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冬之丢失(1/2)

    一个道地的北方佬是不会不喜欢北方的严冬的。例如在我的第二故乡新疆,那飘飘扬扬的大雪似乎充满了热情,它们跳的舞蹈是现代的,铺天盖地,东歪西扭,熙熙攘攘,哄哄闹闹,而凛冽的寒风进一步意欲旋转整个宇宙。雪后天霁,谁能不被阳光下亮晶晶的一串串"树挂"所醉倒?每个行人嘴里都吐着白雾,每个戴口罩者眉毛上都结满了冰花,或者那也是雪花吧。天下过了雪,人嘴里又吐出了雪花。从马的粗大的鼻里喷出的白雾落到马脖子上,也凝结成了白花花的冰霜。

    这是一个银白的、冻结了的世界吗?不,乐观的维吾尔人有一句家喻户晓的谚语:"火是冬天的花。"那鲜红的、奔放的火,不正像花,不是比花更富有活力么?有人的地方就有火,有家家户户取暖的火。火苗呜呜地叫着、闹着跳到火墙里,火墙烘得暖洋洋,人也睡昏昏了。还有炼钢炉的火,炒菜锅底下的火,火车头上的火和每个人心里头爱生活、爱祖国的火,原来,新疆的冬天里也有的是温暖啊!

    但毕竟冬天是和零下许多度,和光秃秃的枝丫,和冰雪,和西北风,和街头滑倒的行人,和被风雪堵住的门窗,和厚重的棉衣与老羊皮袄联系在一起的。在北方人的大脑皮质的第二信号系统里,"冬"字不可能唤起别样的记忆和联想。

    如果在我们的辽阔的祖国,却分明有着别样的冬天呢!你可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寒冬腊月,艳阳高照,杂树繁花,青波绿草,鸟语虫鸣,果鲜菜嫩,门开窗启,衣少身轻……

    这是一个失去了冬意的冬天。这两种性格和姿态全然不同的冬季的距离,对于三叉戟和波音707来说不过是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以前,我们还在北京,两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就在广西了。冬天依旧而面目全非,伴随着惊喜的,不是还有点迷惑、有点慌乱么?

    离开南宁已经有二十天了,南国的一月给我们的冲击却依旧在我的心田里引起许多余震。兴奋、迷惑和慌乱依旧保持在我的情绪里。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声音呢?嗡嗡的,像是觅着花蜜的成群的小蜜蜂,像是奔跑着、追逐着、喧闹着的孩子们,像是远方传来的飞机、汽车和拖拉机的马达在齐声欢唱。在广西南宁度过的三个星期里,日日夜夜似乎都有这样一种声响在吸引着我、逗弄着我。而且,这弥漫着的,暂时还是含蓄和羞怯的,却又蕴含着无限活力的声音是与南宁的绿树与阳光同在的。它们好像是一回事。挺拔中透露着潇洒与妩媚的桄榔,热烈中显现出朴质与尊严的芭蕉,自由的蒲葵,高贵的木菠萝,娴雅的荔枝、龙眼,个子虽大却给人以轻灵俊逸之感的小叶桉,还有执著的扁桃,洁身自好的枇杷,不愿惹人注目的丹桂,像诗一样多情,又像诗一样谦逊的木棉和红豆--相思树,当这么多脾气与外貌各不相同的树木参差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有感于同一个冬日也不减辉煌的太阳,它们能不交流吗?它们能不调笑吗?它们能不发出那神秘的、富有召唤力的嗡嗡声吗?

    而它正盛开着红花。羊蹄脚,多么富有泥土气息的名字!因为你的树叶是两瓣的,像羊蹄。一听到名字我就想起新疆来了,哈萨克牧人的小毡房,山坡上的草场,山顶的云杉和山涧里的清水,都是些羊蹄踩过来又踏过去的地方。以你命名的树木把血红的花朵撒落在南宁人民公园的湖波上,双双对对的游人蹬着水上自行车在红花和绿水里穿来穿去。这一天是一九八二年新年,天气太好了,我脱掉了从北京穿来的太多的衣裳,迟疑了一阵子,又终于脱掉了我认为即使到了广西也不应该脱掉的线背心--只为了更好地靠近一下温暖的太阳。

    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南宁使我不时忘记了现在正是冬天。也许就在这同一时刻,天山脚下正飞旋着特大的风雪?北京的青年正簇拥着走进滑冰场的大门?而这里,满街是绿树,是柑橘和香蕉,是水灵灵的硕大的蔬菜,是零售的为去掉涩味而用含盐水浸泡着的菠萝块。满街上的行人又有谁在意这是不是冬天呢?

    不是冬天!那树叶和白云对我说。永是春天!那池水和游人对我说。农贸市场的"山珍"和"海味"--木耳、冬菇、冬笋、锦鸡、穿山甲、鱼、虾、蟹,以及人们身上的和百货店货架上的每一件新花色、新样式的衣服,不论是尼龙绸还是南宁特产的麻涤制品,都在应和着这绿色的欢呼。我开始听得懂南宁冬天的嗡嗡声的含义了,这是永恒的春天对生活、对人的召唤。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