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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文明、多元文化、大众传播与人类前途(1/2)

    不久前的一个黄昏,我坐在一个位於水边的户外餐厅里。我的椅子和布拉格伏尔塔瓦河边那些餐厅里的椅子几乎一模一样。餐厅里正在播放大多数捷克餐厅都时常播放的相似的摇滚乐。我看到了我在老家所熟悉的广告。尤有甚者,我周围那些年轻人也穿著相似的衣服,喝著看上去相似的饮料,他们的行为与他们布拉格的同代人一样随便。只有他们的肤色和面貌是不同的——我是在新加坡。

    我坐在那里一再思考这个问题——不知思考了多少次——我明白了一个几乎是平庸的真理,即我们现在是生活在一个全球性的文明里。这一文明并不是简单地基於相似的服式、饮料或商业音乐所制造的持续不断的噪音,也不是基于国际化的广告;这个全球性的文明是以某些更深层的东西为基础的:由于不断进步的现代观念及其固有的扩张主义,以及直接来自於它的迅速演变的科学,在短短的几十年内,我们的星球就被一种单一的文明所覆盖,这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还是第一次——这种文明基本上是技术性的。

    这个世界现在已陷入一个电讯的网络中,这个网络包含着数以百万计的“小丝线或毛细管”,它们不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递各种各样的资讯,而且还传递着一些一体化的社会、政治和经济行为模式。它们是法律准则和世界上千百亿美元借以流通的渠道,但即便是对那些直接用它们进行交易的人来说,它们仍然是看不见的。

    现在人类的生活已经完全地互相联系在一起了,不仅是在资讯的意义上,而且是在一般的意义上。有趣的是,既然我已经提到了新加坡,我不妨顺便向你们说明这点,即哪怕是新加坡的一个狡诈的普通银行职员,也可以在一次不法交易中令世界另一边的一家银行一夜间破产。这个文明的成就使我们知道了,什麽是支票、债券、汇票和股票。我们都熟悉CNN(有线电视新闻网)和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都知道谁是“滚石”,谁是曼德拉,谁是拉什迪。不仅如此,那些把这种文明如此迅速地整合在一起的“毛细管”,还传递着某些有关人类共存模式的资讯,例如民主政治、尊重人权、法规、市场规律等。这类资讯在不同程度上流通於世界各地,根植於不同的地方。

    在现代社会,这种全球文明出现在由欧洲文化、最终由欧美文化占领的土地上。从历史角度看,它是从古典、犹太以及基督教等各种传统的揉合中演变来的。至少,在理论上,它不仅赋予人们进行世界性通讯的能力,而且赋予人们一种协调性的手段去防御诸多的共同危险。它还可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使我们更容易在地球上生活,它向我们敞开了迄今尚未探知的地平线,即我们对於自己的认识和对於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的认识。

    然而,有一点东西似乎不大对劲。

    请允许我利用这个礼仪场合就一个问题进行片刻的沉思。这是我很费心思去探讨的问题,也是我经常在类似场合提出的问题。今天我想集中谈谈在这种全球文明的背景下威胁我们人类的危险因素的来源,这些危险因素又常常是直接由这种全球文明引发的。我尤其要谈谈对抗这些危险因素的途径。

    按我的理解,我们今天面对的很多问题都有它们的根源,尽管这种全球文明无所不在,但恕我直言,它在人类知识的总数中却无异於沧海一粟。这种文明有时是无限地新鲜、年轻和脆弱的,而人类精神是在没有基本改变自身的情况下忙乱地欣然接受它的。人类是通过数千年的漫长历史,以各种各样的文明和文化演进的,这些文明和文化以多种多样的方式逐渐形成我们的思想习惯和我们与世界的关系、以及我们接受和承认的行为模式和价值。从本质上说,这种新鲜、单一的世界文明表皮仅仅覆盖或掩藏了众多文化、民族、宗教世界、历史传统以及在漫长历史中形成的各种态度,所有这些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被它“遮住”了。与此同时,即使世界文明这一沧海一粟扩张开来,这“底下”的人性、这被遮蔽的厚度,依然越来越明显地在要求被倾听和获得生存的权利。

    因此,尽管作为一个整体的世界日益接受全球文明的各种新习惯,另一种矛盾进程也同时存在著:各种古老的传统正在复兴,不同的宗教和文化正在意识到存在的各种新方式,寻求生存的新空间,带著日益炽烈的热情挣扎著要实现对它们来说是独特的东西和使它们有别於其他的东西。最终它们寻求赋予它们的个性一种政治表达。

    人们经常说,在我们的时代,每一个山谷都在呼唤它自身的独立,甚至不惜为此而战。很多国家,或至少它们的一些部分,都在与现代文明或其主要维护者作斗争,要求取得崇拜它们古老神祗和遵循古老神圣禁令的权利。它们使用它们所反对的文明提供的武器来进行它们的斗争。它们诉诸雷达、电脑、激光、神经毒气甚或有朝一日诉诸核武器——全部是它们挑战的世界的产品——来帮助保卫它们的古老传统,对抗现代文明的侵蚀。这一文明中与这些技术发明不同的另一些产品,例如民主或人权观念,在世界很多地方却不被接受,因为它们被视为对本地传统怀有敌意。

    换句话说,欧美世界已经给地球的其他部分装备了这样一些器械,这些器械不仅可以有效地摧毁恰恰是这些器械和其他东西赖以发明出来的文明的价值,而且可以残害人们一起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能力。

    这一切之后会发生什麽事?我相信,这一事态清楚地包含一种不仅对欧美世界而且对当今整个文明的挑战。它是对这种开始把自己当成多元文化和多极文明来加以理解的文明的挑战,这种文明的意义不是要削弱不同领域的文化的个性,而是要使它们更完全地成为它们自己。要达到这点,甚至要想到这点,我们都必须接受一种相互共存的基本准则,一种我们能够分享的起码的共识,这样我们才有可能继续生活在一起。然而,如果这样的准则仅仅是紧接着将之强加在别人身上的少数人的产品,那麽它就毫无站得住脚的机会。这个准则必须是每个人的真实意愿的体现,必须是从深藏於我们共同的全球文明皮肤之下的真实精神根源中生长出来的。如果这个准则仅仅是通过这一皮肤的毛细管散发出来的,像可口可乐广告那样作为一种商品由某些人提供给其他人,那麽这个准则就很难期望以任何根本或普遍的方式维持下去。

    但是人类有能力承受这种事业吗?难道它不是一个毫无希望的虚幻理想吗?难道我们不是已经丧失了对我们命运的控制,以致于我们注定要在各种文化之间、在更可怕的高科技冲突中逐渐灭绝了吗——只要看看我们所面临的灾难,不管是生态灾难、社会灾难或人口灾难,或是面对由我们这样的文明所引发的各种危险时,我们表现出来的那种无力合作的致命弱点,不就很清楚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没有失去希望。我没有失去希望,因为我一再获得这样的信念,认为潜伏在我们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文化的最深根源中,有著一种本质上的相似性,它是可以创造的,如果确实存在著把它创造出来的意志的话;这种相似性是一个真正的团结的起点,可以成为那种人类共存的新准则的基础,牢牢维系於人类各种传统的伟大多样性之中。

    难道我们不是在大部分宗教和文化的基础中找到共同的因素,例如尊重那些超越我们的事物,不管是生命的秘密还是高高在上的道德秩序,尽管这些宗教和文化有着一千零一种不同的形式?难道我们不是有某些来自天堂,或来自大自然,或来自我们自己内心的训令吗?难道我们不是相信我们的行为将在我们死后长存吗?难道我们不是尊重我们的邻居、尊重我们的家庭、尊重某种大自然的权威吗?难道我们不是尊重人的尊严和大自然吗?难道我们不是都有一种孤独感和对好意来访的客人慷慨相待吗?

    难道这种古老的共同本源或我们不同精神的人类根源,不都是人类对同一种现实的不同理解,而它可真正使具有不同文化的民族聚集在一起吗?

    难道这种典型灵性的基本戒律不是与哪怕是一个无宗教信仰的人也可能不知不觉地认为是适当和有意义的事物相一致的吗?

    当然,我不是说现代人非得要崇拜古代神祗和接受他们早已放弃了的仪式。我说的是另一回事,我们必须理解我们灵性的各种形式之间深层的关连和纽带。我们必须集合我们根源性的精神和道德实质,它是从相同的人类基本经验中生长出来的。我相信,这是达到真正恢复我们对自身和对世界的责任感的唯一途径。与此同时,这也是达到各种文化进一步互相理解的唯一途径,从而使它们能够以一种真正普遍的方式进行合作,为世界创造一种新秩序。

    我们都知道,涵括现代世界和人类意识的全球文明这沧海一粟具有双重特质,给每跨出的一步、给它作为基础或它所宣传的价值带来疑问。这种文明所达到的成千上万如此出色地为我们工作和丰富我们的蔚为其观的成就,同样也可以耗尽、缩减和摧毁我们的生活,并且经常如此。这些创造物有很多不但没有服务人们,反而奴役他们。不但没有帮助人们突出他们的身份,反而淹没他们的身份。几乎每一项发明或发现——从原子的分裂到DNA(脱氧核糖核酸)的发现到电视和电脑——都可以掉转过来对付我们和伤害我们。如今以一次空袭来全面摧毁一个大都市要比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容易得多了。在现今这个电视时代,像希特勒或斯大林这类狂人要糟塌整个民族也比以前轻易得多了。人类历史上可有过像我们现在这样拥有在短短数十年间改变地球气候、耗尽地球矿物资源或其丰富的动物群和植物群的能力?而现在恐怖分子手中拥有的毁灭潜力又比本世纪初大了多少?

    在我们的纪元,似乎人类头脑那理性的一半,那进行所有这些在道德上中立的发现的理性的一半,现在已经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而那另一半,那原应该用来确保这些发现能够真正为人类服务而不是毁灭人类的一半,却被灾难性地抛在背后。

    是的,我老是离开我发言开始时讲到的对全球现代文明的思考,而转到人类责任的主题上,后者似乎跟不上文明,无法阻止它掉过头来对抗人类。彷佛世界已变得太难以让我们应付似的。

    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只有做梦的人才会相信可以通过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截断文明的进程来达成解决。即将来临的年代的主要任务是有所不同的:急切恢复我们的责任感。我们的良心一定要跟上我们的理性,否则我们就会迷失。

    我的基本信念是,只有一条途径可以达到这点:我们必须抛开我们自私自利的人类中心论,抛开我们把自己视为宇宙的主人、能够为所欲为的习惯。我们必须发现一种新的、对那些超越我们的事物的尊敬:对宇宙的尊敬、对地球的尊敬、对大自然的尊敬、对生命的尊敬和对现实的尊敬。我们对其他民族的尊敬、对其他国家和其他文化的尊敬只能产生於对宇宙秩序的谦逊的尊敬,产生於意识到我们是它的一部分,意识到我们与其共生死,意识到我们所做的并没有白做,而是变成生命永恒记忆的一部分,并在那里受到裁决。

    因此,人类前途的另一条更好的去路是明显地存在著的,以一种精神特质浸透著我们的文明。这不仅需要理解其多元文化的本质,并为创造基於各种文化深处的共同根源的世界新秩序寻找灵感,而且需要欧美文化领域——它创造这一文明并让人类知道其毁灭性的骄傲——回到它自身的精神根源并在探索新的人性的过程中,为世界其他地区树立榜样。

    对这种形态作出总体的观察显然不难,并且一点也不新鲜或具有革命性。现代人善於描述危机和描述由我们构成并要我们承担责任的世界的苦难,但我们却较难称心地使事物井井有序。

    那麽应该做哪些具体的事呢?

    我不相信某些普遍的方法或灵药。我并不主张卡尔·波珀所谓的“整体社会工程”,主要是因为,我大部分成人时间都不得不生活在由企图创造整体马克思主义乌托邦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