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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1/2)

    中国传统之士,其对前有崇奉,其对后有创新,二者可以相和合。孔子为中国两千五百年来学人所共奉,尊之曰:“至圣先师”。但孔子亦有所崇奉,故曰:“甚矣,吾衰也,我久矣不复梦见周公。”而此下儒学传统中,虽永尊孔子,亦非无创新。性与天道,孔子罕言之,而孟子主性善。孔子极推管仲,尝曰:“微管仲,我其被发左袄矣。”而孟子则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又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孟子言养气之功,“养气”两字不见于《论语》。其他《孟子》书中持论,不见于《论语》者何限,然孟子曰:“乃吾所愿,则学孔子。”孟子终无一言疑及孔子,而自有孟子之创新。

    继孟子而起有荀卿,主性恶,持议与孟子相反。然亦同尊孔子。西汉董仲舒倡议罢黜百家,独尊周、孔,乃于孟、荀少崇扬。西汉末有扬雄,亦尊孔,然于孟、荀、董三人亦少崇扬。东汉晚年有郑玄,为一世儒宗,同尊孔,而于孟、荀、董、扬亦非所崇。隋代有王通,亦尊孔,然于孟、荀、董、扬、郑诸人,亦未见推崇。

    唐代有韩愈,以己之辟佛自比于孟子之拒杨墨。又曰:“孟子大醇,荀卿小疵。”于孔门传统下,乃独推孟子。然又自言:“并世无孔子,则不当在弟子之列。”则其独尊孔子亦可知。宋初诸儒群尊孔,但欧阳修尊韩愈,王安石尊孟子,意见亦不同。周濂溪始为道学开山,《宋史》于《儒林传》外特出《道学传》,后人或非之。然道学终是一新儒学,与汉、唐儒学有不同。宋、元、明三代之道学家,群尊濂溪,而亦立说各不同。清儒又有宋学、汉学之分,然虽重汉学,其为学又何尝与汉儒相同。

    然则列举孔子以下两千五百年之儒学传统,可谓时各有变,人各相异。于同一崇奉中,不害其各有创新。于各自创新中,亦不害其同一崇奉。此为中国学术思想一特点。释迦创设佛教,然崇奉释迦亦可人人成佛,并亦人人自创新说,此为佛学传统与中国儒学有大体相同处。故佛教在印度,虽终衰歇,而仍盛行于中国。耶稣为上帝独生子,崇奉耶稣,不能同为上帝之独生子。而于耶稣教义亦不能多有新创立新发挥,此为耶教来中国不能如佛教之昌行之一大理由一大原因。此可见文化传统乃人心向背之所在。

    故中国学术思想乃由四围共向一中心,其中心地位愈高,则四围向之者愈广,如孔子是已。故其中心之相同,不害四围之互异,但终见一共同向往之大同而已。西方之学则由四围各自发展,无一共向之中心,故其为学乃日趋于相异,而卒不能建一大同步。耶教虽为一共同信仰,惟究于学术有异。一切有传统,无创新,此则乃其与自由思想之大相异处。西方学术则惟见其相异,不见其大同。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界域各异。自然学如此,人文学亦然。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律学,分门别类,莫不皆然。学以致用,而所用之途则各异。学以求真,而无一大同之真理。故西方之为学,可以互不相通,乃无一共尊之对象。

    其为学既各异,其为人亦各异。罗马人不同于希腊人,现代欧洲人亦不同于希腊、罗马人。抑且英国人不同于法国人,美国人又不同于英国人。亦为西方人为学终不于同处求,必向异处求,一应有之趋势。即如宗教,耶、回不相同,而耶教中又分新旧。宗教信仰亦终难获其大同。

    耶稣言:“凯撒事凯撒管”,耶教之所同,则只同于一教皇,是即耶稣之凯撒化。伊斯兰教则更然。西方宗教之同,惟同在其世俗化。而孔子与释迦,则务以其教来化此世俗,此又一大不同。实则西方人不仅宗教求世俗化,即一切学术思想亦尽求世俗化。而中国人则求世俗之学术化,此亦一大不同。

    今论世俗,西方则重个人主义。如喜科学,或哲学与文学,皆由个人自由。甚至宗教信仰亦然。既重个人自由,则宜其惟见互异,不见大同。其大同处则仅在衣、食、住、行物质生活上,于是乃有唯物论哲学与唯物史观之出现。若其超于物外,则惟有宗教信仰灵魂天堂。但此乃一种信仰,而非人生实务中之思想自由。即如近代新兴之**,亦成一种信仰,亦不许有思想之自由。此二者均与中国传统有大不同。中国士传统并不成为一宗教,而其在实际人生中,则转抱有一大同观。何以故?则因中国士传统,即从孔子说起,两千五百年来,均已抱一世界生活即天下生活之观念。其同处在人生,不在物质方面。其论人则在心,不在身。此乃其主要关捩处。

    孔子其先乃宋国人,殷民族之后。其祖先自宋迁鲁,遂为鲁国人。然孔子一生游踪曾至齐,后又去卫,去陈,去楚,在外周游十四年,老而仍归鲁。其弟子则多自远方来,不限为鲁国人。故孔门讲学在当时即具天下性,世界性。墨翟乃宋人,然其游踪亦遍历各国,其晚年卒地不可考。然墨家弟子亦来自列国,具世界性,天下性。孟子乃邹人,然其晚年游踪则至梁至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传食诸侯。荀子赵国人,游齐,为稷下祭酒。又至秦,而晚年卒于楚之兰陵。其他先秦诸子百家,大抵皆遍游列国。惟庄周、老聃,道家隐沦,不事周游,最为特出。然其意向言论,亦具世界性天下性,不限于其所隐之一乡。故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则其时士之远游而无方,亦可知。乃有一乡之士,一国之士,天下之士之分别。

    秦汉后,中国统一,而士多辐辏京师,老而不归其故乡。前汉一代,不胜指名。东汉益盛。如郑玄,虽老死乡土,然其游学所至,亦遍中国。魏、晋以下,门第已兴,然东晋、南朝诸大门第,大体皆自北方南移。而北朝门第则更多迁徙,不以乡土为限。隋、唐统一,进士科第,各地士人,必群赴京师应举。及其出仕,不能在本乡,多历全国,老死不归。姑举李、杜、韩、柳为例,读其诗文集,凡其一生足迹所履,居住所在,老病所终,皆可稽考。故中国之士传统,每以天下为家,流动性极大,极少有固定于一乡一土者。下及宋代益甚。如欧阳修、王安石皆江西人,仕履所至,遍历各地。而退老亦不归故乡。如三苏,原籍四川,来汴京皆不归。东坡所到地最广,自择宜兴太湖滨为其安老埋骨之所。读此诸人之诗文集,其心情所寄,不在乡土,而在中国,在天下,岂不昭然若揭乎。

    其他如周濂溪,乃湘人。而老死于赣之庐山,即以所生地有濂溪,名其终老地之一溪亦曰濂溪。明道、伊川兄弟之父,本亦江西人。仕于江西,获识濂溪,二程乃得游濂溪之门。而二程兄弟终老洛阳,亦不归其故乡。南宋朱子,父籍皖,生于闽,卒于闽,为闽人。然其足迹亦遍历南宋各地,不限于闽。同时陆放翁,足迹遍历长江上下游,老而退居故乡。乃其死,乃为诗告其子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则其情意所寄,不限于家乡,仍在国与天下,亦可见矣。

    此下元、明、清三代,凡为士,名列史籍,传诵人口,为中国文化传统中一士,则莫非国士天下士,而决不为一乡一里之士,可不一一指名详述。姑举王阳明一人为例,生平足迹所至,东北出山海关,西南贬贵州龙场驿,晚年仕江西巡抚,卒于任上。其到处讲学,门人弟子亦属全国性。其为人不以地域拘,其讲学亦不以地域拘,皆属全国性,即天下性。其弟子如王龙谿之在浙,王心斋之在淮,皆不出仕,老于故乡。然龙谿足迹遍东南,心斋则在阳明生前,即曾以木铎招摇京师。老归故里,父子讲学,风声所播,又岂以一乡一里为限。

    晚明东林讲学,亦为全国性,非乡土性。清初诸明末遗老,黄梨洲终老故乡,然其弟子如万季野,则北上京师。颜习斋更为一乡里老儒,然足迹则经历甚广,曾北出关外,南游河洛。而其弟子李恕谷,则游踪更广。断不得谓浙东黄学,与河北颜、李学,非全国性,而属乡土性。关中李二曲,晚年自拘土窟中,除顾亭林外,莫得晤其面。然其先亦曾足迹遍南北。王船山虽不如李二曲之自拘土窟,然隐遁湘之群山中。二人皆不以讲学传弟子,然其人其学,则皆为全国性,而非乡土性。如顾亭林,则以江南昆山人去至北方,不再南归,亦不聚徒讲学,不传弟子,而其人其学则更见其为全国性,断无乡土性。

    乾嘉经学诸儒,分吴、皖两派。然吴派不限于吴,皖派不限于皖。尤其如皖派之戴震,北上至京师,终老不归。吴派又分有常州派,诸儒踪迹,更遍国内。而皖派亦分有扬州派,如阮元,仕宦所历更广。湘乡曾氏,上承桐城,倡为古文,称湘乡派。其四大弟子张、吴、黎、薛,亦见为全国性,非地域性。道咸以下,如广东陈沣,以一举人北上京师应进士试,三年一次,凡八次二十四年,南北跋涉。晚年讲学于粤,其人则显属全国性,非以粤为限。而浙人朱一新,晚年讲学于粤,亦不以浙为限。粤学有康有为,浙学有章炳麟,皆足迹遍海内外。有为旅死在外,炳麟终老于吴,此两人或粤或浙,而生平游踪,皆不限于粤浙。

    康有为弟子梁启超,亦粤人,足迹亦遍海内外,老死北平,未归其故里。同时有王国维,浙人,足迹亦遍海内外,亦死于北平,未归其故里。凡此皆不失中国士之旧传统。其人皆全国性,即古人所谓天下士。不仅读万卷书,亦必行万里路。则其为学必属通学,即人本位之学,而非分门别类如西方专家之学,亦其宜矣。

    今国人则谓农业社会安土重迁,老死故乡。必进入工商社会后,其人乃脱离农村,进人都市,始有活动性。不知中国传统于农村社会工商社会外,乃有士社会。其活动性,则远超于工商社会,乃自古已然。孔子以下历代士人,其生平行踪见于史籍,及其本人之诗文集中者,明证可稽,断非农村性,但亦非工商性。可谓之乃人文性,天下性。中国人之所谓道,即据自古以来中国士之一伦之行踪而可见矣。

    今国人崇慕西化,每好以中国与西方相拟,如以孔子比希腊之苏格拉底。不论其为学,专论其为人。不论其为人之种种方面,而专论其一生之行踪。孔子周游天下,苏格拉底则为一雅典人,其足迹或未出雅典一步。则此两人见闻之广狭,心胸之宽窄,宜亦即此可推。如柏拉图,或足迹亦囿于雅典一市。而中国先秦诸子,则极少终其身只拘于一乡一里,一城一市之内者。惟道家如庄周,或不喜远行,然其宾朋往来如惠施,则终为一天下士。中国先秦时期,即此一节,已显与西方古希腊相异。故中国得成其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