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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民主与“议会清谈馆”(2/2)

表示决心,他干脆离开了军队。

    华盛顿当总统只当了两任,第三任就拒绝参加竞选。后来的几任总统,亚丹姆斯、杰弗逊都有名望,尤其是杰弗逊,罗素还立了一个专门名词,叫做杰弗逊民主主义,一种全力扶持独立小农场主(我们称做自耕农,后来的宅地法规定,国家以低价卖给每户3600亩土地)的民主主义。

    那位主张王制的汉密尔顿也没有杀头。他违反潮流,没有当上总统,不过成了“联邦党”的创始人。联邦党着眼于发展海外贸易,反对袒护穷人的民主主义,有严重的贵族倾向。不过他的联邦党,和主流派的党对峙,成为美国后来两党制的基础。

    所以,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大陆会议中的主要角色,都在政治舞台上露了一手。以此来比喻1917年,那就是斯大林、布哈林、托洛茨基轮流当了总统。并且,联共分成两个党,先后轮流执政。设想一下,这么办,十月革命会被葬送掉吗?我不相信。吹嘘世界革命的托洛茨基上了台,他还得搞五年计划,他还是不会冒什么险用武力输出革命。正相反,因为执政者总有反对派在旁边等着他失败,等着他失却群众的拥载,等着下次选举时取而代之,随便什么事情不敢做得过分,更不用说把真理过头成为荒谬了,后来苏联发生的一切弊害的大半倒反而是可以避免掉的。

    当然,唯有美国(这个由新教徒移民组成的国家)才会有华盛顿。华盛顿其人,如果生在俄国(这个**沙皇,又兼东正教教会首脑的野蛮落后的俄国),即使不成为斯大林,也不可能是华盛顿。

    八、“议会清谈馆”与“党外有党,党内有派”

    不说各个国家的历史传统,现在来谈谈对两党的议会政治的一个主要批评:“议会清谈馆”。

    议会政治必然有我们十分看不惯的地方。议会里有一套“战术”,为了阻挠议案通过,可以有冗长的演说发言,可以有议员互相抛掷墨水瓶,可以动武。通过一项法案时,要“三读”,讨论法律条文时咬文嚼字。无关重要的议案,也按正式的议事程序,可以有演说者对空座侃侃而谈的奇观。选举时会有五花八门的“抬轿子”,语客,地方大亨(杜月笙这一流人物)包办选举等等,当然也不少了大大小小的贿赂。这些都不过是形式。更使某些哲学家看不惯的是,这全套东西表明一个民族没有领袖,缺乏领导,也就是等于没有“主义”。而且,那种咬文嚼字的议会讨论,真叫做庸人气息十足。

    刚从德国,这个盛行黑格尔主义的德国到达伦敦的恩格斯,就是这样看待英国的。恩格斯也好,马克思也好,其实都是拿破仑第一的崇拜者,而黑格尔则曾称拿破仑是“世界精神”。黑格尔主义其实是哲学化了的基督教,英国的卡莱尔是个英雄崇拜的神秘主义者,恩格斯从他那里获得启发,相信绝对真理的人和狂热的基督教徒一样,都讨厌庸人气息,赞美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革命风暴,自然要对议会清淡馆深恶痛绝了。何况,把轰轰烈烈的1793年的国民公会和死气沉沉的英国议会对比一下,那种只计较一寸一寸前进的英国精神又算个什么呢?

    我赞美革命风暴。问题还在于“娜拉走后怎样”?大革命要求铁的纪律,大革命涤荡污泥浊水,不过,新秩序一旦确立,那个革命集团势必要一分为二,“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历来如此”。这时候怎样办呢?按逻辑推论,任何时候,都要一分为二,你总不能用“我吃掉你”来解决啊。用“吃掉你”解决以后,还是会“一分为二”,不断演变下去,势必要像蜻蜓一样把自己吃掉。既然总是要一分为二,干脆采用华盛顿的办法不好吗?——比如说,我设想,不久后若能解决目前“政令不一”的现象,《文汇报》还该办下去,让它形成并代表一个派别。有一个通气孔,有一个吹毛求疵的监督者,总比龚自珍所说的“万马齐喑究可哀”可好一些吧。

    至于弊病,哪一种制度都有,十全十美的制度是没有的。这个人世间永远不会绝对完善,我们所能做的,永远不过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有,弊害不怕公开骂,骂骂总会好些。

    九、“保护少数派”是两党制的口号

    1957年前后,我们这个一党制的国家也响亮过“保护少数派”的口号。其实,这是英国的穆勒说过的话,是地道的两党制口号。

    少数派所以要保护,是因为它的政纲今天不被通过,今天不合时宜,若干年后,倒会变成时代的潮流。我们这个人间也是螺旋形前进的,看来像走马灯,老转圈,其实一圈转过来,向前进了一寸。革命是直接前进,不过,1789—1793年,只占法国近代史约200年的2%。人间世的基调是进化,革命则是进化受到壅塞时的溃决。100年中可以有那么几天,一天等于二十年。要求每天都等于二十年,是要闹笑话的,这种笑话我们经历得够了。

    十、“当家作主”,“领导”,“竞争”武斗的两派变成乒乓球的两方,精神贵族

    直接民主的口号是人民当家作主。可是,希腊史上留下来的还是一些英雄。“人民当家作主”其实是一句空话。

    从马克思起,社会主义在“民主-专政”问题的争论中所要实现的是对人民的“领导”——说得最彻底的是列宁:“马克思不是自发产生的,是少数人搞出来向群众中灌输的”(不是原文)。其所以和“议会清谈馆”格格不入,是因为那种清谈馆和“领导”概念是大相径庭的。

    两党制的议会政治的真正的意义,是两个都可以执政的政治集团,依靠各自的政纲,在群众中间竞争取得选票。你仔细想想,这是唯一行得通的办法。

    我们实际上不可能做到人民当家作主,那一定是无政府。我们要的是不许一个政治集团在其执政期间变成皇帝及其宫廷。怎么办呢?不许一个政治集团把持政权,有别的政治集团和它对峙,谁上台,以取得选票的多少为准。要做到这一点,当然要有一个有关政党、选举的宪法,好使两个集团根据一套比赛规则(宪法、选举法)变成球赛的两方,谁胜,谁“作庄”。

    我们不是有过武斗的两派吗?现在这两派还在互不服气。这简直成了社会不安定的根源。使武斗的两派服从民主规则来竞赛,祸乱的因素就可变成进步的动力。

    轮流作庄就是轮流当少数派。轮流着来,走马灯——螺旋就转得起来了。

    甚至两个党政纲没有差别也是好的。大将军艾森豪威尔不仅没有成为皇帝,还痛切地指出了美国有一种军界-工业界膨大的威胁。

    当然,这样一定会产生一种职业政治家的精神贵族。不过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像我们这个农民占80%的国家,不仅现在的政治家(不论他原是工人出身的)是精神贵族,科学家、工程师是精神贵族,中学教师还是精神贵族呢。要解决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是培养更多的贵族,“贵族”多如过江之鲫,他们自然就贵不起来了。陈毅就说过,日内瓦会议时他受到了各国外长的特殊的尊敬,因为那些外长,只当一任,下台就是平民,哪里有一个元帅的威风。那个发表了白皮书的艾奇逊现在在当教授,费正清其实是基辛格的老师。美国工人子弟上大学的比例越来越多。唯其多,美国现在倒有一种强烈的呼声:美国社会上有一些底层的集团,子女受不到足够的教育,成不了科学技术日趋发达的社会中的有销路的劳动力。天天在反对精神贵族的中国,那些贵族们下乡两年回来以后,他们的贵族气味打掉一点没有?而现在高叫的是落实政策,其实是照顾贵族。农村里冬天无鞋的孩子们,又提不到议程上来了。我们要的是进步,向后看齐实在是进不了步的。

    十一、官僚机构和代议政治

    行政机关,亦即官僚机关当然是取消不了的。不过常务的行政机关应该稳定,要换班只是政务官。

    这一点其实已经无须解释了。行政事务本身是复杂的专门行业,政党所争论的是政策问题。

    其实,在政党政治下面,部长和司长、科长的关系也不是像现在那样的“领导”关系。常务次长和司长干他们的日常性的专门性的行政工作,他们可以为这种政策服务,也可以为那种政策服务。社会日趋复杂,国家机关不能没有,打烂(其实是取消)国家机器是办不到的。

    不过,唯有有了真正的议会,不仅政策受到监督,日常行政也可能受到监督。你别看清淡馆的议会,我们的代表大会中,章乃器对预算提出一个问题,财政部还忙了几天呢。眼睛愈多,无法无天的事情愈可以减少。

    所以,论到夺取政权,考茨基错了。论到“娜拉走后怎样”?考茨基对了。[此段PDF没有,疑为从别处补充----CTJ121]

    对于我们来说,这一套全是进口货。不过,不进口不行。[此段PDF没有,疑为从别处补充----CTJ121]

    十二、李自成、洪秀全和1957年

    你说到李自成和洪秀全。何必设想他们如果胜利怎样呢?朱元璋不是一个李自成吗?农民造反,没有知识分子成不了事,而刘基、宋濂、牛金星、李岩这一类人,除四书五经、廿四史而外,还能读到什么?不按照老一套,他们能够建立一个有效的政权吗?萧何是秦吏,西汉的法制全套照搬商鞅、李斯那一套,正因为如此,汉武帝才做了第二秦始皇,拓疆千里。洪秀全已经沾到一点西方味儿了,可是他只搬来了令中国士大夫十分厌恶的“天父天兄”,其他一切都是皇朝旧制。太平军中开始还有点军事**的味道,可是天朝田亩制度只是一纸空文。那种军事**的东西,在朱元璋军中也有(朱元璋“明教”起家,明教是波斯传来的袄教的中国版),当了皇帝以后,在史籍中把这一套涂抹得只剩下一点影子了。

    所以“思想要靠灌输”,一点也不错。“枪杆子、笔杆子,靠这两杆子”,一点也不错。

    五四的事业要有志之士来继承。民主,不能靠恩赐,民主是争来的。要有笔杆子,要有用鲜血做墨水的笔杆子。

    十三、补论:何以“人民直接统治”的民主是不可能的?

    上面“当作家主”一节,对此论述未详,补加申论。

    首先,历史上直接民主只存在于“城邦”中。现在没有城邦国家,都是民族国家,而且,国家还在超越民族的界限,变得愈来愈大了(注意西欧共同市场向西欧邦联发展的趋势)。你想一下,势必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样的国家,若不是苏联、中国型的,只能是议会与行政权并存,有政党轮流执政的民主国家。

    还可以作一些理论的探讨。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一点不错。历史学家写社会经济史的时候,也一定是这样写的。马克思在这方面的功绩,永远不会被遗忘。然而一部政治史,却永远是帝王将相、政治家、思想家的历史。理由何在?列宁作了最妥当的回答: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

    进一步发展列宁的命题,可以推论:陈胜、吴广代表了秦二世时农民造反的愿望,这是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证明。但是,陈胜、吴广出来了,历史只能记载陈胜、吴广的活动,不可能记载千千万万农民的活动。而且,事实上秦汉之际的历史,主角是陈胜、吴广、刘邦、项羽、李斯、赵高。农民群众所扮演的角色是响应号召,当兵,战死,其中极小部分有战功,封侯,当了小官小吏等等。结果,广大农民群众的处境改善了些,活得下去了,但是在政治上当家作主,并没有轮上他们。这不仅在**主义的中国是如此,在大革命以后的法国也是如此。1949年以后的中国也是如此。哪一次和平的阶级斗争,其结果也莫不如此。

    所以,问题的焦点,只好退一步。不要奢求人民当家作主,而来考虑怎样才能使人民对于作为经济集中表现的政治的影响力量发展到最可能充分的程度。既然权威是不可少的,行政权是必要的,问题在于防止行政权发展成为皇权。唯一行得通的办法,是使行政权不得成为独占的,是有人在旁边“觊觎”的,而且这种“觊觎”是合法的,决定“觊觎”者能否达到取而代之的,并不是谁掌握的武装力量比谁大,而让人民群众在竞相贩卖其政纲的两个政党之间有表达其意志的机会,并且以这种意志来决定谁该在台上。如果这一点确实被认为是唯一行得通的办法,那么,伴随着这种制度而来的一切可笑现象,只能认为是较轻的祸害。当然,这种祸害也要正视,也要逐渐减轻它。

    你还可以觉得政党、政派,无非是政客组成的集团,可以认为他们当主角的这种民主,很不光彩,感到和“人民作主”这个原则不合,因此还是要直接民主。你也可以认为,目前,人民教育水平不足,也许不幸只好如此。到**时代,谁都知识丰富,目光明澈,那就不会如此了。

    可是,想一想,现代社会高度分工,一个工程师在其本行中精通一切,如果你和他谈政治,极可能是极其愚蠢的。既然如此,即使在文明进化到极高度的时候(我不说**,你知道理由何在),政治也是一种专门的行业,有政治家,他们精心炮制政纲,争取群众拥护,以期取得政权。可是,在台上的时候,他们的地位也不过是瑞士的外交部长而不是大元帅陈毅,下台的时候,当一名教授,这对于民主的神圣含义,又亵渎了多少呢?

    何况,现在世界,尤其中国,还远没有到这个程度,人民群众在政治上永远是消极被动的,能够做到当前掌握行政权的人不发展成为皇帝及其朝廷,已经很不容易了。奢望什么人民当家作主,要不是空洞的理想,就会沦入借民主之名实行独裁的人的拥护者之列。要知道,人家让你读六本书,读巴黎公社史,目的就是让你反对两党制啊!

    再进一步说,人文科学中的一切东西,都是理论指导实践的,思想永远是灌输的。思想的产生,固然各有其物质生产方式的历史的根源(例如航海、商业、手工业、殖民的希腊城邦之产生民主思想,大陆的农业国家之产生**主义等等),有阶级斗争的根源,但是,顺应时代潮流的思想,总还要通过思想家的头脑炮制出来,还要形成政派加以传播,才能形成时代的思潮。多元主义和两(多)党制,适合这个规律,不过它可以使有待于灌输的思想,不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出”的,而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这样,不同思想间经过斗争,思想本身可以愈来愈深化;而在相互斗争的各家思想的争鸣中,民智可以启迪。民智启迪,是科学发达的重要条件。“一个主义、一个党”的直接民主(当然不可能,它一定演化为独裁),唯其只有一个主义,必定要窒息思想,扼杀科学!

    1973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