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3复杂系统和生命的进化(1/2)

    如何解释达尔文生命进化中的有序的形成?在哲学史和生物学史上,生命用目的论的指向自然的某种目标的非因果性力(“生命力”)来解释。在一句很著名的话中,康德说:“解释青草叶片的牛顿”还不可能出现(3.1节)。波耳兹曼已经表明,活的有机体是开放的耗散系统,它并不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麦克斯韦妖没有必要解释生命有序的出现,尽管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封闭系统中不断的熵增将导致无序。然而,从波耳兹曼到莫诺的统计解释中,生命的出现仅仅是某种偶然的事件,是宇宙边缘的某种局域宇宙涨落的结果(3.2节)。在复杂系统框架中,生命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而在耗散自组织的意义上是必然的合乎规律的。有机体和物种的生长的建模,是作为远离热平衡的相变中,由分子、细胞等等的非线性(微观)相互作用引起的宏观模式的突现。甚至生态群体也被理解为复杂的耗散结构,发生着植物和动物的相互作用以及它们与环境的代谢作用(3.4节)。斯宾塞的生命由复杂性增长的结构进化来决定的思想,也可用复杂的动力系统进行数学处理。“活生生的牛顿”出现了吗?复杂动力系统理论并没有解释什么是生命,但是它可以为生命形式在一定条件下是如何出现的建立模型。因此,我们的生命存在对我们来说如同对于我们的先人一样仍然是未知的,即使我们最终将建立复杂的生命动力学的模型。

    3.1从泰勒斯到达尔文

    在讨论复杂系统和生命进化之前,我们先回顾一下早期的生命哲学。一个惊人的事实是,现代生态学的许多方面使我们回想起早期的自组织思想。在神秘的解释中,生命被理解为生长和衰亡、出生和死亡的循环运动。动物和人类,不过是在适应如同潮起潮落、季节交替、星移斗转、丰产歉收等自然大循环中而生存。大自然自身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有机体,人类被看作部分包含在自然的发展之中。自然宗教的神话及其仪式,用来向自然力祈祷,以与自然的秩序和谐地生活。

    当人们开始追问生命的基本原理时,当他们不再把妖魔和上帝当做人格化的自然力量时,神话就被放弃了,而转向了自然哲学。在公元前6世纪,前苏格拉底的哲学家米利都的泰勒斯提出,水是万物的本原。阿那克西曼德看来已经有了某些早期的进化思想:

    最初的生命据说在湿元素中形成,带着有刺的外壳。随着年龄的增加,它们爬进干元素中,所有的外壳都会脱去,很快就现出另一种生命形式。

    关于人的出现,阿那克西曼德表述了一种完全是现代的概念。他观察到人类的小孩需要长时期的被照料和保护,因而得出结论认为,如果他们总是需要保护,人类就将不能生存。所以他们早期必定是不同的。恩培多克勒以熟悉的元素水、气、火和土的混合和转变来解释生命的形成过程。

    虽然这些生命的有机解释对于那时的人们在直觉上有说服力,但是,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把生命归结为不可见的原子的相互作用,被认为是相当抽象的。甚至人的意识和灵魂也用微观的微小物质元素的相互作用来解释。于是,德谟克利特与其学派就不仅仅被攻击为唯物主义,还被攻击为无神论。柏拉图力图用几何图形和构造来给最初的物质元素及其结合建立模型。

    从现代科学的观点看,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和柏拉图的数学模型都是早期的还原主义生命纲领。他们力图将生理学和生物学过程归结成物理元素的相互作用。但是这种以僵死的几何图形或物质原子为基础来解释生命的变化和搏动的思想,必然被看作是完全不自然的、推测性的,远离了那个时代的人们。总之,“真实”的生命显得是难以理解的“复杂”,而欧几里得的数学则过于“简单”。所以,欧几里得的数学保留给“月上”的恒星世界,而不适用于“月下”的尘世生命世界。

    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的生命哲学开始的地方。柏拉图授毕达哥拉斯传统从几何中取来概念,亚里士多德则从大自然中提出他的过程概念,他主要是基于生命有机体如植物和动物的功能作用。生命的过程和周期是我们日常经验中所熟知的。将世界的其余未知的陌生部分用人们熟悉的东西来解释和比拟,还有什么比这更为明白的?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物理学的任务是对自然的复杂性和变化的原理及其功能作出解释。用现代术语来说,亚里士多德拒绝了原子还原主义以及推测性的、不现实的将生命数学化。

    生命用自我运动的特征来定义,与僵死的石头要靠外部推动恰恰相反。从这种亚里士多德的定义上看,生命意味着“有灵魂”,它被理解为一种(生命力论的)物质的组织力(隐德来希)。用现代的术语来说,生命的自组织被亚里士多德解释为一种功能控制的指向一定目的“吸引子”(目的论)的过程。例如,从一粒种子长成一棵树,其目的是达到其最终形式。用现代术语来说,标志着有机体生长的形式的变化是某种类似于(定性的)序参量演化的东西,它被亚里士多德叫做有机体的“潜能”。但是,与现代序参量的主要差别在于,亚里士多德批评了任何形式的将宏观形式的相互作用还原为原子或微观相互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主张一种连续的程度不同的自然生命状态,拒斥对于“生”和“死”的绝对划分。他已经在寻找不同复杂性的有机体之间的中介或关联。例如,对于古希腊人,例如亚里士多德,他生活在植物和海藻繁茂的地中海边,容易观察到有机体如睡莲“到底是植物还是动物,因为其底部生长像植物,但它食鱼又像动物”。以连续性为背景,亚里士多德提出了一种生物遗传规律:“在动物的胚胎初期看来是有一种像植物的生命;在其后来的发育中,才可以谈论敏感性和思维灵魂。”

    亚里士多德不仅仅是一位理论家,他也是一位早期的使用观察方法的植物学家、动物学家和生理学家。他设计了根据不同特征来进行植物和动物的解剖,并力图描述生命的生理学过程。他的主导生命范式是自组织的有机体的思想,反对任何原子、分子或某种有机还原论。亚里士多德的生命哲学影响了直至今日的生物学的发展。

    在罗马时期,甚至医学也受到亚里士多德传统的影响。罗马大帝马可·奥里略的医生盖仑教导说,在我们的身体中,器官必须完全适应其功能。他追随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把消化器官描述为生命过程选择食物的“合目的”部分而分离掉“无用部分”。中世纪,艾伯特·马格努斯把亚里士多德的生命哲学与基督教义结合起来。在亚里士多德目的论的背景下,艾伯特发展起来早期的生态学,要求人的生活必须与其自然环境相和谐。在神的安排下,有机体及其环境通过大量地交换空气、食物、排泄物等等而相互关联,并处于自然均衡之中(“平衡态”)。艾伯特认为,甚至人的灵魂的健康也依赖于健康的环境及健康的空气、气候、植物和动物。灵魂和身体不是分离的,而是一个有机整体。

    现代物理学的决定性条件是数学、观察、实验和工程的结合,这是文艺复兴时期伽利略所实现的。牛顿奠定了一种大自然的新的数学和实验哲学,它叫做《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1687)。几何和力学变成了自然科学的新范式。在科学史上,这一时期被称作自然的机械论时期,自然被想像为只不过是一台巨大的机械钟。数学家和哲学家勒奈·笛卡尔和物理学家克里斯蒂安·惠更斯教导说,所有的自然系统,都是由分离的元素如同钟表的嵌齿轮构成的。自然的所有效应都被看作可以归结到线性的因果链上,如同钟表中的嵌齿轮序列一般。显然,笛卡尔的机械论与亚里士多德的整体论是冲突的。

    甚至生命过程的生理活动也应该机械地加以解释。例如,心服被看作是一台机械泵。一般地说,笛卡尔认为,动物和人体的运动都可以从器官的力学中推导出来,“它们从位置到其重量和齿轮形式都具有如同钟表机制一般的必然性”。自从文艺复兴以来,人体解剖实践是笛卡尔分析方法的一种应用。笛卡尔认为,为了用几何和机械定律来解释功能,每一系统都可以分离成基本建筑块。

    意大利物理学家和生理学家博雷利(1609-1679)奠定了所谓的物理疗法作为早期的一种生物物理学。他把伽利略在物理学中的一段名言转移到生物学中,还写进他的《关于动物的运动》一书中加以强调:

    正如所有这些事物的科学认识都建立在几何学基础上,正确的看法是,上帝应用几何学来创造动物机体,我们要理解它们就需要几何学。因此,它是唯一合适的科学,如果人们希望阅读和懂得神在动物世界的杰作的话。

    虽然笛卡尔还相信人有不朽的灵魂,但是拉美特利按照他的《人是机器》(1747)的箴言把人也约化成一种没有灵魂的自动机。在他看来,人体和动物体仅仅是由其复杂性和组织化的程度来区分的。在物理学之后,亚里士多德传统中的目的论也应该从生理学和医学中驱除出去。在启蒙运动时期,生命的机制从唯物主义哲学和无神论哲学的角度来解释。伏尔泰讲了一个关于拉美特利的颇为有趣的故事:拉美特利在丰盛的宴会上突然病了,几天后由于不消化而去世;据害怕上帝的世人说,唯物主义者因其贪得无厌而只能死去。

    然而,机械论时代也仍然在讨论亚里士多德的一些概念。例如,莱布尼茨假定了一种自然的等级秩序,生机的尺度是连续地从小的建筑块(“单子”)到复杂的有机体。莱布尼茨试图把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与物理学的机械论结合起来,因而成为复杂系统动力学的早期先驱之一。关于人在自然中的位置,莱布尼茨主张:

    因此,所有的活的机体都是一种神圣的机器或天然的自动机,它无限地超过了一切人工的自动机。

    在莱布尼茨的鼓舞下,动物学家邦尼特(1720-1793)提出了一种自然的等级(“Echelles

    des etres naturelles”)作为复杂性的尺度,它显得是相当现代的。邦尼特强调“组织”是物质的最重要特征。实现着一定数量的不同部分的最大效果的组织,被看作最完满的组织。

    18世纪末,伊曼努尔·康德批评牛顿力学运用于生物学:“不可能找到解释青草叶片的牛顿。”康德提出批评的主要原因在于,在18世纪机器的概念只是在牛顿力学中得到了精确化。因此,在他的著名的《判断力批判》中,康德写道,一个有机体“不可能是一台机器,因为一台机器不过是移动着的力;但是一个有机体却具有组织力……这是不能只用机器运动来解释的”。康德还批评了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和作为隐喻的拟人化的自然“目标”和“目的”的假设。一个有机体的描述必须使用“自组织存在物”的模型来解释。

    与康德类似,歌德也反对生命的唯物主义-机械论的解释,而这是例如法国百科全书学派的学者霍尔巴赫在他的《自然系统》中所坚持的。在歌德春来,自然的机械模型是“灰色的…如同死亡……如同幽灵,没有阳光”。他相信,生命是有机地、和谐地发展的,如同植物变态或人的精神成熟。

    在歌德时代和康德对机械唯理论的批判的背景下,19世纪初德国出现了一种浪漫主义自然哲学。它是对抗机械论的有机论范式的复兴。弗里德希·谢林(1775-1854)设计了一门“生命的科学”,假定组织和繁殖是生命的主要特征。医生和自然哲学家奥肯(1779-1851)描述了一种“行星过程”,用磁力、化学历程和流电的综合来解释生命有机体。从现代的观点看,“自组织”和“自复制”是浪漫主义自然哲学的有深远影响的概念。但是,在那些日子,因为还缺乏实验和数学基础,它们只不过是推测或富有灵感的直觉。

    一幅有机的、和谐的形态变化的和平图像,很快就被生物学抛在了一边。查理·达尔文的进化理论在解释生命时根本不需要目的性力量。“适者生存”(赫伯特·斯宾塞)取决于对于一定环境条件(例如食物、气候)的较大选择优势。达尔文受到拉马克的一些思想的鼓舞,例如获得性遗传。达尔文进化由物种的(遗传)变异性(“突变”)和自然选择所支配,朝向某一方向发展。斯宾塞教导说,生命正在向更大的复杂性推进,它受到选择的控制。在许多同时代的人看来,达尔文主义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科学的理论。达尔文理论似乎提供了一种与19世纪社会极为相似的生命图像。“适者选择”成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一个政治口号。

    19世纪下半叶,海克尔概括了生命从单细胞有机体到人类的进化。但是在那时,进化理论还无法与高度确证了的物理理论和化学理论相比拟。达尔文只可能提供一些形态学的比较研究。他描述了物种的变异和自然选择,但是不可能对此进行数学化的解释,并提供如同物理学那样的可检验定律。孟德尔的遗传定律(1865)还不为达尔文以及许多同时代人所知。然而,19世纪的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路德维希·波耳兹曼,对他的世纪作了一个深刻扼要的概括:

    如果人们追问我的最深层信念,问我们的世纪是钢铁的世纪还是蒸汽机的世纪抑或是电的世纪,我都将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一个达尔文的世纪。

    3.2波耳兹曼的热力学和生命的进化

    在19世纪,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哲学的主题变成了“进化”和“历史”。而这些思想的生物学来源要追溯到达尔文的进化理论,热力学中也开始讨论物理学的不可逆过程。热力学的最初的原理是由卡诺发展起来的(1842)。他的原理是在分析蒸汽机产生的机械力中发现的。大体上,热力学第一定律说,能量既不能创造也不能消灭。不管是机械功、电能,还是化学转化,自然界中能量在不断地转化,一个封闭系统中的总能量却保持不变。与爱因斯坦的质能相当性相一致(对照2.2节),第一定律在本世纪已经扩展为质量能量守恒原理。

    克劳修斯注意到第二定律在物理演化中具有根本性的重要意义,他从古希腊词汇中借来“熵”这个术语,用于描述演化或转化。数学上,一个系统的熵变化被定义为可逆地加到系统的热除以其绝对温度。按照依利亚·普里戈金的见解,人们必须涉及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的系统都有其环境。因此,更一般地说,在某一时刻的熵的变化,应是环境供给系统的熵变化率与系统内部熵产生率之和。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系统内部的熵的产生率大于或等于零。对于封闭和孤立系统,熵不会由环境供给(或释放到环境中),我们就得到了经典的克劳修斯陈述:熵不断增加或当热力学平衡达到时就保持不变。换言之,自然界中包括物理、化学、生物或(正如我们将看到的)信息转化的过程,都不会不以能量为代价——以熵来表述——而自发地发生。

    熵是系统的一种宏观性质,如同体积和大小。因此,热力学最初只是一种唯象理论,描述了宏观系统的可能的热分布。波耳兹曼对这种实证主义态度不满,试图提供一种统计力学的解释,把系统的这种宏观状态归结为例如供给微观分子的热的力学。受到微观-宏观差别——这是进化理论的关键——区分的驱动,波耳兹曼赋予热力学最初的统计解释。统计热力学中,不可逆性就以这种差别为基础。

    一般来说,统计力学用微观态来解释如密度、温度等宏观态。在此意义上,可观测的宏观态被认为是由大量微观态W实现的。为了定义数目W,大量的同种类的例如原子、分子、晶体等等独立机制要加以考虑。它们从不同起始相状态按照其运动方程发展其微观态。如果一个宏观态由W个微观状态实现了,那么相应宏观态的波耳兹曼嫡量H就可以假定为与W的对数成正比,即H=kln

    W,k是波耳兹曼常数。在一个连续的态空间,波耳兹曼表达式可以用速度分布函数的积分来概括。在波耳兹曼看来,H度量相应系统的观测宏观态的分子排列几率。

    波耳兹曼的还原论在历史上遭到了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哲学家的强烈反对。实证主义的物理学家和哲学家如恩斯特·马赫批评波耳兹曼的分子和原子假设那时它们是经验上无法确证的。但是在分子、原子被成功地发现以后,这种批评就成为历史往事了。

    洛喜米特可逆悖论是最重要的反对意见。由于力学定律对于时间反转具有不变性(对称性),每一过程都是时间可逆过程。这似乎与不可逆过程的存在相抵触。波耳兹曼回答说,对于他所谓的H定理形式的热力学第二定律,不可能仅仅从(可逆的)力学定律推导出来,而需要附加上极度不可几的起始条件。第二定律被认为对于非常高度可几事件有效,但是并没有保证。不可逆过程仅仅是频度的或几率的,可逆过程是罕见的不可几的。因此,第二定律允许局域的涨落偏差(例如布朗运动)。

    另一种反对意见是亨利·彭加勒和恩斯特·泽梅罗提出来的。他们强调,具有有限多个自由度的力学系统的每一状态,必定在一定时间间隔之后至少大致地重现。因此,就不可能有一个与熵增相联系的时间之失。波耳兹曼回答道,随着自由度的增加,返回时间变得极度地长。宇宙学中,在波耳兹曼的意义上有两种观点:(1)宇宙开始于极其不可几的起始条件;(2)当宇宙充分大时,就可能在某些地方出现偏离均匀分布。图3.1

    示意出波耳兹曼的涨落假设。他假定,整个宇宙处于热平衡状态,即最无序状态。波耳兹曼相信,时间的两个方向是完全对称的。因此,局域熵在两个时间方向上类似地增加,达到熵极大时变成扁平。

    生命作为发展着的有序系统,仅仅在熵发生强烈变化的区域、即图3.1中熵曲线的两个倾斜部分才是可能的。两个箭头标示了波耳兹曼的局域世界,在此可以出现生命。因此,在波耳兹曼的意义上,在此不存在客观的唯一的时间箭头,只存在熵增的两个可能方向之一,它是生活在图3.1示意的倾斜区的两个可能局域世界之一的人们的主观经验。在我们对波耳兹曼的观点提出详细批评之前,让我们先扼要回顾一下他以热平衡热力学为背景的生命理论,它对本世纪科学产生的影响延续至今。

    路德维希·波耳兹曼(184-1906)是第一位试图将生物学进化理论归结为19世纪的热力学和化学的科学家。对于上个世纪末的科学家来说,热力学第二定律似乎预见了自然的最终的无序、死亡和腐朽,而达尔文的进化论体现了有序活系统的复杂性不断增加的发展,这似乎是个大问题。当然,第二定律是针对封闭系统的,而活系统必定是开放的,发生着与其环境的不断的能量、物质和信息交换。然而,在一个无序和热平衡的海洋中,局域复杂性的增加如何是可能的?

    波耳兹曼主张的解释,已经在向我们提示现代生物学的分子自催化和代谢概念。最初的原始生命的起源(如细胞),被归结为无生命的分子建筑块的存在,波耳兹曼将此设想为类似布朗运动过程。植物作为细胞的聚集体是有序的复杂系统。因此,在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意义上它们是不可几的结构,它们必须在阳光下与它们体内的自发熵增趋势进行抗争。由于太阳的高温,大地获得了熵相对低的能量,这被用来补偿植物的自发熵增。这个过程是由光合作用来实现的,波耳兹曼在1886年提出了一种物理学解释:

    因此,一般的生存斗争,既不是为了基本材料……也不是为了能量……而是为了使熵从灼热太阳那里转移到冷凉大地而变得有用。

    波耳兹曼将他的以物理学为基础的进化理论推广到神经系统的历史和记忆、意识的形成。他争辩道,原始有机体对外部印象的敏感性,导致了特殊神经和视觉、听觉、感觉、运动等等特殊器官的发展:

    大脑被看作建立世界模型的装置或器官。因为这些模型对于种族生存有巨大益处,人的大脑按照达尔文的理论如同长颈鹿脖子或白鹤长嘴那样完美地发展起来。

    甚至建立概念和理论的能力也用进化来解释。波耳兹曼试图论证,人的空间、时间和因果性范畴是大脑为适者生存而发展起来的工具。他毫不犹豫地把生物进化推广到甚至是社会文化发展和人类史方面。1894年,威尼斯的医生S.埃克斯纳以波耳兹曼精神讨论了《作为人生斗争武器的道德》。1905年波耳兹曼自己发表了冠以迷人题目的演讲《熵定律解释和用几率原理来计算爱情》。显然,波耳兹曼的达尔文主义达到了极点。

    在本世纪之初,生命仍然不可能用物理学和化学基础来解释。经典力学——这个17世纪和18世纪自然科学的基础——假定了确定论的、时间可逆的自然定律,对生命的不可逆过程提供不了任何解释。一个无摩擦的摆钟作为一个振荡的力学系统,时间可逆地运动着,原则上将无限地运动下去。人有出生、成长和死亡,这是为什么?

    19世纪的热力学处理的不可逆过程针对的是将被推向极大熵或无序状态的封闭系统。复杂的活系统的发展如何得到解释?在波耳兹曼统计解释的意义上,有序和生物复杂性的形成只能是不可几的事件,是(如同雅克·莫诺后来说的)“处于宇宙边缘的”局域宇宙涨落,它们对处在热平衡的整体宇宙是没有意义的,最终将消失掉。按照莫诺的观点,我们只不过是一种阿尔贝·加缪的存在主义的哲学选择,人类的尊严将最终消亡在无意义的生物和文化进化中。天才的路德维希·波耳兹曼的悲剧性死亡——他1909年的去世被认为是自杀,并被看作是这种态度的一个象征。但是,波耳兹曼的热力学并没有明确解释生命起源。他仅仅是证明了,他的对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统计解释与达尔文进化并不抵触。

    在17世纪和18世纪的经典力学和19世纪的热力学之后,量子力学成为物理学的基础理论。尽管有海森伯的不确定性原理,量子力学的定律与经典力学都是以时间可逆为特征的。在处理复杂性的还原论纲领上,一个极大的成功是分子的量子化学可以用量子力学定律来解释。1927年海特勒和伦敦成功地将适用于原子、亚原子的薛定谔方程,修订应用于分子系统。在化学中没有其他的特殊的力,只不过是人们熟知的物理力,目的论看来在化学中也被排除了。

    化学是否已经完全还原为物理学了呢?严格地说,完全没有!分子轨道的结构模型仅仅是对量子力学相关性的抽象而引入的。相反,例如原子的电子在包利原理的意义上是不可分辨的,它们被化学家用来作为准经典客体,沿着原子核的明确区分的轨迹运动。有一些众所周知的化学抽象程序(波恩-奥本海默和哈特-福克程序),以近似的非经典量子世界的准经典模型的方式引入电子轨道。进一步说,尽管数值量子化学取得了惊人的成功,我们还必须考虑到,对于复杂分子的薛定谔方程进行计算具有实践上的局限性。这种化学向物理学的弱还原,看来是证明了科学家应该继续走还原论的道路,以将基本粒子、原子、分子以及最终将有机体统统都归结为物理学和化学。

    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物理学还原论与新活力论之间的斗争很难在实际上决出胜负。例如,物理学家海特勒,生物学家杜里希和哲学家柏格森、怀特海明确提出了亚里士多德传统的种种新活力论主张。他们争辩道,特殊的生物学规律往往使得物理学和化学规律失效。从亚里士多德到歌德和谢林一再提到的是,生命从活细胞到具有自觉意识的人的有目的的自组织性和自发性表明,物理学还原主义是不可能的。整体性是有机的一个基本特征,它不可能被还原为其建筑块之和。受到尼尔斯·玻尔所谓的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解释的鼓舞,一些物理学家试图用玻尔的互补性概念来弥合物理主义和活力论。玻尔用互补性来为量子力学中的互斥性概念如粒子-波动作辩护。因此,被认为是不可通约的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两类规律,就采取了互补性解释。我们必须要记住,互补性不是一种物理规律,而是一种对量子力学的哲学解释,埃尔文·薛定谔是不赞成这种解释的。他知道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间的物理主义和活力主义之间的斗争并没有得到解决,而互补性仅仅是一种描述所论状态的概念。薛定谔在《生命是什么?》一书中写道:

    总之,只要我们涉及活物质的结构,我们就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它是以不能还原成通常的物理学定律的方式起作用的。原因不在于某种“新的力”或某种类似的东西支配着活的机体中的一个个原子,而是其结构不同于任何我们已从试验室研究中认识的东西。

    薛定谔使人想起一位熟悉蒸汽机并希望探索新的电动机的工程师的形象。由于两种发动机以颇为不同的方式工作,他会产生这样的念头:电动机是某种幽灵推动的。薛定谔采取了莱布尼茨传统,期望把活的有机体理解为“按照上帝的量子力学基本原理产生的最精致的杰作”。

    薛定谔面对的问题是:他和莫诺都力图按照波耳兹曼热力学框架来描述有序和生命的出现。他正确地批评了目的论的力或有序的妖,它们是物理学家在上一个世纪末就提出来的。虚构出来的小妖能够逆转封闭系统中按照第二定律的熵增,而没有任何外部效应,因此它如同第二类永动机一样地起作用,这要追溯到詹姆士·克里克·麦克斯韦。1879年,威廉姆·汤姆逊(后来叫卡尔文勋爵)引入了“麦克斯韦分类妖”,它可以使封闭容器中处于静态平衡和均匀速度分布的气体分子自发地分离开来,成为快分子和慢分子两部分。

    显然,“分类妖”是一种先验的假设,不可能在19世纪的物理学框架中加以解释。波耳兹曼热力学以及牛顿力学都不足以为复杂有序的形成,从而为活系统的起源和生长建立模型。热力学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都有重要的条件,它们并不一般地适用于所有自然。这些定律假定,所有的能量交换都是发生在封闭和孤立的系统中。随着能量和物质疏通过宇宙中的大部分区域,自然系统很少是封闭的。由于太阳能量辐射在地球上,它不可能被看成是一个封闭的和孤立的系统。

    尽管热力学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并没有错,但是它们在经验上局限于近似孤立的微观子系统、宇宙系统或实验室中制备的条件。这一情形可以与牛顿的经典力学相比拟。在爱因斯坦提出了狭义相对论以后,它并不就是错了,而是不再成为物理学的普遍框架了,现在只适用于相对光速较慢的运动。自然界的绝大部分现象,都必须用动力系统来建模,动力系统并不存在于波耳兹曼的一般平衡条件中,因为它们只存在于能量流和物质流之中。

    历史上,诸如麦克斯韦或吉布斯的基本贡献,只是适用于处理平衡的情形或无限地接近平衡的情形。非平衡热力学的先驱性工作是由例如皮埃尔·杜恒在本世纪初开创的。但是他的工作直到昂萨格(1931)以后才引起人们的注意,后来还有普里戈金学派,哈肯学派,以及其他人开始研究远离热平衡的复杂系统行为。从历史的观点看,此情形可以与混沌理论和复杂哈密顿系统的发展相比较(参见2.3节)。彭加勒、麦克斯韦和其他人都已经发现并熟知了混沌现象。但是与非线性系统相联系的数学问题阻碍了绝大多数科学家去研究相应的模型。

    3.3复杂系统和有机物的进化

    开放系统不仅具有熵产生的内部来源,还有外部的伴随着能量或物质转化进入(或来自)其环境的熵产生来源。这些系统通过耗散和消耗能量而保持其结构,被伊利亚·普里戈金称作“耗散结构”。我们已经了解了非生命的耗散系统如流体、激光和云彩,它们都是依赖于外部的能量流来保持其结构和组织的。非平衡系统与其环境交换能量和物质,保持自己一段时间处于远离热力学平衡态,并在局部出现熵减的状态。小的不稳定性和涨落导致不可逆的分叉,从而增加了可能行为的复杂性。

    对于亚里士多德的生长着和消亡着的“月下”世界,非线性演化方程的耗散结构数学理论为此提供了建模框架。人们惊奇地承认,亚里士多德的循环自然的思想,与作为相应微分方程的解的吸引子或极限环相对应。这些系统的循环本性,不仅仅适用于发展起稳定性,而且还适用于发展起其中的复杂结构等级。一个古代已经描述过的活系统循环,已成为借助进化反馈的自催化循环。

    其要点已被斯宾塞和波耳兹曼表述过,他们假定了前生物系统的进化,即可以通过一系列的转化而引起越来越复杂状态的等级。但是,与波耳兹曼的假设相反,这些转化只可能出现在远离热平衡态的非线性系统中。超过了一定的临界值,定态方式就变得不稳定,系统将演化到某种新的构型。通过一系列的不稳定性而进化,一个活系统必定要发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