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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政治(1/2)

    关于中国与西方,由于民族不同,文化不同,而历史进程亦不同。上自政治组织,下至社会体制,双方莫不有其重大之相异点。主要者,如宗教一项。西方自罗马帝国崩溃,基督教即为彼方上下所共同信仰,形成为西方社会一指导中心。直至最近一世纪,基督教信仰,虽渐趋微,但仍有其一份潜势力存在。然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下,并未产生出像其他民族一般的宗教,此是一大可注意之事。

    远在三千年以前,西周王朝兴起,刷新加强封建制度。在那时,中国已形成一统一局面,但只可称为封建的统一,与秦汉以下之郡县统一有所不同。其时有周公制礼作乐,用为西周王朝指导统治封建诸侯之最高规范。下到春秋时代,先则王室衰微,继之则齐、晋霸业亦复不振,礼崩乐坏,西周封建制度,遂汲汲不可终日。但在春秋二百四十年中,列国贤君卿大夫,接迹而兴,那时的贵族阶级,尚受西周初年周公所定的礼乐熏陶,表现出一种极深的文化修养。换言之,乃是有一种教育力量在指导政治,只一读《春秋左氏传》,即可详知。

    在当时,社会上已逐渐有一种士阶层兴起。此一士阶层,在上不成为贵族,在下有异于平民,乃由贵族中之疏亲远裔,以及平民间之俊秀子弟,学习了当时贵族阶层所奉行的种种礼乐,而进身到当时的封建政体下服务。所以士之兴起,在当时,乃是社会一种新行业与新流品。

    孔子亦由士阶层中崛起,惟孔子主张以道义士来替代职业士。为士者,不仅为谋求职业,更贵在职业上尽其行道守义之更高精神。孔子乃远承周公以学术领导政治之理想,来扶植起新兴的士阶层。墨家继孔子儒家而起,此后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新兴的士阶层,已替代了春秋以前之封建贵族,而成为此下中国社会一领导的新中心。

    在战国时代人所完成之《管子》书中,已明白提出了士、农、工、商之四流品。封建时代之平民,由封建贵族以井田制度授地为农。但到战国时代,自由工商业兴起,封建贵族掌握土地与经济实权之旧社会,已彻底改变。而更重大的改变,则为新起了社会领导中心之士阶层。他们向上可以领导政府,向下可以领导民众。在《论语》书中,孔子已把为士者之应有理想应有抱负,以及其应有修养与应有品德,一一具体指示出来。因其出而在上,后世连称之曰“士大夫”。因其处而在下,后世连称之曰“士君子”。在士的身上,政治事业与教育事业绾合为一,他们都不以私人经济为急务。孟子称士为劳心者,农工商为劳力者。劳力者食人,劳心者食于人。此一分别,乃成为中国社会一传统形态,直经二千年未变。

    秦灭六国,天下复归一统,但那时的政府体制,已远非古代贵族政府可比。如为相者,前有吕不韦,乃赵国人。后有李斯,乃楚国人。为将者有蒙恬,其祖父骜,为齐国人。自骜至恬,已三世为秦将。当时东方列国游士,在秦政府中服务者,尚不计其数。而秦廷亦不再封建。此乃自孔子以下,由士来领导政治的一项理想,至是已确切完成。

    故在中国历史上,自秦以下之传统政府,即不能称之曰贵族政府,亦不能称之曰军人政府或商人政府,若必为特立一名称,则应称之曰“士人政府”。士人政府之正式确立,则在汉武帝以后。在汉武帝时,已确立了几项制度。一是教育制度,一是考试制度,一是选举制度。每一士人,皆须经过此三项制度之提拔与升迁,自社会下层而进达于政府之最高层。皇帝虽是政府中之最高领袖,但亦得遵循此几项制度,而行使其职权。此下两千年来,此三项制度虽递有改变,但大体上,绝大多数政府人员,必经此三项制度之审核与通过,则并无有变。

    西汉时代,经长期之统一,国内安定。而其时幅员之广,已与后代中国相埒。自由工商业,自战国以来,已积有基础,乘时跃起,大可有走上资本主义社会之趋势。但汉政府严密管制,创为盐铁政策,及其他种种措施,使凡属有关民间日常普遍的必需消费品,不致操在专为私人营利的工商界手里。此种用意,亦永为后代取法。因此使中国社会,虽在长期安定繁荣中,自由工商业对于国内国外皆不断有进步,而永不致有资本主义之发生。

    又其时,中国已制定了全国国民的义务兵役制。土地之广大,人口之众多,其战斗力超出其四邻甚远。但当时政府,制定国策,只重在保境安民,对外纵获胜利,皆能适可而止,绝不走上开疆拓土,侵略兼并的帝国主义路线。

    近人多说,中国是一封建社会,或说是农业社会。但工商业大都市之兴起,远在两千年以前,绵亘迄于清末。如苏州,乃春秋吴国之都城,历代皆为名城。至北宋末,金兵渡长江,苏州一城居民死者达五十万人。广州自秦迄清,为中国南方海外通商要埠,唐末黄巢之乱,广州有大食商户死者达十万人。扬州自汉代迄清末,其地繁华,屡见文人称道。自长安、洛阳以外,其他都市,成为工商中心的,见之史籍,屈指难数。其国外贸易,单就丝绸、瓷器、茶叶等几种,无不获大利如拾芥。中国非无盛大之工商业,只不从工商业中展演出资本主义。近人亦多知中国爱和平,但在中国历史上,武功辉赫的时代亦屡见。汉代匈奴一支西遁,引起了欧洲方面之大纷扰。唐代突厥一支西遁,又在西方历史上引起大波动。蒙古帝国震烁亚、欧两洲,但其入侵中国,最后始获逞志。其最先失败,亦在中国。明代朝廷航海使节,屡次远航,达于非洲之东岸。随之华侨遍布东南亚,但绝未在海外营建殖民地。

    推厥原因,实以中国两千年来,有一传统的士人政府。政府力量,不在贵族,不在军人,不在商人,而在一辈有特殊教育与特殊理想的士人手里。而此辈士人之教育,则操在社会下层之士群,不操在政府。即如汉武帝时代,兴起国立大学,掌教者为五经博士,皆由民间来,自有其客观标准。

    不仅政府卿相高职,皆由士人出身,皆在士人群中选拔任用。即储君皇太子,及其他皇室亲贵子弟,皆与士人受同样教育。有几个朝代,如宋如明,即在皇帝本人,亦同时受教。内廷设经筵讲官,选朝廷名儒为之。故中国儒家,虽不成一宗教,而其为中国人信崇,上自政府,下达民间,一致不异。在唐以前则称周公孔子,在宋以后则称孔子孟子。仁义道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一共同理想,共同规范,皆从教育中展出达成之。近言之,可说是自汉以下之两千年;远言之,可说由西周以来之三千年,中国人早知标举一人生共同理想,无上无下,自政府至民间,皆须为此共同理想受教育。此事由周公开其端,至孔子而大成,又得孟子之阐扬。中国历史上之政府与民众,同样由此教育所栽培而领导。士人政府之大体制,亦赖此维持而不变。

    在中国历史上,士人政府之贡献,不仅如上述,使中国不走上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之两路线。而在政治制度上,如上述教育制度、选举制度、考试制度,为传统的士人政府特所重视外,其他如赋税制度,在每一朝代开始,必先规定一赋税标准,全国一律遵守,而以轻摇薄赋为主。非经绝大事变,不得轻易更革。又如每朝刑律,多经名儒集体讨论规定,为上下所共守。而职官之分配与叙用,皆有规定。凡属皇室戚属,亦得封王封侯,然仅止于衣租食税,不预政府实际政事。武臣得军功,亦仅酬以爵位与勋级,不复有官职。军队则先采全农皆兵制,如两汉。后改全兵皆农制,如唐之府兵与明之卫府。军队解甲归田,均为生产分子,可不费国家之给养。平常只有中央政府少数卫兵,及遇需要处之边防戍卒。全国各地既无警察,亦几乎无军队。工商业全属自由,惟只许其为有限度的私家谋利,不许其经历选举考试而参政。士人之经选举考试而参政者,皆从农村中来。又全国参酌人口额与赋税额之多寡,而定各地录取之标准,务使全国士人,皆获参政机会,政府中全部官员,使全国各地均有沾及。其选举考试以及铨叙升降,权在政府,各有专职。皇帝只在任用高位高职如宰相等,始获参加意见。政府中又特设有监察与谏诤各职,监察偏及中央及地方各级政府,谏诤则更要在专对皇帝以及宫廷之内部。又皆用中下级官员,鼓励其直言无顾忌。政府遇大事,并常采集议制,听取多方意见,民间亦得上书发言。政府并设置极多职位之学官,仅从事于学术事业,如校书编书等,如唐代编《唐六典》,宋代编《太平御览》,元代编《元典章》,明代编《永乐大典》,清代编《四库全书》,皆由政府网罗群士为之,其他编纂不胜举。

    总之,中国传统的士人政府,乃使政府成为一士人集团,学术与政治,并无严格划分,而政治常受学术领导。学术命脉则寄托在教育上,教育精神则寄放于自由民间。即如汉武帝表章六经,罢斥百家,此一动议,便自民间来,在其太学中之五经博士,亦都自民间来。又如宋代,采纳胡瑗在苏州湖州的讲学制度,来重订国立太学制度,又延聘其主持太学之行政及教授事务。举此两例,可见中国历史上士人政府传统下的教育制度,在外貌上,像是一套完整的,由上而下的公立教育。但在实际上,在其内在的精神上,则全由在下民间社会私家讲学所主持,所领导。而中国民间私家讲学,则两千年来,一依孔孟儒家思想为主干,为依归。所以中国人两千年来的传统观念,儒即是士,士即是儒。儒家教义,乃成为中国历史上士人政府一最高领导。

    当然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可有种种曲折反复与变动。如在两晋南北朝时代,中国社会上新产生了一种士族大门第,几近于变相的封建贵族。但亦只是在秦汉以下士、农、工、商四民社会中,士阶层的地位过分提高,而上面政府体制,依然沿袭秦汉规模,不能说那时又回复了古代的封建政治。

    与此同时,佛教传入中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