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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体第二(1/2)

    【原文】

    贞观初,太宗谓萧瑀①曰:“朕少好弓矢,自谓能尽其妙。近得良弓十数,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则脉理皆邪,弓虽刚劲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犹不得其理。况朕有天下之日浅,得为理之意,固未及于弓,弓犹失之,而况于理乎?”自是诏京官②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③,每召见,皆赐坐与语,询访外事,务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焉。【注释】

    ①萧瑀:(575 — 648):萧皇后的弟弟。萧瑀自幼以孝行闻名天下,且善学能书,骨鲠正直,并深精佛理,被隋炀帝疏斥,唐朝时深得李渊信任。

    ②京官:京都的官。

    ③中书内省:中书省,官署名。唐制,中书内省在禁中。【译文】

    贞观初年,唐太宗对大臣萧瑀说:“朕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张弓射箭,自以为懂得如何识别弓箭的好坏。近来得到十几把上好的弓箭,就把它们拿给做弓箭的师傅看,弓箭师傅说:‘都不好。’我询问其中的原因,弓箭师傅说:‘木头的中心不端正,那么它的脉理就是歪斜的。这样的弓虽然刚劲有力,但射出去的箭却不直,所以不是上好的弓。’从这件事中我领悟出很多道理。我是通过战争取得天下的,所用过的弓箭非常多,而我尚且不懂得识别弓箭的要领;更何况我得到天下的时间还很短,对于治理国家的道理,肯定不比我对弓箭的知识掌握得多。然而,我对弓箭的了解尚有失偏颇,更何况治理国家的要领呢?”从此以后,唐太宗定期召见五品以上的京官和中书内省的官员,每次召见,唐太宗都要赐给他们座位并与他们悉心交谈,仔细询问宫廷外面的事,以便对老百姓的疾苦和政教得失有全面详细的了解。【原文】

    贞观元年,太宗谓黄门侍郎①王珪曰:“中书②所出诏敕,颇有意见不同,或兼错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书、门下,本拟相防过误。人之意见,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为公事。或有护己之短,忌闻其失,有是有非,衔以为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颜面,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难违一官之小情,顿为万人之大弊。此实亡国之政,卿辈特须在意防也。隋日内外庶官,政以依违,而致祸乱,人多不能深思此理。当时皆谓祸不及身,面从背言,不以为患。后至大乱一起,家国俱丧,虽有脱身之人,纵不遭刑戮,皆辛苦仅免,甚为时论所贬黜。卿等特须灭私徇公,坚守直道,庶事相启沃,勿上下雷同③也。”【注释】

    ①黄门侍郎:门下省副长官。

    ②中书:官署名。唐时中书省设令、侍郎、舍人、右散骑常侍、起居舍人、右补阙、右拾遗、通事舍人等官,是全国政务中心。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同为中央行政总汇。由中书决定政策,通过门下审核,然后交尚书执行。

    ③雷同:雷一发声,万物同时响应。今泛指事物与人相同。【译文】

    贞观元年,唐太宗对黄门侍郎王珪说:“中书省所草拟颁发出的文告命令,门下省颇有不同看法,有时还发现错误,有没有指出纠正?本来设置中书省、门下省,原是为了相互防止发生过错失误。人的意见,常有不同,有正确的也有反对的,追根溯源都是为了公事。但有的人对自己护短,不愿听到指出自己的过失,人家有所是非,就在心里暗自怨恨;有的为了避免和人家搞坏关系,互相顾惜面子,明明知道不属政事的范围,仍马上施行。这种迁就一个官员的私情,可以立刻成为万民的大害,实在是亡国之政,你们特别需要注意防范。隋朝时候内外大小百官,办理政事没有主见,而酿成祸乱,人们多不能仔细想想其中的道理。当时那些人都以为灾祸不会落到自己身上,当面说好话,背后搬弄是非,总认为没有什么;到后来大乱一起,家和国统统丢失,即使有脱身的人,虽没有遭到刑戮,也是吃尽苦头仅免一死,还会受到世人的舆论谴责。你们身为大臣特别应该灭除私情,秉公办事,坚守正道,凡事互相启发帮助,不要上下一个腔调。”【原文】

    贞观二年,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曰:“近代君臣治国,多劣于前古,何也?”对曰:“古之帝王为政,皆志尚清净,以百姓之心为心。近代则唯损百姓以适其欲,所任用大臣,复非经术之士①。汉家宰相,无不精通一经,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经决定,由是人识礼教,治致太平。近代重武轻儒,或参以法律,儒行既亏,淳风大坏。”太宗深然其言。自此百官中有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者,多进其阶品,累加迁擢②焉。【注释】

    ①经术之士:通晓经典的有学问的人。

    ②迁擢(zhuó):晋升,提拔。【译文】

    贞观二年,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说:“近代帝王和大臣治理国家,多半不如古代,不知是什么原因?”王珪回答:“古代帝王治理国家,大都崇尚清净无为,以百姓为中心。然而近代的君王却是以损害百姓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任用的大臣,也再不是饱学经史的儒雅之士。汉代的宰相没有谁不精通一种经书的,朝廷上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都引经据典,参照经书来决断,于是,人人懂得礼教,国家太平安定。但是,近代却重视武功,轻视儒术,或施用刑律来治理国家,从而导致儒术受到破坏,古代淳朴的民风也荡然无存。”太宗听后深有同感。从此以后,官员中凡是精通儒学,又懂得治国之道的,大都得以提拔,并委以重任。【原文】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实重。诏敕如有不稳便,皆须执论。比来惟觉阿旨顺情,唯唯①苟过,遂无一言谏诤者,岂是道理?若惟署诏敕②、行文书而已,人谁不堪?何烦简择,以相委付?自今诏敕疑有不稳便,必须执言,无得妄有畏惧,知而寝默③。”【注释】

    ①唯唯:谦卑顺从,奉命唯谨。

    ②诏敕:帝王的命令。

    ③寝默:沉默无言。【译文】

    贞观三年,太宗对身边的侍臣说:“朝廷设置中书、门下这样的机要部门,选择人才担任官职,他们的任务和作用其实是很大的。皇上下达的诏书和命令如果不正确,他们必须大胆地指出来。然而近来我却发现他们只会唯命是从,顺水推舟,没有一个人敢直言进谏,朝廷的官员怎么能够有这样唯唯诺诺的作风呢?如果一个官吏只知道发布诏书,抄抄写写,又何必千辛万苦地选择官员,委以重任呢?从今以后,上传下达的诏书如果不妥当,官吏必须直接指出来,不能因为害怕冒犯了我的威仪,心中有数却沉默不言、假装糊涂。”【原文】

    贞观四年,太宗问萧瑀曰:“隋文帝①何如主也?”对曰:“克己复礼②,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③,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宿卫之士,传飧而食,虽性非仁明,亦是励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又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内怀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决断,虽则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顺而已。朕意则不然,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于事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④既多,不亡何待?岂如广任贤良,高居深视,法令严肃,谁敢为非?”因令诸司,若诏敕颁下有未稳便者,必须执奏,不得顺旨便即施行,务尽臣下之意。【注释】

    ①隋文帝(581—604年在位):杨坚,汉族,弘农郡华阴(今陕西省华阴县)人,鲜卑赐姓是普六茹,小字那罗延。隋朝开国皇帝,其父杨忠是西魏和北周的军事贵族,北周武帝时官至柱国大将军,被封为隋国公,杨坚承袭父爵。

    ②克己复礼:儒家的修养方法,意思是约束自己的视听言行,以符合“礼”的要求。

    ③昃(zè):日西斜。

    ④乖谬:背离常理的事情。【译文】

    贞观四年,太宗问大臣萧瑀:“隋文帝是一个怎样的君主?”萧瑀答说:“他是一个勤于政务,遵从礼仪,很有自制力的帝王。每次上朝处理政务都要忙到日落西山,五品以上的官吏,都要与他一起坐谈国事,宿卫之士,废寝忘食,他虽然说不上仁义开明,却也算得上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太宗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隋文帝虽然性格谨慎周密,但内心并不能明察秋毫。心里不能明察秋毫就容易犯错误,即使小心谨慎却也容易疑心重重。他本来是靠欺骗前朝皇帝的遗孤寡妇,夺取江山登上皇位的,所以总是害怕群臣不服,因此,他不肯相信手下的每个官员,每一件事他都自己判断决定,劳神费力,尽管日理万机,最终却事与愿违,而且事情也不是都处理得合情合理。朝中的大臣虽然知道这点,却不敢指出来。丞相以下的官吏,处理政务都只是敷衍应对。我不能像隋文帝那样治理江山,天下如此之大,事情如此之多,千头万绪又变化多端,我怎能一人定夺。只有将政务交给百官商议,由宰相筹划,事情才会稳当,才可以奏请皇上,下令天下执行。只靠一个人殚精竭虑是不行的。如果一天处理十件政事,有五件不合理,这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何况还有更差的呢?而日积月累,长此以往,错误必然更多,国家不灭亡才怪!为什么不广泛地任用贤良的人才,皇帝在朝廷密切关注政事,严肃法纪,谁还敢胡作非为呢?”唐太宗于是下令,凡是诏策有失误的地方,官吏必须上奏指出,不能只按照圣旨上的意思办事,必须尽到一个做臣子的职责。【原文】

    贞观五年,太宗谓侍臣曰:“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①须将护,若有触犯,必至殒命②。治国亦然,天下稍安,尤须兢慎③,若便骄逸,必至丧败。今天下安危,系之于朕,故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于卿辈。既义均一体,宜协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极言无隐。傥④君臣相疑,不能备尽肝膈,实为国之大害也。”【注释】

    ①弥:更加。

    ②殒命:死亡,丧命。

    ③兢慎:兢兢业业,小心谨慎。

    ④傥(tǎnɡ):同“倘”。【译文】

    贞观五年,唐太宗对侍从的大臣们说:“治理国家和养病没有什么不同,病人感觉好起来,就格外需要将息调护,如果触犯禁忌,就会导致死亡。治理国家也是这样,天下稍微安定的时候,尤其需要兢兢业业、谨慎小心,如果就此骄奢放纵,必然弄到衰乱覆亡。如今天下安危,责任都落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一天比一天谨慎,即使做好了也不自夸。至于起耳目手足作用的,就寄托于你们了,既然君臣是一个整体,就理当协力同心,发现事情做得不稳妥的,要尽量把意见讲出来,不要有什么保留。倘若君臣互相猜疑,不能讲真心话,实在是国家的大害啊!”【原文】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兴有衰,犹朝之有暮,皆为敝其耳目,不知时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谄者日进,既不见过,所以至于灭亡。朕既在九重①,不能尽见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无事,四海安宁,便不存意。可爱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魏徵对曰:“自古失国之主,皆为居安忘危,处治忘乱,所以不能长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内外清晏②,能留心治道,常临深履薄③,国家历数④,自然灵长。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注释】

    ①九重:君门九重,意思是深宫之内。

    ②清晏:清和平静。

    ③临深履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意思是非常可怕、危险。

    ④历数:帝王相承继的次第,就像岁月气节的先后一样。【译文】

    贞观六年,唐太宗对侍从的大臣们说:“纵观古代的帝王,有的兴起有的衰亡,好像有了早晨就必有夜晚一样。这都是由于耳目受到蒙蔽,不了解当时政治的得失,忠诚正直的人不敢直言劝谏,邪恶谄谀的人却一天天得势,君主听不到自己的过失,最终自然灭亡。我既然身居九重深宫,不可能对天下的事情都看到,所以委托卿等,作为我的耳目了解下情。千万不可以认为天下无事、四海安宁就不在意。民可爱的是君,君可畏的是民。做天子的,如果有道,人们就推戴他做人主;如果无道,人们就把他废弃而不用。这真可怕啊!”魏徵回答说:“从古以来的失国之君,都是因为在安定的时候忘记了危亡,在清平的时候忘记了动乱,所以不能长治久安。如今陛下拥有天下,内外清平安定,能够留心治国的方法,经常保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样谨慎的姿态,国运自然会长久。我又听古人说过:‘君主是船,百姓是水,水能浮载船,也能把船掀翻。’陛下认为百姓的力量可畏,确实讲得很对。”【原文】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古人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焉用彼相?’君臣之义,得不尽忠匡救乎?朕尝读书,见桀杀关龙逢①,汉诛晁错②,未尝不废书叹息。公等但能正词直谏,裨益政教,终不以犯颜忤旨③,妄有诛责④。朕比来临朝断决,亦有乖⑤于律令者。公等以为小事,遂不执言。凡大事皆起于小事,小事不论,大事又将不可救,社稷倾危,莫不由此。隋主残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苍生,罕闻嗟痛。公等为朕思隋氏灭亡之事,朕为公等思龙逢、晁错之诛,君臣保全,岂不美哉!”【注释】

    ①关龙逢(fánɡ):夏代末年大臣。夏桀暴虐荒淫,他多次直谏,被桀囚禁杀死。

    ②晁(cháo)错(前200~前154):西汉文帝时的智囊人物,颍川(今河南禹县城南晁喜铺)人。汉文帝时,晁错因文才出众任太常掌故,后历任太子舍人、博士、太子家令(太子老师)、贤良文学。在教导太子中授理深刻,辩才非凡,被太子刘启(即后来的景帝)尊为“智囊”。因七国之乱被腰斩于西安东市。

    ③犯颜忤旨:冒犯君上的尊颜,违逆朝廷的圣旨。

    ④诛责:惩罚责备。

    ⑤乖:违背。【译文】

    贞观六年,唐太宗对侍从的大臣们说:“古人讲过:‘国家在危急时不去支持,社稷颠覆时又不能去扶助,哪能要这样的人来做宰相?’从君臣大义来讲,臣下能不竭尽忠心匡正补救吗?我常读书,每当看到夏桀杀死关龙逢、汉景帝诛杀晁错时,未尝不抛下书卷叹息。你们只要能义正词严地直言劝谏,使有益于政治教化,我绝不会以冒犯尊严、违背旨意而滥责罚你们的。我近来亲临朝堂处理政事,也有违背法令的地方,而你们却认为这是小事,不据理力争。凡大事都是从小事开始,小事不追究,大事就会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国家危亡,都是由此而起。隋炀帝残暴,死于匹夫之手,天下百姓,很少听到有人为他痛惜的。你们替我想想隋朝灭亡的事情,我为你们想想关龙逢、晁错被杀的教训,君臣之间相互保全,岂不很好!”【原文】

    贞观七年,太宗与秘书监①魏徵从容论自古理政得失。因曰:“当今大乱之后,造次②不可致化。”徵曰:“不然,凡人在危困,则忧死亡;忧死亡,则思化;思化,则易教。然则乱后易教,犹饥人易食也。”太宗曰:“善人为邦百年,然后胜残去杀。大乱之后,将求致化,宁可造次而望乎?”徵曰:“此据常人,不在圣哲。若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以为然。封德彝③等对曰:“三代以后,人渐浇讹④,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⑤,皆欲化而不能,岂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说,恐败乱国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载籍,可得而知。昔黄帝与蚩尤⑥七十余战,其乱甚矣,既胜之后,便致太平。九黎乱德,颛顼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化。桀为乱虐,而汤放之,在汤之代,既致太平。纣为无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德彝等无以难之,然咸以为不可。太宗每力行不倦,数年间,海内康宁,突厥破灭,因谓群臣曰:“贞观初,人皆异论,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戎宾服。突厥自古以来常为中国勍敌⑦,今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徵之力也。”顾谓徵曰:“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砾不别。若遇良工,即为万代之宝。朕虽无美质,为公所切磋,劳公约朕以仁义,弘朕以道德,使朕功业至此,公亦足为良工尔。”【注释】

    ①秘书监:官名。唐时秘书省置监一人,掌管国家经籍图书之事。

    ②造次:急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