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散发(1/2)

    网:

    我认识她,在一个舞会。

    每个女人都穿露背装,厚底鞋,拔光了眉毛,搽红了嘴唇,她是不一样的,她穿一条白丝的长袍,一张脸没有一点点化妆,长发自中分开,瀑布般地撒在肩上。

    这么美的头发。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头发。

    她一点化妆都没有。没有穿胸罩。没有做作。

    她看上去象一朵莲花,然而她的眼睛,带点邪气,又不太象一朵莲花了,我该怎么形容她呢?我想不出什么适当的字句。

    我看牢她。

    隔了人群,我看牢她。

    这个舞会里的客人太多,明星,名模特儿,画家,作家,凡是出点名的人都来了。这是纪念一张报纸二十周年的酒会。而我,我自己开了家小小的广告公司,所以我也是座上客之一。

    我注视看她。

    她却没有看任何人,她坐在一张丝绒沙发里,捧着一杯酒喝,喝完了一杯又一杯。事实上她喝了很多,她有点醉意了。

    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跑过节与她说话,她没理会,那个男人似乎是一个明星。她没有理会他。

    然后我看到她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当着那么多的人,她哭了。她的眼泪缓缓地流下她白玉似的脸颊,她哭了。

    我忍不住,我掏出了我的手帕,我走过去,我递上我的手帕,她接了过去,擦干了眼泪,放下了酒杯。

    我说:“我送你回去。”

    她站起来,脚步有点不稳,我扶了她一下,她拂开我的手。我再扶她,她没有反抗。

    我们离开了那个酒会。外边天气有点凉,而且风大。

    她那件白色的丝袍被风吹得贴着她的身体,她不是那种大胸脯的女子,但是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性感的女孩子。她是那么美,她那种神态,那种茫然的神态。

    我说:“我的车子在那边。”

    如果她以为我开的是一辆麦塞底斯,或是积架,她就错了,我只有一辆小小的福斯威根。

    她听话地上了车。

    我问她,“住哪里?”

    “落晖道,十号。”她答。

    她还没有喝醉,她的头靠着玻璃窗,没有看我。

    我说:“女孩子不应该喝酒,尤其不该喝烈酒。”

    她笑了,雪白的牙齿,有一颗特别尖的犬齿。

    我看着她。她是这么的美丽。

    我把车开到落晖道十号,那是一间老大的洋房,西班牙式的红顶,几十株冬青树。

    “你的家到了。”我说。

    她推开车门,然后回过头来,她说:“我叫王如璋。明天有空喝咖啡?”她看着我。

    她的酒意完全消除了,眼神清澈如寒星。

    我伸出手,我说:“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看我的结婚戒子。”

    她一怔。但是她没说什么。

    “我不能与你喝咖啡,我是一个规矩的男人。”我说。

    她转身,回去了。

    她推开黑色的雕花大铁门,风还是很大。今天的风真是很大,她的白色衣服又贴在身上了。

    我甚至已忘记了她的名字。

    第二天我到公司去。我知道她的身份。她是王中川的独生女。王中川有一间银行,一间报馆。他不是本地最有钱的人,事实上他也不是本地的大名人,但是他已经有足够的一切了。王如璋是他的独生女。

    她一个人坐在她父亲报馆的酒会上,哭。

    她为什么哭?

    我不明白,一个天之娇女,哭了,在那么多的人面前,然后还叫我去喝咖啡。我不认为这是奇遇。这是绝对不是奇遇,我只是觉得怪异。

    过了没多久,我就把这事情忘了。

    然后我接到了上个电话,我的女秘书接进来的。

    “谁?”我问。

    “她不肯说。”女秘书说。

    “她?”

    “是,一个女子。”女秘书。

    电话接通了,一个低沉而好听的声音问:“丹尼?”

    除了我的妻子之外,没有人叫我丹尼。

    “是。”我说:“哪一位?”

    “我姓王。王如璋。”

    我的记忆完全回来了,雪白的长袍,一头乌发,玉似的一张脸——“王小姐。”

    “你记得我?”她问。

    “记得。”我说;“那天是我送你回家的。”

    “是。”她问:“有空喝一杯咖啡吗?”

    我笑了,我看看表,“你只有法律说已婚男人不能与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喝咖啡吧?当然,我警惕自己,千万要控制自己。我结婚七年了,我有两个孩子。”

    我拿了外套,然后我乘电梯下楼,一进那茶厅,我就看到了她,她对着我笑了。

    雪白的衬衫,雪白的粗麻裤,这么热的天气,她身上纤尘不染,滴汗全无。她不是生活中的女人,她是神话故事里的女人。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啤酒?”我问:“你总是喜欢喝酒。”

    她笑笑。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她。

    “很容易,这个地方是这么小。要找一个人很容易。”

    “你甚至叫我丹尼。”我笑。

    “你真的结了婚?”她问。

    “当然真。”

    她看着我,“你不象个结过婚的男人。”她说得很认真。

    我笑,“结婚又不在额上凿字,当然看不出来。”

    她也笑。

    “你找我,只是为了一杯咖啡?”我问。

    “是,”她说:“谢你那天送我回去。”

    “今天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今天不必要,”她指指茶厅的长窗外,“家里的车在等着我。”她告诉我。

    我看向窗。是的,我看到辆RR的银影型。

    我说:“我只开了一辆福斯威根。”

    “但是你很快乐,是不是?”她问我。

    我点点头。

    “你有妻子,有儿女,有一间赚钱的广告公司,你是健康的人,一个快乐的人,我羡慕你。”她低下了头,她的睫毛闪动着,“你幸福。”

    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说这样的话呢?我不明白。我只不过送她回家而已。但是我觉得与她在一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新感觉,甚至乎有点邪气,但是我喜欢与她在一起喝咖啡。

    “你只有一个小时。”她说:“四十分钟过去了。告诉我婚姻生活是怎样的?你今天回家,会不会对你妻子提及我?”她很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不,我不会告诉我妻子,我不会告诉她,我在下午与一个美女喝了杯咖啡。为什么呢?我很低怕烦,所有的男人都怕烦。

    她笑了,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猾,“你不会提,是不是?我猜对了。所以我不要结婚,丈夫们,丈夫们都是一样的,嫁给他们,为他们劳心劳力,然后一个女人打电话上去,那个丈夫就下来了。喝一杯咖啡?”她笑了。

    她笑得这样讽刺,我觉得愤怒,是否因为她说中了我的心事呢?是不是呢?七年的婚姻,没有使我厌倦,却使我觉得有如刻板文章。

    所以我下来喝一杯咖啡?

    或者我的精神需要调剂,但我决不会再与这个太过分聪明,奇怪的女孩子在一起。

    我站起来,“我的时间到了。”我说。

    她笑笑,毫不介意我的无礼,她伸出手道:“请。”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发出相撞声。

    我付了账,愤怒地出了茶厅,我走到停车场,开动了我的车子。我觉得我笨,这个女孩子比一只狐狸还要狡猾,今天我让她作弄得这么尴尬,几句话就把我逼得下不了台。

    太厉害的女。

    她能有几岁?二十一?二十二?

    而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个听话的女子。我说一,她是一,我说二,她是二。她有点钝,然而不失为一个好妻子,我对她忠实,我想我是爱她的,而她,毫无疑问地爱我。或者她不清楚什么是爱,但是她对我是死心塌地的。

    她与王如璋是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我应该说什么呢?我根本不应该将她与王如璋比较。

    那一天我回了家,我是沉默的。

    第二天一早,王如璋熟悉的声音又来了。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居然有点喜悦。

    “我知道,”她说:“我在勾引你。要不要去兜风?”

    我是这样地吃惊。我真应该顿时当机立断地挂上电话,但是我受不了这样的引诱。

    “为什么选上我?”我问。我问得很低沉。

    “你吸引我,我从来没有追求过有妻子的男人。”

    “你觉得好玩?”

    “是的,好玩。”

    她的坦白使我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样?你可出来?”她挑战似的问我。

    她是这样挑逗,使我沉不下气,我到底是一个男人,她这样公然来惹我,我不相信吃亏的一定是我,但是我毕竟是有理智的人,我不可以跟她去胡作胡为。

    “请你找另外一个人去玩吧。”我断然地说。

    “多么好的丈夫!”她在电话那边格格地笑。

    我说:“王小姐,象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尊重自己一点,也尊重别人一点。”

    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柔得象一片水。“也应该少喝酒,是不是?你为什么吸引我?因为你从不听我指使。因为你存心教训我。”

    “但是我不好玩,人与人之间,不该提到这个‘玩’字。”

    “你的教训又来了。”她说。但是这次她没有笑。

    她的态度好多了。

    我说:“好好学乖一点。”

    “与我去兜风?我答应你会乖。好不好?教我。从来没有教过我,他们都当我是一个孩子。”她的口气,也的确象一个孩子,一个很纯洁的孩子。

    我叹了一口气。

    我是堕入情网了。

    不是情网,只是一张网,一张很奇怪的网。

    “陪我去兜风,”她的声音软得使我酥迷,“好不好?然后你可以一直教我做人的正当方式。你可以教我,我相信你可以教我。”

    “你——”我说不下去了,“太多人宠坏你了,我不想这么做,我不要宠你。”

    “你没有宠我,”她低声说:“我在苦苦求你,是不是?我只请你出来兜风。”

    “你要见我?”我不相信地问:“想见我?”

    “是,我要见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

    “你在什么地方?”

    “在楼下。”

    我笑了。“你何必这样?你只要一招手,就可以找到两卡车的男人,何必一直在楼下等我?”

    “我爱你。”她说。

    “不!”

    “是的。别问我为什么。”她突然挂断了电话。

    我呆住了,我坐在椅子里呆了十分钟,然后我拿了外套,按了电梯,飞快地下了楼,她站在门口。

    天在下雨。

    她的裤管下半截都湿了,手上拿着一把油纸伞,她在微笑。她的头发上面在滴水。

    “我的天!”我说:“你会生病的。”

    “我不怕。”她说:“我不怕。”

    “王小姐。”

    “不要叫我王小姐。”她说:“我算是最低的要求了吧?”

    我叹口气,“真该有人好好地把你揍一顿,你的车在哪里?”我问她。

    “就在街角。”她愉快地说。

    她拉起我的手,拖我到街角,我看到一部黄色的莲花,已经被交通警察抄了一张牌在那里。

    她开了车门,门根本没有上锁,我只好坐进车子里去。

    天啊,我问我自己,我在干什么?坐在一个陌生女孩子的跑车里,与她去逛?我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我家里有一子一女!我一定是疯了。

    她开动了车子,一阵风吹动了长发,发梢拂着了我的脸,一阵痒。在那一秒钟里,我忘了我的身份。

    车子象飞一般似地冲了出去,我只听见引擎的咆吼声。

    她把车子驶上半山,兜了一个大圈子。这的确是一部好车子,她的驾驶技术也是第一流的。紧紧的皮手套绷在她的手上,穿一套上身连长裤的紧身衣,黄得耀眼,只是湿了一大截,刚才淋了雨,为我淋的。

    跟她坐在车子里,我忘了一切,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忽然之间,我觉得抓住了一点前所未有的东西,从王如璋身上我找到了青春、动力、活泼!

    她才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活生生地存在世界上,为了她自己而活,喜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是为了其他一切,不是为了银行存折,不是为了闲言闲语,不是为了繁文俗礼。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直截了当的人,为了她爱的一切不择手段地争取。

    她可真的爱我?如她所说。

    忽然之间,我渴望得到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爱。

    然而我并不相信她会真的爱我。这是她的习惯,她的口头禅吧?但是我听了,还是这么的受用。

    到底她是一个美女,到底这话是从她嘴里出口的。

    她说她爱我。一个举手可以召到几打男人的女孩子单单看中了我,这感觉使我有前所未有的快乐。

    车子停了,我认得那是她的家,落晖道十号。

    “进来?”她问。

    我跟了她进去。我自然跟了她进去,反正已经来到这里了,不进去还干什么?

    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穿白制服的女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带着我上楼,在梯间她忽然转身,凝视着我,她与我的距离是这么的近,她了我的鼻子。

    她的嘴唇是柔软的,炎热的,我推开了她。

    我是一个有家室的人,我有一子一女,我有妻子,结婚戒指此刻还套在手指上。我轻轻地推开了她。

    我说:“你到家了,我还是回去的好。”忽然我退缩了。

    她在楼梯间坐下,并没有说话,并没有求我留下,但是她看着我。她为我淋湿了身子,她为我等了那么久,她到底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吻吻她的脸,我说:“乖一点,明天我再来陪你喝咖啡。”

    她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好象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我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

    我转身走了,是那个白衣佣人替我开的门。

    我叫了一部车子回家。我心里竟没有一点点犯罪的感觉,我只觉得快乐,无比新鲜的快乐。到了家,妻来开门,我竟没有抬起我的头看她,我匆匆吃完饭,心里充满了王如璋的影子,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

    我无法把她在我心里除掉。

    每天下午,她会与我来吃一顿茶。

    我看到她的脸,我觉得有无限的欢喜。这种欢喜在别的地方是无法得到的。我要见她,我要继续地见她。

    我有时与她到沙滩上去坐半天,漫无一人的沙滩。我与她去跳舞,无论什么曲子,我们总是慢慢地跳。我们去看电影,手拉着手。

    是的,我想我已经开始爱上她了。

    我们约会着,我渴望见她,甚至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见她。

    然后她说:“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

    “离婚?”我问她。

    “我没有说离婚。”她狡猾地道:“如果你爱我,你该知道如何选择,是不是?”

    “我需要你。”我坦白地说。

    “你不可能有两个妻子,对不对?”她说:“通常一个男人只可结一次婚,作一次选择,然后——除非象你说的那样,离婚。”

    “但是我的家庭,我的子女——”

    如璋笑,“那是你的烦恼,你的烦恼,丹尼,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是自由的,你该知道你应当怎么做。“

    我不响。

    她太聪明了。

    我说过很多次,她太聪明了。

    然后我的副经理跟我说话了。“你与王中川的女儿做朋友?”他问得很巧妙。他是我的老同学,他了解我,也相当地同情我。

    “是的。”

    “你太太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离开这个女孩子。”他说。

    “为什么?”

    “她不是你的情人,老大,你误会了,她在玩你,把你玩得一愕一愕的,你还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出名的大众情人,玩一个数一个。”

    “她没有必要选中我。”我说。

    “有,因为你还象一个孩子,她可以把你玩弄在手掌之上,这还不够过瘾?”

    “我不相信!”我说:“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象你这种旧脑筋,还一直以为女孩子会吃亏?你在做梦,她就是为了玩,象看一场电影,象跳个舞,你一直以为她真的看上你了?别发疯了?你有什么好?你钱赚得多?你英俊?你学问超众?她会爱上你?你唯一的优点就是够傻。算了吧,丹尼,玩过就算了,你以为你回家与老婆离了婚,她会嫁你?你凭什么娶她?她坐的是莲花跑车,家住西班牙式洋房,身上衣服单一件就要了你一个月的收入,她父亲家财将来都是她的,我告诉你,这种女孩子吃巧克力都要吃‘莲特’的,你以为她会陪你啃面包?浪漫是形式上的,不是实际上的,明白了吗?”

    “或者——她爱我。”

    他耸耸肩,“不是没有可能的,亿万分之一的机会吧。”

    我不出声。

    “趁早离开她,好不好?等她把你摔掉,等她玩腻了你,那多没有意思?”

    离开她?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她。

    但是我的朋友或者也说对了几分。是的,她会爱上我吗?她一开头便说:“我想玩。”

    她是这么地坦白,坦白得简直不象话。

    她没有骗过我,她的确从来没有骗过我。

    于是我说:“跟她在一起,她的生活正常了,她不再夜归,她不再喝酒,她不再胡天胡地。”

    “这是你对她的帮助?”他问:“你居然相信这些?”

    我相信是的。

    “离开她,想想你的家,你的子女,要恋爱,现在也不是时候了,是不是?”

    是的。

    我离开她,或者是明智之举,趁现在还没有泥足深陷,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从开头便知道,我们是没有结果的。

    我发了一个誓,告诉女秘书,以后王小姐来的电话,一概推掉。

    现在是太迟了。为了她而毁掉我的婚姻?妻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孩子是没有罪的,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一个男人占有两个女人,是可鄙的。不管如璋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我都要对她公平一点,我不见她,对她也有好处,绝对有好处。

    我觉得痛苦。

    我的女秘书告诉我王小姐天天打电话来。我没有理会,损失在我,我难道还可以碰到一个象她这样的女孩子吗?不可能。

    但是如璋,她永远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真的,我有什么优点呢?我甚至是这么懦弱,我甚至失去了勇气,没有胆子去攫取我需要,我心爱的人。我配不起她,我希望她明白。

    但是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这样快乐的短暂日子,令我一辈子难忘。

    与她在一起,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我觉得自己象一只蝴蝶,完全自由。

    她是一只蝴蝶。

    她寂寞。但是寂寞对她来说,也是浪漫的。她无聊,但是这种无聊对她来说,是自寻的,我怎么能够比得上她呢?我终日为了生活营营役役,战战兢兢,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家,为了许多奇怪的事。

    但她是无牵无挂的,我凭什么追上她?

    有两个星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我消瘦得不象样子。

    然后有一天,我上班,看见写字台的花瓶上插着一大堆玫瑰,两打、三打,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朵,反正都是玫瑰,玫瑰。

    我呆住了,我转过身来。

    女秘书说:“王小姐一早送来的,她说她明白了,但是她要告诉你,无论怎么样,她是——真的。什么意思呢?她是真的?”女秘书觉得不解。

    忽然之间,我抓起了电话,我拨号码,但是我的女秘书说:“王小姐乘飞机到别处去了。”

    “几时回来?”我匆促地问。

    “不知道。”

    我放下了话筒。

    走了。

    整间屋子都是玫瑰花香。

    写字楼里插满了这么多的玫瑰,不配,正如我不配她一样。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分别?是假的,玩过便算了,是真的,她离开李,对谁都好。

    她应该碰上一个旗鼓相当的男人,而我,我算什么?

    我卑鄙得不敢告诉我妻子,我曾经爱过另外一个女孩子。我应该说,在我认识如璋之前,我大概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现在我知道了。

    我捧起了一束束玫瑰花,轻轻地嗅了几下。

    她是一个如此狂热的女孩子,送花不是一枝两枝,而是这样的一大捆。

    她撒下的网,是这么又细又密,直至我八十岁,我想我也不会忘记,我曾经认识过这么一个女孩子。她说好爱我,她说过。

    叫我讲什么呢?

    我空虚地坐下来。

    无论她怎样寂寞,无聊,她是一只蝴蝶。

    而我,我是一个凡人,天天被困在四面墙内,我的办公厅,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算是什么?我认为我的做法是对的。我离开她是对的。

    不然没到两个月,她就会对我厌倦了。

    而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快乐的回忆可言?现在,我乐意被她的网罩住,她那张网,是柔软的,甜蜜的,舒适的。

    母亲的男朋友:

    无论怎样,我都不相信赵宛是个坏孩子,她有异于一般孩子,但不是坏孩子。

    每个人生下来的资质是不一样的,越是聪明的孩子,越是难以相处,他们看到的

    比别人多,想的也比别人多,加上触觉敏锐,很容易受到伤害,形成孤僻与不合群的性格。

    另一种外向型的聪明孩子又因缺乏耐性而显得调皮搞蛋,过分活泼大胆,也令人头痛。

    赵宛则有时内向,有时外向,在学校里很不受老师欢迎,不管她的功课如何,便将她编入丙班。

    当时我想,以她平均八十分的程度来说,编入乙班也委屈她,但我不是她的班主任,不能说话,这个年头有强烈正义感的人往往就是好事之徒,我不愿意为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担上太大的关系。

    在学校里,我是学生口中所谓「新派教师」,比较受欢迎,因此招过非议,被老一派攻击,但是我有我的想法,仍然依然故我,校长也默许这种作风,学生乐意同我亲近,日子久了,老一派也就无话可说。

    在学校里我有许多朋友,赵宛是其中之一。

    与众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赵宛是明显的例子。

    但可以预知的是,我这数百个学生之中,如果谁会有什么特殊成就的话,也就是赵宛。

    这个女孩子艺术家脾气早已成了形,喜欢画画,也喜欢写作。

    她给我看过她的作品,是一本插图的散文集,手抄本,附着她的水彩画,精彩绝

    伦,我看得爱不释手,认为是「少女的梦想」类作品中最好的一本,将来有机会是可以出版的。

    她很慷慨的送给了我。

    她还继续创作。

    我们很谈得来,她绝顶聪明,记性好,又会得鉴貌辨色,很懂事,但是跟所有聪明人一样,她的脾气奇坏,而且不用功。

    老师有什么行差踏错,她当面会讪笑,又不大跟同学来往,是个相当孤僻的孩子。

    教务主任把赵宛叫去教训的过程是很有趣的。

    赵宛形容给我听:「她取出一面镜子,叫我照自己的样子,我只好顺她的意,看看镜子中的自己。」

    「她说:『妳看妳,多么傲慢、多么丑,多么缺乏爱心!』」

    「我也不跟她分辩,点点头,噫,这个老太太对我的观感如何,我实在不关心,但我不能与她顶撞。」

    「她又说:『妳自己能干有什么用?要帮助同学呀,教他们做功课,参加各项活动,他们有不明白的,妳要带动他们。』」

    「我拚命唯唯诺诺,答应每星期做三次义务补习老师,又说会改变我骄傲的态度……可是最好笑的部分还没有来呢,老太太满意之后,又取出那面小镜子,叫我照自己。」

    「这次她说:『妳瞧妳,现在漂亮得多了。』」

    「笑死我,现在干么?演译伊索寓言?」

    赵宛笑得不可开支。

    我觉得教务主任离了谱,神经兮兮的要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其它的同学功课不好,关赵宛什么事?赵宛有什么义务要帮别的学生补习,她态度傲慢,可以与她谈,取小镜子出来,我就不明所以然。

    「老土,老套。」赵宛说。

    我承认这是三十年代的作法。堕落是由本性与环境造成,与一面可以照得见面孔的小镜子无关,她想法真落后。

    我说:「忘记她,妳差一年就毕业了。」

    「是的,」她戏剧化的说:「别了母校!」

    赵宛常常在周末来探访我,与我短聚一阵。

    她的家境很好,父亲是个极有名气的西医,但是双亲离异已经十年八年,她父亲现在与一个女明星住在一起,她觉得分外的寂寞,男朋友很多,但老嫌他们蠢。「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她形容。

    她想考美国东岸的一间美术学校。

    她问:「念不念美术?」

    「家境宽裕,念美术最理想。」我说:「女孩子念美术气质最好。」

    「我也这么想。」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妈妈有男朋友。」

    「那也很应该。」我很开通。

    她的母亲能有多少岁?不会比我大很多。

    「妈妈三十九岁了。」她说:「男朋友跟她差不多年纪,但从来没结过婚。」

    「什么职业?」我好奇。

    「是一个画家。」赵宛彷佛非常向往。

    「呵。」我顿时失望。我一向对艺术家没有兴趣。

    「他是那种很吃得开的艺术家,不是潦倒的,我与他很谈得来。」

    这是必然的,赵宛与这类人一定谈得投机,物以类聚,可以想象她将来也是干艺术这一行。

    我笑说:「但是艺术家一吃得开,立刻沦为商人,多窝囊,这一口饭不易吃。」

    「我倒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可惜妈妈不常叫我跟他们见面。」

    「不怕,最坏的时间已经过去,妳已经成长,不久就要独立地到外国读书--新环境、新朋友、新天地,到时妳可以忘记一切不愉快,包括教务主任的小镜子。」

    她大笑。

    她那样有财力物力支持的青春真正好。

    我并不替她担心。

    我不是五十四岁的教务主任,我一向觉得孩子们有他们宽广的天地,他们的新世界美丽得不是我们可以想象,吃苦或是享福,一切是注定的,哪由得我们说什么。

    话虽然这么说,但当赵宛说及她母亲男朋友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也不禁好奇起来。

    那位男士叫卜少奇,从事设计工作,听赵宛说来,简直是位「有型士」,银灰色头发、高朓身材、衣着时髦、谈吐风趣,他自己开着画廊以及设计公司,所以工作没有时限,大把空闲可以做他爱做的事,赵宛非常羡慕及敬佩他。

    「开的车子是保时捷哪。」她说。

    我听了只有微笑,我当然知道有这种人。

    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带点自恋,喜欢出锋头,好锦衣玉食女人,有点风度,却很多时怀幼稚的人生观。

    我个人不会对这种人有兴趣,不过女人的品味个个不一样……赵宛的母亲也快近四十了,怎么还有这样的雅兴?

    赵宛给我看照片。

    「怎么样?很漂亮吧?」

    我看照片。

    一般人或许会觉得他好看,我说:「太瘦了。」

    「胖的人笨相。」赵宛替他辩护。

    「不是胖,是壮。」我更正。

    「你喜欢大力士?」她睁大圆圆的眼睛。

    「不是肌肉累累那种。」我笑说:「而是身体健康,这种瘦削得弱不禁风的男士,啧啧啧。」

    赵宛努努嘴。「祝老师嫁个浑身纹身的伟丈夫。」

    我哈哈大笑起来,赵宛的确可以说是我的忘年之交,咱们什么都谈得来。

    「妳见到他的话,妳也会喜欢他。」她很肯定。

    「会吗?老师对男人的要求很高,所以才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婆。」

    「可惜卜少奇是妈妈的男朋友,否则的话,把他介绍给妳。」赵宛说得极为认真。

    我笑笑,没再说什么。我要是喜欢艺术家,早嫁了十年,不不,我心目中的对象必须是科学家。

    「不过妈妈也跟他吵。」赵宛很遗憾的说。

    「两个人相处,说从不吵架,那是开玩笑,多多少少有点冲突,从前人说的神仙美眷,现代可难找得到。」

    赵宛说:「我可不会与我所爱的人吵嘴。」

    我既好气又好笑。「要不要打赌?十年后再见面的时候,妳还嘴硬,我就服妳。」

    她说:「我会忍他,忍得面孔发紫,忍得生大颈泡也不后悔。」

    「妳?凭妳的脾气?」我笑得弯腰。

    暑假过后,赵宛的笑容相应而减。

    暑假她随父亲去度假,我很少见到她,回来的时候带着上百张照片与一身古铜色回来。

    她给我看照片。他们旅游目的地是希腊,白色的太阳神、碧蓝的爱琴海。呵,维纳斯踏在一只扇贝上出生了,岩山古矗而壮伟。

    但是赵宛却愁眉不展。

    我说她:「做人要心足,咱们小时候上次澳门已经乐得飞飞的。」

    「但是你们小时候父母是不离婚的,妈妈天天做早餐给你们吃,爸爸替你们补习功课。」

    我一怔,说得也是,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父母的温情不足,只好用物质补够。

    我说:「妳不愉快也不是因为妈妈没给妳煮早餐吧?」

    「她与卜少奇弄得很僵。」赵宛透露心事。

    「别管大人的事--我应该说,别管别人的事。」

    「妳不明白,许老师,我希望妈妈可以嫁给他。」

    我看着赵宛。

    「又希望妈妈不要嫁给他。」

    「这话怎么说?」

    「嫁给他,他就是我的继父,可以常常看见他。不嫁他,那么我自己可以追求他。」她笑脸盈盈的说。

    「唉呀,妳这样想法是很危险的。」我有点心惊。

    「怕什么?」她大胆假设:「男女之间差十来二十岁,并不很过分。」

    「那多尴尬,天下又不只他一个男人,两母女都同他走……」我觉得不应说下去,我到底还是她的老师。

    她沉思。

    「赵宛,我希望妳好好考了这个毕业考再说。」

    「老师归根究底都是一样的。」赵宛慨叹。

    我不否认。

    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她从此便少来了呢?我并没有追究。

    上课的时候,她的神色总带微愠,青春期的烦恼毕露。我总是特别关怀她,不过她在同学群中似乎更孤立,也难怪,她一向比他们成熟得多。

    一日星期六,我独自在家听音乐,电话铃响,我去接听,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赵宛。

    我马上笑说:「赵小姐,妳很久没有光临寒舍了,欢迎欢迎,我今天有空。」

    那边沉默一下。

    「喂?为什么不说话。」

    声音有点尴尬。「许老师,我不是赵宛,我是她妈妈。」

    啊,声音一模一样,猜不到她母亲有那么年轻的声音,我好奇起来,她的外表如何?长得可漂亮?

    「我本姓郭。」她大概也知道我很难称呼她。

    「郭女士,有什么事吗?」我很礼貌。

    「我知道许老师对小宛很好,两个人很谈得来,她很崇拜许老师。」

    我笑。「小孩子言过其实。」

    「我想来拜访许老师。」

    我有点意外。「有事吗?」

    「关于小宛的事。」她有点吞吐。「想与许老师商量一下。」

    「她功课尚过得去。」我说。

    「不是功课,请问许老师方便吗?」

    教师义务上应该与家长有某一程度的联络。

    我说:「可以,如果妳有空,我在舍下恭候。」

    「我大概三点钟到。」她说。

    她来的时候,买了一盒很大的糖,挡在她的面前,看上去有点诙谐,像是个探访情人的男人。

    但她的美貌却使我震惊,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赵宛对我不老实,她从未向我提及她母亲的美貌。

    自然,她已经上了年纪,皮肤有点松弛,五官多多少少走了样,不过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仍然矜贵美丽,比许多粗糙的新产品值得观赏。

    我想我的惊异是无法遮掩的。

    我连忙说:「请进来坐,别客气。」

    她穿著一套很华丽的套装,有点累赘:格子呢半截裙配同色丝衬衫,同色麂皮的宽腰带,一件外套再加纯色斗篷边缀着貂鼠皮,这套衣服总共六、七件,像戏服中的大袍大甲,一坐下来,把整张沙发都占满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问:「可要脱下外套?」

    她点点头,除下斗篷与外套,脱下皮手套,原来外衣里还有一件小小的麂皮背心,我都她挂起来。

    心中暗暗好笑,单看她这身衣服,就知她是个尊贵的、不知世事、天真、娇怯的女人。没有太大的脑筋。

    我问:「有什么事?」

    「关于小宛……」她又没直截了当的话出要说的话。

    我给她一杯茶,耐心的等候。

    「我还是先说说我自己的事吧。」她面孔有点红。「十年前我就与丈夫离了婚。」

    「那是很普通的事。」我礼貌的指出。

    「十年前并不算普通,最近好一点。」她笑一笑。「很多人以为我丈夫出毛病,其实他对我很好,只是我比较任性,向往精神生活多过物质,所以在协议下分手。从那个时候开始,小宛就变得怪怪的,与平常的孩子有点两样,但总算没出过大事。」

    我静静聆听。

    「最近我认识一个朋友。」

    「我听小宛说过,他叫卜少奇。」

    「啊,她果然什么都同妳说,我来对了。」

    小宛跟我说的话,还不只这样,足以令她更为惊奇,不过我不方便透露更多。

    「我最近发觉小宛比往日更沉默,许老师,我不愿意胡思乱想,但这个明明是事实,许老师,恐怕我的女儿,已经爱上我的朋友。」

    她说得一点也不错,但是我能为她做什么?

    她犹豫一下。「许老师,妳说这怎么办?」

    「郭女士,少女的感情游离不定,妳不必太过担心,她自小离开父亲,对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略表好感,也不为过,我们不可太快跳进结局里去。」

    「不,她的动作举止很反常。」

    「我们要镇静地处理这件事。」

    「我知道,现在我全听妳的了。」

    我讶异,这个美妇人,她以对男人的手段来对付女人,把我视作异性,一味作柔弱无主状,把教导女儿的责任到处推,很厉害的一个哪,可别小觑她,有点手段的。

    我说:「小宛不过是我的学生。」

    她摇头,不让我脱身。「不,小宛最听妳的。」

    我没法子。「妳要我怎么说?」

    「劝她提早到外国念书。」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我说:「她会伤心的。」

    「她如果留在香港,会更伤心。」

    「还有九个月就毕业了。」

    「谁知这九个月内会发生什么事?」她很凄苦的说。

    我有点生气。「为着孩子,妳略微牺牲一点,也是应该的。」

    「我愿意,叫我怎么牺牲?」她提高声音。

    「离开卜少奇先生?」

    「妳以为我没想过?是他不肯哪,他此刻周旋在我们两母女之间,不知多乐。」

    「什么?那他不是个好人。」我恼怒。

    「我也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实在怕得罪他。」

    这就麻烦了,美丽天真的两母女遇到登徒子,脱不了身。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坏男人满街都是,而且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说:「郭女士,我恐怕我爱莫能助。」

    她非常失望。

    「如果小宛前来我处求助,我一定会给她忠告,如果她自己不前来,我很难开口,相信妳也了解我的处境。」

    「可是--」

    「郭女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掩上面孔,饮泣起来。

    我深深叹息。

    屋子内有非常难堪的沉默。

    我说:「小宛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聪明反被聪明误。」郭女士说。

    「做母亲的不容易,我明白,我在有机会的时候,会向小宛游说。」

    她站起来。「我也要走了。」

    我说:「谢谢妳的巧克力。」

    她勉强笑一笑。

    我待她离开之后,打电话叫小宛来聊天。

    她约我在三天之后。

    这个孩子,能够救她当然要救她。

    她出落得益发漂亮,一双眼睛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那个卜少奇,艳福不浅哇,在这样出色的两母女之间打转,几生修到。

    我开门见山:「妳近况如何?怎么上课心不在焉,心神恍惚?」

    她笑。「再不集中也还有八十分以上呀。」

    「妳的学习态度差。」我提醒她。

    「态度不过是做作。」

    「将来妳出到社会,就知道态度很重要,同样两个人,懂得唏哩哗啦作其忙碌状的那位一定升得快。」我笑。

    「那我不升好了。」她笑。「我计较这些,我是艺术家。」

    我无可奈何。「妳不明白做人的道理。」

    「我知道,做人的道理是很黑暗的,充满奸诈险恶,不外是怎么计算别人,巩固自己地位,埋没良心……是不是?」

    她说得也对。

    只是其中还有许多血泪,不提也罢。我说:「做人嘛,只要听一句俗话,便可知无味,那句话叫做:不如意事十之**。」

    「许老师,妳想要说什么?」她总是聪明人。

    「天下男人很多,妳又那么年轻。」

    「咦,妳一向不是个老冬烘,如何会说出这种话来?一定有人指使妳,谁?我父亲没那么有空,校长又不知道我的私事,莫非是我母亲?」

    小宛一而再,再而三的推理下去,把真相说个**不离十。我很佩服她思想的敏捷。

    我沉默,如果她是个笨孩子,根本不会去勾搭母亲的男朋友。聪明有什么好?多思多想多愁多虑。况且世人并不喜欢聪明人,再聪明还不是跟笨人分担义务与责任。

    「她同妳说些什么?许老师?」

    我想这事也瞒不了很久,便说:「她当然希望妳清醒。」

    「她自己呢?」小宛讪笑。

    「话不是这样说,到底是她的男朋友。」

    小宛肆无忌惮的说:「公平竞争。」

    我不以为然。「人家看了,算什么!」

    她笑说:「我管人家怎么说!」

    我很震惊,他们年轻的一代,真的无法无天。

    她跟着说:「许老师到现在才发觉,教务主任不喜欢我,原来有充份理由?」笑。我不出声。

    过很久我说:「任性的代价是很大的,将来花时间精力收拾残局,还是妳自己。」

    赵宛笑说:「许老师一派过来人语气。」

    我叹口气。「这场争夺战妳会胜利?」

    「最多被他们送到外国去念书。」

    我说:「我们还是朋友?虽在这件事上意见不同,但我们仍是朋友?」我不想她孤立。

    她伸手与我一握。「许老师,我真爱妳。」

    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来得勤了。

    她一直报告与那位卜先生的行踪给我听。

    --「我们去旅行,在郊外玩得很尽兴。」

    --「他喜欢跳舞,我们常常跳到天亮。」

    --「他说这是他十六岁初恋后第一次恋爱。」

    这种话我也会说。

    男人永远用陈皮老土的谎言骗女人也会相信,她们到底是受骗还是装胡涂,很难分辨。

    我问:「妳妈妈呢?」

    「气呀,但是没办法,现在少奇不大肯见她。」小宛得意洋洋。

    「我不相信,」我说:「妳母亲是个美女。」

    「嘿,许老师,妳都不晓得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再无礼我就准妳上门来。」

    她吐吐舌头。

    这个女孩子跟她的母亲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一直占着青春的优势,直到事情有了急剧的转变。

    那日她缺课,下课我直接回家,她面色苍白地在门口等我,一见我便拉住。

    「什么事?」我开门邀她进内。

    「妈妈跟卜少奇下星期结婚。」她气急败坏。

    我觉得很刺激。郭女士也是,明明知道这个卜少奇不是什么好人,偏偏像个小孩一样,任意胡为。

    「她把房子过继到他名下,」小宛悲愤莫名。「我这一仗输得不清不楚。」

    我不出声,十年后她就知道庆幸--幸亏输了。

    「那是妳妈妈,小宛。」

    「是,可是她有什么地方像一个母亲?」

    「妳也不像一个女儿。」

    「许老师,用金钱买回来的爱情,她居然也接受下来。」

    「可以被金钱买得动的男人,妳也不必稀罕。」

    「可是母亲要他!」

    「她胡涂。」我的确认为如此。

    「我祝他们今生今世都不幸福。」小宛诅咒道。

    「妳太过火了。」

    「他们结了婚,连送我到外国也不必,索性叫我到父亲处住,但是父亲那里又有个女人,我变人球了。」她很激动。

    我安慰她:「这妳倒不必担心,妳父亲又不是没钱,他此刻另买一层公寓给你住,也还有资格。」

    但小宛还是哭了,哭完又哭。

    那日仍是春雾重锁,下着潇潇雨。

    天气乍暖还寒,静寂的公寓里只有少女的饮泣声。

    为这样的小事哭。

    过几年她才会知道自己有多傻,这世界上值得哭泣的事不知有多少,这样子哭也哭死。

    到真正懂得愁滋味的时候,却整个人干掉,榨不出一点水来。哭?有什么好哭?

    「小宛,我总是妳的朋友。」我只好这么说。

    她扑到我怀里来。

    「那不过是个很普通的男人,相信我,一毛钱一打。」

    她还是伤心得如丧考妣。

    我说:「太聪明了,小宛,妳太聪明了,很容易害了自己,不过这件事总会过的。」

    青春也会过的。生命也是。

    乐园:

    我这个人童心未泯,每年必去迪斯尼乐园玩耍,渐渐也觉得乏味,不过仍然每年单刀赴会--因为其他的朋友认为此举过分天真,已不感兴趣。

    气氛还是很好的。

    游客众多,孩子们快乐之难以掩饰,跳着叫着,尽兴玩耍。游乐场游戏花式多,场地又干净,难怪他们那么开心,真的,能够令孩子们欢笑,是一大德政。

    我通常在迪斯尼旅馆住一晚,看“小铃叮”在天空放了烟花才走。小飞侠与小铃叮是我心爱的卡通人物。

    我的童年过得并不愉快,父母亲极早离异,母亲很少来探我,孩提时期应有的温馨都享受不到,因此长大成人,还很留恋儿时一切,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驾车抵达的时候是下午,先把简单的行李搁旅馆房间,然后淋个浴,开始我一年一度之狂欢。

    小张曾经笑我,“往拉斯维加斯是同样时间的旅程,但是纯情小生的绰号不胫而走。

    买了一叠厚厚的入场券,我先到凉亭去吃一个大大的香蕉船冰淇淋。

    一个小女孩坐到我面前来。

    “嗨。”她说。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小女孩。

    她大概六七年纪,头发是天然曲的,整齐地梳两角辫子,穿白色小T恤,牛仔裤,一双凉鞋,手中拿着米奇老鼠帽子。

    “嗨。”我说。

    “请我吃香蕉船?”他提议。

    “没问题。”我替她叫了客香蕉船。

    她的家长一定在附近,我四周围看了看。

    “你是跟谁来的?”我问好。

    “嗯,妈妈带我来。”

    “喜欢这里吗?”我问。

    “喜欢,刚才我们坐过山车,哗,真刺激。”她形容着,“我拼命尖叫,每个人都尖叫。”

    我忍不住笑,她似一只活动洋娃娃,怪不得有些人那么喜欢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宝宝。”她眨眨大眼睛。

    “正式名字呢?念书时学校用的那个。”

    “我姓甘,叫宝宝。”

    “哦,原来是甘小姐,我可以叫你宝宝吗?”

    “当然可以。”她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伍安真。”

    “啊,伍叔叔。”

    “对了。”我讶异于她的机灵。

    这么小便这么似一个大人,现在的孩子真了不起。

    吃完后我们俩擦擦嘴,我说:“宝宝,再见。”

    她跳下椅子,追随在我身后。

    “咦,你别跟着呀,你妈妈呢?”

    “我们走失了,我最后一次见是在半小时之前。、宝宝晃着头看她婉上戴的米奇老鼠花表。

    “我的天!”我惊呼,“你为什么不早说?”

    “妈妈说,遇事不要惊慌失措。”她说。

    我啼笑皆非。

    “快,跟我来,我领你去寻人处。”我拉起她的手,匆匆地走出凉亭。

    经过棉花糖档,她双要看,我只好买一枝给她。偏偏马路上又遇到白雪公主与七矮人出巡,她更加津津有味地留恋。

    “宝宝,快点走,”我催她,“你妈妈这下恐怕都急疯了。”

    宝宝的脸一沉,似模似样地说:“她?她才不会急呢!”

    我诧异,“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她不爱我,她骂我。”宝宝赌气答。

    我一把抱起她,“骂你也是为你好,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妈妈,我们要赶快走。”

    “我喜欢白雪公主。”宝宝仍然气定神闲。

    “我喜欢那黑心的巫婆。”我没好气。我时候真会被孩子气死。

    到了寻人处,我老远就看见一个华籍少妇焦急地站在那里乐张西望,高.苗条.衣著与相貌都与她女儿一样,换句话说,她长得很漂亮。

    见到我抱着宝宝,她马上奔过来,“宝宝,吓坏我,这位先生,劳烦你把她送回来。”

    我放下宝宝,她没有同她母亲表示亲热。

    那少妇怒气中烧,女儿:“你是故意走失的,是不是?从没见过象这么坏的孩子。”

    我开解:“好了,好了,慢慢教她。”

    那少妇忽然悲从中来,用手帕掩着脸器起来。

    我大惊失色,哪个男人不怕女人哭?我立刻说:“宝宝,你看,气得妈妈哭了,还不向妈妈道歉?”

    宝宝也吓住,连扑过去:“妈妈你请别生气,是宝宝不好,妈妈--”她也揉着眼睛哇哇哭起来。

    要命,两个女人一起哭,你说怎么办?

    我只好默默不作怕,坐在一旁。

    是那少妇先停止流泪,把宝宝搂在怀中,这个时候宝宝也累了,只是抽噎。

    那少妇说:“这位先生,谢谢你把她带回来。”

    “别客气,”我说:“应该的。”

    宝宝累得走不动,又说脚痛。

    少妇无奈地说:“走一阵我们就到停车场了,来。”

    我说:“由我来背她吧。”

    我一把背起宝宝。

    “这孩子……”少妇叹口气。

    我说:、我叫伍安真。”

    “伍先生,”她说:“真不好意思。”

    我边走边说:“你们是坐游览车来的?”

    “不,我们是当地人,伍先生,阻你游兴,才叫人惭愧呢。”

    “我也是当地人,”我说;“所以你别客气,我在此地租了一间房间,不妨让宝宝洗把脸,睡一会儿,你说怎么样?”

    少妇婉拒,“不好吧。”

    我不言语,中国人确是保守得多。

    我把宝宝背到停车场,她已经睡着。

    少妇开了车门,我把宝宝放下在后座,一摸她的手心,好烫。

    我连按她的额头,扬起一条眉,“太太,你孩子发烧。”

    少妇急忙过来用手试验,“哎唷。”

    “还是到我房间去躺下叫医生吧,太太,你放心,我是正经人。”

    少妇到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只好点点头。

    我抱起宝宝往回走。

    “太麻烦你了。”秀丽的脸上很多忧虑。

    “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一直没发觉她有热度。”

    “小孩子的病,说来就来,非常之快,而且病的时候脾气多数奶坏。”我有深意地说。

    少妇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仍然不知她的姓名。

    到了房间,我放下宝宝后第一件事便是找医生来出诊。

    随后便用湿毛巾替宝宝洗把脸。

    少妇说:“伍先生,你真的会照顾人,你自己也有孩子吧?”

    我微笑,“我还没有结婚呢。”

    她马上低下头,“呵,我猜错了。”

    我觉得她无论说什么,都带着无限歉意,这是极度欠缺自信心的表示。

    我必需额外小心对待这两母女。

    我斟一杯水给她,同时扭开无线电,希望轻音乐可以使她松驰一点。

    她果然没那么紧张,她自我介绍说:“呵,我忘了,伍先生,我姓甘。”

    宝宝说过她姓甘。“甘太太。”

    “不,”她迟疑一下,“我自己姓甘。”

    我扬起一条眉,女儿跟她的姓字?在今日也不稀奇,破碎的婚姻造成太多奇怪的事。

    我暗暗叹口气,这里面有个辛酸的故事吧,这么年轻貌美的母亲,这么漂亮的小女孩。

    医生很快地赶到,诊视了宝宝,宝宝只是普通的发烧,怕是疲倦引起的,经过注射及服药,睡得更稳。

    我说:“现在可以让她睡一觉,也可以开车回家,她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考虑一会儿,“我们还是留下来吧,我怕坐长途车,她会受不了,我们住圣荷塞,比较远。”

    “那也好,照我所知,这里还有许多空房间。”

    “伍先生,你是第一次来玩?”她问。

    “许多次了。”我答。

    “我们是第一次。”

    “是移民吗?”

    “是。”她说:“我跟父母住,带了宝宝过来才一年,”她忽然坦白起来,“我是离了婚才过来的。”

    我淡淡地应,“呵,生活习惯吗?”

    “很好,”果然她没有那么警惕,“小镇的人很和蔼可亲,拍子也比香港慢,很适合我,我在银行找到这份工作,虽然闷一点,是帮我消磨时间。就是这个孩子……令我心烦。”

    我温柔地说:“孩子是顽皮点。”

    “她的外公外婆不喜欢她。当初他们不赞成这个婚事,所以现在也不疼宝宝,况且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古灵精怪,唉。”

    “环境也有影响,”我安慰她,“过一阵子,她在学校有了朋友,渐渐忘记不愉快的,一切就不同了,人生中每个阶段都充满困难,需要克服,你说是不是?”

    她说:“你是陌生人,我竟对你说了这么多……”

    我摆摆手,“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不是八股先生,大家谈得来,何妨多谈一。”

    “麻烦你替我看着宝宝,我去订间房间。”

    “好,没问题。”

    她出去。

    她办事能力很高,才十五分钟便取着锁匙回来。

    她说:“伍先生,我们母女俩没事了,不妨碍你的时间。”

    “哪里的话。”我说。

    她抱起宝宝。

    我摸宝宝的手,发觉热度已经正常,孩子们真神秘,从发烧到退烧,才个多小时。做人父母,真不容易,而母兼父职,更加困难。

    我不是不同情这少妇的。

    我陪她回房,宝宝已经醒来,嚷口渴。

    我喂她水喝。

    连自己都没想到会是一个好保姆。

    我告辞,让她们休息。

    我自己到广场逛了一阵子,坐了过山车,到小世界去游一转,入了鬼屋,与美人鱼招手,跟海盗打交道,又观看了早期米奇老鼠影片,跟机械鹦鹉说一阵对白,简直乐不可支,买了一大堆七彩汽球,看年时间,甘氏母女也该打过中觉,我便去探访她们。

    宝宝看见汽球很高兴,她母亲的气色也比较好,都对我表示欢迎。

    我说;“该用晚饭了,待我去叫吃的。”

    甘女士这个时候才说:“饿坏我了。”长长松口气。

    我叫了很丰富的饭餐,另外有易消化的食物给宝宝。

    我偷偷问宝宝,“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甘羽,羽毛的羽。”

    我点点头。

    于是一顿晚饭就吃得比较融洽,我不停制造氛,“甘羽,把芥辣递给我。宝宝,别走来走去,你尚需要休息。叫我的名字即可,不必先生长先生短。”吃完饭大家就混熟了。

    宝宝吃完药又睡起来。

    甘羽说:“听说迪斯尼乐园晚上有烟花。”

    “是的,今天晚上放,十二点正。”

    “烟花很美,很短暂,人生象烟花。”

    我笑:“人生既长又丑,才不象烟花。”

    她也开怀地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有点意思。”

    “我喜欢孩子,我是个心理医生,专门应付弱智儿童。”

    “啊。”她讶异。

    “一般人见了弱智儿童,不是害怕,就是伤心,但是相信我,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他们象正常人一样,需要爱。”

    “这真是伟大的职业。”她低呼。

    “不不,”我拍拍她的手臂,“决不伟大,只不过我有兴趣而已。”

    她微笑不语。

    我们有那么一刹那地沉默。

    然后我惋惜地说:“你们都没好好地逛这个地方,什么时候走。”

    “让宝宝休息到明天就走。”

    我点点头,“家在圣荷塞,开三个钟头的车就到了。”

    “快车。”她微笑,“你呢,住哪一头?”

    “三藩市。”

    “比我近。”

    “你们如果不急着回去,就由我作向导,带你们走那些出名的街道。”

    她说;“到步一年,还如个乡下人似的,我本来也有计划,等宝宝习惯之后,好让她进寄宿学校,那么我可以搬到一所小公寓去独居,有假期可以到纽约这些大城去走走。”

    “不要紧,”我说:“有的是时间。”

    “你好会安慰人。”微笑。

    “根本是,我抵步三年内根本没离开过校园,现在连阿拉斯加都去过,一放假便发愁,不知往哪儿跑才是。”

    她被我逗笑。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转。”我看看表,“来,放烟花的时间到了。”

    我与她走到门外,刚好天空上爆出金色与红色的花朵。

    甘羽赞叹地抬高头欣赏。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哪。孩子生孩子的例子太多。她现在有几岁?二十三.二十四?人们常常被爱情迷错了脑袋。

    烟花只放了十分钟。

    我说:“听说中国人可以放出亭台楼阁,人物及字样。”

    “中国人真是天才。”她说。

    “夜了。”我说:“睡吧。”

    她点点头,进房去,掩上门。

    我也回自己的房间。这么好的好的女孩子。现在带着孩子到处走,到底是辛苦得多,不比以前,逍遥自在,最纯情的开头往往带来最不幸的后果,那个时候她若是不坚持生孩子,现在就少个包袱,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孩子,象我这样喜欢。

    我觉得生命是中贵的,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我能够维持这么客观的感情,不外是因为未曾带过小孩,听说缠人的婴儿最考验的耐性。

    年轻而失婚的妈妈……我为甘羽叹口气。

    一向很少为陌生人这么担心。

    她的父母不谅解好。人有时候最残忍,无论是父母对孩子,丈夫对妻子,常常来一招“我不打算爱你到底”,便将对方打入十八层地狱。

    可怜的小母亲。可怜的小女孩。

    那一我睡得并不好,为迷糊,一下子就醒了,天已经亮,但外头泳池已传来嬉笑声。

    我怕甘氏母女需要照顾,于是自床上跃起,洗干净自己,便到隔壁去敲门。

    她们一早就起来了,宝宝扑进我怀中。

    “怎么,你完全康复了?”我问她:“昨天你吓坏我。”

    宝宝很嗲地靠在我怀里。

    她母亲微笑说;“早。”精神也好得多。

    “一起吃早餐吧,”我建议,“然后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不,我们要走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说:“还没看清楚这块地方就说要走?急什么呢?让我来带着你们,好好地散心。”

    “太打扰了。”甘羽说。

    “没有这样的事。”我板起脸。

    “妈妈妈妈,答应他吧,”宝宝轻声央求,“我也想逛逛。”

    “这孩子。”甘羽带笑责备,可是语气已经松动。

    我们一起出发。

    甘羽与我堕后,宝宝在前带路。

    甘羽与我说:“我管她是管得严一点,可是也是为她好,我不想她学我这么任性。”

    “你是个任性的人吗?”我看她一眼。

    “是的,十七岁那年,说结婚便一定要结婚……”

    我摇头,“婚姻失败是很平常的,不用自疚,当年你也许是草率了一点,但是许多刻意经营的婚姻,到头来也是失败了,感情是很难说的,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人会怪你,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念与香港有点分别,将来你就知道。”

    “伍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她忽然很激动,“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同情的安慰语。”

    我说:“我本人也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你看乐,还不是生存下来了?”

    “谢谢你。”

    “不要老谢我。”我说:“让我们坐下来,欣赏新奥尔兰的爵士音乐。”

    宝宝说:“叔叔,你说会有爱丽丝经过这里。”

    “是的,爱丽丝游仙境的那个爱丽丝,”我丝一比,“真的金发长于这里,很漂亮,”我转躺甘羽,“怎么,你不感兴趣吗?”

    “我简直爱煞,”甘羽笑,“在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玩得这么开心过。”

    我们叫了咖啡与冰淇淋,那日天气极好,宝宝与我挤在一张椅子中,我们就象一家子,其乐融融。

    宝宝美得象一朵透明的小花蕾,皮肤吹弹得破,眼睛大而灵活,嘴唇小巧可爱。

    我说:“将来谁娶这个女孩子,真有福气。”

    甘羽笑,“那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宝宝忽然说:“我要嫁人,要嫁伍叔叔这样的人。”

    我哈哈大笑。

    甘羽非常尴尬。

    “小孩子就是这么天真,千万不要介意。”我倒反过来安慰甘羽。

    甘羽轻轻摇头。

    爱丽斯带着白兔,扑克牌皇后巡游经过时,我们鼓掌。

    甘羽讶异,“跟真的一模一样!”

    “我们看大坏狼与三小猪去。”我一手拉她们一个,向前走。“这里是人造仙镜,能够使你忘怀过去。”

    甘羽听了便笑。

    单是玩耍,不做任何事,真是非常高兴的事。

    我们相处得很好,在我的安排下,很快他们便游遍整个迪斯尼乐园。

    我们真的象一家子。

    到中午,我们休息过,甘羽正式向我告辞。

    我送她们母妇上车子。

    我给她一张卡片,“找我。”

    她点点头。

    “记得找我。”我再说一次。

    宝宝因不舍得我,眼睛红红的。

    甘羽发动车子引擎。机器咆吼两声,归于静寂。

    “什么事?”我紧张地问:“车子坏了?”

    “不知道。”她再发动引擎。

    车子死寂。

    宝宝问:“妈妈,老爷车坏了,我们怎么走?”

    甘羽看着我苦笑,她说:“祸不单行。”

    我倒不觉得是祸。

    “我送你们。”我很乐意地说。

    “要送到圣塞哪。”

    “有什么关系?”我说:“三千公里也不打紧。”

    甘羽伏在驾驶盘上笑:“唯一的安慰是出路遇上贵人。”

    宝宝跟着欢呼起来。

    我说:“太汗颜了,一点点小意思,值得你们这么挂齿。”

    她们母女跳进我的车子,我把车子开往公路。

    宝宝在后座唱着儿歌,不一会儿就憩着。我替她盖上毛巾。

    我说:“我开两个钟,你开两个钟,好不好?我怕闷得瞌睡。”

    “当然好,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开车,开得腰酸背痛。”她埋怨。

    “所以人们结婚了,因为可以分担忧虑。”

    “是?你把婚姻想得太理想了。”我说:“一次失败,终身裹足?”

    她“蚩”一声笑出来,“难道还要结十次不成?”

    “有些人结七次。”

    “太无耻了。”

    “我会说:太天真了,但结婚跟无耻有什么关系?”

    “有些男人是无耻之徒。”

    “好人总比坏人多。”

    “伍安真,你真是乐观。”她慨叹。

    “有没有感染你。”

    “有。”

    “这就是乐观者的可爱。”我沾沾自喜。

    “诚然。”甘羽笑道。

    “要不要学学我?”我问:“我可以设帐授徒,一星期三次,每次两至三小时,课程是吃喝玩乐,保证一年内毕业,如何?”

    “伍安真,你真是天下最可爱的人!”她大笑。

    “一言为定?”

    “我求之不得。”

    这样就好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约会她,不怕她推。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不少女孩子,对同性每个人都会很理智地评头品足,但对异性,大家都讲直觉,不可理喻。

    我对甘羽就是这样。除了美貌,她还有其他的优点,例如坦白、天真、爽直。她也是个很坚强的女性,相信我,带着宝宝这样一个小女孩,不是容易的事。

    我不会我对她一见钟情,但大有发展余地。

    也许我会成为甘家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其他身分,但这样已经足够。

    一切听其自然。

    到三藩市的时候,我问甘羽要不要到我的小公寓去休息一下,她只犹疑一刻,便答应下来。

    我自公路转入市区,十五分钟便转入银行区,宝宝醒来,我与她们母女在家好好地吃了顿丰富的下午茶。

    “太好了。”甘羽说:“没想到这次旅行,得到一个好朋友。”她双眼充满激情。

    我捧着咖啡说:“人生根本充满意外,坏的好的,我们都得接受下来。”

    宝宝这天很乖,小孩需要的是爱、注意力与耐性,宝宝得到这几样,自然喜不自禁。

    “不好再叫你开车到圣荷塞,太远了。”甘羽说。

    “以后反正常常要来,不算什么。”我说。

    她凝视我,“我……有孩子,又离了婚……”声音很低。

    我耸耸肩,“这又怎么样?”

    “你家人……”

    “我父母一早就离了婚,我就是那个孩子。”我笑。

    她把宝宝拥在怀里,温柔地笑。

    “至少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希望我的咄咄逼人没吓倒你。”

    “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三个人有前途。

    我有信心。

    散发:

    若不是亲身经历,谁都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一宗接着一宗,都在一起发生。

    先是父亲病了,看了三个月的医生,便寿终正寝,替父亲办完后事,我节蓄已经去得七七八八,母亲伤心之余,没有心思再做家务,成日靠在床上流泪,我只得雇个佣人来照顾她。

    正当要节哀顺变的时候,发觉端木的兴止诡秘,起了疑心,略加打听,发觉原来他与一个打字员走得很近,所有的亲友都知道了,独独把我一个人瞒在鼓里。

    我便叫他出来谈判。

    “要分手便分手,我是无所谓的,但是何必瞒着我,叫我丢这个脸。”

    他便干脆的说:“玲,我们坦坦白白的说吧,我觉得你天一在愁眉苦脸,满腹心事,我又不能帮你,看着你烦恼所以……”

    我苦涩地说:“我家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你还想我恁地?”

    他说:“你一直是很沉重的一个人,开头我被你的气质、能力及智力所吸引,后来发觉心情变得同你一般结郁……她,她不一样,她很简单……比较适合我。”

    我沉默,我们走了三年。

    “下了班之后很疲倦,想找一个人伴着看戏跳舞,嘻嘻哈哈……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要求很低……”

    我完全明白他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

    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气来说,决不能容忍什么第三者,他就是在等这么一天。

    我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跟她去好了,做你爱做的事。”

    他很感激,把手按在我手上。我连忙缩回手,有种脏腻的感觉,不知恁地,不愿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以前也接过吻拥抱过,我皱起眉头,怎么可能,同这样一个人。女人的眼光很多时候差得连自己都不置信,随便抓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随便走起来,最后随便结婚,或是随便分手。

    多么可怕。

    我为这件事羞愧。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子,认识端木那年已经二十四岁,刚刚大学毕业,这么没有眼光。

    我站起来,“一切结束了,再见。”

    “玲,”他还想说什么。

    我反而要安慰她,“无所谓,别放在心上。”

    他非常安慰。

    就这样子结束一段感情。

    真奇怪,有些女人一嫁便得顺利如意,后来那数十年便专职结婚生子。我单是找这个配偶,怕得穷数十年之勤力,许不一定找得到。

    心情奇劣,仍然控制着。

    母亲渐渐疑心,问我:“端木呢?他怎么不来?”

    我说,“他出差到外国去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解释。

    “到哪一个国家呀。”

    “英国。”

    “怎么没听他说起?”

    “我们家那么多,他插孙下嘴。”

    妈妈说:“要钉紧他啊。”

    我最恨就是听见这种话。钉,什么叫钉?我没有这个遗传,没有这个本事。忽然我发觉连妈妈都成了负累。父亲过身后她就拿我来作替身,过分的关心,太多的意见,都形成一种压力,我又没法抛下她搬出去住,实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还得应付她的问长问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处,家庭中的责任,大家分担。

    不是说我嫌妈妈,而是最近压力实在太大,令我想找个窝孵下去,不再挣扎。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头发,现在一个星期也不想动手,头发腻了油了,便束起来。衣服拿一套出来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们给我面子,对我呆滞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为我鬓脚别着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后,他们的要求便跟着苛刻起来。

    我仍然没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烟癖。

    老板对我算过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一张白板面孔老是没表情,大眼睛永远在翻白眼,他同我说:“不要对同事板面孔。”

    敢怒不敢言还不可以,非得挂个笑脸不可。

    实在笑不出来。晚上做梦,一时间看见自己端木结婚了,一时间又觉得是另外一个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担心,他会照顾我,对我好。

    感动之余,泪落一地,醒来的时候,枕头还是湿的。

    就在这个时间,。升级的名单公布,人人有份,独漏了我。

    我一双手抖得象筛糠似的,如五雷轰顶,一口气说怎么都提不上来,卡住在胸腔里,腿里象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无措。

    同们兴高采烈地谈论伟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应付,没个去路,只好埋头苦写,等于一张纸都写满了,猛然发觉是“明天不要起来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个人象崩溃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泪忙不迭地滚下来。

    妈妈过来说:“我都知道了。”

    我转个身子,她知道什么?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么辛苦,就不该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过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么?”

    “让我静一会儿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个说话的人,”她咕哝,“不了一整天,劝你一下,又好心没好报。”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过我,“快快再找一个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气。”

    我不出声,想起我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终于找到更好的人,只是在十年之后!十年。争不争这口气已经不重要,十年后!

    十年后一切无痕无恨,还有什么气,各走各的阳关道或是独木桥,都与人无尤。

    最恼人便是明天太阳还是照升上来,我还得鼓起勇气去上班,面对一切不如意与不景气。

    老板益发瞧我不顺眼,我就算写二十六个方块字也还是错,我连辞工的力气都没有,让他开除我好了。

    现在外头做事的人,都轰轰烈烈的,动辄拍桌子走人,象我这样好脾气忍完再忍的人,吓呆了老板,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打发我才好,待他冷静下来,必然会得对我表白,届时再辞职不迟。

    现在我的情绪一败涂地,很难叫我主动去做什么,先混一阵子再说。

    可是老天爷还嫌我太轻松。

    第二天母亲就病了。

    把她送到医院去的时候,我巴不得躺在担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应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着笑脸设法升职,找对象……

    一切都太令人劳累。

    医生同我说:“令堂体质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来回地探护她。

    住院费用是一笔大数目,到这种地步我反而镇静下来,事情不可能更坏。母亲要不好起来,要不病逝,老板要不开除我,要不留着我,一切公开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犹如一只老鼠在缓缓啮咬,寝食难安。俗谚云:失意事来,处处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头忍耐。

    气候那么恶劣,我连一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吹得冰冻,一头一脑都是灰沙。渐渐我连朋友都生分了,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处处要强颜欢笑,越是处于劣境越要充着些,这个社会是锄弱扶强的,路见不平,哪里还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亲的病以及端木的无情折磨得麻木,对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么多。》

    公司里连二接三有人请客饭,庆祝,兴高采烈,唯恐锦衣夜行。不参加,益发显得小气,参加呢,坐那里还得摆出一副合作之款,装得太开心,人家会以为这个人没点血性,怎么搅的,也不懂得惭愧难受,装得不乐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没才干就得认命,干吗闷闷不乐?

    真是好有一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着我说:“你!帮他听电话,他在赶功夫!”就差没把我的皮剥下来铺在门口给众人当鞋毡。

    天下有这么势利的人,世态炎闵可见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职。

    现在走也不行,人会说我赌气,我彷徨到了极点,面孔上有种出奇的倔强以及不在乎。

    等母亲的好了再说吧,现在连做求职信的心思都没有。

    母亲并没有地转。一个月后,我在心焦力瘁的情况下,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没有哭,眼泪早已干涸。

    我向老板告假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他,我已学会不去看人的面孔,他把屁股向着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把告假条子递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亲,显得非常空宽,常常一个人坐在冰阴的客厅中,深觉生命多余。

    最后一天,我趁着店铺末打烊,跑去理一个发,把油腻的发发剪掉,熨得巾在头上,又买了十来套素色衣裳,正值减价,还拣了个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没心思,也得从头开始,活着的人要活下,从头收拾旧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虽然没有化妆,也觉得同事们对我略加注意,觉得对我颇有从头估计的必要。

    我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经发泄够,即使表露,也不必如丧考妣地永远不饮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装饰得美丽一点。

    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

    滑稽的是,母亲在银行的保险箱一打开,里面有四十多两金子,时值十多万。

    早晓得有这笔钱,我就辞职不干,从头来过。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报找新工,数个月瞧瞧形势再说。

    我不能没有工作,即使现在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回到家,还是得很。

    竟没有机会认识新朋友。

    公司里来来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现在晚上又不出去,哪里有伴。

    听人说的士高里风光非常好,十分钟便可以交到异性“朋友”,搭着肩膊亲亲热热离开。

    我并不是受首先观念束缚,而是深深认为这种男妇关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决不了寂寞愁闷。

    也许端木说得对,我心情太过沉重,神情太过拘谨,所以不受朋友欢迎。

    谁的心底没有一两件不如意的,谁的生活中没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这么成日价愁眉苦恼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太过潇洒,商业社会中不容许这样的行为,我还是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这般阿Q精神一番,我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说:“你知道吗?老板要转职。”

    “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未必做得长。”

    “不一定,新老板是谁?我们这位又怎么要走了?”

    “唉,你家在这半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也难怪你无暇兼顾其他的事,他说要走已经很久了。”

    “走到哪儿去?”

    “移民。”

    哦,原来如此。

    “新老板几时来?”

    “你不知道吗?”乙说:“下个月十二日。”

    “这么快?”丙问。

    “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亲信过来。“乙又说。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谁过来都一样,反正这一位老板不肯原谅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说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个转机。

    乙说:“你要振作点。”

    “我?”我问。

    丙说:“是呀,年纪大了总会去的,做儿女要节哀顺变。”

    我说:“谢谢你们关注。”

    “情绪低落,会影响工作的。”

    “是。”我很温和。

    过不到一会儿,新老板带着助手过来。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蔼可亲,办事落力,看样子是要整顿公司的风气。

    同事甲跟我说;“董小姐已结了婚。”

    最近同事们比较肯跟我闲聊。

    “结了婚怎么还称小姐?”

    “现在流行这样。”

    “哦。”我说。

    “萧先生是单身。”

    我微笑,我也察觉了,每当他走过,自打字员到公关部主任,都立刻表示关注,纷纷打招呼、起立、借荫头与他攀谈,小姐想高攀,太太们家里许还有适龄的妹妹、侄女、表妹之类。

    而我。

    在这一年里,我是灰了心,哪里还有心思,任凭人花簇簇地宦去官来,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经事。

    不过趁着乱纷纷,我地位的危机似乎也已成为过去。

    在骨节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萧先生传我进去问话,叫我说一说我那个部门的情况。

    我很警惕,为什么单叫我?还是每个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释一下,他问到细节,我就不肯说了。

    他是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看得出来自环境相当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种未经风霜的朝气,但性格又很谦厚,见我不肯多说,就不再问。

    象以前一样,我并没有趁此机会撑足了篷向上司献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经发觉自己对人很冷淡,经过这事,更加孤拐,无法与同事融洽起来。

    我在下班的时候收拾好文件,准时走。

    其他的同事起码还打算多留十分钟,没事做也在纸上画乌龟,表示忙碌。

    萧先生走过来,跟我说:“有一件事,你比较在行,我想请你一块去走一次。”

    我很讶异,已经下班了,什么事?

    “烦你今天超时工作。”

    “没问题。”只要是公事,便没问题。

    女同事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够与萧先生单独出去,哗!

    我挽起皮包与他出去。

    他驾车。萧穿一套呢西装,非常沉着的颜色与式样,配条文静的领带,我坐在他身边,有种和煦的感觉。

    我们到一家厂去看货版,他觉得不错,正是我熟悉的题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达我的意见。

    办妥公事后他邀我晚饭,我肚子忽然饿起来,胃口恢复机能,说希望吃日本菜。

    我们坐下来,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说我没女人味,总等不及男伴问冷嘘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想想真惨,男人看得起我,把我当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级当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我没说话,萧倒说了,“我查过记录,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现不大好,是因为家事的缘故吗?”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说公事。”

    他点点头,“你好象不大喜欢争。”

    我还是微笑。怎么争呢?老板有电话来,我与别人同样坐电话机羊,别人有胆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挡开,喝声“我来!”就咕咕哝哝跟老板说起来。怎么急呢?

    我说;“我是有点惰性,也相信命运,不过他们老说:性格控制命运,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问。

    我说:“哪里还有得改?三岁看八十,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哪里有得改?”

    他说:“是没有必要,不是错就不必改,每个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适宜从商,有些人适宜干艺术。”

    我笑,“我空有艺术家的架势,而没有艺术的天分。”顺手干了手中的酒:“晚了,萧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劳送来送去的。”

    “但是……”

    我到门口,伸手招了部计程车,便坐上去,“再见。”我说。

    第二天在公司见到他,绝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后来那些货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获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说:仿佛有一丝阳光了。

    同事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不那么排挤,但到这个时候,我对世道已惯,此心倒处悠然,也无所谓了,天无绝人之路,一切事要处之泰然。

    连董小姐都对我不错,我发觉她与都不喜欢来不及拍马屁的下属。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奉承,但大多数人都比我滑头,他们没进公司,已经把人与打听得一清二楚,一开头就知道怎么做,姿态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响,我实在太懒散,现炒现卖,加上家庭变帮,更没心情去兴轰轰地办事,也是应该如此。

    但脾气怎么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遗传,他一辈子穷教书,一辈子没得意过。

    白天似乎已经心情平息,一切与常人无异,最怕半夜醒来,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头细想从前,朦胧间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笼罩住,几乎窒息。我时时常流泪,白天又忘得一干二,从头开始。

    萧第二次叫住我的时候,也是下班时分。

    我有过一次经验,没有多问,便跟着他开步走。

    上了车,他才问:“是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转头愕然问:“什么?”

    他用一种婉惜的口气说:“你这个傻蛋。”

    “傻蛋?”

    “我们去吃饭,还是去办公。”

    我的面孔慢慢涨红,“唉呀,你这个人……”

    “太老实了,做人不会转弯,要吃亏的。”

    我说:“不要紧,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相安无事。”

    他说:“我很欣赏你这种气质。”

    我觉得很露骨,这样说已经对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个花枝招展的女职员哪,不过约会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还是别一心以为鸿鹄将至。

    他把我带去吃法国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欢喝一点。”他说。

    “是,迟早要变酒鬼的。”我自嘲。

    我们叫了蜗牛及芦笋。

    我仍然想不有什么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仍然维持缄默。

    他说:“不爱说话的女人真可爱。”

    我更加诧异,奇怪,我的一切缺点在他的眼中,几乎都变了优点。天底下真有缘分这件事?

    他问:“你以为对女人来说:事业重要还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个人生观不外是他生活经验的累积,我在工作上挺不顺利,你此刻问我,我当然说是家庭重要,一个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现实的好去处。”

    我心里想:他这么年轻,不过发一分高薪,看样子生活没有什么基础,不过找象他这样的男孩,也还不容易找到,这年头你说做女人有多难!跟了他,还不一样要早上七点爬起来去与办公室的风雨作战,只不过不是孤军,有个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个胡思乱想。

    “说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来,“你大概约了近百位职业妇女,问她们什么较重要,职业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没想到我尚有活泼的一面吧。

    我看着他,他扬起一条眉毛,“我觉得我们顶谈得来。”

    这就是男从跟女人的分别,象他那样的男孩子,只想要一个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绪稳定地陪他说说笑笑,但是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对这一套丧失兴趣,巴不得三言两言便找到个好归宿,最好是经济情况稳定,可以请得起一两个佣人,让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够三餐,照顾孩子。

    换句话说,萧的外表与内在再吸引人而没有实质,也是枉然。他并不是我这种年纪女人的理想伴侣。他比较适合那种大学刚出来的小女孩。

    想到这里,我的态度更大方。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做人不得不现实一点,既然没有将来,那就要尽量利用现在,谈得来便要多谈了。

    我与他很晚才分手,他坚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让他送,有个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征,从此以后,我不必苦苦去挤公路车。

    而同事对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对我说起话来,有种特殊的,热昵的态度,带着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这班可爱的人,转方向转向得那么快,真为难他们了。

    我心中的结仍然没有解开来,仍然对他们没有好感,努力与他们维持一定的距离。

    而且决定离开他们。

    我正式翻报纸找新工作,忙着应征,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点点,但是新作风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气来应付,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我非得过去不可,没有选择余地。在这里已经太久了,适逢那个时候说要走,人会多心,说我小气,现在已经有了转机,再不走,还待几时?

    我向萧递辞职信。

    他点点头,“你这样做是对的,”又说:“难为你直忍了半年。”

    我说:“时间总是会过的。”非常唏嘘。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里得意与否,只是公司里的事,应该与你个人价值无关。”

    “但至少也是一种价值观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别的公司里可以一展身手。”

    我摇摇头,“象我这样性格的人……”

    “别气馁,那边的工作比较文静,也许适合你。”

    我耸耸肩,“希望在人间。”

    “别这么说,你本性不是颓丧的,不应说听天由命这种话。”

    我伸手与他握一握。

    “我们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国菜。”

    “当然。”我应允着,但是非常怀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车子里,我得到暂时的休息。我闭上双眼,把头枕在车垫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象我这么疲倦,这么不东,这么不顺,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挣扎着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苍白的心,装起笑脸,过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态毕露。

    到一个新的环境去,并没有带来若干兴奋,老生常谈,换汤不换药,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日出日落,昭华不再。

    “你不舒服?”萧问。

    “还好,只是累。”

    “不要紧,全是一条曲折的道路,每一个路口都有新的机会。”他鼓励我。

    我只好微笑。

    (全文完)

    续弦记:

    妻去世后,拖着三个孩子,我靠老佣人阿珍的忠心耿耿,居然又维持了三年。如今大儿已经七岁,刚入小学一年级,我才松口气。

    前面的路途还远着呢,我警惕自己,千万别摔倒,起码要等大儿进大学才可松口气,还要十年。十年!

    但是我现在已几乎挨得眼睛发白,尤其是妻去世不久,大儿子倔强,动不动就向我说“妈妈不是这样做的,”我听了往往号啕大哭。

    妻是高薪女职员,为了孩子,她宁可耽在家中,因为大家都喜欢孩子,一生三个,都由她亲自哺乳带大,任劳任怨,比乡下女人还能吃苦,都说是我几生修到,可是这种福气不耐久,她说去就去。

    我没敢想过续弦。

    第一,孩子多,怕别的女人不耐烦。

    第二,实在伤心,心里装不下别的女人。

    第三,经济情形不允许我家中再增加人口。

    老佣人阿珍时常说:“先生越来越憔悴。”

    睡眠不足的时候,照照镜子,看见两只大眼袋,腮络下巴,就象个大贼。

    也好,省事不少。我下半辈子就抱着三个儿子过日子好了。

    三个孩子叫小明、小力、小川,分别七岁、五岁、三岁。

    我最爱小川,牙牙学语,对爸爸从不怀疑,因为他娘去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得批评比较,老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甚为重要。

    小明最顽皮,长得高,一双眼睛象妻,小力比他纯,但也不是只省油的灯,喜欢看电视,一边看一边问,把我搅得精疲力尽。

    啊,我那三个宝贝。

    如果没有他们,我早就萎靡至死。

    三年后的今日,我们一家去妻墓前献花后,阿珍有若干意见发表。

    “先生,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过了?”她问。

    “不然怎么样?”

    “娶个人?”她试探。

    我苦笑,“小川还同我睡,我怎么娶人?”

    “总要娶个人,先生,太太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这么孤苦,从早上六点做到晚上十二点,做完公事做私事,一点私人享受都没有。”

    “你以为别的女人会为我照顾这三个孩子?想也不要想,我不会娶个后母来虐待他们。”

    阿珍拍胸口,“有我在,她也不敢。”

    “到时连你也打骂。”我白她一眼。

    小明马上疑心,问:“爹爹,后母是什么?”

    “后母就是收拾你们这班顽皮鬼的克星。”

    “打人吗?”小明问。

    “不一定打,可是也不称赞你们,冷冰冰的一副嘴脸,叫你们难受,时时加几句讽刺的话,叫你们哭笑不得。”

    小明说:“听上来好象跟李老师差不多,李老师也这么对我们,不过李老师是男人。”

    小川在啜手指,他问:“后母,有糖吗?”

    “有黑心。”我说。

    阿珍说:“这先生,真不打算娶还是怎么的,无端端恐吓孩子。”

    阿珍说得对,我是没有打算再娶。

    后母的心是值得谅解的,带孩子需要极大的爱与忍耐,除去亲生父母之外,根本没有第三者可以做得到,要求旁人负起这么巨大的担子与压力,也是非常不公平的,所以我不急那么做。

    小明又问:“如果我们不乖,你就娶后母,是不是这样?”

    “对。”我说。

    阿珍既好气又好笑。

    也不是没有女人给我青睐的,但我没有时间,有时光是陪孩子们去买鞋子已经花一整天,什么其他应酬都得搁在一边。

    有时间夜深起来替孩子盖被子,我会想到妻,如果她在,一切都两样了,是我没有福气。

    星期六,下班赶回家,本来答应与孩子们去看电影,阿珍来应门说:“小力发烧。”

    他们老是轮流发烧,我早已习惯。

    当下并不在意,我说:“我带小明小川出去,你陪小力在家。”

    等我们散场回家,阿珍那里已经闹翻天。原来小力的热度暴升,开始说胡话。

    我也吃惊,抱起孩子,要赶到医院去。

    阿珍说:“隔壁有位陈医生,找他来瞧?”

    “也好,快去请,看他在不在。”

    小力的额头滚烫,嘴巴喃喃地说:“妈妈来了,妈妈来看我们。”

    我心疼,眼泪忍不住滚下来,紧紧抱住他。

    小明问:“他怎么了?”

    我说:“他没有怎么,快带着小弟回房去,别让细菌有机会感染你们。”

    小明在这种要紧关头是很听话的。

    我紧紧抱着小力。

    没一会儿阿珍气喘呼呼地赶回来,“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我放下一半心,抬头一看,医生是女人。

    她带着简单的医药箱,立刻替小力诊治。

    小力还在胡言乱语,“不要后母,不要后母,后母不睬我们。”

    我深深后悔起来,一时戏语,就在孩子们心中留下这么大的阴影,真不该乱说话。

    那女医生顿时给我投来老大的白眼,那双眼睛可是炯炯有神的。

    她诊视完毕,说:“请跟我来拿药,小孩没大碍,服药后好好照顾休息。”

    小明探头探脑地张望,听了这话,跟小川说:“他没事。”

    女医生去摸他们的头。

    阿珍说:“医生,真吓死我们。”

    女医生瞪我,“有时孩子们受了惊,也会无端发高烧,请特别加以护理,不要刺激他们。”

    小力还在嚷:“不要后母。”

    我尴尬得要死。

    送陈医生过去的时候,顺便取了药回来。

    阿珍说:“是不是?有事没事吓唬孩子,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没好气,“叫天雷打死我吧,我已经够累,死了可以休息,随你们怎么自生自灭。”

    阿珍这才住了嘴,我一直好脾气,他们就一直压上来,我事事以他们为重,他们就踩我,一家人尚且有那么大的政治意味,做人不容易。

    这三年来我筋疲力尽,不少日子我接近崩溃时刻,就暗暗默祷,叫妻祝福我,给我力量。

    我当下叹口气,“阿珍,我想你们给我三天假期。”

    “先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阿珍瞪着我。

    “我想搬到酒店去住三天清静一下。”

    “我一个人怎么带三个孩子?小川没有你,晚上是不肯睡的。”

    我疲倦地说:“权当我死了吧。”

    “喂,先生!”

    我知道再下去,我一定会得倒下来,于是开了门,离开这个家。

    阿珍跟在后面,“先生,先生。”

    我生气地说:“我找后母娱乐去了,我是一个万恶的父亲!”

    小川立刻学着我说:“爸爸找后母,爸爸找后母。”

    阿珍连忙说:“别乱讲,小川。”

    我暂时脱离这个家。

    我并没有到酒店去度宿,当然不,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只到附近的餐馆去喝杯冰冻啤酒,冷静一下头脑,前后坐了近一小时,便决定打道回府。

    我再度回家的时候,哭声震天,不是小力,他已安静下来,吃了奶,天下太平的在房中睡,见小力由阿珍抱着,哭得牛奶都呕了出来,见到我,扑过来叫我抱,我叹气问:“什么事?”

    有人冷笑。

    我才发觉咱们家有外人,她是个年轻妇女,穿着时髦的衣饰,正在哄小明,小明正在抹眼泪。

    阿珍说:“先生,你回来就好了,我见他们两个一起哭,只好请陈医生过来照顾,多双眼睛打点。”

    我说:“怎么打扰人家呢。”

    小川一边哭一边说:“爸爸找后母。”

    那陈医生除下制服白袍,我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她站起来,“我是个外人,有许多话不应说。”

    我软弱地看着她。

    “但是我相信这位未来的后母,一定是个对付孩子的好手,怎么把孩子都吓成这样。”

    我睁大双眼,莫明其妙。

    阿珍连忙说:“陈医生,你误会了,先生没有打算再娶人,是不是,先生?”

    我也懒得回答,一径进房替小川换去脏衣服,哄他睡觉。

    出来,看见小明也靠着陈医生睡了。

    我捧着头说:“阿珍,我怎么挨到这班孩子二十一岁成年呢?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那陈医生抬起头来,“尤先生……”

    “谢谢你,”我说:“陈医生,我相信你可以走了。”我一连吞下数颗止头痛丸。

    陈医生说:“尤先生,适才阿珍对我解释过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再度挥手截断她,“我并不稀罕世人的谅解。”

    她很没趣,起身告辞。

    我跟阿珍说:“请你控制你自己,别对别人乱说话。”

    阿珍不敢回答,也许她觉得先生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

    过一两天,三个儿子总算回复常态,我再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提到后母两个字。

    我仍然全心全意全力地对这个家庭,把所有的时间金钱精力都用在儿子身上。

    过不多久,阿珍叫我去度假。

    “什么?度假?到什么地方去度假?你一个人看三个孩子,可以吗?”我讶异地问。

    她很委屈地说:“我只好勉为其难。”

    我说:“我没有想过度假,我已经忘记放假,再说,我一个人无论到啥地方去都没味道。”

    妻去世后,我根本没想过放假,上次盛怒中所说的话,不过是气头语。

    “陈医生也说你应该放假。”

    “谁是陈医生?”

    “隔壁的陈婉华医生呀!先生。”

    “哦。”我也是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名字。

    “她对孩子们很好,时常拿了维他命过来,又提醒我说大弟的门牙有点不大好。”

    “你的朋友很多呀!阿珍。”

    阿珍不好意思,“我哪里高攀得人家大国手。”

    我不以为意。

    风波过后我们一家五口过了约莫两个月的太平盛世,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暗暗祈祷,希望好时光可以持续,但真是好景不长,一日早上起床,才在淋浴,就被小川的尖哭声叫得我自洗澡房跳出来。

    他那大头被夹在大门铁闸的两枝铁条内,动弹不得。

    “我的天!”我顿足。

    阿珍手足无措。

    “别哭别哭,”我大声安慰小川,“爸爸在这里,爸爸是超人,别哭。”

    小川脖子涨得通红,死命挣扎,想把头拉出来。

    我说:“别动,小川,越动越紧。”

    前后左右都试过,小川胖头还是紧紧轧着。

    我问阿珍,“要不要报警?”

    “前几年,小力的头套在痰盂内,也没有报警,太太不知怎地一除就除下来了。”

    我按捺着性子,“可是现在太太不在,而且小川的耳朵已经夹得快要掉下来了。”

    “什么事?”有人问。

    我抬头,是陈医生。

    整件意外一看即明,我也无瑕解释。

    陈医生说:“不怕,小川,我帮你。”

    小川显然已经与她混得烂熟,见到她也就止了哭。

    她进我们浴间取出一瓶婴儿油,缓缓倒在手中,擦在小川的耳朵、面孔,甚至头发上,然后轻轻一推,小川的大头就自铁枝间滑了出来。

    饶是如此,小川已经轧得满头红,并且受惊,一直抽噎。

    “谢谢。”我说。

    “不妨。”她说。

    阿珍抱着小川去洗澡。

    我说:“一个男人带三个孩子,象玩杂技,疲于奔命。”

    她点点头,“看得出来。”

    “请坐。”我说:“家里乱得很。”

    她微笑。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是一个很标致的女子,三十出头模样,五官端庄,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如果不知道她是医生,会误会她是一个刚从外国回来的研究生。

    阿珍把小川洗干净抱出来,出乎我意料之外,小川竟扑进陈医生的怀中去。

    陈医生说:“尤先生,你上班去吧,时间不早了。”

    我苦笑:“幸亏自己做老板,否则早就卷了铺盖。”

    “你忙你的去吧。”

    小川伏在她的胸前啜手指,可怜的孩子,耳朵夹得红得发肿,一定痛得要命。

    “你呢?”我问:“难道你不用上班?”

    “今天我休息,我每星期休息一天。”

    “诊所在哪里?”

    “言之过早,我还在医院里做。”

    “陈医生,先一阵子心情很坏,如果有狗咬吕洞宾式的行为,请你原谅我。”

    “事情早已过去了,我也不好,一直误为你要替孩子们娶个他们不喜欢的后母,造成他们惊慌。”

    我叹口气:“谁肯做三个顽皮孩子的后母?大儿的算术不行,二儿的英文不好,小川到如今红黄蓝白黑不分。”

    “啊不,小川喜欢我穿白衣服。”她看看怀里的小川。

    “劳驾你了,陈医生。”我挽起公事包,又转过头来,“陈医生,想请你吃顿饭。”

    她很爽快地说:“好呀,晚上我过来。”

    “不,家中永远象逃难似的,我们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抱着小川,有点犹疑不决。

    我说:“我七点钟来敲你的门。”

    小川在她的怀中,我放心。但随即我叫自己别做梦,人家堂堂的医生,干吗要牺牲时间来替别人带孩子?好心肠是另外一件事,但……

    我连忙专心工作。

    下班带了小川爱吃的糖果回家,出乎意料之外,陈医生也在。

    她换过一套很明丽的西服,头发也换了个样子,说不出的好看,我不知如何形容,总而言之,看上去,眼睛便一亮。

    “我们出去吃吧。”我征询她的同意。

    “珍姐说做了几个好菜,”她歉意说:“而且我答应小明教他下棋。”

    “真是的,”我说:“一点自由都没有,连带累了你,陈医生。”

    “哦不要紧,”她诚恳地笑,“我巴不得同孩子们一起,我是个孤儿,自幼寂寞,喜欢孩子。”

    我很高兴,三年来第一次有种踏实的感觉,结交这样一个朋友,也是种福气。

    小明与陈医生下棋的时候,我做旁观,小川坐在我膝上,小力伏在我背上。

    我说:“这些猴子不搅花样的时候真是可爱的。”

    陈医生闻言抬起头来,“他们也很快就要长大,象小明,过三五年就可以到外国去读书。”

    “长大?”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这么快长大成人,一切仿佛都有很遥远,我象是要照顾他们一生的样子,经陈医生一说,忽然发觉出头之日不远,但又凄凉起来!他们一长大便会离开我,留下一个小老头怪寂寞孤苦的。真的,我说些什么好呢?心中百感交集。

    我跑到饭桌前去一看,只见一桌佳肴,阿珍许久没有做这样的好菜了。

    三个儿子人人都争着坐陈医生隔壁,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妻没有去世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天天都是一幅幸福的图画。我低下头,不胜依唏!

    吃完饭之后,陈医生又逗留一会儿,才说第二天要给病人做手术,早退。

    她走了之后咱们一家子开家庭会议。

    阿珍不发表些议论是要憋得生疮的,她说:“先生,要娶人,就娶陈医生。”

    我白她一眼,“人家好好的,干吗要嫁我?”

    “咦,先生,你又不疤不麻,陈医生为什么不嫁你?”阿珍愕头愕脑地说。

    “孩子们不是一听见‘后母’两个字就吓得吐白泡吗?”

    小明有话说:“后母是爸爸找回来的女人,但陈医生不是爸爸找回来的,陈医生是我们自己找回来的。”

    “什么?”我怔住了。

    小力也说:“所以陈医生即使嫁爸爸,陈医生也不是后母。”

    我大笑,孩子们天真得可爱。

    唉,越是这样,越是不敢有什么行差踏错。

    我说:“有很多人,外表与内心是不一样的。”

    陈珍抢着说:“当然,那些小女人是说一样做一样的,但不是陈医生。”

    “陈医生太高不可攀了,她对孩子们有意思,不表示对我也有意思,这里头有太大的分别。”

    阿珍被我说服,不出声。

    小川抱住我问:“陈医生什么时候来我家住?我要做陈医生的儿子。”

    我啼笑皆非。“你这个小胖头。”

    小明也不满,“你要追求她呀,自她来了我们家,我们冰箱就有无限量的冰淇淋供应。”

    “是吗?她真的对你们那么好?”

    阿珍说:“先生,你就看看有没有希望吧。”

    我用手撑着头想很久,决定请教女秘书。

    “追求女人,有什么妙法?”我问。

    女秘书会心微笑,“送花、送糖果、送珠宝。”

    “别致一点的方法。”我抗议。

    “抱着吉他到沙滩去对牢她唱情歌。”

    “老土,你的男朋友怎么追你?”

    “他?他要是有新噱头,我早就嫁他了。”

    “送什么花,买什么糖?”

    “玫瑰花、时思糖果。”

    下班后我便领了圣旨去逛花店。玫瑰花?太露骨,我买了三打粉红色的丁香花,加一大把满天星,衬托起来煞地好看,又去买了盒两磅装的糖,量她吃三个月也吃不完。

    我捧着两样宝物上门去。

    陈医生来开门时眼睛睁得老大。她模样儿真不错,越不错我的机会越低。

    “干什么?”她笑着接过礼物。

    “谢谢你对我们一家的关心及帮助。”

    “太戏剧化了,应该的嘛。”她果然不是那种轻佻的小女子。

    我尴尬地笑。

    “不过我才要谢你,我没有收花已经很久了。”她把脸埋进花堆内用力嗅。

    神情可爱得不象个医生。

    我搭仙地问:“那么他们送你什么?我指的是病人。”

    “名贵钢笔、开丝米外套之类,闷死人。”她笑,“我抽屉中起码有三打以上的金笔座。”

    我也笑。

    她把花插进花瓶里,打开糖盒子,吃一颗,边说:“发胖就赖你。”有股平常没有的娇嗲。

    我马上察觉了,气氛有点紧张。

    怎么搅的?现在什么年代了,我还是钳钳蝎蝎的,人家十多岁的孩子都懂得勇往直前,说做就做,我怎么如此噜苏?

    陈医生站起来,我会意,“你没有空?”

    “我约了尤小明先生与他打乒乓。”她微笑。

    “是吗?”我大喜,“我能一起来吗?我可以权充司机。”

    “可以,欢迎。”她说。

    我问小力小川要不要跟着去。

    小力想了很久,他说:“人太多不好。”

    “什么人太多不好?”我讶异。

    小力说:“就你跟小明去好了,我与小川在家看卡通,你们爱怎么就怎么。”

    我简直不信五岁的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当场脸红耳赤。

    阿珍瞪我一眼,“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懂?”

    我马上觉得我简直是白活了一场,惭愧的与小明踏出家门。

    在运动馆中,我与小明与陈医生对打,还是输了给她,她真是个文武双全的女人。

    照说这样的女人应该许多追求者才是,不知恁地,她却仍然小姑独处,由此可知,她的择偶条件不知高到什么地步。。

    我们回家时满头大汗,各自回府洗刷。

    小力出来问:“怎么样?爸爸,进行得怎么样?”

    一个个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追究起我的追女秘史来。

    “给我多一些时间。”我说。

    “唏,你还要多久?”不耐烦了。

    我犹疑,“至少一年半载。”

    “哗,我都老了。”小明说。

    “别这样好不好?”我在他屁股上拍一记。

    “不如我代你开口。”小明说。

    “说什么?”我既好气又好笑。

    “说‘我爸爸愿意与你作朋友’。”

    “已经是朋友了。”我搔头皮。

    “那么‘他愿意娶你做太太’。”

    “不可以!”

    小明耸耸肩。

    “别胡闹,知道吗?”我警告他们。

    阿珍问:“陈医生要过来吃饭吗?”

    小明说:“我去请她。”

    她几乎天天都在我们这里吃饭,一切似乎有了默契,假以时日,也许我不是没有希望的。

    陈婉华过来的时候,我们四父子坐得整整齐齐地恭候她。

    三个儿子待她坐下,忽然一起站起来问:“陈医生,你愿意做我们的妈妈吗?”

    真荒谬,三个小子自己挑起后母来。

    我张大了嘴,作不了声。

    陈医生也一怔,随即笑起来。

    我说:“我保证不是我教的。”

    她莞尔说:“孩子们,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与你们爸爸还要继续做朋友。”

    “你们是好朋友吗?”小力问。

    “很谈得来,他人很好。”陈医生笑看我一眼。

    小明欢呼,“哗,有希望。”

    大家都笑了,开心得不得了。

    三个小孩扑到她怀里去,阿珍连连点头。

    我很宽慰,妻在天之灵是眷顾我的,我很幸运,三个孩子这么活泼,女朋友又是个突出人才,我很高兴。

    美人救英雄:

    蓝天碧海,夏日将快成为另一个过去。我告诉自己,非得利用这宝贵的时间作最后一次耍乐。

    我的嗜好是潜水,

    当下便驾小船出海,带备一切工具,打算捉数条大鱼,回家煮了请客。

    同日的西沙湾已停满游艇,我厌恶地将自己的小船驶往比较偏僻的地方。

    讨厌游艇上的男女,根本不是真正来运动或是欣赏风景,有人在甲板上搓四圈,又有人在比较身世,交际应酬亮相,无论什么,伦落在他们手中,一切都变为庸俗。

    我穿好橡皮衣与装备,提着鱼叉,静静落水。

    海底真的美妙,静寂、凉快、美丽。

    我缓缓畅泳、转身、手舞、足蹈。

    岩石上有的是鲍鱼,我很快敲下一大网,提着回船。

    再下水,大鱼在我身边游过,石斑的翅张开,翩翩摇动,我不忍下手,反正一味清蒸鲍鱼已经足够,正在洋洋得意之际,看到不远之处有一群水母。

    如芭蕾舞女般潇洒的嗜哩鱼!我不欲错过奇景,立刻追上去。

    它们全身透明,隐隐发出碧蓝的光芒,裙边抖动,犹如纱衣,曼妙的舞姿吸引我,我越跟越远。

    唉,如果不是要维持一份正当的职业,我多希望中途改行做海洋生物学家。

    正紧贴着水母追着,忽然大腿一阵疼痛,如火炙一般,我一惊,人便往水下落,本能地抖动大腿,看到腿上附着一只俗称蓝色魔鬼的嗜哩鱼。

    我用手去拉,幸亏戴着手套,但是连着水母而出的是我一大块皮肤,血肉淋漓。

    我诅咒,血味足以引来鲨鱼,不过这一区是安全的。

    水母,这么美丽的名字,这么美丽的生物,却这么毒辣及难以应付,像女人。

    因为痛的缘故,我匆匆往水面上升,已经看到水面的亮光,但是左腿痉挛我失去游动的能力。

    我努力吸氧气,拍打水面,企图上升,但是,恐惧侵占我的心,虽然我的头脑还是清醒,但左腿已经麻痹。

    明明看得见亮光,我甚至可以摸得到游艇的底部,但是差那么十余公尺,我快成为海底冤魂。

    我越来越怕,难道我王光宇命毕此地?

    不可能,我整个人还很清醒,海自小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我要如往日一般活着回去,家人都在等我,我要活着回去。

    但是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越沉越低,我苦苦的作最后挣扎,左腿的麻痹与痛楚也不觉得,我大力除下氧气筒,真笨,怎么开头没想到可以减除重量?

    正在生死关头,我看见有人落水,我扬起手求救,那人和衣游过来,帮我脱下铅衣、气筒,一手搭着我腰部,引我升上水面。

    我在突然之间遇到救星,本能使我紧抓住他的头发与手臂,他吃痛,吞进两口水,用力掌掴我的面孔,我才想到这样子会导致两人丧命,于是放松身体,让他拉我上去。

    遇见空气我就落得半昏迷状态,躺在甲板上,不断痉挛,有人大声呼喊,酒与毛毡被递上来,又有人报警。

    有女士惊呼,这些该死的女人,什么都尖叫一番以示她们之矜贵,讨厌之至。

    奇怪,从鬼门关处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我并不害怕,一直有思想的能力,怎么会这样呢?但是**却完全不能动弹,我甚至睁不开眼睛。

    有人用药水替我洗伤口,神经交替反应,肌肉跳了两跳,可以感到伤口面积很大,将来好了也有大疤,不过小命检回来也就算了。

    我的救命恩人是谁?

    真想对着他叩三个响头。

    游艇向岸驶去,我终于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一片白色,我在医院里。

    首先看到的是母亲面孔。

    “妈妈。”我叫她。

    她完全放心了,“孩子,你醒来啦!感谢主,吓坏我。”

    护士过来,微笑说:“休息数天便没事。”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母亲说:“光宇,如果没有谢小姐救你,真是—一”她不敢说下去。

    “谢‘小姐’?”我愕然,“救我的是女孩子?”

    “是呀,当日在游艇上,玩的玩,打瞌睡的盹着了,只有谢小姐在钓鱼,忽然她看到海底有人在挣扎,便和衣跳下去救人,孩子,你这次真是险过剃头。”

    “哦。”我心中感恩不尽。

    “孩子,那时你很害怕吧,他们说你拉住谢小组的头发不放,人家的头皮都险些被你拉了下来。”

    我尴尬的涨红了脸。

    “听妈妈的话,以后别再出海了。”

    我不出声。

    谢小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她长得可俊俏?一时也不好意思问。

    “谢小姐那里,我已上门去道谢,留了四包礼品,光宇,人家真是拼了自己一条命来救你一条命,这是大恩大德,你想想怎么报答吧。”

    “我以身相报。”我又调皮起来。

    “人家稀罕你吗?人家早有男朋友。”

    母亲瞪我一眼,“以后记住不准再出海,我只得你一个儿子,你别害我寝食难安。”

    我说:“妈,你越扯越远了。”

    三天后我出院,第一件事便是穿戴整齐地去探访谢小姐。

    她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在电话中拒绝我的探访—一“不必了,令堂已经表达过她的心意,不过是小事,何足挂齿。”

    我只好没有预约便上门去。

    她的辨公室非常豪华,我怀疑谢小姐是这间公司的大人物,秘书小姐问我:“谢小姐没有约见你。”

    我说:“请告诉她,我知道她的时间宝贵,但是我是她从海上救回来的那个人。”

    “什么?”女秘书睁大眼睛。

    “你照说好了,说王光宇来拜见他的救命恩人。”

    女秘书瞪我一眼,怀疑我神经不正常,然后推门进去。

    一会儿她出来说:“谢小姐请你进去。”

    她叫谢雪心。

    我看到她的时候,呆住了。她的美丽!(美丽在观者之眼中)我从没见那么有神的双目,那么乌亮的头发,以及那么倔强高傲的嘴角。

    她一见我便开口,“王先生,我说过这只是一件小事,希望你不要将之挂在心上。”拒人千里。

    我礼貌的说:“对我是大事,对你是小事,受人花戴万年香,谢小姐。”

    她说:“我在五分钟后要开会。”又一招太极。

    “家母的意思是,你是否可以赏光来寒舍吃一顿饭?

    “不必麻烦令堂,令堂真是客气,王先生,她的意思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出海。”

    “我知道。”

    她笑了一笑说:“请。”

    我于是被请出辨公室。

    她的职位是:兴昌洋行副经理。

    这妞,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怎么搅的?

    无论怎么样,她是我的恩人。

    恩人!

    多老土,廿世纪末一九八二年,哪来的恩人?偏偏我一个大男人要背着这种包袱,太窝囊了,我懊恼的想,但与其死得年轻,当然不如活着有个恩人。

    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妈真难活,我捏着一把冷汗。所以在我的恩人面前,我如何敢吹一口大气?

    老妈说:“真没用,请个女孩子回来吃饭都做不到,你搅什么鬼?”

    我瞪她一眼,“人家不爱来,难道我缚了她来?”

    “感情可以培养,”她咕哝,“你又那么久没女朋友,你想想仔细。”

    “妈,我不明白你说话的艺术,请简化一点。”

    “光宇,你们两个是有缘人,索性撮合在一起,岂非大妙?”她兴奋的说。

    这一趟她又说得太简单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一男一女,走在一起,马上可以燃起火花?这不是比盲婚更有艺术?

    况且那谢小姐人如其名,像团冰山,近不了身。成日便对牢一个那么样的女朋友,我吐吐舌头,谢谢,我吃不消。

    “光宇,你贼头贼脑的想些什么?”妈妈喝道。

    “没什么。”

    “你带回来的那些女孩子,我没一个看得顺眼,全部小舞女似,穿金戴银,浓妆艳抹,哪有一个及得上谢小姐?”

    这倒是真的。

    但老妈不懂得其中快巧,小舞女容易对付,咱们下了班已经筋疲力尽,谁还有兴致刻骨铭心的谈恋爱?还不是胡乱找个女伴吃饭看戏之类,洋的看腻找土的,如此而已。

    妈妈说:“找对象,谢小姐是好人选。”

    我胡调的说:“我还小,不适宜谈恋爱。”

    “你看你那个样子!”妈妈不悦,“自从你父亲去世以后,你就吊儿郎当的,像什么?十年来也不想想成家立室,如今都三十岁了!”

    我急急掩上双耳。

    妈不准我出海,但我不信邪,只要不潜水也就是了,我暗自驾船出海钓鱼。

    想到一个俏女郎冒着生命危险和衣跳下水去救我,不禁心中一阵牵动。

    心里温柔的感觉还没过去,一艘快艇在我身边经过,激起一公尺高的浪花,我停睛一看,驾驶人正是谢雪心,滑水的是一个圆面孔小女孩。

    她一见到我便板起张脸,像晚娘。

    幸亏我够机灵,赔笑说:“谢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她说:“你不是答应令堂不出海的吗?何必叫她担惊受怕,老人家受不起。”

    好小子,大庭广众之间教训我。

    “我这就回去了。”我油条的说。

    “至少等她忘记上次意外的阴影,好吗?”她把快艇转个圈。

    “好,好!我以后都不再出海。”心想,以后不教你看见就是了,今天太凑巧。

    那圆脸女孩说:“表姐,食物准备好,既然大家认识,过来举案大嚼吧。”纯真的笑容。

    谢雪心点点头,我跟她们上游艇。

    她穿着一件黑色泳衣,身裁完全成熟,我暗暗唱声乐,可惜她的态度殊不性感,否则裙下之臣还不挤破这只船?

    我大腿上受水母之害的一块皮肤仍然嫩红可怕,她瞥一眼,没说什么。

    那小女孩问:“喂!这是什么疤?好恐怖。”

    我不响。

    小女孩耸耸肩,替我带来食物。

    我坐在甲板上,老实不客气的吃起来。

    谢雪心忽然说:“这种水母有毒素,发出麻醉剂,所以当日你无力游上水面。”

    我呆住,过半晌叹口气,“水底下迷幻醉人,但充满危机,海底所发生的事,往往神秘得无法解释。”

    “欺山莫欺水。”

    “家母还是想请你到舍下吃一顿饭。”

    我打蛇随棍上。

    她犹疑。

    “就我跟家母,我们家没有其他人。”

    “她真是个好妈妈。”

    “我看得出你完全站在她那边,明晚上六点,我来你公司接你,好吗?”

    她看我一眼,“就是因为令堂叫你来邀请我,你才开的口?”

    “不不不,”这妞凭的多心,“当然我也欢迎你,你千万别误会。”我有什么辨法?谁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嗯。”她算是答应了。

    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那我回去报告母亲。”我说:”失陪。”

    我驾着自己的小艇回去。

    妈妈马上准备起来,象是准备招呼一派人似的,置了一厨房的菜,两个佣人忙得团团转。我在旁冷言冷语:“她最多喝一碗汤,吃半块胡萝卜,人家身裁维持得那么好,当然有秘方。”我差点被赶出厨房。

    我去找司机老黄,叫他把那辆老爷摩根开出来。

    “车子没问题吧?”我问。

    “当然没问题,一直维修着。”

    “以前刹掣失过灵,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绝对不会。”

    我点点头。

    要印象女人,开这部车子最理想。

    看妈妈那么紧张,我也跟着谨慎起来。

    车子离开家是五点半,一路驶向谢雪心的公司,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商业大厦门口。

    我下车替她开门。

    她说:“这部车子,别半途抛锚才好。”

    她不肯上车,“我开我的,跟着你。”

    我心中喃喃咒骂,这小子,有风驶尽帆,能给我没脸,就给我没脸。

    她开了自己的小小日本车出来,跟在我后面。

    我发誓说,如果这部车子在半途抛锚,我就回去杀掉司机老黄。

    可是不由你不信邪,车子上山时已经气喘,不一会儿就自动滑停,不肯前进。

    我气得头脸通红,用力拍着驾驶盘。

    谢雪心停车来看,“怎么了,什么地方出毛病?光发脾气没有用。”

    我们细心查看各类表计,又打开车头研究,我怒道:“将它推下海算了。”

    她笑吟吟,“那么不如送给我吧,我会得医好它。”

    “大国手,到底这部鬼车子发生什么事?”

    她瞅我一眼,又要打救我,说道:“车子没燃料。”

    “什么?”我瞪目。

    “车子没汽油,就那么简单。”

    “要命。”我大力拍额角。

    “来,我替你加油。”

    她熟练的打开车尾箱,取出应用工具,吸出汽油,注入我的车子,我叹为观止,很明显地,她做惯这些功夫,正如她有急救的常识一般,而且都应用在我的身上,唉。

    过一会她拍拍手取出湿纸巾来抹净油渍,说:“试开。”

    我肃然起敬:“是,队长!”

    车子果然顺利开动,真不由你不服。伟大的女人。

    但我们还是迟到了,母亲急得团团转。

    谢雪心神静气闲地叫声伯母,老妈才定下心来。

    她拉着谢雪心的手不放。

    “我这儿子,没什么用。”一开口就损我,“就会吃喝玩乐……”把我形容成花花公子,“你要多多看顾他,”咦,仿佛谢小姐已成为我的女朋友。

    谢小姐对老年人真的设话说,一于唔唔唔的应着,非常好耐心。

    我马上觉得受了委曲,她对我,又不见如此忍耐,动不动老大的白眼递将过来。

    一顿饭吃得很多,老妈将所有的海味珍馐往谢雪心的碗里堆,为了礼貌,她吃得脖子都直了。

    让我来打救她吧。我说:“妈,你不能再叫她吃,人家会吃死的,我与谢小姐出去散散步。”

    妈妈狠狠的责备我,“你非但不劝客人多用点菜,你——一”

    我拉起谢雪心便走到花园去。

    她笑,“这次真的多亏你,不过菜是真的好吃,我一辈子从没在一顿饭时间吃过那么多。”

    我沉默一会儿,“老人家的想法是很奇怪的,她希望看到年轻人吃得下睡得着。”

    忽然谢雪心说:“偏偏我既吃不下又睡不好。”她很感喟,“工作紧张且忙碌,扑来扑去,神经紧张,下了班还得动脑筋交待第二天开会的事,根本没有休息,真惨。”

    我讶异,“下班就要松弛,所以我爱出海。”

    “我体力没有那么好。”她轻轻说。

    她那强壮的表壳开始溶解。

    我说:“朋友也很重要,有一两个知己,生活愉快得多。”

    她苦笑,“我想我已经把所有的时间奉献给工作了。”

    “那太过份,牺牲太大。”

    “一直以来,我认为工作是我的唯一精神寄托。”

    “错了。”我说。

    她看我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按按胃部,“八宝鸭子味道真好。”

    “如果你喜欢,请时常赏光。”

    她嫣然一笑,女性的柔媚到此刻才露出来。

    我有点心动,随即按捺下去。

    我礼貌的送她回家。

    回来把司机老黄好好的责备一顿,斗胆,燃料都不够。

    那夜我为谢雪心辗转反侧,难以入寝。

    诚然是一个美丽且有灵魂的女郎,但这是一个公平交易的世界,你得到多少,就必要付出多少代价,爱上谢雪心这样的女人,代价是高昂的,可以想象,她要求男人对她全心全意,男人在她面前,不能行差踏错。

    我犹疑,进一步还是到此为止。

    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再想吧。

    到周末,老妈又来向我灌输她的训导:“光宇,你千万不要把事情丢冷了,要追马上追,知道吗?你有两天假期,怎么不把人约出来?”

    我不出声,我还要想清楚。

    星期六晚上一大班人前往的士高跳舞,我观光多于耍乐,内心刹那间有一丝寂寞。

    大家在舞池中跳跃、欢腾,我喝着饮料,在七彩的闪烁的灯光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型,是谢雪心。

    我忍不住站起来,不错是她。

    忽然之间我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向她走去,我投降,我告诉自己,因为有她在身边,我便有形容不出的安全,看来我已经非她不可。

    我带点伤感,又很快慰,举起手叫她:“雪心。”

    她转过头来,看见是我,也笑了,她也是与一大堆朋友一起来的。

    “雪心。”我温柔地叫她名字,一边又怀疑在这么吵闹的地方,她是否听得见。

    说时迟那时快,舞池中正有新潮男女在表演花式舞蹈,男的把女的抱在肩上转圈,双腿一下于弹到我肩膀,把我推出数公尺,我住不了脚,滑到在地,感到痛入心肺,马上握住腿大叫一声。

    他妈的,又受伤了!

    谢雪心马上过来问:“什么事?”

    “雪心,”我额上布满黄豆大的汗珠,“雪心,我怕是折断了骨头。”

    “我的天,我去叫救护车。”她镇定的说:“光宇,你忍着点。”

    她立刻控制了场面,音乐与灯光同时停止,救伤车在十分钟内赶到,但我已经痛得七昏八素,咬破了嘴唇。

    雪心与我一起到医院,我闭上眼苦笑,女泰山又来勇救落魄男人了。

    怎么搅的,这个多事之秋,我要证明什么呢?没她不行?总有些比较有风度的做法吧。

    医生说我的腿骨折断,要好好在床上躺着,我看着上了石膏的大腿,啼笑皆非,母亲来到医院的时候,呼地抢天,连雪心都责怪。

    她说:“我叫你好好看住他,你要做个好媳妇呀。”老人家看上似疯疯癫癫的,其实是诈癫纳福。

    雪心尴尬的看我一眼,不说话。

    “妈,我没事,放心好不好?”

    她恼怒的说:“跳舞会跳断腿?以后不准下舞池!”

    不准出海,不准跳舞,我吐吐舌头,那我只好闷死,我向雪心眨眨眼。

    “雪心,我不再理这个猴头,我把他全交给你了!”老太太一转身离去。

    我同雪心说:“你别介意。”

    “令堂真是又聪明又活泼。

    “是的,”我莞尔,“她返老回童了。”

    谢雪心也笑了。

    “她喜欢你。”我说。

    “是的,挤命撮合我们两人。”

    我的心“咚”一跳,试探说:“可是感情这回事,真的勉强不来。”

    她看我一眼,“我晓得其实你是个孝子,你之所以与我约会,不外是因为你母亲督促有功。”

    “什么?”我叫起来,“如果我不是在舞池中急着要与你会合,我此刻会躺在医院里吗?”

    “这么说,你倒不是完全被逼的罗?”

    “嘿,当然不,”我说:“谁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冒失,也许为了故意制造意外,以便接近你。”

    “王光宇,我想你不会有这么大的苦心。”

    我握住她的手,至少我的女朋友可以保护我,不坏呀!我想。

    三星期后我可以用拐杖撑着走,我来不及去上班,由雪心开车送我。

    我们早就形影不离,母亲非常满意,得到一个神奇女侠做她未来媳妇,她高兴了。

    她自说自话的替我们筹备起婚礼来,把珠宝交给雪心保管之类。

    我跟雪心说:“如何?嫁过来吧。”

    “你不求婚,我怎么嫁?”

    我只好买了束花,端张椅子,请她坐下,可是我的腿尚未痊愈,前跪后跪,跪不下来。

    我叹气,她说“算了。”

    我说:“欠你一跪。”

    便向母亲报导喜讯,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还以为她会把我玩个半死。她那冷冰冰的态度收敛得很妥当,前后判若两人,如果我有什么话要说,那就是母亲选媳妇的眼光真正好。

    三个月后我们结婚。

    她仍然是我的英雄,常常救我这个男人。

    譬如说一次我下厨煎鸡蛋,油锅冒出熊熊的火,吓得我拔直喉咙便叫,而结果是雪心赶进来用一块湿布扑熄烟火。

    我说:“谢谢恩人,谢谢恩人。”人家称妻为内人,我称妻为恩人。

    这还是小事,譬如说穿着内裤出门去取报纸,门被风吹上,她自超级市场回来,看见我用报纸围着下身,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从隔壁邻居处爬露台过去,虽住三楼,也有数十公尺高,她可仍然气定神闲,替我打开大门。

    唉,如果没有他,日子怎么过?

    有时她也说过,“光宇,你自己要当心,我救得你九十九次,也救不得你一百次。”

    “胡说,你要救我一千一万次,永永远远的救我。”

    “前辈子欠你的。”雪心说。

    或许是。

    我仍然想问她,半年前她把我自海底捞上来,有没有对我施人工呼吸。

    我迷迷糊糊的忘了。

    耳坠:

    大醉之后,醒来,发觉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昨夜之事不复回忆。

    星期日,钟头女工休息,忍着头痛,略为整理床铺,枕头边落下一只耳环。

    长型的钻石耳环。

    拈在手中,非常讶异。

    谁的东西?

    昨夜我有艳遇?如何什么都记不起来?

    耳环有点重累累地,镶工非常精巧,价值不赀,怎么会漏在这里?

    这位女神所花的代价也太大太大了。

    我有点纳罕,如今的女性益发随便,视男女间关系如握手喝咖啡般,不寻常的关系如今变得再寻常没有,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