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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道第一(1/2)

    【原文】

    贞观①初,太宗谓侍臣曰:“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②以啖③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朕④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且复出一非理之言,万姓为之解体,怨⑤既作,离叛亦兴。朕每思此,不敢纵逸。”谏议大夫⑥魏徵对曰:“古者圣哲之主,皆亦近取诸身,故能远体诸物。昔楚聘詹何,问其治国之要,詹何⑦对以修身之术。楚王又问治国何如,詹何曰:‘未闻身治而国乱者。’陛下所明,实同古义。”【注释】

    ①贞观:唐太宗李世民年号,从公元627年至649年。

    ②股:大腿。

    ③啖(dàn):吃或给人吃。

    ④朕:我,自秦始皇起,变为皇帝的自称。

    ⑤(dú):诽谤,怨言。

    ⑥谏议大夫:官名。唐时掌侍从规谏。

    ⑦詹何:战国时楚国隐者、哲学家,善术数。亦称詹子、瞻子。【译文】

    贞观初年,唐太宗对侍从的大臣们说:“做君主的法则,必须首先存活百姓。如果损害百姓来奉养自身,那就好比是割大腿上的肉来填饱肚子,肚子填饱了,人也就死了。如果要想安定天下,必须先端正自身,绝不会有身子端正了而影子弯曲,上头治理好了而下边发生动乱的事。我常想能伤身子的并不是身外的东西,而都是由于自身追求耳目口鼻之好才酿成灾祸。如一味讲究吃喝,沉溺于音乐女色,**越多,损害也就越大,既妨碍政事,又扰害百姓。如果再说出一些不合事理的话来,就更会弄得人心涣散,怨言四起,众叛亲离。每当我想到这些,就不敢放纵取乐贪图安逸。”谏议大夫魏徵对答说:“古代圣明的君主,也都是先就近从自身入手,才能远而推及一切事物。过去楚庄王聘用詹何,问他治理好国家的要领,詹何却用加强自身修养的方法来回答。楚庄王再问他治理国家该怎么办,詹何说:‘没有听到过自身治理好而国家会发生动乱的。’陛下所明白的,实在符合古人的道理。”【原文】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徵曰:“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诗》云:‘先人有言,询于刍荛①。’昔唐、虞②之理,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③。是以圣无不照,故共、鲧④之徒,不能塞也;靖言庸回⑤,不能惑也。秦二世⑥则隐藏其身,捐隔疏贱而偏信赵高⑦,及天下溃叛,不得闻也。梁武帝⑧信朱异⑨,而侯景举兵向阙,竟不得知也。隋炀帝⑩偏信虞世基,而诸贼攻城剽邑,亦不得知也。是故人君兼听纳下,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太宗甚善其言。【注释】

    ①刍荛:割草打柴的人,泛指草野鄙陋之人。

    ②唐、虞:指尧和舜,尧曰陶唐氏,舜曰有虞氏。

    ③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赞扬尧舜的话。意为开四方之门,以招贤纳俊,广四方之视听,以防止耳目闭塞。

    ④共、鲧:共即共工,唐虞官名,鲧是夏禹之父。

    ⑤靖言庸回: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又在捣鬼。

    ⑥秦二世(前230—前207):秦始皇的少子,名胡亥,继承帝位后称二世皇帝。因他常居深宫,故公卿大臣很难见到他。

    ⑦赵高(?—前207):秦朝宦官,二世用他为相。

    ⑧梁武帝(464—549):姓萧,名衍。南朝梁的建立者。公元502年至549年在位。他偏听朱异的建议,纳东魏降将侯景为大将军。后侯景反叛,朝野上下都抱怨朱异。梁武帝也为侯景所逼,结果饿死。

    ⑨朱异:在梁为官,任散骑常侍。

    ⑩隋炀帝(569 — 618):姓杨,名广,隋文帝的次子,公元604年至公元616年在位。内史侍郎虞世基蒙蔽隋炀帝耳目,以致农民起义,烽火四起,陷没郡县,他还全然不知,最后为宇文化及等所杀。【译文】

    贞观二年,唐太宗问魏徵说:“什么叫做圣明君主、昏暗君主?”魏徵答道:“君主之所以能圣明,是因为能够兼听各方面的话;其所以会昏暗,是因为偏听偏信。《诗经》说:‘古人说过这样的话,要向割草砍柴的人征求意见。’过去唐尧、虞舜治理天下,广开四方门路,招纳贤才;广开视听,了解各方面的情况,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因而圣明的君主能无所不知,所以像共工、鲧这样的坏人不能蒙蔽他,花言巧语也不能迷惑他。秦二世却深居宫中,隔绝贤臣,疏远百姓,偏信赵高,到天下大乱、百姓背叛,他还不知道。梁武帝偏信朱异,到侯景兴兵作乱举兵围攻都城,他竟然不知道。隋炀帝偏信虞世基,到各路反隋兵马攻掠城邑时,他还是不知道。由此可见,君主只有通过多方面听取和采纳臣下的建议,才能使显贵大臣不能蒙上蔽下,这样下情就一定能上达。”太宗很赞赏他讲的话。【原文】

    贞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尚书左仆射①房玄龄对曰:“天地草昧②,群雄竞起,攻破乃降,战胜乃克。由此言之,草创为难。”魏徵对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四海归命,天授人与,乃不为难。然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则难。”太宗曰:“玄龄昔从我定天下,备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徵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今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者,当思与公等慎之。”【注释】

    ①尚书左仆射:唐制,尚书省的长官,为宰相官职。

    ②草昧:草,杂乱。昧,蒙昧,原始未开化的状态。用以指国家草创秩序未定之时。【译文】

    贞观十年时,唐太宗问侍从的大臣:“在帝王的事业中,创业与守业哪件事比较艰难?”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对答说:“国家开始创业的时候,各地豪杰竞起,你攻破他他才投降,你战胜他他才屈服,这样看来,还是创业艰难。”魏徵对答说:“帝王的兴起,一定是在前朝衰乱的时候,这时推翻昏乱的旧主,百姓就乐于拥戴,四海之内也都会先后归顺,这正是天授人与,如此看来创业并不艰难。然而已经取得天下之后,骄傲放纵,百姓需要休养生息而徭役没有休止,百姓已经穷困凋敝而奢侈的事务还仍然不停,国家的衰败,常常就是这样开始的。这样看来,守业更难。”太宗说:“玄龄当初跟随我平定天下,历尽了艰难困苦,多次死里逃生,所以知道创业的艰难。魏徵替我安定天下,担心出现骄奢淫逸的苗头,陷入危亡的泥坑,所以知道守业的艰难。如今创业的艰难既已过去,守业这一难事就得和诸公一道慎之才是。”【原文】

    贞观十一年,特进①魏徵上疏曰:

    臣观自古受图膺运,继体守文,控御英雄,南面临下,皆欲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本支百世,传祚②无穷。然而克终者鲜,败亡相继,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鉴不远③,可得而言。

    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锐,三十余年,风行万里,威动殊俗,一旦举而弃之,尽为他人之有。彼炀帝岂恶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故行桀虐,以就灭亡哉?恃其富强,不虞④后患。驱天下以从欲,罄⑤万物而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远方之奇异。宫苑是饰,台榭是崇,徭役无时,干戈不戢⑥。外示严重,内多险忌,谗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民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殒于匹夫之手,子孙殄绝⑦,为天下笑,可不痛哉!

    圣哲乘机,拯其危溺,八柱⑧倾而复正,四维⑨弛而更张。远肃迩安,不逾于期月⑩;胜残去杀,无待于百年。今宫观台榭尽居之矣;奇珍异物尽收之矣;姬姜淑媛尽侍于侧矣;四海九州尽为臣妾矣。若能鉴彼之所以失,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焚鹿台之宝衣,毁阿房之广殿,惧危亡于峻宇,思安处于卑宫,则神化潜通,无为而治,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毁,即仍其旧,除其不急,损之又损,杂茅茨于桂栋,参玉砌以土阶,悦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劳,亿兆悦以子来,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圣罔念,不慎厥终,忘缔构之艰难,谓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俭,追雕墙之靡丽,因其基以广之,增其旧而饰之,触类而长,不知止足,人不见德,而劳役是闻,斯为下矣。譬之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以暴易乱,与乱同道,莫可测也,后嗣何观!夫事无可观则人怨,人怨则神怒,神怒则灾害必生,灾害既生,则祸乱必作,祸乱既作,而能以身名全者鲜矣。顺天革命之后,将隆七百之祚,贻厥子孙,传之万叶,难得易失,可不念哉!【注释】

    ①特进:官名,功高德重,朝廷所敬异者,赐位特进。

    ②祚(zuò):皇位,国统。

    ③殷鉴不远:殷的明镜不远,指夏的灭亡可为殷作鉴戒。后世称有前事为鉴为“殷鉴不远”。

    ④虞:臆度,料想。

    ⑤罄:本意是器中空,再次引申为尽、完。

    ⑥戢(jí):收敛,止息。

    ⑦殄(tiǎn)绝:灭绝,断绝。

    ⑧八柱:古人说地有九州八柱。地下八柱牵制名山大川,孔穴相通。

    ⑨四维:古人称“礼义廉耻”为“四维”,认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⑩期月:一整年。【译文】

    贞观十一年,特进魏徵上奏疏说:

    据我观察各个朝代兴衰更迭的变化,发现自古以来每个帝王都是承受天命创下基业的,都是用武功与谋略使各路英雄归顺的,然后再用文治来教化天下百姓。谁都希望创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但是能够千秋万代传承下去并且最后获得好结局的朝代却微乎其微。各个朝代都相继衰败灭亡,这是什么原因呢?究其根本,在于帝王失去了为君之道。

    过去隋朝统一天下的时候兵力是多么强大啊,三十多年来,大国的威仪不可一世。谁想到后来竟毁于一旦,叛乱一起,国家政权就拱手让人。难道是隋炀帝厌恶国家安定,不希望社稷长治久安,所以就采取桀纣那样的残暴统治,自取灭亡吗?肯定不是这样的。我看这是因为他倚仗国家富强,为所欲为,不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所造成的。他在位的时候,奴役天下所有的人来满足他一个人的私欲,收集天下所有的宝物供他一个人玩赏,挑选各地的美女供他一个人淫乐,寻找异域奇珍供他一个人消遣。他居住的宫殿极其华丽奢侈,修筑的台榭无比瑰丽雄奇。这就必然造成徭役烦琐,战争不断。再加上朝廷之外,列强虎视眈眈;朝廷之内,大臣险恶奸诈。这样,谄媚阴险的人必然青云得志,忠诚正直的人必然性命难保。整个朝廷上下,君臣之间都互相蒙蔽欺骗,心怀二志。民不聊生是大势所趋,国家四分五裂在所难免。就这样,至高无上的君王——隋炀帝,到头来为叛贼所杀,死于非命,他的子孙也被杀尽,最终落得被天下人耻笑的结局,这难道不叫人痛惜吗?可是,贤明的君主却能抓住每一个机会,挽救危难,让濒临灭亡的国家重新恢复正常,让废弛的礼仪法度重新发扬光大。不过,仅仅依靠一时的边境安定、国家安宁去维持统治,绝不是长久之计;停止战争,无所作为地维持现状,也难以统治百年。陛下,您现在住着豪华的宫殿,收藏有天下的奇珍异宝,举国的美女在身边侍候,四海九州的人民尽听您的调遣。如果能从以往的亡国事例中及时吸取教训,总结夺取天下的经验,每日谨慎地处理政务,不要懈怠;去掉纣王的奢靡,抛却始皇的残暴,从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中看出危亡的祸因,居安思危,像禹那样克己勤民,那么治国之理自然融会贯通。这样,即使表面什么也不做,整个国家却依然井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