是两只,当年妈妈买的。一只给了我,一只是思恩的,怕他弄丢了,暂存我这里,那戒指虽然不大,却上好的货色,我是不给的,问过妈再说。”
我笑,“你太看重思恩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爱玩的男孩子,随他去罢了。”
妻说:“思恩是有点好处的。”
至少他深得大嫂的心。
临睡的时候,妻说:“你看到她的裙子没有?那是什么料子呢?如此贴身。”她念念不忘。
第二天她就进了产房,十二小时后养了一个男孩子。
那个穿贴身衣料的女孩送来了两打上好玫瑰,署名是“兰花”。我这才知道她叫兰花,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跟她的样子不甚相配。
思恩的硕士榜上有名,眉花眼笑,天天来医院陪着大嫂,又计划着明年的博士。
我问:“爸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很有点高兴,爸说我可以去意大利,寄了三百镑给我。爸说今年很是不错,又添了孙子了。”“你打了长途电话?”我问。
妻笑,“自然,他还写信呀。”
我摇摇头,叹口气。
“爸说让大嫂抱着孩子回去一趟,你若定不开,就罢了,他会写信给大嫂的。”思恩说。
妻看我一眼,说:“他最不爱回家。”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与你女朋友说一声,谢谢她送了花来。”我把名片给他看了。
思恩说:“她送了花来?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有点怪怪的。
妻问:“你与她怎么了?”
“冷冷淡淡的,找她出去,她不拒绝,不见得特别开心,我打听过了,她没有别的男朋友,不外是吊我胃口,我喜欢她也没用,在她家坐到十二点,她就找藉口轰我走,想看真有点生气。”
我瞪他一眼,思恩越来越不堪了。
妻连忙说:“罢了,思恩,再说你大哥要骂了,你自己存心不良,怎么把她当粉头?”
我忍不住,板起脸来,“什么粉头面头,你们两个人说话卑俗到这种程度。”
思恩吐吐舌头,不响了。
妻在医院裹住了一个星期才出的院,千方百计央人请了个中国太太来帮忙,那太太的丈夫在餐馆做工,也乐得寻点外快,可是妻也很苦,什么都不放心,爬起床来看孩子。过了才一个月,大家心里都疑惑,可是不说,倒是思恩嚷:“我侄儿像我,哈哈哈!”孩子的相貌的确像叔叔,我想,那德性别像他就好。妻笑,“你别说,像思恩也有好处。思恩不乐了,“唷!像我有什么不好?”大家拍了照,寄回家去,爸爸一定要妻与孩子回去一次,我推到第三个月,到时也秋凉了。
我问思恩:“你几时去意大利?”
他不响。
“照啊,”我说:“那三百镑早花光了,是不是?”
他说:“我本来想跟兰花一起去,她说:‘我要去自己去,跟你走这么一趟回来,我花的是自己钱,却跳到黄河洗不清,我跟你成了什么关系了?’我说我请她,她又生气,抢白我:“啊,我才值那六百镑!’你想想,这女孩子恁地难伺候,我且冷她一冷。”
我微笑,这兰花倒很有点道理。
“那你是不去了?”
“我陪大嫂回家去。”他说。
我点头,“倒也好,我也放心点,倒省我请假,陪她回去。我九月在巴黎要开一个会。”
思恩瞪眼,“大嫂,你看大哥有毛病了,他教的是机械工程,又不是时装,开会开到巴黎去了,花妙不花妙!”
妻说:“是啊,我倒要好好查一查。”
我一笑置之。
思恩后来托我带东西给他在巴黎的女朋友,我严词拒绝。
我教训他:“你也该好好找个女朋友了!混得出什么名堂来?这些跟你泡的女人,你别以为你得了便宜,你给她们玩了你不知道,她们有什么损失?”
他讪讪的道:“是,大哥说得对。”
难怪妻喜欢他,我也心软了,只好叹口气,“你真是勇于认错,坚决不改。”
“你说兰花好不好呢?”他问我。
“还不错。”我点点头,妻虽然不喜欢她,我却始终觉得她是不错的,这女子像个大学生,有点气度。
“但是她这样对我,我不能爬着求她呀,有时候我想,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见过了,也只有她比较好,就向她求婚也罢,可是又不甘心──她不爱我。”
我笑说:“你被女人爱惯了。”
“是吗?等我回来再说吧。”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是为她也悬了几个月的心,算是不容易了。
秋天以后,妻就收拾行李与思恩回家。思恩打算回来以后开始做博士。我不管他几时做好,反正地上了轨道,我也该走了。
我送他们到机场,叮嘱一番,道了别。
他们到了香港就打电话来,说爸妈爱孩子爱得不得了,妻兴奋的说:“几个长辈都说没见过如此可爱漂亮的小孩,思恩又说是像他。”我笑了。
我开了思恩的车子到巴黎开会。法国人的机械工程并不坏,我在巴黎大学蹲了三天。
后来觉得几次到巴黎,都没有好好的买一样东西送妻,就打算走一趟百货公司。问了人一声,人说戏剧院广场附近有好些大公司,我就朝那边跑过去。
刚巧下雨了,我才发觉巴黎的确是美丽的,走过三合一教堂,迎面来了一顶花伞,差点没撞在我身上,差点要撞上来,却又轻巧的避开了。
那女孩子圆圆的眼睛,叫我:“沈大哥。”
我想:真正到处碰得见熟人,定睛一耆;却是兰花。她和气的微笑着,那种温文是罕见的。我先是高兴了。“你呀,你在巴黎……,放假嘛?”
“我毕业了。”她解释。
“啊,没有升学吗?”
她摇摇头。原本女孩子念个学士也够了,且又是理科学士。
“成绩好嘛?”我礼貌的问。
我总忘不了,那一日她情愿温习没与思恩上街,思恩大大的发了一场脾气。
“一等荣誉。”她很开心的敌笑着。
我脱口赞道:“实在好成绩。”
“思恩说你也是一等荣誉。”她说。
我没想到多年前的事还被人提着,顿时一呆。
雨渐渐密了。我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我们在咖啡档坐下,她以流利的法文叫了柠檬茶,我喝黑咖啡。路上的人还是很多,早上十一点。真没想到在巴黎遇见她。
我与她客气的说看家常话,她竟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与她说话,非常的愉快。她是一个走来走动的人,欧洲热得像她的自己手掌。
我说:“……想买点东西给妻子与孩子。”
她微笑,“怎么能去大公司买呢?大公司一向买不到好东西。”她偷偷看我一眼。
我笑,“那该去什么地方?你带路好了。”
“去香舍丽榭,好是好,可是那东西又俗艳,我们去里和利路。”她建议。
我根本无所谓,跟着她走。我难得有这样的空,雨还是下着,我帮她拿着伞,她问我可要乘地下火车,她可是情愿走路。我说开了思恩的车来,不过怕步行还方便得多,于是大家走路。
我们一片片店走着,她讨价还价,那眼光是很独到的,为我拣了一整套的PC大大小小的皮夹子,我都买了。店员显然以为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有点难为清,后来付钱的时候忍不住解释,“她是妹妹。”
兰花一脸异气,她说:“你会法文啊,我倒是献丑了。”
我说:“那里;思恩的法文才好,我是胡诌的。当年请了一个补习老师,他说得这么好了,我始终不行。”
兰花微笑,“你们两兄弟,没一点相像之处,可是弟弟一直夸哥哥,哥哥也一直夸弟弟。”
我慢慢的说:“是不像,思恩长的漂亮。”
她说:“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忽然脸红了。
她又陪我去买了童装大衣,我因有个专家陪着,索性大买起来,连香港的亲戚也人各一件,大包小包的,不亦乐乎。然后我觉得;似乎也该送她一样什么。思恩始终对她有意思的,她又陪了我一个中午。
她在肴一只女装表,我趁她不在意,问了价钱,一千五百法朗,浪琴,我悄悄的买了放在口袋里。
我们找到车子,把东西放在行李箱里,那辆莲花的行李箱小得可怜。
她说:“思恩的车子。”
我微笑,“是,男人就这样,太太不在,总要作怪──他这车子快点,公路上方便,我就借了来用。”
她笑了。走了这半日,她也累了。我有义务请她午饭,于是开口约她,并问:“你有朋友同来?请他一道。”
她很喜悦:“谢谢,我正想:上哪里吃饭呢?不,我没有朋友,我是一个人来的。”
她想去左岸吃海鲜,我为难了,我并不熟那里,那里据说阿飞甚多。
我笑说:“我是老了,俗得很,只配在右岸荡荡,你若高兴,我们去美心吃一顿。”
“那里贵。”她说:“不好。”
“你倒不必为我省钱。”我微笑。
“我穿这牛仔裤雨衣,人家必把我当女叫化。”她说。
这女孩是固执的,我只好陪她去左岸,由她开车。她开车我掩着脸。她那作风与思恩倒是一对,再窄再弯的长板路还是飞着,终于到了,我下车,双膝软软的没劲道,吓坏了,到底老了。
她倒神采飞扬,选了一家小饭店,撕着面包,过堡多的白葡萄酒,叫了几碟子莫名其妙的东西。难得她在法国也混得这么好,实在不像考一等荣誉的学生,适才买东西的时候又如此小资产阶级。
我说:“……如果与思恩在一起,倒是有趣,他也喜欢这样。”我有意探听一下她对思恩的意思。
她说:“思恩?他喜欢得太多了。”她停了一停:“太多了。”
我坦白的说:“他喜欢你。”
她笑了,牙齿雪白的,她说:“沈大哥,你是君子人,你不会明白思恩的。”
我说:“思恩并不是坏孩子。”
她温和的答:“是。”那口气,也与思恩差不多。
我这才发觉,她的好处不止是会“穿一件贴身的裙子”,像妻所形容一般,我忽然喜欢她起来,存心爱她嫁给思恩。
“改天我们一起吃饭,兰花,思恩从香港回来,我打电话请你。”我说。
“思恩几时回英国?”
“隔一、两个月吧。”我说。
“我要回家了。”她说。
我有一阵失望。“啊,回新加坡吗?”我礼貌的问。
“谁说的?”她反问:“香港,我家在香港,新加坡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急急否认着,越加证明她与新加坡有看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点看头。
“然而也未必,”她说:“家里……春情形再说吧。我给你电话。”她写了个号码,递给我。
吃完了饭,她开车送我回旅馆。
我猛然记起来了!我问她,“原来你预备做什么的?”
“也没有什么。”她微笑。
“我是误了你的正经事了。”我歉意的说。
她笑,“除了你,谁还有正经事呢,不过想去印象派画馆。”
“我陪你去。”我说。
她端详我,“你若喜欢,就陪我去,若不喜欢,就此道别,你别像思恩,这张他会画,那张他也会画。”
我笑,“我偏偏跟思恩一样,可是我比他虚伪,我只心里想,嘴巴不说出来。好,我们回伦敦再见。”
“你要走了?”她问。
“明早回去。”我说。
她点点头。
“谢谢你,”我自口袋里摸了那只表盒出来,“你若真当我是大哥,这你收下,不要客气。”
她也没看见什么,爽快的收下了,这女孩子是有默好处的。
可是她说:“你若是我大哥,一切好办了。”说得很是温柔,温柔过头了,有点悲哀。
我说:“你并没有大哥……你是不会知道。”
“再见。”她说道,依然笑着,那笑容是极好的。
她到印象派画馆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开车到布朗,还记得她的笑容。她是个不大爱说话的女孩子,很客气,很世故。
妻与思恩提早回来。
我大吃一惊,问:“孩子呢?”
“爸妈留住了。”她说,“不放走,说请了奶妈,又说怕我照应不周。”
我气,“你就答应了?孩子将来都不认得父母了!”
妻不响。
思恩说:“你先别发脾气,爸爸说两个月就送回来,他亲自来,还不行吗?他们爱那婴儿啊,你都不知道,迹近肉麻的,做梦还在抱孙子,早知这样,我也早早结婚,养几个来争宠。”
我只好作罢,看了妻一眼,她笑了一笑,很了解我的样子。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把礼物拿了出来给她看。妻惊喜,“这次圆门褴精了,买得似模似样的,以往带的东西,六国贩骆驼似的,杂七杂八。”
思恩说:“哈!我也有好东西带来。”他带了一只金表给我。我谢了,他又说:“这趟走私两只手表,海关竟没发觉。”妻问他:“还有一只是谁的?”他答:“兰花的。”我忽然说:“兰花是不错的,请她来吃饭。”
妻说:“思恩还记得兰花中.我道早忘了,在香港玩得不像话了!”她向我眨眨眼。
“你别乱说我,大嫂,我天天坐在家抱侄儿──”我笑,“你们俩别再说了,没完没了。”
“我这就去找兰花。”他说。
晚上妻跟我说:“还是香港好,什么都有,几时我们回去呢?”她很渴望回家。
“等思恩上了轨道就回家。”我应看。
她很满意。“这里也有好处,不过怎么比得上家?”
她说得不错。
思恩第二天来找我,他说:“你在巴黎见到兰花?”
我点点头。
他隔了很久说:“兰花是不错的。”
“是。”我简单的说。
“临大考她教我方程式,你没想到吧,她功课好得很。”
我问:“你几时向她求婚?我叫你大嫂把戒指交出来。”
“她不肯嫁我。”
“你有诚意,她干吗不嫁?”我反问。
“你不知道,她怪得很。我也没有意思这么快结婚,大家订了婚倒是好。”
“我帮你说好了。”我说。
思恩很喜悦。“谢谢你,大哥。”
“我是把你交给她,由她再教你几道方程式,我好与你大嫂回家去,谁还耐烦躺在外国?”
思恩笑了。
妻说:“我还是不喜欢她。”
我说:“那是你的偏见,她是不错的。”
“我是老式女人,不太喜欢她那种作风。”
我说:“思恩喜欢就行了。”
“这是你作的主。”她笑,把成事交了给我。
兰花被思恩杓了出来。她倒没回香港去。
她穿了一套很整齐的裙子,外加大衣一件,大方得很。手腕上戴着我买的浪琴表。
思恩一进门就往火炉靠,嘀嘀咕咕的抱怨,“我买的康斯丹顿不要,戴这种单老货色。”
兰花的眼睛没春我,脸上却挂着一个和气的笑。本来大伯送一个表给弟媳,何等平常,可是因她这个温馨的笑,情况就不同起来,我有点不安,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她原可以告诉思恩,那表是我送的,她为什么没说呢?
我也没告诉妻,那些礼物是她挑的,但是──找只懒得噜嗦。她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心思总是奇怪的。
大家吃了饭,我就跟她说正经事。
我说:“大家都喜欢你,你认识思恩,也这么些日子了,不如订婚吧,算我作主。”
她不响,然后微笑,“大哥也会说谎,不过是你一个人喜欢我罢了,大嫂就一点也不高兴我。思恩没我也成。伯父伯母根本没见过我,怎么叫做大家都喜欢我?”
思恩在一边就气道:“大哥好,大哥什么都好,我告诉你,嫁大哥也不容易,你没见大嫂?她忍耐功夫多好,像你?”
我喝止思恩,“吵架的日子多呢,怎么专门在人前斗嘴?”
两个人都不响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可是话总得说完的,就说下去,“──订了婚也好。”
思恩说:“我是爱你的,兰花,你也知道我,现在我走开,你有话跟大哥说好了。”他真走开了。
兰花微微一笑,“有人求婚是这样的。”
我说:“他怕你不答应。”
她叹一口气,“我今年廿三了。”
我听着。
她说:“大哥,我不瞒你,我妈妈叫我嫁人,嫁得了便嫁!天下最好吃的饭有两种,我妈妈说的:一种是做戏,胡乱上台诌几句,钱就来了。她以前是做戏的,她应该知道。另外一种,是做太太。做戏的女人,一样要嫁人,由此可知嫁人是天下第一营生,若在外国家不出去,回了香港,那选择范围是更窄了,所以我必需在这里嫁人。思恩是不错,很多女人等着地呢,我知道,我不是不喜欢他,然而他不过是这样的一个人。你给我面子,代思恩向我求婚,我当然答应,谢谢你,大哥。”
她说得这么坦白,我自然明白。她并不爱思恩,思恩不是她心目中的对象,可是因为她已经廿三岁了,势必要嫁人的,家里也十分要她嫁人,而思恩刚好在这个时候向她求婚,所以她就答应下来。
我隐隐觉得不妥。
而思恩呢,我也很明白他,他在外头玩着,玩得很险,说不定弄得不好,有女人会逼他娶她,不如名正言顺的订了婚,拿未婚妻作当箭牌,未婚妻管不了他,他只有好,这样的关系维持得下去吗?
我低声问:“你难道不爱思恩?”
兰花答得很快,“我爱他就痛苦了。”
这倒也是实话。
“思恩说他爱你,你不相信?”我又问。
“他倒没说谎,他没必要说谎,他现在是爱我的。”
“你不能这样说,思恩────他是不错的。”
“是呀,我也这么想,”她的微笑又上来了,“我肯嫁他,他未必娶我。”
“订了婚总要结婚的。”
“未必。”她说:“大哥.你是君子人,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反反覆覆称我为“君子”,我觉得很诧异。这个女孩子根本叫我诧异。
我只好说:“兰花,你在外国耽久了,你不明白君子的。”
她笑了;低下了头。
我扬声说:“思恩,你好出来了,兰花答应了。”
思恩倒是满脸笑容,他说:“唷,我在书房里等砍头似的。”
兰花把那只钻戒戴了,不出声,一直看着手。
然后两个人就走了。
妻说:“根本不像订婚,兰花一点开心也没有。思恩适才跟我说,她母亲是做戏的。”
我忍不住问:“你对她家人道么感兴趣做什么?”
妻不响了。
或者思恩说得对,做我妻子也不容易,我原不喜欢说人闲话,也不喜欢妻说人闲话。一开始她就诸般挑剔兰花,我不觉得,兰花先觉得了,我认为这是我的错,妻是一个没有事业的女人,凡事我对她负责,我也必需对她的行为负责。
我写了封信告诉父亲,父亲曾去探访兰花的母亲。
据爸爸说,兰花的母亲上了年纪,却还是美女,“那女孩子一定长得很好。可惜她父亲在新加坡做生意,未有机会见面。然而──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
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父亲想叫他们回去结婚。但我却知道,这将会是一个老长的订婚,这两个人暂时并没有结婚的意思。
兰花戴了订婚戒指的手指是美丽的。她的手相当大,手指纤长,小颗的钻石在她手指上决不会好春,幸亏咱们家存着一只体面的戒指,现在就用上了。她又不搽指甲油,益发显得一种奇异的对比,又仍然穿看牛仔裤,芝士布衬衫。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订了婚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