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中国传统政治(1/2)

    一

    西洋政治史学者常说,他们的政治,由神权转进到王权,又从王权转进到民权。他们又说,政治有立宪或**之别,或是君主**,或是君主立宪,否则是民主立宪。近代中国学者专以抄袭稗贩西方为无上之能事,于是也说中国政治由神权转人到君权。因为中国没有议会和宪法,中国自然是君主**,说不上民权。但不知中国自来政治理论,并不以主权为重点,因此根本上并没有主权在上帝抑或在君主那样的争辩。若硬把中国政治史也分成神权时代与君权时代,那只是模糊影响,牵强附会,不能贴切历史客观事实之真相。至于认为中国以往政治,只是君主**,说不到民权,也一样是把西洋现成名词硬装进中国。并不是实事求是,真要求了解中国史。当知西洋近代,又有法西斯共产极权两种政治,完全逃出了他们以前所归纳的君主**、君主立宪和民主立宪之三范畴。可见这三范畴也只照他们以前历史来归纳。虽道中国传统政治便一定在此三范畴之内,不会以别一方式出现吗?我们还得把自己历史归纳出自己的恰当名称,来为自己政治传统划分它演进的阶段,这才是尊重客观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若只知道根据西方成说,附会演绎,太随便,亦太懒惰,决不是学者应取的态度。

    《尚书》上早说了:“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类此的话,不止一见。直到春秋时代,随国的季梁说:“民,神之主也,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虢国的史嚚说:“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邾文公说:“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晋师旷说:“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这些话,通春秋二百四十年,类似的还多。这决不是代表神权时代的理论,也不是代表君权的理论,但又不能说它是在主张民权。这里便告诉我们,中国的政治理论,根本不在主权问题上着眼。

    孔子《论语》说得更明显。季康子问政,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又说:“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又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尚之风,必偃。”这里所提出的,并不是政治上的主权应该谁属的问题,而是政治上的责任应该谁负的问题。社会上一切不正,照政治责任论,全由行政者之不正所导致,所以应该由行政者完全负其责。孔子又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像君样子,尽君的责任,臣才能像臣样子,尽臣的责任。臣不臣,还是由于君不君。远从《尚书》起,已说“万方有罪,罪在联躬。”这是一种君职论,绝不是一种君权论。

    这番意思,到孟子发挥得更透切。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可见社会上,一切不仁不义不正,全该由行政者负责。所以孟子曾亲问齐宣王,士师不能治士,该罢免士师,“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又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是说,君不尽君职,便不成一个君。不成一个君又如何呢?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寇雠何服之有?”照人道讲,不能强人服从他寇雠。臣不服君,有时责任还在君,不在臣。而且臣有臣责,“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这也是臣责,臣不能将有大过之君易位,那是臣不尽其责。这些全是政治上的责任论,亦可说是职分论。中国传统政治理论,是在官位上认定其职分与责任。皇帝或国君,仅是政治上最高的一个官位,所以说天子一位,公、侯、子、男各一位,共五等。君一位,卿、大夫、上、中、下士各一位,共六等。天子和君,在政治上也各有他应有的职分和责任。天子和君不尽职,不胜任,臣可以把他易位,甚至全国民众也可以把他诛了。这是中国传统政治理论之重点,必先明白得这一点,才可以来看中国的传统政治。

    二

    所谓中国传统政治,本文只从秦汉大一统政府成立后说起。更前的则暂略而不论。这几十年的国内学术界,几乎无一人不说秦以后的政治是君主**,但作者仍将不惮反覆对此问题作辩护。本文所论中国传统政治,亦仅在这一点上作发挥。首先要注意者,中国秦以后的传统政治,显然常保留一个君职与臣职的划分,换言之,即是君权与臣权之划分。亦可说是王室与政府之划分。在汉代,内朝指王室言,外朝指政府言。全国财政收入,属于大司农者归政府,属于少府者归王室,这一划分,历代大体保持。宰相是政府领袖,中国传统政治内宰相之地位和职权,值得我们特别重视。

    先就西汉言,皇帝的秘书处“尚书”,最先仅与尚衣、尚冠、尚浴、尚席、尚食同称六尚,而且尚书也只有四员。但宰相秘书处却有十三个部门,古称十三曹。西曹管相府吏属署用,此是后代吏部事。东曹管二千石长官迁除,并军吏任用,此属后代吏部兵部事。户曹管祭祀农桑,此属后代礼部户部事。奏曹管一切奏章,此如唐之枢密使,明之通政司。词曹管词讼,此是后代刑部事。法曹管邮释传递,此后代工部事,清代有邮传部。尉曹管运输,此后代工部事,清代有漕运总督。贼曹管盗贼,决曹管罪法判决,此后代刑部事。词曹所管属民事,贼曹决曹所管属刑事。兵曹管兵事,此后代兵部事。金曹管货币盐铁,此后代户部事。仓曹主仓谷,此后代户部事,清代有仓场总督。黄阁管十三曹之总务,此乃宰相府之秘书长与总办公处。由其组织庞大,即可见全国一切行政,在宰相府无所不关。后代尚书六部二十四司,在此十三曹中早已包括。每一曹的职权,几乎可像后代一专部大臣。但他们俸禄很低,只有百石,还不及个小县长。此因县长由政府正式任命,而公曹则由宰相私人辟署。公曹的职权,由法理论,全是宰相的职权。公曹并不是政府的正式官,此种职位身份,相当于封建时代之所谓陪臣,但他们在当时的威望则极高。上自退职的九卿二千石,相等于近代各部部长及省主席之位,下及草泽大儒,相类于今之所谓社会贤达,都可由宰相自由聘任。他们也很多愿意担当宰相府公曹的职务。这在后代几乎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此因官职吏职,在当时观念上,并无像后世般的高下清浊之分。而相权之重,也由此可想见。

    据说汉代宰相府,照例不设门闑,即门限和门铃门鼓之类,表示相府对社会开放的意思,人人有事,人人可迳到相府去关白。相传有某宰相,他曾用一掌门苍头,名叫宜禄,后代积习相沿,人民到相府,只呼宜禄,便得引进,事见《通典》。这真可算是中国传统政治里的一番嘉话,著在史籍。近代学者只知痛骂中国传统政治是帝王**黑暗高压,对于此等记载,决然全不会理会到。

    直到唐代,宰相职权,更是划分得明白。全国最高政令,名义上由皇帝颁发,唐人谓之敕。在法理上,则有些敕书,全由宰相拟定。汉代宰相是首长制,唐代宰相是委员制。最高议事机关称政事堂。一切政府法令,须用皇帝诏书名义颁布者,事先由政事堂开会议决,送进皇宫划一敕字,然后由政事堂盖印中书门下之章发下。没有政事堂盖印,即算不得诏书,在法律上没有合法地位。

    宋太祖乾德二年时,三位宰相同时去职了,皇帝要下诏任赵普为新宰相。宰相则是一副皇帝。照唐代旧制,皇帝不能迳自发出没有宰相副署的诏令,因此宋太祖遂召集群臣来商讨这一问题的处理。有人主张,唐代在甘露事变后数日间,也曾有类此困难,当时由尚书仆射,即如今之行政院长,奉行诏书。但有人反对,因尚书省长官只有政事上之执行权,而无出令权,认为此乃变乱时故事,承平之世不得援例。结果由当时开封府尹带有同平章事官衔者,即出席政事堂会议者书敕。即此可见,至少在唐代和宋初,皇帝并不能随便下诏,颁布命令。若必要说中国传统政治是君主**,该对这些历史事实,有更进一步的解说。

    但宋代相权,较之唐代,确是降抑了。唐代是先由宰相在政事堂拟定诏稿,用书面送皇帝用印,皇帝所有的只是一种同意权。宋代则由宰相开具意见,当面先呈请皇帝意旨,再退下正式起草,因此皇帝在颁布诏敕上,事前获得了更大的发言权。但这并不是说宋代皇帝便可独裁**。当时皇帝要立一个后妃,被宰相李沆把诏书烧了。皇帝不根据宰相劄子即建议书,由内降出命令,被宰相杜衍退还了。这些故事,在宋代并不止少数的几次。直到蔡京当宰相,他才开始“奉行御笔”,这是说,宰相只为皇帝副署,不再自己出主意。这是中国史上典型的权臣与奸相,但他只是不尽宰相之职。从外面说,他把宰相的出命权自己放弃。从内里说,他把一切责任推卸到皇帝身上去。但我们仍不能说,在当时法理上宰相无权。因为皇帝的命令,依然须由蔡京盖上宰相印始得行下。

    但我们也不能由此说政府一切命令,宰相可以全权作主。在唐代,凡遇军国大事,照例先由中书省属官中书舍人各拟意见,称为五花判事。再由中书令即宰相审核裁定,送经皇帝画敕后,再须送经门下省,由其属宫给事中一番覆审,若门下省不同意,还得退回重拟。因此必得中书、门下两省共同认可,那道诏书才算合法。故唐代诏令,都经中书、门下两省联席会议决定。宋代大体情形也差不多。王安石当宰相,要擢用一新官,负责起草命令的人不同意,把宰相手条当时称为词头的退回了,自请辞职。宰相答应他辞职,第二第三个负责人照样把宰相手条退回。王安石固执己见,继续把这些负责起草人罢免,前后七八个,没有人肯为宰相正式起草,终于临时觅得一个代理官把此手续完成了。这并不是王安石不能自己下笔起这草,此乃中国传统政治在法理上的职权规定。当时人都反对安石,无作宰相体,王安石新政,多半失败在他的独裁姿态上。

    中国传统政治,皇帝不能独裁,宰相同样地不能独裁。而近代的中国学者,偏要说中国的传统政治是**是独裁。而这些坚决主张的人,同时却对中国传统政治,对中国历史上明白记载的制度与事迹,从不肯细心研究一番。他们也许又会说,不许任何一人**,是最高明的**。不许任何一人独裁,是最深刻的独裁。总之,他们必要替中国传统政治装上“**”二字,正如必要为中国社会安上“封建”二字一般,这只是近代中国人的偏见和固执,决不能说这是中国以往历史之真相。

    宋代政制之所以不如唐,原因在宋初开国,中国正经历了长时期的军阀统治,真读书人少,传统历史文化无人了解与理会。待过七八十年,社会学术文化复兴,而政治上一切设施,有些已经积习难反。但宋代政治,毕竟还有一规模。中国历史上的政治黑暗,宜莫过于元代。若说中国真有一段政治**黑暗时期,元代似可当之。

    明太祖革命,驱除胡元,复兴汉、唐规模,成为当时政治上共同的理想。但明太祖终是一粗人,历史文化修养不深,他首先反对尊孟子为圣人。他在中国传统政治史上,做了一件创古未有的大翻案,即是正式下令废止宰相,改用内阁大学士。照法理讲,内阁只是皇帝的私人办公厅,不是政府正式的政事堂。内阁学士也只是皇帝的内廷秘书,不是外朝正式宰相之职。于是皇帝在法理上,便变成在政府里的真正领袖。一切最高命令,全由皇帝发布。但这也不是说即由皇帝一人独裁**。皇帝的命令,因于传统政治习惯之束缚,依然必先经过内阁。照法理论,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决非真宰相,但就当时实际情形论,内阁大学士却渐渐变形站到以往传统宰相的地位上去了。但有人若以大学士身份而真正执行宰相职权,那在明代的政治法理上讲是越权的,张居正便吃了这个亏。

    在当时人心目中,张居正只算一权臣,不算一大臣,因他乃凭借当时政治领袖皇帝的秘书即大学士身份,而实际掌握了领袖之大权。在中国传统政治的法理观点上,王安石迹近独裁,张居正则迹近弄权,所以招致同时及后世绝大多数的反对。他两人的政治事业,也终于当身失败了。近代中国人,一面高倡要模仿西方法治精神,一面又崇拜要像似西方的所谓变法事业,于是高捧王安石、张居正,认为是中国第一流的大政治家,而把当时反对方面则全骂为黑暗守旧顽固。但若真能细读历史,这又何尝是平心之论呢?

    要说中国历史上真正的**政治,清代是第二个,但满洲人比蒙古人高明,他们懂得接受中国传统政治里面许多的好处,而又能把中国传统政治转变成为他们所要的君主独裁制。内阁大学士闲置了,把皇帝办公厅改移到皇宫内部所谓南书房军机处。大学士走不进南书房,便预闻不到军国要务。皇帝重要命令直接由南书房军机处发出。而且可以直接发给中央乃及地方各机关各行政首长。这在明代是不可能的,是违法的。明代皇帝命令必先分别发与六部尚书,这相当于今之行政院的各部部长,不过明代皇帝像是自兼了行政院长而已。明代又在每一部尚书之下都设有专门的咨议顾问之类,谓之六部给事中,他们有权反驳皇帝命令,只要他们不同意,可以把皇帝上谕原封退回。这是沿袭唐、宋旧制而来的。清代又把这封驳权取消了。而且清代皇帝命令也不必一定经过尚书。关于兵事,可以直接发送于前方统帅,不经兵部。关于财务,可以直接发送于某一地方之行政首长,不经户部。而且皇帝命令可以秘密送出,此之谓廷寄上谕,密封,由兵部加封发驿。这又是破天荒未有之创制。

    在明代以前,皇帝正式命令不公布,亦算是违法的,而且也不可能。皇帝的秘密信件,绝不算是政府的正式公文,绝不能取得政治上法理的地位。但在清代是取得了。因此我们可以说,清代政治才真是一种君主**的政治。但中国传统的政治观念以及政治习惯,还是在当时庞大的政治组织中存在,而发生绝大的力量,即使满清政权,也不能把以往传统全都推翻了。因此满清政治,也还有许多不能由皇帝**来推动行使的。

    三

    无疑的,在中国传统政治里,即使除却蒙古、满洲两代狭义的部族政权不论,皇帝终是站在政治上最高的一位。而且皇帝是终身的,不比宰相以下一切官员,最长不过在某一职位上继续一二十年的时期。而且皇位又是世袭的。中国社会自秦以下,既已没有了世袭特权的贵族阶级,于是只有皇帝和皇室,相形之下,更见高高在上,尊贵无比了。而且中国传统政治,不能不说它含有许多合理的稳定性,于是一个皇室,往往随着政府稳定而传袭到两三百年以上,这些都不断地造成而且增加了皇帝和皇室在中国传统政治里面的比重。皇帝不能皆贤,纵贤,而使长时期高踞尊位,总不免要在政治上横添许多不良的影响。但这是人事问题,不关政治体制。我们不能专据这些人事来衡定整个的政治体制,来抹杀那整个政治体制背后所有的理想,及其一切规制法理之用心所在。古今中外,人类历史尚无发现一种绝对有利无弊的政制,亦没有一种可以推行数百年之久,而不出毛病的制度。不仅以往如此,将来亦必还如此。若我们只专意来搜罗中国历史上皇帝皇室种种罪恶,存心凭借它来批评中国的传统政治,这也依然是偏见。

    中国传统政治,既主选贤与能,为何不想出一种皇帝公选的制度来呢?这亦有它外在客观条件之限制。在贵族政治下,皇位容易公选,小国寡民城市国家的皇帝,也易公选。中国自秦以后,却是一个大一统的国家,社会上又没有特权贵族存在,散漫的一千几百个县行政单位,居民多数在农村,皇帝公选无法推行。有一个举国共戴长期世袭的元首,国家易趋安定。只求他不太作恶,利害两权,而容许一个世袭皇室之存在,这不能说是全由于皇帝方面之压力,也不能说是全由于人民方面之奴性。这尽可有一个较近光明的看法,较近情理的说法。

    但中国古人亦未尝不知世袭皇室可能有坏处,皇室传统终必要更易,中国人向来便很少信有万世一统迹近神权的观念。远在《尚书》里早说:“天命不于常”。西周皇室卜世三十,卜年八百,即使这故事是由春秋时人所伪造,也可证明春秋时人也并不信有万世不绝的皇室传统。可见中国传统的皇室世袭,乃是一种权宜之计。只有秦始皇帝,始说一世二世乃至万世,这是他一时的兴奋心理,但已为后世国人所诟厉。因那时中国初次创出大一统政府,以前封建时代列国分争的局面打破了,当时认为天下一家,从此将不再见兵革,世界永久和平,皇室传统自可万世不辍了。即在近代,自称最前进的**者,何尝不认为社会发展到共产阶段,政权发展到无产阶级专政,从此即与天地同其长久,永远不会再有新形态出现呢?即就相信民主政治的人,岂不也认为此后政治,将永远是政党选举不再有变动吗?以今例昔,又何必对古人多肆抨击呢?

    但秦始皇帝的迷梦,顷刻消失了,西汉学者更不信有万世一统的皇室。皇室变动,在中国人脑里,只有两途,一是尧、舜禅让,一是汤、武革命。禅让是主动的,你好,让你做。革命是被动的,你不好,让我做。与其革命,不如禅让。弥漫在战国游士圈中的禅国让贤论,到汉代复活了。尤其是汉武帝以后,一辈知识分子,屡劝汉皇室及早让贤,甚至像盖宽饶、眭弘,继续因此招受杀身之祸,但那种理论依然继续扩大,继续普遍。连汉宗室大儒刘向也说:“从古无不亡之国”,到他儿子刘歆,便公开赞助王莽来接受汉帝之让位。不幸新政权短命,汉光武自称光复旧物,禅让理想遭遇了极大的波折。但一到东汉皇室**。禅让论又抬头。更不幸的是曹丕、司马炎、刘裕直到杨坚那批人,凭借伪装来糟蹋此“禅让”二字。把禅让思想的来源搅脏了。唐代李渊父子,在隋朝覆亡后,崛起用兵,荡平群雄,这正可说是与汤、武革命同样性质的新事件。但李渊父子仍然不敢正式提出革命二字,不肯老实说出,你不好,让我做。却仍旧要伪装魏、晋以来禅让之恶套。后来的知识分子,都说唐代得天下以正,可惜多此伪装禅让之一举,为唐代开国留下了污点。这些全有史书文集记载,哪能说中国士大夫一向全是传统奴性,是帝王家奴,是封建头脑呢?

    但中国帝皇新统,由东汉以下,不论禅让也好,革命也好,永远落在权相或军人的手里,很少能由社会下层平地拔起而登皇帝宝位的。有之,以前只是汉高祖,以后只是明太祖。近儒梁任公曾说,中国历史缺乏真正的革命,此亦有种种外在客观条件可为说明。第一是中国传统政治比较富于合理性,毛病多出在人事上,与整个制度无关。来一个坏宰相,可以希望换一个好的。出一个坏皇帝,可以希望有好宰相弥缝,也可希望后面来一个好皇帝。人事变动,留与人以许多希望,何必把整个制度彻底推翻呢?而且中国传统政治,容许全国知识分子按年考试选举,不断参加。对政治有抱负的,总想一旦加入政府亲自来改革,遂不想站在政府外面来革命。社会上由此失却革命的领导。而且中国传统政治职权分配特别的细密,各部门各单位都寓有一种独立性与衡平性,一面互相牵制,一面互相补救,政府全局,很难普遍**。因此留给人以在政治内部自身扭转之希望。

    中国又是一个大农国,各地农村收获,丰歉不等,这一地区活不下,别一地区还能安居乐业。天时转变,很少长期荒歉,继续三五年以上的。农民稍可生活,宁愿和平忍耐,并无兴趣来进行全国性的大破坏。因此种种条件,中国历史上极难引起全国普遍性的长期革命。这正与在中国历史上不易发展出一种民众选举制度,同样有它本身客观条件之限制,不能凭空说是**压力所造成。社会在下面不易起革命,政府在上面也同样地不易有**。若说这是中国政治的缺点,则这一缺点,毛病是在中国国家规模太大。但我们究竟不能责备中国古人为何建立起这样一个大规模的国家呀!

    汉高祖何以能以平民身份一跃而为天子呢?第一是当时东方民众普遍反对秦政权,第二是战国以来,社会大变动,贵族阶级崩溃,平民势力崛起,汉高祖正凭此两大潮流之会合而成功。明太祖又何以能以一平民身份而跃登天子大位呢?这因元朝末年,全国普遍反对蒙古人,而蒙古政府里又极少汉人势力,因此汉人的新政权,自然只有从社会下层跃起了。其余的王朝改易,大体全在政府内部,凭借社会叛乱自生变化。而这些叛乱,则多半为权奸与大军人造机会,否则引进了外来势力。黄巾引出了董卓与曹操,五胡乱华由此栽根。黄巢引出了朱全忠与李克用,五代十国长期黑暗由此开始。李闯、张献忠引进了满洲二百四十年的部族**。洪、杨以天国为号召,以耶稣为天兄,洪秀全为天弟,所至焚烧孔庙,扰攘十多年,割据半个中国,而终于失败了。

    孙中山先生开始依民族传统精神对满清政府革命,其所提倡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之深义,国人极少明白了解,仍以与西方民主革命同等相视。一面是排满,另一面是推翻中国二千年传统的**黑暗政治。前一事成功了,后一事却扑了一个空。自己的传统,不易彻底打倒,别人的新花样,不易彻底学得,于是中山先生乃不得不自己说革命尚未成功了。

    先之有袁世凯与北洋军阀,继之有****于抗日胜利后得势。今天的**还在继续革命,还是刻意要把中国传统社会传统历史痛快斩绝,彻底推翻。孙中山先生民族主义理想之完成,其前途尚属渺茫。

    正因对整个社会整个文化不妥协,自然要感到自己力量微弱,于是转对外来势力与内在黑暗势力妥协了。这可证明,一个国家不了解自己国情,不从历史传统源头认识,专门一意模仿外国,总得有危险。即使一意模仿别人家建设工作,也可有危险存在,更何况是专在一意模仿别人家的破坏工作呢?

    四

    上面粗略地指出了中国传统政治里,政府组织与职权分配的利弊得失之大纲,下面将提出一更重要节目,即中国传统政治里的选举考试制度,来再加以一番简约的叙述。中国传统政治观念与政治理论,自始即偏重在政府之职分与责任,而不注重在政府之权利上。这一层已在上文提揭。惟其要求政府之尽职胜任,选贤与能的理论,自然连带而起。战国时代,游士得势,贵族政权和平移转。秦代统一政府出现,宰相以下多是平民。汉高祖初得天下,即下令招贤。直到汉武帝,这一趋势达到正式的法制化,全国优秀青年,受国家大学教育,凭其成绩,补郎补吏,加入政府。不到一百年,西汉政府早已完全是一个士人政府了。

    所谓士人政府者,即整个政府由全国各地之知识分子即读书人所组成。东汉时此一制度,更加严密,按全国各个行政地域单位,凭其户口统计,每二十万人按年得选举一人入政府。又防选举不实,有权门请托及徇私舞弊诸现象,再由政府在各地选举后加一番考试。这样由教育与行政服务之实地观察,与选举与考试四项手续,而始获正式进入政府。像这样的一种法律规定,其用意不能不说是在开放政权与选拔人才。魏、晋时代的九品中正制,乃因当时地方骚乱,交通阻梗,中央政府行使职权能力有限,全国选举难于推行,乃由中央指定各地域服务中央政府官吏中之性行中正者,采访同乡舆论,开列各地区人才,造成表册,送政府作为录用之根据。其用意仍似汉代之地方察举,特因实际困难,不得不演变出这一种新规定,新制度。但此一制度,在当时即不断遭受反对,一到隋、唐统一政府重建,公开考试制度即代之而兴。唐代定制,学校生徒是一出身,礼部(相当于今之教育部)考试,又是一出身。获得此两途出身者,再须经吏部(相当于今之内政部)考试,始获正式入仕,但礼部考试乃一种公开竞选,较之学校按年资出身者更为社会所重视,于是被认为政治上之正轨出路,终于逐渐集中到科举制度之一项目。这一制度,虽在考试技术上不断有种种之改变,但在法制大体上,则一直沿用到晚清。

    这实在是中国传统政治里最值得注意的一制度。远从两汉以下,即一向以地方察举及公开考试,定为人民参加政治惟一的正途。因于有此制度,而使政府与社会紧密联系,融成一体。政府即由民众所组成,用不着另有代表民意机关来监督政府之行为。近代西方政府民众对立,由民众代表来监督政府,此只可说是一种间接民权。若由民间代表自组政府,使政府与民众融成一体,乃始可称为是一种直接民权。而此种民间代表,又并不来自社会中某一特殊身份或特殊阶级,像古代的贵族政权与军人政权,像近代的富人政权即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权,与穷人政权即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而实系一种中性的政权,即全国各地,包括贵族军人富人穷人一切在内,而只以德性与学问为标准的士人政权。此一政权很早即产生在中国,何以故?因西方政治观念注重在主权上,故其政治重心,始终脱离不了强力与财富。而中国传统政治观念则注重在政治之职能上,因此也始终脱离不了知识与学养。

    这一制度之惟一可疵议者,则为察举与考试权之操于政府,而不操于社会。但若认定政府即是社会中一机构,而并非超出于社会外之另一敌对体,则此层实亦并无大可疵议之理据。而且掌握察举与考试实权者,并不是皇帝,亦不是宰相,而系地方长官及礼部即今教育部,与吏部即今内政部。而且亦并不是礼部与吏部之长官,而系由此两部中的较低级的官员所主管。普通是由相当于近代之部次长及司长身份者,来司理其职。所以在唐代即有韦贯之说:“礼部侍郎重于宰相。”因宰相即由礼部侍郎所职掌的考试中拣出。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此一制度,为中国传统政治一至要的特点。

    其与察举及考试制度连带相关者,则为铨叙制度。初入仕途,必经由察举与考试,而进入仕途后之升迁降黜,则全凭其实际服务成绩而铨叙之。此项铨叙权亦不操于皇帝,不操于宰相,而操之于吏部。亦不操于吏部之长官,而操之于其属员。这一种考功课绩的法规,也远从汉代始,而发展到唐代,则最臻精善。在历史上的一般评论,对唐代选举考试制,仍还有非议,而对唐代考功制度,则无不称誉。唐代官位分九品,四品以下,全由考功郎中相当于今司长以下官校定。三品以上,始由政府临时派特任官知考使任考核。但亦有由一个考功郎中李渤而居然来考核宰相御史大夫的成绩等第的。此虽逾越了法制规定,但在当时却传为佳话,不认之为犯法。直到明代,政府全部文武官的升黜任用,还是操在吏、兵两部。而吏部掌握文官的任用权,因此当时说吏部权重逾宰相。张居正在内阁,首先要把铨叙权即选官权由吏部手里夺来,但不久此权仍归吏部。可见照中国传统法制,即宰相也不该总揽大权于一身,又何论是皇帝。

    五

    依照上述,中国传统政治,注重在政府之职能。故设一官,必有一官之职,而有一职,即有一种称职与不称职之责。然则,管理和监察此种责任者又是谁?在中国传统政治里,特设有御史和谏官。御史本是代替皇帝和宰相来负责监察政府下面官员之称职胜任与否,而谏官则是负责来监察皇帝的。依照历史演变讲,宰相在封建时代,论其名义,只是一个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