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周扬的目光(2/2)

是书呆子们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我当时正忙于写《在伊犁》系列小说,又主持着《人民文学》的编务,时间比金钱紧张得多,因此谈了个把小时之后我便起身告辞。周扬显出了失望的表情,他说:"再多坐一会儿嘛,再多谈谈嘛。"我很不好意思也很感叹。时光就是这样不饶人,这位当年光辉夺目,我只能仰视的前辈、领导、大家,这一次几乎是幽怨地要求我在他那里多坐一会儿。他的这种不无酸楚的挽留甚至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每次对于我的难得的造访都是这样挽留的。

    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软弱了呢?

    我想起了一九九三年初我列席的一次会议,在那次由胡乔木同志主持的会议上,周扬已经处于被动防守的地位,吃力地抵挡着来自有关领导对文艺战线的责难,他的声音显出了苍老和沙哑。他的难处当然远远比我见到的要多许多。

    而在三十年前,一九六三年,周扬在全国文联扩大全委会上讲到了王蒙,他说:"……王蒙,搞了一个右派喽,现在嘛,帽子去掉了……他还是有才华的啦,对于他,我们还是要帮助……"先是许多朋友告诉了我周扬讲话的这一段落,他们都认为这反映了周对于我的好感,对我是非常"有利"的。当年秋,在西山八大处参加全国文联主持的以反修防修为主题的读书会的时候,我又亲耳听到了周扬的这一讲话的录音,他的每一个字包括语气词和咳嗽都显得那样权威。我直听得汗流浃背,诚惶诚恐,觉得党的恩威、周扬同志的恩威都重于泰山。

    我在一九五七年春第一次见到周扬同志,地点就在我后来在文化部工作时用来会见外宾时常用的孑民堂。由于我对《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受到某位评论家的严厉批评想不通,给周扬同志写了一封信,后来受到他的接见。我深信这次谈话我给周扬同志留下了好印象。我当时是共青团北京市东四区委副书记,很懂党的规矩、政治生活的规矩,"党员修养"与一般青年作家无法比拟。即使我不能接受对那篇小说的那种严厉批评,我的态度也十分良好。周扬同志的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他见我十分瘦弱,便问我有没有肺部疾患。他最后还皱着眉问我:"有一个表现很不好的青年作家提出苏联十月革命后的文学成就没有十月革命前的文学成就大,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我回答说:"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需要进行全面的调查和研究,需要掌握充分的资料,随随便便一说,是没有根据的。"周扬闻之大喜。

    我相信,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决心要一直帮助我了。

    所以,一九七八年十月,当"文革"以来报纸上第一次出现了周扬出席国庆招待会的消息,我立即热情地给他写了一封信,并收到了他的回信。

    所以,在一九八二年底,掀起了带有"批王"的"所指"的所谓关于"现代派"问题的讨论的时候,周扬的倾向特别鲜明(鲜明得甚至使我自己也感到惊奇,因为他那种地位的人,即使有倾向,也理应是引而不发的)。他在颁发茅盾文学奖的会议上大讲王某人之"很有思想",并且说不要多了一个部长,少了一个诗人等等。他得罪了相当一些人。当时有"读者"给某文艺报刊写信,表示对于周的讲话的非议,该报便把信转给了周,以给周亮"黄牌"。这种做法,对于长期是当时也还是周的下属的某报刊,是颇为少见的。这也说明了周的权威力量正在下滑失落。

    新时期以来,周扬对总结过去的"左"的经验教训特别沉痛认真。也许是过分沉痛认真了?他常常自我批评,多次向被他错整过的同志道歉,泪眼模糊。在他的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特别注意研究有关创作自由的问题,并讲了许多不无争议的意见。

    当然也有人从来不原谅他,一九八○年我与艾青在美国旅行演说的时候就常常听到海外对于周扬的抨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听到不止一位老作家议论他的举止,在开会时刻,他当然是常常出现在主席台上的,他在主席台上特别有"派",动作庄重雍容,目光严厉而又大气。一位新疆少数民族诗人认为周扬是美男子,另一位也是挨过整的老延安作家则提起周扬的"派"就破口大骂。还有一位同龄人认为周扬的风度无与伦比,就他站在台上向下一望,那气势,别人怎么学也学不像。

    还有一位老作家永不谅解周扬,也在情理之中。有一次他的下属向他汇报那位作家如何在会议上攻击他,我当时在一旁。周扬表现出了政治家的风度,他听完并无表情,然后照旧研究他认为应该研究的一些大问题,而视对他的个人攻击如无物。这一来他就与那种只知个人恩恩怨怨,只知算旧账的领导或作家显出了差距。大与小,这两个词在汉语里的含义是很有趣味的。周扬不论功过如何,他是个大人物,不是小人。

    刘梦溪同志多次向我讲到周扬同志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总结党的历史经验时说的两句话。他说,最根本的教训是,第一,中国不能离开世界,第二,历史阶段不能超越。

    言简意赅,刘君认为他说得好极了,我也认为是好极了。可惜,我没有亲耳听到他的这个话。

    199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