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凝思(2/2)

了,我听到了一声鸡啼。

    什么?又一声鸡啼。不但有雄鸡的喔喔而且有雌鸡的咕咕嗒,而且有远的与近的狗叫,叫在摇荡着的白杨树叶窗影里。

    已经许久没有听到鸡鸣狗吠了。就那么疏远地高级了么?

    走出去六十步,便是尘土飞扬的市街。我蹲下来,观看正在出卖的多灰的葵花子、烟草、杏仁、葡萄干,被绑缚的活鸡活鸭、用木板盖着的碗装酸奶油、龚雪与杨在葆的照片、拆散零根卖的凤凰香烟。

    我买了两角钱瓜子,吃下去,像当地人那样,不吐皮,葵花子空壳附着在唇边。

    经过了漫长的冬季,似乎很难看出冰块是怎样融化的。一直是坚硬如石的冰面,车轮和人足都在上面轧。待你注意到,已是一泓春水。

    突然出现了春水,出现了摇曳的水光阳光,映照在桥墩上映照在栏杆上,映照在同样摇曳的新发的柳条上。

    映照在脸上心上。感动得翻搅得不知怎样才好,如水的空阔、无定、欲暖还冷、混浊复又清明。还没有荷梗,还没有水草,还没有蝌蚪浮萍。是刚刚的流动,昨天还坚硬冰冷,然而已经流动了。

    是希冀和期待,是祝福。

    第一次见到你,就是这样的,在春水之上,在古老的街坊下面,你含笑走来,走进我的期待里。

    我提醒你,我们那么早就见面了。你说是的,我却老觉得你也许没有记得那样仔细。

    常常说起这冰雪融化的时刻,后来为它规定了日子。后来,又觉得,又想又认为也许相会得早得多。那次火炬晚会,那次纪念冼星海,那次城区和郊外,那次雨后捉蜻蜓和夏夜寻找萤火虫的时刻,已经在一起。

    玩水(蜗)牛的时候,唱的童谣也是一样的。一定是一起唱过。经历了许多岁月,互相寻找直至今日。

    这间小土屋与其说是砌成打成的,不如说是捏成的。

    就是老妈妈用那衰弱而辛劳的手歪歪斜斜地捏成的。

    门缝可以容进三个拳头。春天,燕子在室内做了巢,就从这门缝飞出飞进,带大了小燕子。

    冬天可要了命,风雪放肆地涌进来,用破毡子、棉絮、旧衣服堵了又堵仍然堵不住,冷得刺骨。

    而且无论如何烟不从烟囱里走,先燎了一个小时,燎得小屋变成了杀人的毒气室。又在六级风中登上了矮矮的房顶,往烟囱里浇了三铁桶水,说是可以压掉凝结在烟囱里的冷气柱,能够使烟道畅通。

    后来有了一点火,有了许多烟许多冷。

    就这样烤了火,相依偎着睡下,牙齿打着战,在战乱中感到了幸运。幸福。

    多雨的夏季,冷得发抖。汽车在大雨中抛了锚,虽然是外国的公路外国的名牌被我们视为至高的无上权威,然而,说是车又坏了,无法修理。

    司机的脸上没有表情。健壮的导游小姐流了泪。

    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家汽车旅店的餐厅,餐厅里布满了动物标本。正墙上是黑色的多毛的牛头,两只巨大的角威严如恶魔。侧墙上是一只鹰和两只山雉几只斑鸠,全都在展翅飞翔,全都永远地用一个姿势飞在无名小餐厅里。

    而且有壁炉,跳动的火焰诉说着展翅不飞的痛苦。

    于是便说笑起来,喝杜松子酒和兑白兰地的南非咖啡。情绪愈是恶劣,笑话便成联珠妙语。

    走上这个山包,便看到了大海和对岸的城市。

    看到巨大的钢铁的桥,桥上的蚂蚁一样多的汽车。看见船舶。看见对岸城市的潇洒的各色摩天楼屋顶。看见飞机在城市上空飞,飞得比大楼低,你真担心那太长的机翼。

    而更多的时候看到的只有雾。不知道是凭记忆经验凭想象还是凭超敏锐的眼球,你对着雾说:桥、楼、车、真美、城市。

    见到来到的这样的城市愈多,在城市跑来跑去活动得愈多便愈容易淡忘。这一团雾却永远忘不了了。

    有一首歌《啊,我的雾》,是来自一个与我们很相像又很不同的国家的,唱的是游击队出征。

    我走进一座辉煌的建筑,像殿宇,像旅馆,像塔,像纪念碑。

    地上铺着大理石。墙上挂着壁毯。所有的陈设都是艺术都是古玩。室内的绿化,乔木和灌木和花草比室外还要丰富自然。一切设备得心应手。你可以把自己弹射到任何一个空间,你可以指令任何的风光服务出现。服务是这样尊敬和体贴,使你一经接触便觉得一生一世再不能失去。

    没有冲撞,没有差失,没有任何含糊和疑惑,一切要多好就有多好,要多顺心就有多顺心。

    然而空荡荡的。空荡荡得怕人。

    宁可回家去挤公共汽车。下雨的时候车窗也不关闭。淋湿了所有的鼻子。

    198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