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略论中国社会主义(2/2)

后犹得地方人士纪念者,惟赖此桥。中国人之人生观,即抱有死后传世之观念,又抱有一大同共通观念,其对社会事业之乐于贡献有如此。

    《周礼》云:“孝、友、睦、姻、任、恤”,孝友不仅专对一家父母兄弟言,亦对宗族全体言,扩而大之,亦可谓乃对全人类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也。而“任恤”二字,尤富广大通财之义。此见中国社会通财共产观念之远有来历。实则通财共产皆近代西方语。中国人道德学问皆主通,故财富权力亦主通。中国之通财,与西方之共产,相互间,有其同,更有其异。一抽象,一具体。一重义理,一务实质。此亦当辨。

    又无锡人创办学校,有侯君保三,乃一学校教师,亦自于其家创办一私立学校。其时兴学皆男校,独侯家乃首创一女校。而保三亦以此驰名全国。其时福建厦门集美村,有村民陈嘉庚兄弟,在新加坡发大财,新加坡华商受国内影响,亦多私立学校。陈嘉庚乃返其家乡集美村创办一私立小学,即聘侯保三为校长。其后集美学校又扩展升级创办中学,凡分中学、师范等共六所。后有厦门大学,亦由陈嘉庚出资创办。其他全国私人创学情形,此不一一详述。犹如山东武训以乞丐兴学,更为当年轰动全国一大新闻。

    中国社会,其更近于西方之**者,则又有帮会。元明以来,有南起杭州北达通州之运河,工人群集,乃有帮会组织。或称青帮,或称红帮。清末五口通商后,上海一埠,帮会盛起。余乡有黄某,乃上海之帮会主,为杜月笙前辈,在上海设有一旅馆。余任教于厦门之集美,暑假乘海轮返沪。轮泊黄埔江边,余雇两洋车载行李,命赴黄某所开设之旅馆,车费由旅馆账房代付。余别他往,不与两车俱行。两洋车依余言,交行李于旅馆账房,一无遗失。以两车夫知余必与此旅馆老板有素,遂不敢误事。其实余并未询此两车夫姓名,亦不记此两车之车号,亦无其他凭据,而两车夫之可信乃如此。此一事,乃余亲身经验,可为中国帮会之势力与道义作十足之一证。孙中山先生辛亥革命,全国帮会势力亦预有大贡献,此不详述。

    以上略陈中国社会自古即主通财。秦汉以下,封建制改为郡县制,工商业大盛。但自汉代推行盐铁政策,此下中国乃绝不能有资本主义之出现。政府则主通商惠工,社会则主通财共产,与西方社会由资本主义产生**之反动事态大不同。

    今若把近代西方社会之种种演变,肯用稍深一层的眼光来观察,则试问,**的思想根据,固然是唯物的,而资本主义的终极趋向,又何尝不是唯物的呢?双方的共同点,岂不都是在物质经济上?至于个人自由与阶级斗争,则只是达到物质享受与经济分配两种手段技术上之不同而已。正因民主政治的背后,没有一个更高的理想在指导,则个人自由很直捷便转落到物质享受上。资本主义的社会是让人个别地竞争,共产社会则转向到无产阶级集体竞争一面去,这亦可算是人生一进步。但中国人以仁义道德来作人群集体的指导,尚和平,不尚竟争,比西方的**更进步更高明多了。

    **高捧马、恩、列、斯,提倡**。既得志,中国传统士人如马一浮、陈寅恪等诸人,皆若置身局外,绝无正面明白之批评与反对。中国文化传统以仁慈为中心,岂反文化亦必一反其自己之性情,此诚大堪警惕矣。

    今再深一层言之,余尝谓欧洲史可谓有社会盛衰,无政治兴亡。远自希腊、罗马,直迄近世葡、西、荷、比皆然。最近则法、英商业亦趋衰退。苟谓历史鉴古可以知今,则法、英亦不宜再有复兴。美国建立于北美洲新大陆,又混合犹太人黑人同为一国,此当与欧洲本土英伦之为国不同。但建国主人同属英民族,今亦与其祖国英伦同露衰象。此下演变,似不当轻与欧陆并为一谈。但其亦不能复盛一如往时,宜可预知。

    当前全世界最富国家已推日本,而南韩、台湾、香港、新加坡又以四小龙追随称盛,则岂不商业盛况已转入亚洲?而日本、韩国皆深受中国文化熏陶,积一二千年之久。则商业盛况,岂不己转入中国文化之体系中来?此实一大堪研讨之问题。

    今试妄言之,窃谓中西经商应有一大不同处,欧洲盛行个人主义,而中国文化则盛行家族主义,又为一大家族主义,此为其一最大不同点。

    余曾熟识一美国青年,其父乃一油漆商,而其祖父则为一富翁,一人独居南部,雇佣一女护士侍奉日常生活。余尝谓其孙,汝今日虽穷窘,他日祖父遗产大可享用。彼谓及其父母亦不作此想。他年祖父遗产,恐多落入其女管家之手。故西方人产业,乃属个人私产,非一家公财。故有创业,无守成。年寿有限,产业无归落处。其所传承乃公司,非私家。中国产业则必世袭家传,中国宗法,最相亲者为高、曾、祖及父、子共五世,以三十年为一世,当可历一百五十年之久。如其人艰苦创业,其子继承之,至其孙而大盛,此下至少尚可传子及孙二世,每世中尚可各有兄弟姊妹,本宗外家,共沾其盛。荣德生兄弟同启大业,兄先卒,德生子侄辈七八人传家立业。共产政权不骤兴,荣家之业至少再传一两代当不骤衰,或更盛,则已先后历三代百年之久。余又曾任教厦门集美学校,创办人陈嘉庚之父经商新加坡,业败倒闭,照例子可不偿父债。乃陈嘉庚兄弟经营得余财,一一追偿其父生前所欠。信誉大增,乃成巨富。陈嘉庚有一子,在集美学校读书,有一自行车及一马。其他生活与诸同学无异。此后**起,陈嘉庚亦加入**,其商业亦骤衰,不知其子究如何。傥无政治大变动,陈嘉庚事业或仍可由其子继承。韩国与日本同受中国文化沾溉,同是家族主义,商业亦世代相承,与欧洲个人主义之经商情况自可有大不同。

    中国人有创业有守成,西方则有创无守,有业无承。故中国观念有传统,而西方则无之。中国五伦,由夫妇得子女成血统,君臣为政统,朋友则当属道统,尤在政统上。故师道尤在君道上。西方人无传统观,今国人则称之曰法统。法由人造,随时更改,何得有统。梁任公以西方为法治,中国为礼治。礼则人类之性情,大群之道义,自可有统。西方之法,由多数人创立。其多数则随时变易,故法亦无统,惟尚多数。中国道统则本之心性,可以历久而常存。

    中国人言:“黄金满籝不如遗子一经”。此属另一义,黄金满籝,亦以传子孙。西方人则个人主义,黄金满籝,亦不以传子孙。无传,故不可久。西方资本家,或有捐献,或献上帝教堂,或献社会其他公共事业,或分赠他人。捐献分赠与传授不同。传则有继,捐赠非有继。故西方人仅知有公私之别,乃无先后之传。心理如此,事业亦然。故西方之资本主义亦当及身而尽,无可传。

    其实西方之**,仍属个人主义。取之他人,非以公之大群,亦非传之子孙。则资本主义既失败,**亦当消失,同为不可久。中国人之通财共产,则非个人主义。故如中国自宋以来相传之义庄制,即可永相承传,益广大益深厚,而绵延不绝。

    惟其西方事业无传统,苟有传则专在物质上。如一大工厂,其传统只在其建筑及机器上。一大帝国,其传统亦只在其武力与疆土上。武力倚仗,亦仍在机器上。机器无生命无传统,久而必弊,故西方人不言久不言传,惟言变惟言新,垂统继承则自无可言。此为中西一大相异。

    或疑科学亦由人类智慧所发明,但此种智慧乃从人心之兴趣来,兴趣则随时随地随人而易变,并易生厌倦。中国人之智慧则从心性之全体来,故重在道义上,乃天人合一,不专以随时随地个人之兴趣为依归,并亦不会有厌倦。故道义有传统。而兴趣则不能有传统。西方人之科学发明,亦实无传统可言,因此无持久之希望与把握。此则亦当深思而极论者。

    西方社会既属个人主义,故其父成为一大资本家,其子女转易对资本生厌倦心。历时既久,而人心之厌倦亦益甚。其事业之不能长继永传,亦自无疑义。

    抑且科学上之高深发明,既供商业资本主义之利用,宜可解淡了科学天才对此方面之继续新发明。如万有引力与水蒸汽之发明,岂为营财致富,而亦竟为营财致富者所利用。则此一番科学发明之高深兴趣,亦当为之而解淡,此尤难以具体申论者。

    故西方人好言变,中国人好言常。科学发明亦只主变不主常。科学愈发达,其群乃更无常道可期。此又何止经济一途为然。

    然则纵使当前之经济盛况,一时由西方转移到东方来。而经久变通,则西方近代之科学发明机器利用,其势仍将变。西方之科学创造,将一变而渐归入东方传统之艺术创造中来。此层非本篇所能详论。考之中西双方之国民性,与其历史传统,而仍可预言以判者。故不惮简略伸其要端如此,幸读者之自思之。

    或问科学与艺术究何异?曰两者皆寄于外物,惟科学以外物为主,而艺术则终仍以人心为主。内外之辨,亦中西文化一大分辨所在。中国人之艺术,则仍可归入中国人之道义中。余已在他篇论及,此不再详。

    然则今日大陆果有意推行中国社会主义,以代替苏俄所奉行之**,岂不极为恰当。但惜今日之中国人,已少通知中国以往之历史,更少保留中国传统心情。不知以往中国社会究何真相,即一己天赋之真性情亦不自知,则中国社会主义又何从推行?

    今再综合言之,中国之社会经济,终必归于通财共产,以大群一体为主。而与西方之个人主义,则无论其为资本主义,或为**,皆必大相异。此则可一言而定者。

    又按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之民生主义,余曾谓亦即中国之社会主义,已详他篇,兹不赘。

    (一九八七年作,三月曾载《联合报》题名《中国社会主义与学生运动》,四月改为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