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美丽的她(2/2)

内,求真没有太大讶异,别忘记他们的收入是大律师的三倍。

    打开门,求真看见宽敞的客厅,一角放着最新式的音响设备,另一角是张一见便想窝进去的大沙发。

    装修得极之简单而有品味,求真明知不该问,亦忍不住问:「却尔斯,你的正职是什么?」

    却尔斯转过头,看着她笑,:「你已经知道我的住址,还打算问我的职业?」

    而她,连名字是什么,都不肯告诉人家。

    「来坐下,我给你调一杯酒。」

    他用遥控器打开音乐盒子,细细碎碎轻轻,曼妙的桑巴舞曲传出来。

    许多女性都曾到此一游吧。

    「你错了,根本没有人来过。」却尔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一次,求真连脖子都涨红了。

    却尔斯不待她有犹疑的机会,一把拉起她,紧紧搂着她的腰,带起舞步。

    求真要到一该刹那,才知道女性为何长着一条细腰。

    却尔斯已经脱下外套,乳白的衬衫如一张薄膜似贴在他那无瑕可击的身体上,犹如不存在一般,他的体温肆无忌惮地发挥出来。

    求真迷茫,把脸紧靠在他胸膛,她不能形容她的感觉,即使对自己也不能够,日后要回忆起来,也决非用文字用语言。

    这是原始的,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吸引,求真忽然明白,何为那么多人会耽于肉欲的享乐。

    却尔斯的下巴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喃喃道:「我爱上了你的浓发与柔肤。」

    年岁上他比她小一大截,倘若是正常发展,她会退缩,她会狷介,无论如何,不会有今夜这样的事,但是此刻她当是享受一种服务,无牵无挂,心安理得。

    却尔斯说:「我想再见你,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可是,」求真说:「这次约会还没有过去。」

    「是的,冰箱里还有两瓶香槟。」

    他仍然紧紧拥抱她。

    她示意他请松一松手,他摇摇头。

    如此上佳服务,这样逼真的演技,求真讶异之馀,不由得感慨万分,这个世界上,假的感情也许比真的好。

    「你有没有恋爱过?」却尔斯在她耳畔问。

    「可能有。」求真微笑。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做可能有。」

    「彼时年轻,热情,天真,渴望……有与无之间很难分得清。」

    「我有没有爱上你?」

    求真畅快地哈哈哈笑出来。

    她一生都会记得这件事,这几句对白。

    她一点都没有犯罪的感觉,痛痛快快斟出香槟,让酒如甘泉一般注入口中。

    从今以后,王求真不再会是从前的王求真。

    人家怎么看她并不重要,她如何看她自己才真正重要。

    那一夜并不是鬼祟地结束的。

    在天朦亮的时候,由他开车送她下山。

    临出门之前,他还做了一杯醒胃的牛肉茶给她喝。

    却尔斯说:「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找我。」

    求真忽然说:「我是一个人的妻子。」

    他转过头来,年轻英俊的面孔丝毫不见倦容,「有分别吗?」

    求真不由自主的答:「没有。」

    「你想在什么地方下车?」

    「你不打算把我送回家?」

    「我尊重女性的意愿,等你准备好的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

    求真十分感激他。「那么,请在转角计程车站放下我。」

    却尔斯把车停在一旁,紧紧拥抱求真一下,才放她下车,看着她那辆计程车驶出,方调头离去。

    求真把头靠在车座背上,闭上双目,忽然呵呀一声,她忘记付账,他也居然没有向她要。

    茶资,晚饭,香槟……她欠他不少。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可以这样离去,不费分文?

    看样子一回到家就得同伴游社联络,把费用寄去给他们。

    车子到家,她才掏出锁匙,女佣已来开门。

    背后有把声音传出来,「我等了你整个晚上。」

    法律上,这人仍是她的丈夫。

    以前每次见他,求真都难掩激动,但今晨她很平静,薛某已不能控制她。

    「呵,」她说:「欲免向隅,敬请预约。」

    那人似乎十分诧异,如此幽默从何而来。

    「你整夜在什么地方。」

    求真其实并不累,但故意打一个呵欠,「我不记得。」

    「打牌?外头牌搭子有不少传是老千。」

    「你有何贵干。」求真不想同他拉扯下去。

    他坐下来,「老话一句,不做夫妻也做朋友,我想你去律师处签名。」

    求真喝一口佣人斟上来的浓茶,「条件如旧?」

    「这幢房子一早是你名下,请你高抬贵手,我再添百分之五。」

    求真放下茶杯,她的想法同从前有点出入。

    「求求你。」

    若干年,他求她同他结婚,若干年后,他又求她同他分手。

    既然已经这样被人讨厌,何苦恋恋不舍。

    求真微笑,「明天早上十时,我会到陈律师处签离婚书。」

    薛某猛地抬起头来,「什么?」

    「现在你可以走了。」

    这件事拖了两年,两人都筋疲力尽,形容憔悴,他再也没想到死结会忽尔解开。

    这个早上,同过往的早上有什么不同?

    「你怎么会肯?」她问妻子。

    求真反问:「我为什么不肯?」何必再拖下去,纠缠到天老地荒。

    退一步想,天空海阔,她的生命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拖着不愉快往事的尸身,又是为何来。

    「明天上午十点,请记得。」

    「你放心,这是为我自己,我不会迟到缺席。」

    薛某恍然若失,这些日子来,他要分,她不肯,拉锯战,变成生活一部分,这件事就此结束,像是失去一项重要的消遣,以后不知找不找得到代替品,他看着她俏丽的身形,像是忘记当初被怎么要同她离婚。

    「大门就在你身后。」她讽剌地说。

    薛某只得离去。

    求真嘘出一口气。

    她缓缓走进书房坐下,心念已转,她奇怪她为什么不早点答应分手。

    求真拨电话到伴游社。

    同一位接待员来听电话,一下子便把求真的声音认出,求真还来不及开口,那位小姐便万分歉意地说:「王女士,对不起。」

    对不起?求真不明白。

    「王女士,昨天的约会,他……迟到了。」

    求真淡淡说:「我知道。」

    「他赶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求真一怔。

    「他的车子在广东道与人碰撞一时走不开,竟迟了六十分钟,王女士,我们向你致万二分歉意。」

    求真呆半晌,「他叫什么名字?」

    「朗奴。」

    求真困惑得说不出话来,「他是中国人?」

    「不,我们旗下所有伴游,全属日籍。」

    那么,却尔斯是谁?

    求真问:「那么,我不欠你们什么?」

    「让我们再替你约下一次的会面,王女士。」

    「我想清楚再给你们电话。」

    「王女士,王女士——」

    求真已经挂断电话。

    难怪却尔斯是免费的。

    求真缓缓坐下。

    原来他是真的。

    他与她在茶座偶遇,他过来攀谈,然后她跟着他离去,从不相识变为相识。

    他过来是因为他觉得她有吸引力。

    求真缓缓落下泪来,她还有吸引力。

    她太看低了自己。

    现在从头开始也还来得及。

    第二天,王求真仰起头,准十时走进律师楼。

    原本薛某毋需在场,不知恁地,许是心急,许是格于好奇,他竟然比求真还早到。

    求真大笔一挥,签下名字。

    薛某送她下楼,一辆电梯中,只有他们两人。

    「你找到人了是吗。」

    「并没有」

    「我不相信。」

    「我不必向你解释,但是真的没有。」

    王求真说的是真话。

    她并无再去找却尔斯,那次意外的约会是唯一的一次。

    离婚后足足一年,她才结识到另外一个人。

    这次的感情发展得很正常很缓慢,又过了一年,她才决定再婚。

    婚后并打算移居外国。

    一日求真逛百货公司,遇见旧相识林夫人。

    林夫人一向待她亲厚,过来打招呼。

    「好吗,要结婚了是吗。」

    求真笑笑,这次不成功,也就算数,不然真会成为结婚专家。

    林夫人感慨地说:「求真你得天独厚,看上去永远年轻。」

    求真笑笑。

    「你有没有利用那个服务?」

    求真摇摇头。

    「你不需要,你有足够的吸引力。」

    求真但笑不语。

    林夫人与她道别。

    求真替未婚夫买了半打衬衫。

    她手持一件乳白色,极薄质地的长袖衬衫良久,终于放下它。

    别人不适合穿它,别人又不打算在半夜教人跳森巴。

    别人穿厚身暗纹的普通衬衫即可。

    却尔斯应当搬了家,他或许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也有可能,他仍在茶座中留意有可能性的女性。

    求真回到现实世界,取过衬衫,在百货公司门外截车回家。

    她是一个平凡的人,自问不适合过着长期性刺激生活,她比较喜欢一睁开眼就知道伴侣在什么地方。

    不过她真正感激那个陌生男孩,没有他的热情鼓励,她不会有今天。

    到了家,她斟出香槟喝一口。

    未婚夫看她一看,「香槟当茶?」语气是纵容的。

    求真放上一张唱片,那是轻松缠绵的森巴音乐。

    「唔,」对方说:「很会得享受。」

    是,毫无疑问,是最佳享受。

    求真自一个人处学来,那人,曾是她游伴。

    求真有信心,他会永远记得她,正如她记得他。

    火星港假期:

    地球人王思明抵达火星的时候,是公元二一**年秋季。

    火星是地球的近邻,太阳系九大行星,最接近太阳的是水星,地球排第三,火星排第四。

    火星是一颗火红色的行星,点缀在夜空的天幕上,缓缓在众星之间穿行,荧荧如火,亮度常有变化。

    而且在天空中运行,有时从西向东,有时又从东向西,使人迷惑,所以古代,中国人称它为「荧惑」。

    古代欧洲,把它当战神星,因为它那火红的颜色似乎象征战争的灾难,未免令人恐惧。

    地球于公元一九七一年己经派卫星环绕火星飞拍摄照片,七六年卫星在火星表面着陆,实地考察。

    二零六四年,因火星上丰富的矿物,地球终于在火星建立卫星站,派科学家长驻火星港。

    王思明是太空物理研究员,专攻矿石科,派到火星港,还是第一次。

    老经验的同事来接他,看见他寂寥的神色,连忙笑着安慰他:「小王,别担心,你才出差两个星期而已,难为我们,经年累月住在此地。」

    王思明怕他们误会,连忙挤出笑容,他并非落落,年轻的他只是不爱说话。

    同事笑,「你不会寂寞的,我们这里,玩意儿多得很。」

    王思明扬起一道眉毛,心中暗暗好笑,火星港只有研究站与矿洞,路人皆知,到什幺地方去玩?

    他们继续说:「不要当苦差,当渡假好了。」

    王思明抬起头,看到火星的两颗卫星,火卫一叫福博斯,火卫二叫德莫斯,暗暗地悬挂在半空。

    同事把思明送到休息站。

    思明很快安顿下来。

    小小旅舍布置得非常舒适,与地球无异,太阳即将下山了,室外温度迅速下降,会低到摄氏负八十度。

    思明伸一个懒腰,听音乐,阅读,喝咖啡,爱静的他,并不觉得无聊。

    他案头一具通话器忽然呜呜地响起来。

    思明以为同事找他,连忙按着。

    对方是一把娇滴滴的女声:「三零八房的先生,你好。」

    「你也好,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们是火星港伴游服务社。」

    思明一听,怔住,不相信耳朵,火星也有这一套?可见地球人去到哪里,哪里就开始堕落。

    「我们收费合理,服务周到。」

    「不,我不需要。」思明连忙答。

    「先生,要是你改变心意,请与我们联络,我们的频率是三三三四。」。

    思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电脑?」

    「是,先生,我是电脑资料音响效果。」

    「不要再骚扰我。」

    「是,先生,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假期,记住,有需要请与我们联络。」

    思明嗤一声笑出来。

    伴游?到哪里去逛,火星表面只有峡谷裂缝,又,他们到什幺地方找来众多游伴?地球女性最怕到火星生活,许多工作人员的妻子同配偶离异,就是因为怕跟着到火星。

    思明摇摇头,合上书,休息。

    躺在床上,看向窗外,笼罩着大地的是粉红色与橘黄色的天空,难怪从地球看火星,总是火橙橙的。

    思明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同事便来接思明开会。

    忙碌一整天,扑来扑去,主要任务是到北半球的死火山奥林匹斯山去看铁矿场。

    下班时分,同事问:「小王,要不要跟我们出去玩?」

    小王腼腆地摇摇头。

    同事笑道:「这样乖的男孩子的确难得,我有女儿的话就介绍你认识。」

    小王不得不说:「有没有地方喝啤酒?」

    「当然有,跟我们走。」

    他们把思明带到一间酒馆,自有女侍笑靥迎人地服侍他们坐下。

    呷了一曰冰冻啤酒,思明打量一下环境,见座上所有客人都是男性,而酒馆

    服务人员,却全属女性。

    再留一意多点,思明愕然。

    他竟发觉全部女侍都是一样子,统统金发蓝眼,有美好的身裁以及温柔动听的声音。

    思明忽然醒悟。

    机械人,她们都是机械人。

    思明低头喝酒,幸亏没有大惊小怪,不然准在同事前出尽洋相。

    他沉着地留一意那些女侍应,她们身体的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没有破绽,他不禁佩服有心思的厂家,制造这一批精致的机械人,来略慰旅客的寂寞。

    同事见到思明若有所思,笑道:「小王,你已看出端倪来了吧。」

    他顺手抄起一只杯子,向身边一名女侍掷去,思明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杯子正中女侍的面孔,啪地一声震碎,女侍停止动作,站住。

    思明不忍心,「不要。」

    同事叹口气,「你何用怜香惜玉,它们只是机械人,它们不会受伤。」

    思明不语,站起来帮机械人拾起玻璃片,猛一抬头,接触到它的双目,思明一怔,他明明看到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不是说它们全是机械人吗。

    同事们说:「走吧,今天大家心情都不大好。」

    思明跟大队回宿舍。

    是晚,他仍然在睡前阅读小说。

    通话器又响了。

    「先生,你愿意找个人聊天吗,我们是宇宙伴游社。」

    思明有好奇心,「你的意思是,我有无兴趣同机械人聊天解闷。

    那边沉默一会儿,「你说得完全正确,先生。」

    思明忍不住问:「你有哪几类机械人?」

    「我们有性感的,有温柔的,有活泼的,与地球的女性类型差不多,请问先生,你喜欢哪一种?」

    思明考虑一下,「我比较喜欢聪明的那种,样子要清秀,还有,我是中国人。」

    「没有问题,可以把信用卡的号码告诉我们吗,两小时的服务费用是美金一百五十元正。」

    思明想了一想,把号码报上。

    「先生,她叫梅花,十分钟后到你处敲门。」

    思明倒底是个年轻人,好奇心炽热,合上书,等这位叫梅花的女郎上门来。

    他并没把自己看作一个寻芳客。

    他只想看清楚机械人乱真到什么地步。

    门钟响了。

    思明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东方女郎,廿余岁,五官清丽,姿态大方,她向思明笑笑,「我是梅花。」她讲的是普通话。

    思明愕然。

    这不可能是一具机器,她明明是真人。

    不会是有人同他开玩笑吧。

    梅花进房来,「欢迎到火星港。」

    思明问:「你对火星知道多少?」

    她并没有如电脑般把资料如数报上,梅花只是耸耸肩,坐下来,淡淡地说:「并不多,我只来这里工作,赚够了钱,马上回乡买房子安顿下来。」

    她那日气,同人类一模一样。

    思明惊愕不已。

    过一会儿他问:「你是机械人吗?」

    「先生,你这样问,未免太没有礼貌,」梅花笑笑,「听说你喜欢聊天。」

    思明只得说:「是的。」

    「有无特殊题目?我可以陪你谈财经、民主、网球、汽车、核子、海洋生物、大物理,什幺都可以。」

    「不用,闲谈即可。」

    「好,你寂寞吗?」她真懂得开始。

    思明深深叹一口气,充满无奈。

    女郎怪同情的,「家乡有无女友?」

    思明摇头。

    「怎么会,」她深感诧异,「你是那么年轻英俊。」

    思明笑,「你看得见我?」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也笑。

    「知己难寻。」

    「太挑剔了。」

    思明骇笑,它真是一个聪明的机械人。。

    梅花自身边取出一副中国象棋来,「要不要散散心。」

    思明说:「我怎么可能赢你。」

    「试试看。」她鼓励他。

    思明又一次讶异,共三局棋,她在适当的时刻让思明赢了两局。

    思明凝视她,如此善解人意,真是好伴侣。

    她温柔地问思明,「要不要跳舞?」

    「不,我不会这玩意儿。」

    「我明白了,」她惋惜的说:「你不爱热闹,那干肤浅的女孩子必然不懂得欣赏你。」。

    思明一怔,「那里,」他惭愧,「她们嫌我没有味道才真。」

    女郎轻轻说:「我的时间到了。」

    这两个小时过得真快。

    思明问:「我可以再见你吗?」

    「当然可以,这是我的卡片,你找这个号码即可。」

    「谢谢你伴我解闷。」

    「这是我的职责。」

    他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婀娜地离去。

    思明回到室内,鼻端尚闻到一阵幽香,是地球上蔷薇科植物茶玫的香味,设计这具机械人的工程师,心思也真的到了家了。

    一连几天,工作程序非常紧张。

    思明发觉火星港的同事脾气泰半急燥不安。

    也难怪,长期离乡别井,岂是易捱的营生。

    他们顺带到火星与木星轨道之间的小行星群去了一趟,谷神星与智神星的状态与火星的卫星相似,蕴藏丰富矿物。

    思明听到同事发牢骚:「若不是薪水高十倍,才不高兴来。」

    「合同一满,立刻离开这没有夜生活的鬼地方。」

    「不过我将会储够钱换一间好一点的房子,总算牺牲得有价值。」

    回到宿舍,思明拨电话给伴游公司找梅花。

    那边的资料电脑答:「对不起,梅花入厂修理。」

    「什幺事?」思明吃一惊。

    「客人无理伤害她。」

    「她无碍吧。」他是真的焦急。

    「多谢你关怀,经过修理,她可以恢复旧观。」

    「我想预订她的时间。」

    「没问题。」

    「从她出厂开始,每晚九至十一时,一连十天。」

    「谢谢你,先生,请把信用卡号码告诉我们。」

    思明松一气。

    第二天,梅花就来了,容光如昔,一点不见憔悴,照样笑容满面。

    「你没有事吧?」

    她语气有点无奈,「行行有它的困难。」

    思明握住她的手,「那些粗暴的人如何对付你?」

    「他拉断我的左手。」

    「我的天」

    梅花的肌肤柔软一如真人。

    「嫌我不够妩媚,他们忘了,我的构造不同,我是感性型,不是性感形。」她苦笑。

    「这几天你也不要到别的地方去了。」

    「谢谢你关照。」

    「来,我们一边听音乐一边下棋。」

    「王君,你是一位正人君子。」

    思明笑笑。

    「我只是一个伴游女郎,你还对我这么好。」

    「你的构造如此,不是你的错。」

    梅花的笑容更加干涩。

    「忘却不愉快的事,来,让我们轻松一下。」

    「当然。」梅花明快地回答。

    每过一个黄昏,他们都了解对方多一点。

    王思明几乎把他单纯年轻一生的事迹,全部告诉梅花。

    她津津有味地吸收。

    思明并不怕她不会替他保守若干秘密,同人类交往,也许风险更大。

    思明把地球上的事告诉她。

    「我们的卫星叫月亮,每逢初一十五,大如银盘,十分皎洁明亮。」

    「我听说过地球是个美丽的星球。」

    「最近情况也不大对了,早三两百年,她尚有广大的森林,清新的空气,活生生的海洋,现在已经太过人工化。」

    「有没有思乡?」梅花问。

    「当然有,抵火星港第一天,就开始想家,到此刻似过了一百年,偶而也会沮丧地恐惧回不去。」

    「怎么会,终于你们都会回去。」

    王思明笑笑,「相信回到地球,或许会想念火星。」

    梅花答:「火星供思念的优点甚少。」

    「我们的工作进度非常理想。」

    「那多好。」

    思明说的是真话,他的加入,使小组感到活力。

    组长曾开玩笑地说:「我会向上头申请调王君过来做一年。」

    地球与火星两颗行星相隔约六千万公里多一点,地球绕太阳一圈得一一一百六十五天,火星要六百七十八天,火星自转一周,需时二十四小时三十七分锺,它的一天,比地球长四十一分钟。

    同事们笑,「别吓坏王思明,当心他回去就辞职。」

    思明一贯沉默不语。

    「小王已经在想家了。」他们说。

    梅花在这方面帮了他很多。

    他感喟,一具机械人居然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比他接触过的,若干地球女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地球女性第一眼见到异性,泰半已在心中嘀嘀嗒嗒打起算盘。

    一脑子都是数目字,月入若干,产业若干,条件差一点都不用谈。

    如果有女子不计较细节如梅花这般大方就好了。

    不过梅花是例外,她根本不需要物质生活,她是机械人,锦衣美食华厦珠宝均对她起不了作用。

    真的,要女性戒除她们的陋习,除非把她们变机械人。

    下班时分,一个同事拉住他:「小王,有话同你说。」

    「什么事?」

    「你不要见怪才好。」

    「没有问题,尽管说。」

    「晚上为什幺不同我们一起散心?」

    小王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幺。

    「有人看见你同机械人在一起。」

    小王点点头。

    「当心玩物丧志。」

    小王笑笑。

    「设计这类机械人的是天才,幸亏厂家只在火星有产品专利,如果这些机械人出现在地球上,肯定天下大乱。」

    小王唯唯喏喏。

    「它们是很妖异的一种东西,小王,长期与它们接触,会遭迷惑,它们总是顺着你的意思做,渐渐令你沉迷。」

    思明抬起头来。

    「我见过有人为它们不肯回家去,也知道有人试图把它们偷运回地球,小王,它们是不祥之物。」

    「什幺不祥?」

    「它们只是机器。」

    「我七岁的时候,天底下最心爱的是一辆脚踏三轮车。」思明微笑。

    「那不同,三轮车不懂主动,很多时候,机械人暗中操纵了你,你还不知道。」

    无论如何,思明很感激同事的忠告。

    很多人对一件事的看法不一样。

    谢谢你关心。」

    「小王,还有一星期你就要走了,千万别节外生枝。」

    思明与他紧紧握手。

    火星上同样有四季变化,两极覆盖着白皑皑的白色薄冰屑,叫极冠,这极冠,从春到夏,会慢慢融化缩小。

    此刻是秋季,极冠正慢慢扩大。

    火星的景色异常灰黯。

    在它的中心部分,存在着一个直径八十公里的熔岩出口,大火山肇顶高廿六公里,比地球上的珠穆朗玛峰高出三倍,王思明过几天要去考察。

    当天晚上,梅花依时前来,思明怔怔看着她。

    古时,有遭了狐惑的书生,成了精的狐狸晚晚幻化成为美女,前来抚慰失意的他。

    梅花,可能也是狐狸精的一种吧。

    你还会逗留多久?」她问他。

    「还有六天就要回家了。」

    「呵,下次几时来?」

    「最快也要明年,梅花,我希望尚能与你见面。」

    「王君,你太天真了,我的寿命,只得三个月。」

    「什幺?」

    「三个月内电池用毕,便遭丢弃,同地球上即用即弃的用品一样,厂方并不打算用我们一辈子,三个月已经足够,新产品不停改良。」

    王思明觉得太残忍,他睁大双眼。

    「不要紧,王君,届时梅花品种精益求精,会使你更加快乐。」

    「我不要那些新品种。」

    梅花沉默。

    「我带你回地球,把你拆开研究,你根本是地球科学结晶,我有做电脑与机

    械的朋友。」

    「不,」梅花摇头,「不。」

    「不许说不。」

    「不应该发生感情。」

    已经发生了,思明呆呆地握住她的手。

    「机械人只是机械人。」

    王思明落下泪来。

    「回到地球,你不再需要我,你的亲友会包围你,你不再寂寞。」

    「你还不明白我的处境?我一直寂寞孤清。」

    「机械人只是机械人。」

    「不行,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那是犯法的走私行为,地球严禁我们进口。」

    「管他呢。」

    「我不愿意去。」

    思明呆住。

    「王君,我的构造不一样,设计者把我设计得令人类一看见便喜欢我,但是我不适合家居生活,把我带回家,徒然自寻烦恼。」

    思明拉住她的手,「你会习惯的。」

    「我永远不会习惯,我不是人,环境不能影响我,我的思路,一早由电脑资料决定。」

    思明深深失望。

    「我要走了。」

    「不,不要走。」思明出力拉住梅花。

    梅花说:「请放手。」

    思明不肯。

    梅花向后一仰,「危险,请放手。」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一节手臂已经脱出来,露出一大扎电线与精密的电路板。

    一连串小红灯亮起,只听得梅花说:「毁坏,毁坏,赔偿,赔偿。」

    思明知道他错了,她是不折不扣的机械人。

    他拾起手臂,「对不起,梅花。」

    梅花用另一只手拾起那一只手,一言不发,打开门,离去。

    只是一具机械人,思明掩住睑,他自作多情了。

    通话器响起。

    思明默默按着它,对方的声音传来,「先生,梅花毁坏,你可愿照价赔偿?」

    「我愿一意。」

    「手臂修理费用是五百六十元美金。」

    「没问题。」

    「明日时间,可愿接受另一位伴游?」

    「好的。」

    「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先生?」

    「热带女郎,微褐色的皮肤,鹿般大眼睛,不多说话,非常温柔,同时,我

    希望学跳舞。」

    「绝对如你所愿,先生,她叫沙龙。」

    「谢谢你。」

    「不过先生,梅花修理好之后,要不要她再来?」

    王思明想了一想,「不,不用她了。」

    「好的,沙龙会代替她的位置。」

    王思明躺在床上。

    不用她了,反正每一个都一样,都有优点,不如天天换。她们只是机械人,受了伤可以迅速修理,只要照价赔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天亮了,王思明起床工作。

    天黑了,王思明下班回家。

    一个女孩子捧着鲜果汁笑着出来,「我是沙龙,我来早了,见门掩着没锁,

    便推门进来,请勿见怪。」

    她穿着热带花纹的裙子,彩色斑烂,一双黑色的眸子含情脉脉。

    思明脱去外套,「你会跳舞吗?」

    「会。」

    「愿意教我吗?」

    「愿意。」

    王思明过去轻轻搂住她的纤腰。

    沙龙轻轻地笑起来,那笑声,贴在耳边听,就似银铃一样。

    思明不再会误会。

    她们只是伴游社的机械人。

    理想生活:

    葛若文自床上跃起,一看闹钟,已经九点半,她不相信这样大的悲剧可以发生在她身上,今早八时四十五分有一个关乎她事业荣衰的会议,而她居然睡过了头。

    她原本要向公司最大客户发表明年度计划书,大老板会在旁观察她的工作能力以便决定她是否升职。

    这一升表示她的头顶上司由十一位降至四位,不知看了多少睑色。

    而她睡过了头!

    若文惨叫起来,眼泪四射,怎么可能,自小她永远比闹钟早醒十分钟,她不是那种疲懒得没有明天的人。

    若文大喊,真是天亡我也。

    正心急如焚,热锅上蚂蚁似团团转没法子,她忽尔听得一阵铃声。

    这是什么?

    铃声连绵不停。

    若文的灵魂渐渐被它唤醒,这一次她真正自床上跃起,睁大双眼,挥一挥额角的汗,第一件事便是把闹钟抓过来看。

    六点半。

    她摇摇闹钟,不相信,又取过手表看。

    六点半。

    她松下一口气,原来刚才那个是噩梦,有得救,她死不了。

    经过这样一吓,一颗心咚咚跳,委曲不过,若文怔怔地落下泪来。

    虽然是自由社会,衣食住行一样不缺,若文却觉得做人不容易,做人好辛苦。

    也不能尽情痛哭,待会儿肿着双目去上班,成何体统。

    若文淋一个冷水浴,一边吹干头发,一边喝咖啡看早报。

    多年来习惯三四件事一起做节省时间。

    若文化一个淡妆,穿上一套雪白蓝边金纽扣的香奈儿针织套装,看看镜子,自觉声色艺都及格,便开车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点正。

    那噩梦总算渐渐淡忘。

    但若文心底有股哀愁,挥之不去。

    生命活一天少一天,总有比这个更高质的生活方式吧。

    已经没有空作如此深入的思考了。

    诸同仁开始操作,若文指挥起来。

    八点四十五分,贵宾莅临,会议开始。

    若文色若春晓般站出来,已经叫人暗暗喝一声采,接着口齿伶俐,妙语如珠,清脆玲珑地讲解了她的计划,握要,有力,却不予客户任何逼迫感。

    她的大老板在会议开始后十五分钟便决定给她升职,加薪百分之五十,提供私人办公室,以及必要时,房屋津贴。

    她的客户心里罕纳:为什么我们公司没有这样高质的员工?

    计划平平,并不见得超级出色,但是经葛若文包装,便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客户决定采用。

    事实上,客户在会议之后便签下合同。

    这宗大生意会带给公司荣誉及进账,老板马上笑开颜地说:「若文,待会儿一起午餐。」

    若文应了一声。

    到这个时候,紧绷的神经才舒展开来,若文倒在沙发椅上,吸一支烟,喝一杯咖啡。

    她情愿吃一只苹果当午餐。

    奇怪,她把办公室生活处理得这样妥当,成绩斐然,但是她却完全不喜欢这一套,她甚至乎厌倦这一切。

    丢下烟,若文到洗手间去补妆,终有一天,她扑粉的时候想,这块脸会褪色,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使脸色红润吧。像足够的运动,像充分的睡眠,像愉快的心情,但现在,只能靠化妆品。

    一位初级女职员看到她,不胜羡慕地过来说:「葛小姐,你真本事。」

    若文茫然转过头来,陪一个笑,客气地说:「是吗,太过奖了。」教养与涵养告诉她,千万不能嚣张。

    那位小姐说:「下月起葛小姐你可以用高级职员的洗手间了。」

    葛若文没想到这个。

    不止一次,不耐烦的同事抱怨初级职员不顾卫生,终于,她有机会去一睹高级职员是否注意清洁。

    洗手都分阶级,夫复何言。

    若文补完口红。出去随老板到私人会所午饭。

    又要能做,又要耐看,还得陪客吃饭。

    累累累。难难难。

    两点半,老板们还坐着聊天,若文识趣,先退下来,乐得轻松。

    挤进电梯,忽尔听得有人在她耳畔说:「我知道你想追求理想生活。」

    若文一呆,抬起头,过一刻,四边张望,谁,谁同她说话。

    谁知道她心底的渴望?

    若文继而讪笑,怕只是站在她后边的人与友人说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电梯停住,大家匆匆忙忙往外走。

    若文又听见有人说:「……你想追求理想生活吗?」

    若文忍无可忍,霍地转过身子,发觉她身后站着一名俊朗的年轻人。

    那青年看见若文的脸,也一怔,心想,好一张秀丽的面孔。

    若文心底犹疑,是他吗,说话的会是他?

    只见他与同伴打一个招呼,他同伴向他摆摆手离去。

    他往前走两步,见那标致的女郎仍然呆站在那里,踌躇,转头看她。

    这时候,若文刚刚也转过身子,两人对望片刻,是若文先尴尬的笑了。

    那年轻人松口气,过去打招呼,「有没有人介绍过我俩?」

    若文摇摇头,「没有人。」

    「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面?」

    「也没有。」

    「那么让我介绍自己,我叫刘迎新,这是我的卡片。」

    若文与他握手,「你好。」

    她是一个非常谨慎的独身女,绝不与人乱打关系,趁势混在人群中走脱。

    这才想起,她忘记报上姓名。

    可惜。

    那位刘迎新先生可能有理想生活的秘诀。

    这是漫长的一天,回到家,若文放一缸热水,加进浴盐,跳进去,浸了半小时。

    彼得打完电话来轮到欧阳,然之后是小李。

    都给若文推掉。

    都是些言语无味的家伙。

    为工作强颜欢笑还能自圆其说,同他们在一起,心不在焉,双目无神,简直是受罪。

    穿着毛巾裕袍坐在露台上抽烟,她在日记上这样子写:什么叫做理想生活?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需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压力,不做工作的奴隶,不受名利支配,有志同道合的伴侣,活泼可爱的孩子,丰衣足食,已经算是理想。

    若文吁出一口气,差远呢,不知要努力到几时。

    这种理想生活状若至平凡至朴素,实际上没有多少个人做得到。

    等到有能力之时,又泥足深陷,恋恋风尘,始终堕在红尘中,不能超生。

    但愿有个志同道合的人。

    当然,若文不是不明白,不做金钱的奴隶,非要以毒攻毒,拥有许多金钱才行,还有,不为名利支配,也得有若干名利才能说这样的话。

    夜深,若文丢掉烟蒂,入房睡觉。

    有一件事不用担心,她无暇失眠。

    睡醒,不管三七廿一,跳起来便用冷水敷睑,半晌才想起是周末,不用上班。

    在门口找来报纸一看,果然,若文立即抛却一切再去仆倒床上。

    一朵花一样的人已经神经衰弱了。

    若文深深替自己不值。

    电话铃响起来,若文不想听,叫着「走开走开」。

    铃声恒久持续着,绝不气馁。

    这当然不会是她那些男朋友,那些人,每个号码响五下,没有接听,马上拨另外一个,务使有人来听为止,谁都不要紧,只要肯出来消磨一个下午,搂搂抱抱,喝酒聊天。

    这样有耐心而忠诚的电话,一定由她姐姐如文打来。

    果然不错,姐姐叫她中午去吃自助餐。

    「我不来了,谁叫你住得那么远,又不预约。」

    「小姐,我找你三天,找得到吗。」

    「我不来。」

    「一定要来,两个外甥女等着见你。」

    「我不来。」

    「若文,工作要与娱乐并重。」

    「咄,什么娱乐,一家大小弄个烧烤会就叫娱乐,闷死人。」若文蔑视姐姐。

    「去你的,你还想酒池肉林呢。」

    「我不来。」

    「我叫姐夫来接你好不好。」

    「不用,我才不开门,再见。」

    若文把电话插头拔掉,埋头苦睡。

    也许一睡醒已经白发萧萧,也顾不得了。

    门铃约在四十五分钟之后响起来。

    姐夫来了。

    这可爱的老好人,总是受如文支配得团团转。

    若文不忍心,挣扎着去开门,「来了,来了,稍等。」摸到眼镜戴上,开门一看,立刻推上。

    门外站的不是姐夫曾易生。

    那人问:「是葛若文吗,你姐夫吩咐我来接你。」

    陌生人,该死,派来一个陌生人。

    若文蹬足,这可怎么办。

    「你能在门外等十分钟吗。」

    「没问题。」

    「劳驾你。」

    人家一定以为家里有什么不可见人不可告人之事。

    若文讨厌姐姐干涉她已经不够理想的生活。

    梳洗更衣无论如何非廿分钟不办,她再度拉开大门时并没有期望那人仍在门口。

    若文是意外了,那个年轻人正坐在石级处读报纸,看见她愉快地招呼。

    他十分高兴地伸出手来,「我们是见过的,记得吗?」

    若文皱眉,摇摇头。

    「我叫刘迎新,你有我的卡片。」

    若文想起来了,他是理想生活先生。

    「你好吗,」她的态度有显著转变,「你认识我姐夫曾易生?」

    「易生是我大学里的师兄,」他笑笑,「那天你在人群中消失,我还以为没有机会可以再见面。」

    今日她脂粉不施,看上去年轻好几年。

    若文打量他,穿牛仔裤白汗衫的他,也较昨日更自在洒脱。

    他们两人之间的两次见面,机会率占几分之几?也许只得千亿分之一。

    若文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取过外套,与刘迎新出门。

    他车子开得很好,不徐不疾,很有分寸,这样速度,适合一家大小。

    忽然脸红了,大小,谁大谁小?

    小刘在旁见她无故飞红脸颊,不禁引起遐思。

    两人都没有讲话,车子驶抵郊外小洋房。

    若文终于说:「昨天,在电梯里。」她措词有点困难。

    「怎么样,可是挤到你了?」

    「不,你说——」

    「我说什么?」小刘鼓励她讲下去。

    这时候若文两个外甥女儿扑上来叫阿姨,将话柄打断。

    若文向小刘笑笑,拥着两名小女孩进屋。

    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同姐姐一家四口在一起。

    天气非常的热,背脊不由自主地冒着汗,若文有点恍惚,姐夫是那种一下班就绝口不再谈公事的人,此刻泳裤一度,与小刘研究泳池卫生问题。

    若文靠在太阳伞下的藤椅上,像是盹着,又没有,她啜饮着葡萄气酒,自问很久没有如此自在过。

    假如每一个日子都似这个下午,那多像极乐世界。

    若文自杯子取出一块冰,放睑上摩娑。

    「……怎么样?」

    是姐姐同她说话呢。

    「谁怎么样,你指刘迎新?」

    「正是。」

    「还可以。」平日不一定会注意他,但因是姐夫的师弟,无疑他走了捷径。

    若文补一句:「我欣赏他的诚意。」

    如文点点头;「他是有那种味道,我看别的男生围在你身边把你当作蜜糖似反而觉得肉麻。」

    「有吗,」若文感慨,「哪里有这种事,今日女性出来走,身材面貌还算其次,最要紧的是有没有喧赫的私有产业。」

    「不是家底吗,行情又转啦?」如文笑。

    「咄,家底有什么用,统统是基金,动用不得,玻璃夹万,我指的是私人流动资金。」

    如文又笑,「我明白,即是私己钱。」

    「所以,姐姐,你看,我会耽在这里直至发酸。」

    如文正喝汽水,闻言狂咳,接着大笑。

    若文过份自嘲,很窘地坐在藤椅子上发呆。

    理想生活中,一定不允许姐姐这样的人存在,讨厌。届时若文会找一大堆江湖客来陪她,不准说她不爱听的话。

    「妹妹,」姐姐拍拍她的腿,「请你控制你自己。」

    姐夫在那边问:「什么事那么好笑?」

    小刘过来,如文把位置让给他。

    他问若文:「可以把笑话与我分享?」

    若文悻悻然不出声,小刘见她神色这样奇怪,倒有点罕纳。

    若文没头没脑的诉苦:「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刘看着她,待她继续。

    「我还没把话说完,我是说,今日女性若没有经济能力,谁会上来挑这个担子,非把经济能力搞好不可。」

    「我完全同意。」刘迎新是新派人。

    如文听见,辩驳道:「那丈夫要来何用?」

    小刘即时噤声。

    若文笑道:「丈夫是伴侣,不是饭票。」

    如文忽然大声嚷:「是,是是是什么都是,是伴侣,是朋友,是老师,是保镖,也是饭票。」

    轮到若文大笑。

    姐姐真是一个幸福放肆的女人。

    聚会结束后,仍由刘迎新把若文送回去。

    他说:「玩得很高兴。」

    「我也是。」

    奇怪,那样普通的一个家庭聚会,但若文内心的确觉得舒畅。

    她想起来,「那天在电梯里,你站在我后边,你好像说过一句话。」

    「我说什么?」刘迎新无比好奇。

    若文这时发觉他俩身体太过接近,连忙退后一步,「改天见。」

    她没有给他电话地址,要找是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除出工作,若文对于其他的关系,喜欢保持一点透气的距离。

    他是近年来唯一叫葛若文失眠十分钟的男性。

    星期天,姐姐一早又打电话来,亲姐妹就是有这点好处,有什么嫌疑不快,没隔宿之仇。换了朋友,总有人不肯原谅别人。

    「同我们一起看电影。」

    若文沉吟,「我有约会。」

    「刘迎新在我们这里。」

    「可是我的确约了女友,」若文问:「可不可以一起来,一共四个女孩子。」这是折衷办法。

    「不可以不可以,万万不可以,」如文马上激烈反对,「你好傻,四个女孩子,见

    到刘迎新,那还得了,何必替别人制造机会。」

    若文失笑。

    「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我们只得各走各路。」

    「多可惜。」

    「姐姐,小刘找姐夫,一定有正经事要谈,我不方便打扰,你别公私不分。」

    「来吃晚饭吧。」

    「不,我不来,我别有去处。」他要约她,不是难事。

    她不想给他有人钉他的感觉。

    姐姐生气,「我才不高兴苦苦哀求你。」扔下电话。

    看完电影,很早就回来,不知恁地一直期望有下一档节目,似有第六感,马上回公寓等。

    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早知这样辛苦,不如索性送上门去,何必太为人设想。

    等半晌,天渐渐黑下来,心中有牵挂的时候,时间不是过得特别快就是特别慢。

    六点钟了,无望了,若文站起来叹口气,想找本书看,同时弄一碗虾子面吃。

    电话铃响起来。

    若文有一丝高兴,却听到一把稚嫩的儿声找「赖建国同学」。

    若文笑说:「你打错了。」

    电话一直没有再响。

    整个礼拜一也没有响。

    礼拜二也没有。

    星期三,若文看着电话开玩笑说,过犹不及,再不打来。将会放弃阁下。

    五点半,临下班,电话总算接进来。

    若文适才把高跟鞋踢到桌底,正想穿上,秘书说:「一位刘先生等你听电话已经等了好久。」

    若文连忙用愉快的声线问:「好吗。」

    「若文,你是这方面的高手,能否提供一些意见给我们。」小刘开门见山,提出要求。

    「什么事,尽管说。」葛若文拿出爽朗本色。

    小刘说:「我知道你渴望理想的生活。」

    若文像是听到什么咒语似,就是这句话,那日,刘迎新在电梯里说的就是这句话,她呆住。

    「你觉得怎么样?」刘迎新在那头问。

    若文如梦初醒,「你说什么?」

    「这是我们做一幢新盖住宅大厦广告的一句术语。」

    啊,原来如此。

    「我们这一组人念念不忘已经有一段日子。」

    若文从来没有这样气馁过。

    「你觉得句子好不好?」

    「稍嫌平凡一点。」

    「但是我们求售的是平实的中层阶级住宅。」

    若文笑笑,不再置评。

    理想生活原来只是一句广告术语。

    她还以为有人洞悉到她心底的愿望。

    「若文,出来喝杯咖啡?」

    「我已经约了人。」

    「那只好改天。」

    他们互道再见。

    若文是真的约了人,旧同学一家子外国返来,她请他们出来吃日本菜。

    移居到外国,人离乡贱,心就怯,不大愿意出来应酬,若文付出很大的耐心,才引得旧友透露一两心声,若文也先觉得累了,这顿饭吃得不高兴,但各人吃得其多,付账时几乎不胜负荷。

    若文非常感慨。

    忽然有人轻轻叫她一声。

    她抬起头来,看见是刘迎新,若文笑起来。

    「我们就坐你隔壁,」小刘说:「你全神贯注,没有看见我们。」

    「我有没有失态?」若文问。

    「绝对没有。」

    若文又无奈的笑一笑。

    小刘忽然问:「你理想生活是怎么样的?」

    若文反问:「你呢,你先说。」

    小刘很爽快的答:「什么叫理想生活?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需要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压力,不做工作的奴隶,不受名利支配,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活泼可爱的孩子,已算理想生活。」

    若文呆呆的听着,他才说了头三句,她已经高兴得面孔涨红,听他说完,若文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他的想法竟与她的一模一样。

    刘迎新问:「怎么样?」

    若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小刘笑,「许多新女性一听我这个理想生活,吓得魂不附体,立刻与我断绝来往。」

    若文睁大双眼。

    小刘解释,「她们没有听过比这更加窝囊平凡的理论。」他苦笑。

    「但,这也是我的标准理想生活。」

    小刘不相信,「你开玩笑。」

    「我可以给你看我的日记。」

    「你不认为要求太低?」

    「不,」若文微笑,「那是非常高的要求,事实上没有什么人可以做得到。」

    「要不要喝一杯咖啡,我们继续谈这个问题。」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邀请我。」

    「是你拒绝我。」小刘扬起一角眉毛。

    「是吗,」若文笑,「那一定是因为彼时我不知道你是你。」

    刘迎新完全听得懂,他说:「要付出一点时间的。」

    他们笑起来。

    一年后他俩结婚,生活极之平凡愉快,若文非常开心,她辞掉原有工作,半职负责一间广告公司的蚊型计划,收入虽然少一半,但身分由工作奴隶升为工作主人,也算值得。

    要等结婚一周年的时候,小刘才对她的爱妻说:「其实没有一个那样的广告句子,是我杜撰来创造话题以便与你说话甚至约会你。」

    「但是,」若文奇道:「那日电梯里,你明明说——」

    「我什么都没有说,那日挤在电梯里,你如云秀发几乎触到我鼻尖,我大气不敢透,哪敢张口说话。」

    「你没有说什么?」

    「没有,你以为我说过什么?」

    若文摇摇头,「没什么。」

    已经得到,谁说过谁没有说过什么都再没有关系。

    灵感泉源:

    今天是刘英莉的生日?

    每个人都有生日,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有把自己看得极为重要,或是人家把他看得极为重要的人,才会大肆庆祝生日。

    英莉两者都不是,她是一个普通的新闻系毕业生,在一家报馆任记者职,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

    一个初出道的女孩子,尚无利用价值,谁会来讨好她?故此也没有人会代她开庆祝晚会。

    英莉乐得耳根清静。

    家里弟兄姐妹众多,谁耐烦记得谁的生日,各管各互不拖欠最好。

    所以这一天也跟上一天没有分别。下了班,英莉匆匆乘车返家,她惯用的交通工具是地下铁路。

    进入闸口,她刚欲取出车票,忽尔看见右手边灯火灿烂,她抬起头,发觉有一个少女看着她。

    噫,这是谁,她不认识她。

    少女向英莉微笑。

    英莉有种着魅的感觉,缓步走向前。

    少女朝她点点头,她有双晶光四射的眸子。

    她开口:「廿一岁生日?」

    英利奇问:「你怎么晓得?」

    少女微笑,「你忘记我了。」

    「请问你是哪一位?」英莉完全想不起少女是谁。

    「我曾是你灵感的泉源。」

    英莉笑,「你倒底是哪一位?」

    「你真忘记我了,少年时,你曾许愿,说要从事写作,希望题材永不干涸。」

    「呵,你果真是我的灵感。」英莉调皮地说。

    少女笑笑,调头而走,英莉去乘车,踏上车厢,才想起忘记问少女,她为何忽隐忽现。

    茫茫然她已经到了站,英莉忙着下车。

    回到家里,她不由得许一个生日愿望:「我是一个记者,但愿我可以忠于自己,忠于文字,据实报道。」

    除了有灵感,也要有良知。

    不然写不出好文章。

    英莉心安理得去睡了。

    电话铃把她唤醒,英莉去接听,那边是好友玲玲。

    「生日就不用起床?」

    英莉笑,「我生日是昨天。」

    「不,九月二十五,是今天。」

    英莉一呆,去查报纸的日子,一看,发觉玲玲没有开玩笑,那么说来,昨晚的事是一场梦?

    她梦见灵感来找她,她梦见自己许愿,这样的怪梦,但的确,少年时,她曾经许身写作。

    英莉呆住。

    「喂,喂,你怎么了?」

    英莉苦笑,「我做了一个怪梦。」

    「不要紧,我也时常做梦,」玲玲取笑她,「十二点我们老地方见,一起吃顿中饭。」

    英莉怔怔地放下话筒。

    到了中午,她去乘车,不由自主,四周张望,当然不可能再见到那少女,只见处处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没有灵感。

    真是个梦。

    大抵是内心渴望过了廿一岁会写得更好,所以才做这个无聊的梦。

    不过,她许的愿望却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玲玲与她见了面,举起盛矿泉水的杯子,说声「生日快乐」。

    然后问她:「忙不忙?」

    「工作量很大,但我擅于安排时间。」

    玲玲惋惜地说:「所以看上去,你像是挺悠闲,老板还以为你啥子都没做,那些烂头蟀,天天似没头苍蝇以乱扑,反而显得劳苦功高。」

    「我忠于自己。」

    「有时也要会得随机应变。」

    英莉摇摇头,「随波逐流,赢了也惨过输,我一向我行我素。」

    「要吃亏的。」

    「不要紧,我蚀得起。」

    玲玲摇摇头,按住好友的手,「生日快乐。」

    下午,英莉有一个任务,老总派她去访问一位名流大大。

    地点是人家的府上,住宅装修美奂美仑,那位贵夫人穿着最时髦的服装皇后般下来招呼英莉。

    谈话的内容,不外是表达夫人是多么的秀外慧中,热心公益,敬老扶幼,最后,她说:「作为一个成功商人的妻子,对外对内,我都尽了责任。」

    英莉默默纪录。

    时间到了,她起立告辞。

    一回到报馆,老总就向她追稿。

    英莉说:「我不想写这篇稿子。」

    「为什么?」老总愕然。

    「她不过是一个挺无聊的女人,她的日常工作范围包括盛妆赴宴,炫耀家势,不值得写。」

    老总嗤一声笑出来,「本市有几个人是值得写的?报纸副刊不能开天窗,小姐,赶快坐下来歌功颂德,限你三小时交稿。」

    「如果我不写呢?」英莉问。

    老总看她一眼,「请你另谋高就。」

    英莉跌坐下来,喃喃自语:忠于自己,忠于文字,谈何容易。

    那位夫人分明是位极之虚荣肤浅,好名好权已到极限的俗人,英莉却要把她写成造福社会的贤妻良母那样格局。

    英莉忽然后悔没有去教小学。

    教小学应当单纯一点。

    稿子强颜欢笑地写出来,老总读过:「王夫人会很高兴,会计部刚接到王氏企业三十四页广告,这篇访问,算是回佣。」

    英莉知道她受了利用,廿二岁生日愿望落了空。

    都说她的人物特稿写得最好,一个星期交的两篇到三篇访问稿,一下子便成为读者锺爱阅读的对象,她已颇有点名气,被访问的人一听记者是刘英莉,多多少少另眼相看,拨出时间见她。

    英莉的稿酬因此加了又加。

    但是她时常困惑。

    到了今天,这种困惑,已经使她情绪相当不愉快。

    她回答老总:「王夫人这种人,其实是社会的寄生虫。」

    「不要太偏激,一种米吃许多种人,明天你还要出差。」

    对于这种粉饰太平,隐恶扬善的文字工作,英莉已觉得厌倦。

    第二天的对象,是一位着名政客。

    他对着刘英莉发表十分慷慨激昂的演讲:「眼光要放得远大,目前的些微牺牲不算一回事,青年们不要怕,向前冲,冲上去……」

    英莉看着西装笔挺的他,忽然忍不住问:「你会不会叫令郎也冲上去?」

    政客尴尬了:「小儿才十岁。」

    英莉忽然又问:「那么,八年后的他会不会在你鼓励之下冲上去,抑或,持正统英国护照的阁下一家毋需作该种冲刺?」

    政客呆视英莉。

    这个不懂事的小记老,不识抬举,拨出宝贵时间给她,不外是想利用她作广大宣传,谁叫她独立思考,故意刁难?

    英莉说下去:「我们华人有句话叫以身作则,李先生你入英籍太久了,恐怕已经忘记。」

    她站起来告辞。

    回到报馆,老总铁青着脸看着她,看样子李政客已经投诉过。

    「刘英莉,你没有毛病吧。」他责问她。

    英莉抱怨:「李某口是心非,利用群众做他政治木钱。」

    「小姐,这根本是互相利用的世界,你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你的责任是有闻必录,读者自会分别真假。」

    英莉说:「我不写他。」

    「喂,你担任这分工作已有两年,一向不听见你表示不满,最近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恁地,廿二岁生日之后,似有人唤醒她的更知。

    老总见她不出声,劝她:「看不过眼,做愤怒青年,凭一股浊气辞掉工作,连写真话说真话的机会都失掉,岂非更为不智?」

    「下次给我一个较可爱的访问对象。」

    英莉暂时屈服。

    她又想起在梦中许过的生日愿望。

    下班,与玲玲诉苦。

    玲玲说:「有收入有开销,还有随时不写的自由,不算苦了。」

    「你那份工作呢,比我这份强吧。」

    「开玩笑,天下乌鸦一样黑,稍有良知,都做不下去,只得同流合污,可悲的是,我居然混得如鱼得水。」。

    「你在商界,努力替老板赚钱即可。」

    「你想想人人唯利是图,利欲薰心,臭不可当。」

    英莉被她说得笑起来。

    「炒卖过三五七层楼宇,略尝过一点甜头,便一本正经说起地产物业的潮流,只有他的看法最聪明正统,其馀的人,全是蠢材,不是得物无所用,就是有钱不会花。」

    英莉说:「我也认识这种人,敝报财经版有专栏专门教人家怎么发财。」

    「撰文那人发了财没有?」

    「当然没有,不然还写呢,他只是教人发财。」

    「不得了,我同你再债世嫉俗下去,会被人用石头扔死。」

    玲玲赶着上班去。

    也许是工作过劳,生出厌倦,也许最好放假,休息、玩耍,再从头来过。

    老总说:「你看.这篇政客访问还不是逼出来了,写得不赖,最后一段形容得逼真贴切,又有讽刺意味:「一个人有如此崇高信仰已经值得尊重」,多妙。」

    肉麻透顶,原作者给文章下评论。

    那个晚上,英莉匆匆进入地下铁路站,一抬头,就知道自已又回到同一梦境里去。

    地铁站灯光雪亮,英莉过去,看牢那少女,「你是谁,你几乎害我丢掉职业。」

    那少女笑笑说:「我替你预备好了。」

    「这次又怎么样?」英莉无限好奇。

    「你可以再许一次愿。」

    「好,」英莉干脆地说:「我要读者迷上我的文字,写得再坏也受欢迎。」

    那少女只是笑。

    英莉先求题材永不干涸,再求一枝笔有良知,现在又希望文字备受欢迎。

    越来越贪婪。

    第二天,她醒来,耸耸肩,同自己说:再做这个梦,大抵要去看心理医生。

    她来不及详自的梦,便赶去采访一个青年画家。

    这画家被视为画坛瑰宝,据说是画坛唯一的新希望,直被捧到云端上。

    英莉还是第一次看他的画,在展览馆才兜了一个圈子,已经深感震荡,不,不是因为太好,而是因为太差,十幅画中,十幅抄袭。

    这,这是抄毕加素立体派,这,这是抄米罗,那是抄查高尔,还有,连梵高都不放过,装模作样,统共没有自己的风格。

    英莉惊得呆了,竟会有这样的画风画格。

    那画家一本正经走到英莉面前来说:「许多人,不停重复自己,一个题材,重用百多次,我不屑为,我每张作品,都不同题目,都新鲜可贵。」

    英莉笑,拍拍他肩膀,「你的确不必抄袭自己,你把所有古典名着统统抄一次,占为己有即可。」

    那画家脸上变色,英莉趁他喊打之前逃之夭夭。

    唉,这种访问还怎么写得下去,不如学写小说,默默创作,满足感更大。

    难以下笔。

    英莉一直搔头。

    同事们看到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劝道:「刘小姐,不是篇篇文章都要得奖传世,大部分只是供读者茶馀饭后消遣消遣而已。」

    英莉无奈地说:「各位误会我心怀叵测了,我只希望读者茶馀饭后不要看得作呕而已。」

    此言引起哄堂大笑。

    英莉在文中老实不客气指出该名画家有模仿之嫌。

    那一段被删掉了。

    英莉据理力争,「本市没有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不指可以随便批评攻击另外一个人。」

    「他可以辩驳呀。」

    「人家没有专栏。」

    「我不写了。」

    编辑看着英莉,「你已经被惯坏了,我若不是看着你出身,才不会吃力不讨好意图指教你,刘英莉,出来做事,要做到皆大欢迎,自己活,也让别人活,你的观点意见,不一定是生命、道路、真理。」

    「可是我的感情是真挚的。」

    「真挚的感情一样会伤害对方,何必令他人生活不愉快,为一点点区区稿费结怨,值得吗。」

    「呵,你是劝我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错,我是劝你做访问选对象时小心行事,不喜欢的人,不要去访问他,既然已经走到人家面前,要尊重人家。」

    英莉语塞。

    「还有,觉得难以下笔,便暂时不要下笔,这是你的职业,不要仇视它,要做得快快乐乐。」

    说完了,编辑摆摆手,示意她告退。

    英莉听了教训,一边面孔麻辣辣,老人家的话当然有道理,所以捏到她的痛处。

    被读者宠坏了,好似写什么都有人看的样子,所以觉得可以任性发挥,不理他人感受,所以觉得笔杆儿可以横扫千军。

    所以觉得自己是个特权分子。

    所以想脱离编辑部的控制独自生存。

    以前,只觉写作最怕没有题材,入了行,对这个行业略知一二,才发觉行有行规,不容越雷池半步。

    有了题材,有了读者,又忠于自己,还得学一学照顾他人感受。

    同事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不想做丑笔吧,有些人写专栏似小丑,读者喜孜孜看他的文字,就是等着看该人天天出丑,日子久了,虽然拥有读者,却一点尊严都没有。」

    「那应该怎么办?」英莉茫然。

    「开玩笑,你比我写得好多了,」同事不愿多说,「我还要向你讨教呢。」

    英莉沉默。

    她找到好友.才说出烦恼。

    「我还以为你已经上了轨道,随时飞升,要做大作家呢。」

    「真的,开头动笔的时候,觉得直可挑战金庸倪匡。」

    玲玲掩咀笑。

    英莉尴尬地说:「人往高处。」

    「是,志大才疏。」

    「喂,给些许鼓励好不好。」

    「我一直觉得,」玲玲正经地说:「成功靠提升自己的成绩,而不是靠拉低别人的成就,刻意丑化他人,徒然显得无聊肤浅,别忘记社会是有公论的。」

    英莉不悦:「我并没有丑化他人。」

    「那最好不过。」玲玲欲语还休。

    「你可以跟我说老实话。」

    每个朋友都这样说,有谁笨得不知好歹,泄漏一言半语,立刻被淘汰出局,朋友都没得做。

    所以玲玲只是笑笑。

    像英莉那么聪明的人,应有自知之明。

    「让我们去散散步。」

    英莉点点头。

    她俩自斜坡走下去。

    还没走到一半,已经闻到栀子花清香气息。

    英莉深深陶醉,这种享受,同名利权势,毫无关系。

    只听得玲玲哼起一首歌:「……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

    英莉接上去:「美丽的她不知道怎么样。」

    两人无限惆怅。

    玲玲说:「少年时期,一无所有,却快活无比,现在什么都有一点,反而压力大,感慨多。」

    英莉抬起头,刚要回答,忽然看到白衣少女的影子。

    她定一定神,拉住玲玲的手,「告诉我我不是做梦。」

    「你当然不在做梦。」

    「你看到那少女没有?」

    「在哪里。」玲玲亦紧张起来。

    「前面,斜坡下,榕树底。」

    「喂,哪里有人,你不要吓我。」玲玲怪叫。

    英莉撇下玲玲一迳走向前去,她明明看见那少女。

    果然,少女轻轻转出,对牢她笑。

    英莉忍不住问道:「可是你要离我而去了?」

    少女只是微笑。

    英莉低声说:「我所许的愿望,你都应允,但是,我无法在现实世界运用你赋于我的能力。」

    少女露出同情之色。

    「我辜负了你。」英莉难过地说。

    少女吁出一口气。

    「少年的我是太天真了,以为写作就是写作,现在我明白了,若要靠写作谋生,那么,写作就不纯是写作。」

    少女点点头,然亦无奈。

    英莉自嘲:「即使你是灵感的泉源,你也帮不到我。」

    这时候,有一只手搭在英莉肩上,英莉吓一大跳,转头,发觉是追上来的玲玲。

    玲玲的面色同她一般苍白,「你在干什么,你不是神经衰弱吧,夜阑人静,整条街只得我与你,你自言自语干吗。」

    英莉问:「你没有看见她?她站在这里好一会儿。」

    玲玲混身寒毛竖起来,「拜托拜托,别再胡言乱语,谁站在这里?」

    「我的灵感。」

    玲玲一听反而放下心来,「呵,灵感,她走了没有?,」

    「走了,离开我了,也许不再回来.也许另外去物色值得栽培的新进写作人。」

    玲玲拍拍她肩膀,「难怪我看不见,我从商,毋需灵感。」

    英莉失落得要命,低下头来。

    「算了,英莉,」玲玲安慰她,「市面上一千数百写作人,谁有灵感,谁有天份,还不都找到饭吃,安居乐业,何用狷介,何用要求过高。」

    「我明白了,我彻底大悟。」英莉失声。

    「你醒觉什么?」

    英莉没有回答。

    原来每一个写作人在开始的时候都得到过眷顾,之后,就得看自己的了。

    她没有说出来,这个现象玄之又玄,不是做写作行业的人,根本不会明白。

    不,不是做梦,她的确看见了那少女。

    也许这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会面。

    那一夜,她反而睡得很好,问题想通之后,心里十分平静。

    她告了一个星期假,再次回到报馆,前后判若两人,刘英莉变成一个最最合作的记者,无论访问的对象是谁,都可以皆大欢喜。

    一季以后,各人会指名道姓同编辑说:「我只愿意接受刘英莉访问。」

    读者信件雪片似飞来,要求刘英莉有更多篇幅。

    刘英莉连访问贩失走卒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老总给她一间小小办公室,让她有更清静的工作环境。

    他报开始来挖角。

    英莉同他们讨价还价,不是没有骄傲的,她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做文章有价。

    然后大老板知道了这件事,亲自请她到府上晚饭,加薪、升级、挽留,刘英莉大获全胜。

    她成为文坛新生力军。

    现在,她与老总老编平起平坐.有商有量,工作开始有乐趣。

    她获得颇大的自由度,但,英莉想,目前的光景这样好,何必去改变它,何必犯险,顺势干下去,收获一定更大。

    她猜得对。

    接着的一年,她都没有再遇见灵感。

    她开始觉得写作不过是一个习惯,不再需要灵感。

    当然英莉想念她,不过,并非没有她,日子不能过。

    刘英莉开始小说创作,写得不十分好,但是很多时候,文章卖的是署名,不是内容。

    呵作品不能太差,无论如伺,一定要及格,但是签名起码值三十五分。

    英莉太明白其中窍巧了。

    她忙得不可开交,订单一直接到十八个月以后。

    一日,自报馆出来,她走到停车场取车,是,刘英莉此刻已是有车阶级,而且,开的是欧洲小跑车,她甫打开车门,便看到对面站着一个白衣少女。

    英莉的心大力跳动,她连忙扑过去。

    那少女被她急促的脚步声吓一大跳,连忙戒备地转过身来。

    四目交投,英莉发觉看错了人。

    不,不是她。

    「对不起。」英莉向那女孩子道歉。

    那女孩瞪她一眼,迅速把车驶走。

    英莉颓然回到自己的车子旁边,坐进驾驶位,伏在驾驶盘上。

    为何惆怅?

    少年时誓要得到的名与利,此刻统统都有了,再也不必为题材担心,写什么都受读老欢迎,况且,她也没有遗失良知,从来不写诲淫诲盗的文字。

    为何惆怅?

    实在没有理由。

    但是像一切写作人,她怀念灵感,希望抓住她希望她陪她一辈子。

    否则的话,还是恍然若失。

    旅程:

    太平洋公主号游轮的二等甲板上一样可以看到一弯新月芽儿高悬在深紫色的天空里。

    少妇与她十五岁的女儿坐在甲板近围栏处,两人都怔怔地看着月亮。

    太像一个梦了,少妇觉得轻快的凉风吹上脸庞似一只温柔的手,安慰她安抚她,不禁舒出一日气。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很懂事,这三个星期的旅程可能花尽了她们最后的节蓄,所以一定更加要好好享受。

    「美得像假的一样。」她转过头去同母亲说。

    抬起头,她可以看到头等舱甲板近泳池处在举行舞会,衣香缤影,淑女的娇笑声清晰可闻。

    没上船之前,真没想到一只船上也有阶级可分,头等有头等的餐厅、游乐场、电影院与活动范围,二等客另有去处。

    小女孩总觉得头等那边总好似热闹点,于是抬头想看个仔细。

    她穿着一件过时但是精致的白色蝉翼纱舞衣,那还是她母亲三年前当红时的行头,见她长高,便让她穿,并不十分合身,但是少女秀丽身形沐浴在月色下,一头天然鬈发在微风中飘拂,实在是幅美丽风景。

    楼上甲板有人看到了。

    他手持香槟杯子,十分寂寥,也在抬头望天边的新月,忽尔看到月下有个小仙子似影子,一怔,手中杯子松跌在地。

    那是谁?

    小小的瓜子脸,大眼睛,像在看着他笑。

    他把身子向前倾一点,想看真一点,后边已经有人叫他,「刘爵士,请过来主持仪式。」

    一个中年男子也说:「爹,都准备好了。」

    他才不得已抿一抿花白的鬓脚,依依不舍地掉过头,在掌声中去办他的正经事。

    下一层的少女,走到母亲身边坐下。

    「妈,你在想什么?」

    少妇微笑:「我与你的生日在同一日,你十五,我三十二。」

    「妈,还很年轻美丽。」

    「既然如此,为什么已经没有有人找我唱歌。」

    「明年妈妈的运气便会好起来。」

    「我们已经没有钱了,怎么等到明年,房东已把我们赶出,又欠学校三个月学费,」少妇耸耸肩,「山穷水尽。」

    「不怕,」少女异常乐观,「还剩两个礼拜。」

    「是的,」少妇喃哺说:「两个星期十四天,可以发生很多事。」

    这些年来,母女俩都尚可逢凶化吉,安然渡过难关,但愿这一次运数未尽,照样能够化险为夷。

    这个时候,有人走过来向她们打招呼,「冯太太,冯小姐,你们在这里吗,真是难得的雅兴,今日月色多美。」

    说话的人,是位略嫌肥胖的中年人,四十多年纪,有点俗,有点土,也有点喜气洋洋,昨日甫见冯太太,就立刻表示了罕有的好感。

    他是一个鳏夫,现开着一间塑胶厂,两个女儿早已出阁,外孙都三四岁,身边有点钱,便想享享福。

    少妇很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加倍感慨,如果还有另外一条路走,她绝不愿意敷衍这个人。

    但是此刻少妇不想开罪他,向他点点头,「董先生,你好。」她哪里是来渡假,她是来完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董某搭讪地坐到她身边,「冯太太好像有心事。」

    少女已经看惯这种场面,识趣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海。

    这是她第一次坐船,只觉好玩,且莫管船泊了岸之后母女俩命运会怎么样,此刻的她是快乐的。

    海浪被船身冲激溅起白花,看久了少女觉得有点愉快的晕眩。

    她身后忽然有人问:「你可知道这只船驶往何处?」

    少女飞快地回答:「日本,横滨,你不知道吗?」

    那人笑了。

    少女看到的是一位头发斑白穿着礼服的男人,年纪很难猜,约五十多六十吧,也许还不止,这种绅士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

    「你一个人在船上?」绅士问。

    「不,我与家母一起旅行。」

    绅士颔首。

    剪完彩,他赶下来,只见少女还在甲板上,他心中无限欢欣,近距离看,女孩子的皮肤五官,迹近完美,一点瑕疵都没有,宛如一件艺术品。

    他不敢逼视,缓缓转过脸去。

    少女天真无限,自由自在地与他攀谈。

    「你呢,」她问:「你又是不是一个人?」把他当作身分地位平等的朋友。

    绅士微笑,「我的家人都在船上。」

    「那多好,我姓冯,你呢。」

    绅士忍不住说:「冯小姐,你像足我少年时代的一位朋友。」

    「是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他想说,那是几乎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唯恐吓怕少女,不敢出声,过一会儿只是答:「我姓刘。」

    平日叱咤风云的他,在毫无机心的少女面前,竟小心翼翼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少妇急步过来,唤道:「星星,星星,你跑到哪里去了。」

    绅士看着少女,「你的名字叫星。」

    少女点点头笑答:「是,我叫冯星。」

    少妇见到女儿,「来,我们回舱房去吧,夜了。」

    她的目光何等样厉害,一眼瞥见绅士袋角的表链,式样别致,分明是件名贵的古董首饰,她立刻着意,收敛一下,含蓄矜持地打个招呼。

    「妈,这位是刘先生。」

    「你好,冯太太。」

    没说上两句话,绅士的随从已经走过来,「刘爵士,原来你在这里。」

    爵士便向少妇与少女道别,「明天见。」他欠欠身。

    少妇抢在前头答:「明天见。」

    看着他走远,才问女儿,「这人从哪里来?」

    少女摊摊手,「我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少妇便出去打听刘爵士是什么人。

    得到的答案叫她满意,太理想了,同样是鳏夫,比起老董,刘某既有身分又有地位,高出不知多少倍,还有,那天文数字的财产,不得了不得,手指缝里漏一点点出来,已够普通人丰盛地过一辈子。

    少妇芳心忐忑,真的要交好运了吗,昨夜临别时刘某那一个深沉的眼色展示还有下文。

    她匆匆回到舱房,打算部署下一步,只见女儿正在洗脸。

    「妈妈,」少女抬起头来,「刘爵士差人打电话来,约我们到头等舱吃中饭呢,十二点派人来接我们。」

    少妇一怔,咀角微微透出笑意,渐渐笑意越来越浓,她懒洋洋地倒在床上,呵,宝刀未老,又一次被看中了,耽会儿该穿什么衣服呢,所有的家当都带在身边,可以见人的只得一套衣饰罢了,不过不要紧,人家看中的是人,不是衣裳。

    少妇立刻动手化个精致的淡妆,但不论多么小心,粉却总是不贴脸,唇上皱纹太多,眼皮也太肿。

    一边女儿已经穿好,一套水手袋,静静翻画报等她。

    这孩子好耐心。

    少妇就这样折腾了个多小时,等到有人来敲门,才勉强放下眉笔。

    母女俩由随从带着走上船的顶层,门一打开,只见豪华私人平衡舱宽敞一如大酒店的套房。

    刘爵士迎出来,「请坐请坐。」

    少女识趣地坐到一张小小安乐椅上。

    母亲与男人谈条件,她见过许多许多次,再也不觉委屈、难过、羞辱,她已引以为常,母女俩并不懂其他谋生方法。

    少妇见到这种阵仗,自然喜心翻倒,却表现得更加含蓄,以免别人把她当作掘金娘子。

    老爵士倒是诚心诚意,他取出一盒糖果送给少女,与少妇寒暄起来。

    「冯太太,」他说:「听说冯先生过身已经多年。」

    他也把她打听清楚了。

    由此可知他完全知道她是什么人。

    也好,少妇暗地里咬咬牙,不必伪装了。

    咀里答:「孩子一出生他就故世。」

    「可有十七年?」

    「那倒没有,小女才十五,长得高大。」

    爵士点点头。

    「独自带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

    少妇一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不由得有点心酸。

    「冯太太对将来,不知有什么打算。」

    少妇忽然心乱如麻,他说中了她的要害。

    她低下头,那种傍徨绝非做作,「打算?我们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倒处碰运气。」

    爵士微微笑,「吉人天相,不要紧。」

    少妇也凄惶地赔笑。

    老绅士满以为她会十分难缠,此刻看清形,少妇不过是另一个可怜人,不难打发。

    午餐准备好了。

    在桌子上,大家都没有怎么说话。

    少妇不大敢笑,怕眼角露出细纹。

    少女见老人家注视他,便朝他笑笑。

    少女很会讨人欢喜,她已经是母亲的负累,不能叫客人讨厌。

    饭毕,刘爵士说:「晚上请两位再赏脸到甲板小坐如河?」

    这上下,连少女都看出他对她们有好感。

    少妇也不再推搪,「好的。」

    「谢谢你们花时间陪我,我有小小礼物聊表心意。」

    少妇接过他递过来的盒子,喜出望外,「谢谢你才真,刘爵士。」

    他把她们送出去。

    少女把礼盒扔下便去游泳,留下少妇拆开礼物细看。母女俩收到同式的碎钻手镯,少妇忍不住把一对都套在自己腕上,她不是没收过类似礼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早已当掉卖尽。

    适才的紧张令她疲倦,她打一个中觉。

    做梦了。

    梦见少女的父亲走到她身边,殷殷地问地:「好吗,生活还过得去吗。」

    少妇流了一腮的热泪。

    在生之时,他是何等样疼惜她们母女,如今如有在天之灵,他一定死不暝目。

    当年他们夫妇何尝不是一对璧人,但是命运往往另有安排,叫人走上一条匪夷所思的路。

    十五年来吃足苦头。

    那天黄昏,刘爵士把冯氏母女转到头等舱住,居高临下,光景又自不同。

    少妇吊在半天的一颗心,像是重新归位。

    晚上他们谈得比较多。

    ——「孩子的书总得念下去。」

    「那当然,她功课可好?」

    「是个优异生。」

    「那非进最好的大学不可。」

    「从学校回来,最好有个舒服的家。」

    「没问题,你们喜欢什么地区什么尺寸尽管告诉我。」

    这不是闲谈,他们谈的是买卖的条款。

    非得小心翼翼讨价还价不可。

    要少了,吃亏,要得多,怕拿不到。

    少妇不自觉出了一背脊的冷汗。

    少女在不远处玩滚球,秀发飞扬,真正好看。

    少妇垂下双目,「有人肯照顾我们母女,真正万幸。」

    老绅士十分公道,「不必感恩,你们亦需付出十分大的代价。」

    这话是真实的。

    少妇低头不语。

    两人之间,相差三十年的岁月,叫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长期跟在他身边,听差办事,又要侍候得他高兴,并非易事。

    但是生活有了着落,女儿能够过比较正常的日子,想必是值得的,看样子,刘某是个斯文人。

    少妇额角唇边都冒出凉晶晶的汗珠,她的神情,有点紧张,有点恍惚,静态的她,别有风韵,两母女的样子其实非常相似。

    不过刘爵士的目光从头到尾没有落在少妇身上。

    他有点疲倦,缓缓站起来,「今日到此为止,明天我们再商量。

    少女立刻警觉地过来问:「你要走了吗。」

    刘爵士点点头,眷恋少女如花笑靥,他伸出手想替她理一理乱发,终于没有那么做,只静静转身离去。

    少妇看着他的背影,「倒底老了。」

    少女坐下来,「他并非那么老。」

    「你倒似对他有好感。」

    「他人不错,细心,体贴,真诚。」

    「出手的确很大方。」少妇伸个懒腰。

    少女犹疑半晌,欲语还休。

    少妇知道女儿想问什么,于是笑道:「不要担心,我会处理一切。」

    少女过去搂住母亲,大风大雨,她居然也把女儿带得这么大了,做好做歹,衣食住行都由她张罗回来,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父亲去世之后不多久,母亲也曾改嫁过一次,那是个不堪的男子,以为年轻的寡妇身边有钱,失望之后,不久便离异,母女一直过着流离生涯。

    少女说:「刘爵士看样子愿意照应我们。」

    「是的,他付出的条件非常非常好。」

    少妇想说,其实不用那么好,但随即抬起头挺起胸膛,觉得自己身价十倍。

    这时候,她看见一个胖胖的身形企鹅似向她们走来,那是那个老董。

    少妇连忙拉起少女,「快点走。」

    少女问:「为什么?」

    少妇嘀咕,「他怎么跑到头等来了。」

    立刻与少女急步往前走。

    姓董的不知趣,一边追一边叫「冯太太,冯小姐,请留步,是我呀。」

    少妇逃以加快脚步,一溜烟似去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早,少女仍去游泳。

    清晨,池畔没有太多人,少女一游便是十个塘。

    伏在泳池裙边上略作小息,她发觉刘爵士独坐太阳伞下,少女活泼地向他招手。

    她披上毛巾衣上前去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可以。」

    「要不要我把母亲叫起来?」少女一贯地天真。

    「不用了,我同你谈谈。」

    少女微笑地看着他。

    「听说令尊年少有为,是位律师。」

    少女点点头,「苦学成功,才执业两年,不幸罹病,随即去世。」

    刘爵士有点感喟,「痛失英才。」

    少女十分伤怀,「人人都那么说。」

    「你愿意继承他的志愿吗?」

    少女说:「我一定会努力。」

    刘爵士宽慰地笑,「你同你母亲是两个人。」

    少女一怔,听得出他语气中贬多于褒,「但是我长得非常像她。」

    「不,不像,我猜想你性格似你父亲。」

    「家母一向是个斗士。」少女为母亲辩护。

    刘爵士却说:「但是,她无情而你有情。」

    少女不语,她有点不悦,她极受母亲,没想到刘爵士给母亲如此评语,过一会儿她说:「我得走了,失陪。」

    年轻人喜怒形于色,真正可爱,刘爵士莞尔。

    舱房中,少妇刚刚睡醒,伸伸懒腰,想到昨夜谈到一半的协议,笑出来,嗳,男人就是男人,身分地位财势并不能控制他们原始的**,女人只要有办法,还不是把他们治得服服贴贴。

    她,当然算是个有办法的女人。

    一抬头,看到女儿闷闷不乐回房来。

    「谁惹你生气?」

    少女只是不出声。

    「好日子快来了,届时要什么有什么。」

    少女没有先头那么乐观,「他靠得住吗?」

    「谁管他靠不靠得住,银行存折牢靠就行了。」

    少女蹲下来,语气有点悲哀,「妈妈,不要这样说话,听在别人耳中,好似一点感情也无。」

    少妇一楞,随即笑了,眼神十分悲切,「感情?它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哪来那么多感情?」

    一连串的问号,把少女问得哑口无言。

    老爵士的要求太苛了,一个女子经过那么多,早已把一切感情看淡,怎么还能奢望她有真情意。

    「妈妈,」少女说:「船往回驶泊了岸,我们从头来过,倒处有工作,卑微点不要紧,我们吃得了苦。」

    少妇勉强地讪讪道:「你在说什么呀。」

    「妈妈,让我们自食其力。」

    少妇有点愠意,「我几时借过赊过?」

    少女气馁,颓然坐下。

    「你发什么脾气,人家都答应了:安家费、学费、房子、车子……」

    少女仍然发呆。

    少妇的声音又转柔,「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妈妈已近人老珠黄,作为一个教师、律师,什么都好,三十多岁才刚刚开始,但我是欢场里打滚的女子,你不明白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少女尽最后努力,「你可以找分工作。」

    少妇凄凉地说:「我找过呀,节蓄花光之后,做过工厂、餐馆、文员,哪里都有色迷迷的眼睛,哪里都有想在你身上捞一把便宜的黑手,这才咬一咬牙,跳进海里,小公主,你不会明白,你毋须明白,你甚至不用原谅我。但你必须爱我。」

    少女哭了。

    「嘘嘘,这是干什么,」少妇拍打她的背脊,一如女儿还是婴孩,「苦难快要过去,还哭?」

    那天傍晚,刘爵士派来一名律师,在舱房中与少妇又谈了很久。

    少女倒处逛。

    船上不是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她却不想结交朋友。

    她怕与人家交换身世。

    不,她并没有羞愧的感觉,她只是不想解释,既然一切苦难都由她们母女俩承担,还失复何言,还何需向任何人交待。

    她不要他人同情。

    有人悄悄蹲下坐她身边。

    少女一抬头,看见刘爵士。

    她朝他点点头,今早介蒂忘怀大半。

    刘爵士的手一指,「看到那堆人没有?」

    少女顺势一看,果然有十来廿个男女也正朝他们看来。

    「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媳妇,我的女婿,还有我的孙女孙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统统想在我身上得到赏赐,却不肯给我丝毫温情。」

    他的声音十分落漠。

    「他们想早日得到遗产,希望我早日弃世。」

    少女忽然笑了,「他们可还需等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刘爵士听了这话,犹如注射一支强心针,「真的。」

    「当然,那个穿红衣服的是你孙女?」

    「她比你还大三岁。」

    「她看上去不太友善。」

    「你不用理会她,你做得到吗?」

    少女笑,「难度更高都没问题。」

    「好孩子。」

    少女看他一眼,「你偏心于我而已。」

    刘爵士不语,这孩子聪明得惊人。

    少女低声问:「你会照顾我母亲吗?」

    刘爵士答:「只要是合理的,她要什么都有。」

    少女笑,「放心,她的要求很低,绝不会要飞机大炮。」

    「你呢?」刘爵士问。

    「我想读好书,养一只小狗,天天放学有热饭吃,以及有人陪我说话。」

    「你的要求也不高。」

    少女答:「可是一生都这样,我于意已足。」

    这个时候,律师毕恭毕敬的出来,对刘爵士说:「冯太太已完全同意,我们可以签署文件了。」

    少女的脸微微苍白起来。

    爵士进舱去,少妇矜持地迎出来。

    律师把文件摊开来。

    少妇用兰花指取起文件轻轻读出:「立约人刘余庆与冯星——」她错愕地抬起头来,「冯星?」

    她瞪着女儿,少女神态异常镇定。

    少妇沉默良久,胸头如被人重击一下。

    她再转过去看刘爵士,刘某亦静静地看着她。

    少妇霍地站起来,「你与她,你要的是她?」少妇觉得怪异得不能再怪异,荒谬得不得再荒谬,又有种被人骗入壳的感觉,急痛攻心,心绪失去控制,竟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来。

    一间房内四个人,包括律师在内,除出少妇,都知道合约中的甲方是刘余庆,乙方是冯星。

    少妇太过自信,低估了刘某人。

    律师清清喉咙,「冯太太,你要的,全在协议书里面了。」

    少女忽然也开口:「对,妈妈,你要的,全在里边。」

    少妇看着女儿,声音颤抖,「你一直知道是你?」

    问得多么多余。

    「你愿意?」

    少女轻轻答:「你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少妇跌坐,勉强看完合约,白纸上黑字一个个似会跳舞。

    合约措词非常含蓄合理,当作刘某欠冯氏母女一笔债项,协议分期偿还,条件是,期间冯星必须住在某街某宅。

    冯星未满十八岁,由母亲代签。

    少妇拿着笔,无法书写。

    少女仍以那天真的语调说:「船快泊岸,母亲,凡事想太久是不行的。」

    说故事的人的故事:

    陈佳,是一个说故事的人。

    不不,她不是说书人,说书这个行业,早已式微。

    况且,多数说书人讲的,是他人的创作:三国、水浒,丰富的情节,灵活的人物,经过说书人的技巧,使听众如痴如醉,在湖畔的冷亭,一边品尝香茗,一边听故事,消遣半个下午,真正享受。

    管它是不是艺术,已经造福群众。

    陈佳用现代方式说故事。

    她的故事,全部属于她个人创作,换句话说,她是一个写作人,她主要的作品,全部是小说。

    陈佳有许多许多读者。

    经过出版社安排,每隔一段时间,她会与读者会晤。

    她的读者群多数是十五岁至三十五岁的女性,陈佳与她们生活在同一城市同一环境,交通殊无困难。

    这一次,聚会的地点是陈佳渡假的郊外别墅,与她见面的读者四女一男,全是年轻人。

    经过介绍之后,谈谈笑笑,年轻人同年轻人很快熟络,吃过茶点,大家围着陈佳,起哄,叫陈佳说故事给他们听。

    陈佳笑说:「我不会讲,我只会写。」

    其中一名叫微微的少女说:「陈姐姐,这样吧,只说一个开头。」

    另一位叫之之,也跟着说:「请陈小姐构思起点,我们接着说下去,看看故事能否成立。」

    陈佳笑,「这叫集体创作,影视界的剧本就是从此得来。」

    之之的妹妹思恩睁大眼睛,「真的,谈谈笑笑就能赚稿费?」

    大家推她,「你也来赚赚看。」

    「陈佳小姐,」唯一的男生家康发言:「我觉得这项建议很有意思。」

    大伙见他举着右手,像是同老师说话,一本正经,神情严肃,不禁笑出来。

    陈佳想了一想,缓缓道:「故事的构思过程,十分玄妙。」

    一个短发女孩子秀秀问:「是不是靠灵感?」

    陈佳又笑,「靠翻覆思想才真。」

    之之说:「家母一直叫我们不要想太多。」

    陈佳答:「如果你是一个说故事的人,你不能不想太多。」

    「请你说一个故事给我们听。」思思恳求。

    陈佳想一想,「好吧,我把故事开头,你们给意见。」

    大家静下来,迸息以待。

    陈佳轻轻地开始讲故事:「一个月夜,大客轮的甲板上,坐着三个人,一位老年绅士,一位少妇,以及她十五岁的女儿。」

    众少年脑海中马上浮现了一幅这样的图画,秀秀忍不住插咀问:「少妇美吗,小女孩美吗?」

    之之嘘她:「当然美。」

    陈佳笑,「他们三人在客轮上邂逅,已有两个星期,绅士对她们母女非常好感,处处表现慷慨的风度,终于,少妇觉得摊牌的时间到了,暗示绅士愿意以身相许。」

    微微抢着问:「那老年人有几岁?」

    「六十出头。」

    「少妇牺牲很大,」家康说:「她的年纪不应超过三十五。」

    陈佳轻轻地讲下去:「条件慢慢都议好了,船三两天内就要泊岸,绅士这时也知道少妇曾是出过锋头的交际花,讲起条款来,十分厉害,不但希望有一笔现金保障,还要公寓房子以及花园洋房,每个月的开销当然省不了,还有,小女孩要念最好的寄宿学校。」

    家康点点头,「原来不忘女儿的教育问题,也算是难得。」

    陈佳笑:「这是开头,你们猜,结局如河?」

    秀秀一怔,「唔,结果船泊了岸,他们三个人达成协议,以后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大家一听,轰然讪笑。

    「给你写小说,找谁看,这种结局,有没有可能?」

    陈佳说:「这样身分的三个人,大抵上没有可能长期愉快地生活下去。」

    家康举手,「让我试一试。」

    陈佳笑,「请。」

    家康侧一侧头,「条件都讲好了,船到岸,少妇忽然觉得半生出卖自己已经足够,她同老绅士说:不,我情愿带着女儿去工厂找一分苦工,母女穷一点,但是问心无愧,终究一日熬出头来。」

    家康还没说完,众人的笑声比上次更响。

    ——「家康,你乾脆去写桃花源记吧。」

    「还有,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

    大家笑成一团。

    家康连脖子都涨红。

    微微感喟,「原来写故事不容易。」

    秀秀说:「情节要合理,不能与现实脱节。」

    陈佳说:「逸乐是一条蛇,被它缠上了,很难脱身,交际花会不会在盛年从良,跑到工厂去熬一分苦工呢。」

    家康说:「会!」

    思思说:「你会,她不会。」

    秀秀说:「一致通这个结局不成立。」

    家康不甘心,「不能给她一次机会吗?」

    众女不耐烦,「你恁地婆妈,就算做了作家,也不能在廿世纪九十年代生存,早被淘汰。」

    家康反唇相稽,「那么,你来说说结局。」

    陈佳笑说:「诸位,我们休息一会儿,分组讨论。」

    年轻的读者们十分快活。

    「陈小姐,这次聚会太有意思了,我们像是参予了写作计划一般。」

    陈佳问:「你们对写作有兴趣?」

    大家齐齐答:「有。」

    「这是一门相当艰苦的行业。」陈佳说。

    「家父说每一分职业都要靠用功。」

    「令尊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他们走到游泳池旁,三三两两,讨论起故事剧情来。

    之之走到陈佳身边,问道:「陈小姐,你几岁开始创作小说?」

    「廿二岁,那一年,我大学刚毕业。」

    「呵,大学里念文学系吗?」

    「不,我读的是教育文凭。」

    「开始创作是偶然的吗?」

    「相当偶然,当时只觉得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便拿起一支笔,把它们都写出来,投稿到杂志报章上去。」

    「你一共写了多少本书?」

    陈佳笑答:「量并不重要,质才值得重视。」

    「你可满意自己的作品?」

    「过得去啦。」

    大家听见之之访问陈佳,又重新围上来。

    秀秀说:「我们续不下去了。」

    思思急道:「那怎么行,故事连载到一半,没有下文,被读者骂死。」

    「读者才没有那么空骂你,读者唾弃你才真。」

    陈佳觉得与他们相处,也得益良多,这一代的年轻人聪明,活泼,刁钻,不容轻视。

    「结局倒底如河呢?」微微问。

    「真没想到创作故事这么难。」

    「看故事最享受最写意。」

    「才怪,看到劣等故事,读者活受罪。」

    这个时候,之之似欲言还休。

    陈佳注意到,便鼓励她:「之之,你好像有答案了。」

    之之犹疑地说:「请各位不要笑我。」

    「不,我们不笑。」

    之之便说下去:「他们三个人上了岸,住到一块儿,开头感情并不融洽,少妇曾经想过要离开绅士,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得他们患难见了真情。」

    「什么事?」

    「绅士生意失败破产,少妇拿私蓄出来,帮他恢复名誉。」

    「又来了,天方夜谭。」

    「不是没有可能的。」

    「宇宙间什么都有可能,写出来不好看,就没有可能。」

    陈佳鼓掌,「这已经是写作人的座右铭。」

    「之之,你的结局太过陈腔滥调。」思思说。

    「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没有,我如果有,我就是一个作家。」

    陈佳觉得这一班年轻人可爱得无以复加。

    「我们明天可不可以再来?」有人问。

    「天天来,陈小姐不用写作乎?」家康说。

    「下次又该轮到第二班读者来开研讨会了。」

    「陈小姐,见面的时间太短,不过瘾。」

    微微与之之表示不满。

    陈佳赔笑,「我实在无法抽出更多的时间。」

    「我们懂得。」

    天色已微暗,该告辞了。

    他们鱼贯离开别墅,陈佳在门口送他们。

    家康忽然转过头来,「陈小姐,我们把小说的结局写出来寄给你好不好?」

    陈佳说:「好极了,限时一个月时间,三十天后,我们再见面,届时,我也把这个故事的结局说出来。」

    年轻人欢呼起来。

    「我会让出版社与你们联络。」

    「谢谢陈小姐。」

    他们散了会。

    陈佳回到客厅,女佣正收拾杯盏。

    曲终人散的感觉比较落寞,陈佳多多少少有点感触。

    她坐下来,看着窗外紫色的天空。

    背后有声音传来:「孩子们都走了?」

    陈佳抬起头,看到她的未婚夫程中正自二楼扶梯走下来。

    她对他笑笑,「你呢,工作进度如何?」

    「我这分工作又不必讲感性。」程中是电脑程序编写员。

    「我们的喧哗有无打扰你?」

    「二楼听不见。」

    程中坐到陈佳身边。

    陈佳看着自己双手,「我们玩了一个游戏。」

    「呵,是什么游戏?」

    「我把一个故事的开头告诉他们,叫他们续下去。」

    程中一呆,「什么故事?」

    陈佳停一停说:「我的故事。」

    程中有点震荡,「为什么,为什么把私事告诉人家?」

    陈佳不语。

    「隔了这么些年了,你应当忘记。」

    「但事实我并没有忘记。」

    「至少假装忘记,陈佳,这样会对你有好处。」

    陈佳抿一振唇,「孩子们要我讲故事,一时哪里有题材,情急之下,便只好说自己的故事。」

    程中仍不以为然,「以后不要见读者了,人与人之间,维持适当距离最好。」

    陈佳笑笑,「读者最可爱。」

    程中说:「可恶才真,需素无穷。」

    「他们才是我真正的老板,」陈佳笑,「当然有权这样做。」

    「陈佳,让我做你的老板如何?」程中试探未婚妻。

    「不,我发过誓,成年以后,我要自力更生。」

    「你太过耿耿于怀了。」

    陈佳说:「暂时不谈这个,让我们出去吃饭。」

    「来吧。」

    故事原来是说故事的人本身的真实故事。

    读者们可不知道这一点。

    故事要有三个人,陈佳不可能是绅士,也不会是少妇,那么,她是那个小女孩。

    照陈佳的年龄推算,故事发生在十多年前,一只豪华客轮上。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当下,陈佳似真正把往事丢下.与程中渡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回到市区的公寓,卸了妆,坐在露台上,自觉不枉此生,知乐常乐,事业与感情进展都十分理想,于愿已足。

    陈佳吁出一口气,上床休息。

    她没有时下一般干文艺工作的人的坏习惯,她不用服药睡觉,很快就憩着,陈佳时常笑说这是她最最得天独厚之处。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梦中的陈佳,已经成年,她似刚刚下班回家,看到房门口一叠湿内衣,是她出门前浸在盘中打算洗涤的,又被她母亲扯出扔在那一角示威。

    在梦境中,陈佳忽然忍无可忍,怒火中烧,她冲入房中,把她母亲揪出来,推翻在地,顺手取起身边一支木棍,兜头兜脑向母亲击打,血花四溅,一边嚷着:「你不尽责任,你不尽责任。」

    在这个时候,陈佳惊醒。

    她额角背脊爬满冷汗。

    丑陋的往事如一条巨龙,惊醒之后到处肆虐,陈佳深深后悔,程中说得对,忘记它,只有对她好。

    她起床点着一支烟。

    母亲已于三年前去世。

    在这之前,她们也已有十多年没有见面。

    事实上,在轮船泊岸之后,陈佳再也没有见过她。

    十五岁之前,多次,母亲一闹情绪,就乱扔乱摔她的衣物,一边喊「我的罪孽满了,我的罪孽满了」,一边把陈佳推出门去赶她上街。

    陈佳从来没有动过气。

    她一次又一次默默忍耐,渡过最黑暗的童年。

    十五岁之后,没有人听过她提母亲这两个字,连她都以为已经忘记这个人。

    但是今夜证明她并没有淡忘,伤痕历历在目。

    陈佳惆怅,看样子她终身都无法不背着这创伤的十字架。

    最坏的一次,母亲取出利刃,咬牙切齿要赶她走,即使如此,陈佳也没想到她恨这个妇人恨到要置伊于死地。

    噩梦太恐怖了。

    天渐惭亮,陈佳又得展开一天的工作。

    下午三点半,程中照规矩自办公室给她电话,同她说两句话。

    陈佳说:「我很想念你。」

    程中答:「我也是。」

    然后她带着微笑出门到图书公司去。

    推广经理同她说:「见小读者的计划非常成功,其他书商纷纷跟进,我们又一次带领潮流。」

    陈佳说:「怪累的。」

    「喔唷陈小姐,现在干写作,也不能尽躲在深闺不见人呵。」

    陈佳笑笑,生意人都一个心思,赚钱最重要,巴不得写作人上台去兼职唱歌跳舞。

    「过两个月我要出埠。」

    「小姐,交足了稿子,我管你去南极洲。

    过两天,陈佳的情绪似乎平复,生活恢复正常。

    心波上激起的涟漪渐渐消失。

    这个时候,小朋友们的稿件却纷纷寄抵出版社。

    记得吗,陈佳叫他们把故事的结局写下来,果然,他们真正对写作有兴趣,每个人都纪录下不同的答案。

    陈佳本来不想拆开他们的信件,但失信于人,倒底不是一个好习惯,她把各人的稿件细阅。

    文笔当然不大成熟,陈佳边看边莞尔。

    五个小朋友,有五个不同的假设。

    家康始终坚持交际花会得改过自新,他为人乐观热情,深信人间充满光明。

    思思的答案有点离奇,她写那少妇在邮轮上偷窃了老绅士大笔金钱珠宝,继而失踪。

    微微独门心思,写到三人在船上最后一个晚上,老绅士忽然发觉小女孩是她的亲孙女儿。

    陈佳很欣赏他们的心思。

    她把稿件交给总编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老总一怔,叫起好来。

    他打算把所有的结局都刊登出来。

    「陈佳,你写一万字的开头,我们将此游戏公开,读者会开心得昏掉,以后,我们订期举行这个猜结局游戏。」

    「我不喜哗众取宠。」

    「陈佳陈佳,脑筋不要太古板,对,别忘了写你那篇结局,好让读者对照。」

    为什么不呢,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已经欲罢不能了。

    她与小朋友的聚会,如期举行。

    陈佳在别墅门口等他们,「时间过得好快。」

    小读者们大大不以为然,「还说快呢,望穿秋水,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

    大家进屋坐下,一次生两次熟,都觉得宾至如归。

    微微说:「陈佳姐姐真随和,我们一点压力都没有。」

    「是呀,陈小姐没有架子。」

    听到这样由衷而天真的赞美,陈佳笑了。

    「陈小姐,看过我们的作文没有?」

    「都拜读了。」

    「写得怎么样?」

    「算不错了.难为你们,将来都会刊登出来。」

    「哗!」他们齐齐叫起来。

    秀秀问:「哪一篇最好?」

    「不相仲伯,」陈佳说得很技巧,「水准平均。」

    之之笑,「陈小姐的意思是,大家都普普通通。」

    家康说:「我参加那么多课外活动,最有意思是这一趟。」

    「对,」之之想起来,「陈小姐,你可以把你的结局告诉我们没有?」

    「对,」大家一起嚷:「洗耳恭听。」

    陈佳犹疑,「我的结局,不一定比你们的好。」

    「怎么可能,陈小姐,你是我们最崇拜的作家。」

    微微笑,「秀秀的废话最多,陈小姐,请快把故事的结局说给我们听。」

    陈佳抬起头,喝一口咖啡。

    为什么不呢,她已经创作了成百个故事,这不过是另外一篇而已,人世间何处不是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故事。

    「好,我说。」

    大家立刻静下来。

    陈佳用她那不徐不疾的声调说:「当下,条件都谈好了,少妇对一切都十分满意,没想到误打误撞,登上轮船,得此奇遇,她有点踌躇志满。」

    「噫。」之之太息。

    众有同感,有些人,就是自甘堕落。

    「少妇说:一上岸,马上把小孩送去寄宿。这时,老绅士扬起一条眉毛,什么,她去寄宿?不,太太,你错了,你搬开住才真,我付出这么庞大的代价,不是为你,而是为她。」

    小朋友们听到这里,瞠目结舌,只觉混身汗毛竖了起来,楞楞地看着陈佳。

    过许久许久,大厅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勇敢的思思第一个说:「不,不可能。」

    家康更加困惑,「陈小姐,这根本不是你一贯笔法,你的故事中,没有这样丑陋的角色。」

    微微惊问:「我有没有听错,老头看中的的是十五岁的小女孩,要用金钱把她买下来?」

    陈佳再也没有说什么。

    秀秀说:「我不接受这个结局,」她脸色都白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对,太残忍,接受不来。」

    「女孩的母亲不会答应,陈小姐,决说呀,女孩的母亲立刻大怒拒绝。」

    陈佳没有出声。

    陈佳微微一笑。

    大家又噤声。

    陈佳终于说:「对,你们说得对,少妇立时拍案而起,痛骂老人,拉着女儿走开,再也没有与老人说一句话。」

    小读者们松下一口气,一齐豉掌。

    「这才是陈佳式结局,好极了。」

    「是呀,与我们的作文高下立分,有悬疑有刺激。」

    「陈小姐的作风一向善恶分明。」

    陈佳又笑了。

    读者们的口味,不难捉摸,真善美作品,必受欢迎。

    她捏一把汗,总算把他们敷衍过去。

    那天,聚会结束,读者们更加恋恋不舍。

    程中坐在游泳池边看着她。

    她端张藤椅,坐到他身边。

    「你都听到了?」她问程中。

    程中点点头,「你并没把真实结局告诉他们。」

    陈佳笑笑,「他们不会接受。」

    「是,」程中同意,「真实世界里发生的事,比起小说,更离奇更曲折,更巧合更荒谬。」

    陈佳吁出一口气,「各人的遭遇不一样,也许,他们一辈子都幸福得不食人间烟火。」

    「可是,那样缺乏生活经验,又哪里写得出好的作品。」

    「也不是每个人喜爱写作。」

    陈佳抬起头,看到一轮满月正升上天空,这一夜,与若干年前的那一夜,一点分别都没有。

    陈佳记得清清楚楚,她母亲张大了咀,瞪着眼睛问:「为她,为这个小丫头?」

    陈佳看着老绅士欠一欠腰,非常讽刺地答:「是,为你的女儿,太太,你的经验阅历,对我来说,是太丰富了一点。」

    陈佳惊恐万分,面如土色,年轻的她约莫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盼望母亲拂袖而去。

    但是没有。

    母亲狰狞地笑,「好,上岸就把她交给你,一切条款不变。」

    说完了,她离开甲板。

    剩下陈佳与那个老人对坐。

    老人忽然温柔地问小女孩:「你呢,你又有什么要求?」

    陈佳悲哀但清晰地答:「我要求永远不要再见到她。」

    多年前的往事了。

    还是忘记的好。

    况且,读者才不爱看这样丑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