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无权者的权力(中)(1/2)

    九

    在谎言中生活造成人类自我认同的深刻危机,这种危机转而制造了在谎言中生活的条件。它当然有道德上的意义。首先它表现为社会的深刻的道德危机。个人一旦被消费价值观诱惑,其自我在大众文明杂七杂八的熔炉中消失,在存在的秩序中失去了根本,对任何比自己的个人生存更高的事物失去责任感,他就变成了非道德的人。后极权制度依靠这个非道德化,加强这个非道德化,而且事实上就是非道德化的社会中的化身。

    与此相反,在真实中生活作为人类对强加的境遇的一种反抗,企图重新掌握自己的责任感。换言之,它显然是一个道德的举动,不仅因为个人必须为之付出高昂代价,而且主要因为它不是利己的:冒风险可能的报酬是情况的全面改善,也可能一无所获。在此方面,如前所述,它是一场全赢或全输的赌博。很难想像一个有头脑的人投身这个事业仅仅是为了让今天的牺牲得到明天的报答,哪怕是普普通通的感谢(补充一句,权势的代表们毫无二致地不断把各种功利主义的动机加在那些在真实中生活的人头上,说他们贪欲权力和财富,想至少也把他们纳入那个非道德化的世界)。

    如果在后极权制度里在真实中生活成为独立和反对政治理念的温床,那么,一切对于这些理念的本质和前景的思索必得把这个道德意义视为政治现象(如果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的视道德为“上层建筑”的信条妨碍了我们的朋友们全面认识这个问题的意义,用某种方式把这个问题包含在他们的世界观内,这只能伤害他们自己:对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耿耿忠心阻止了他们对自己的政治影响机制的正确理解,从而使他们自己变成“虚幻意识”的牺牲品——这正是他们作为马克思主义一向怀疑别人如此的情形)。后极权制度中道德的特殊政治意义在现代政治史上至少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我在下面想说明的它可能具有非常深远的意义。

    十

    不可否认,在胡萨克领导集团1969年出现之后,捷克斯洛伐克的最重要政治事件是《七七宪章》的诞生。但是它出现前后的精神和思想气候不是任何直接的政治事件的结果。产生这个气候,是一场对与“宇宙塑料人”滚石乐队有关的青年音乐家们的审判。这场审判不是两种不同政治势力或观点的冲突,而是两种不同的生活观念的冲突。冲突的一方面是后极权制度严峻的清教主义,另一方面是默默无闻的、想在真实中生活的一群青年,他们不过想演奏自己喜欢的音乐,唱和他们的生活有关的歌,想在尊严和合作中自由地生活。这些人过去没有从事过政治。他们既非野心勃勃充满活力的政治反动派,亦非从权力结构中被清除的过时政客。他们完全可能适应现状,接受在谎言中生活的准则,过不受当局骚扰的平安日子。但他们决定走一条不同的道路。尽管如此,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案子对每个没有放弃希望的人发生了非常特殊的影响。不仅如此,在审判的时候,一种新情绪在多年等待观望、对抵抗行动的麻木不仁和怀疑彷徨之后,终于出现了。人们“对厌倦情绪感到了厌倦”,他们对于消极、无所事事和仅仅盼望着事情终将会变好起来的态度忍无可忍。在某种意义上,这次审判是最后的一击。许多在此之前一直彼此孤立,不愿合作,或采取难以实行合作的行动的倾向各异的小组,突然意识到自由是不可分割的。每个人都明白,攻击捷克地下音乐会是攻击一个最基本、最重要的东西,一个实际上每个人联在一起的东西:这是对“在真实中生活”这个观念的攻击,是对生活真正目的的攻击。人们把演奏摇滚的自由视作人类的一种自由,其本质上同进行哲学和政治的思考、写作、表达和捍卫社会中各种政治意见的自由是一回事。

    人们受到启迪,真正觉得他们与青年音乐家们站在一条阵线。他们渐渐认识到,无论他们的创作方式和人生观相去多远,如果不挺身而出捍卫他人的自由,便是放弃自身的自由(没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没有自由;没有自由,就没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七七宪章》赋于这个古老的命题一个崭新的、典型的意义,它对于现代捷克史有极其重要的影响。斯雷别谢克在其《六八年》一书的精辟分析里所阐述的“排他性原则”,乃是我们今天一切道德与政治痛苦的根源。这个原则产生于二次世界大战之末,是民主党人和**人奇特联盟的产物,随后不断深入发展,直至“苦难的终结”。《七七宪章》几十年来首次打破这个原则;宪章派的成员们第一次平等地携手共事。《七七宪章》不仅仅是**人和非共人士的同盟——这种同盟在历史上屡见不鲜,道德和政治上也不具革命性意义——而是一个以向全民开放为前提的组织,其前提是任何人都不会置于低下的地位。这就是《七七宪章》诞生之时的气候。谁能预料,一两个无名小辈的摇滚乐队受审案会产生如此深远的结果?

    我认为,《七七宪章》的起源很好阐明了我前述的观点:后极权社会内那些日后逐渐演变为政治运动的活动背景,通常并不是由公开的政治事件和公开的政治观点与力量的冲突所组成的。这些运动大部分是来自其他政治之前的更广泛的领域,在谎言中生活与在真实中生活,在那儿发生冲突,也就是说后极权制度的规定与生活的真正目的发生了冲突。生活的真正目的当然有各种形式。有的时候,表现为某一个人或某一集团的基本物质利益或社会利益;别的时候,可能表现为某些思想和精神的利益;再有些时候,可能是最根本的生存需要,如人们渴望在尊严之中生活。这种冲突之所以带上政治色彩,并非因为这些目标的根本政治内容力图显示自己,而是因为在后极权制度赖以生存的那个复杂的管理体制面前,每一个人类的自由言行,每一个在真实中生活的企图,都必然对其造成威胁,因此就成了最具有典型的政治行为。这种由政治之前的边远地带发展起来的运动,它的任何最终的政治宣言都是衍生的。它的发展和成熟是随后与体制冲突的结果,并不是一开始就以政治方略、政治规划和政治冲动和面貌出现的。

    1968年的事件再次证明了这点。想对体制进行改革的党内政治家们推出他们的方案,并非由于突然受到神启,而是受到持续不断的压力。这些压力产生于生活中与传统意义上的政治毫不相干的领域。实际上,他们试图用政治手段来解决社会冲突(实质上是制度的目标与生活的目标之间的冲突),这些冲突每天都在社会的每个角落发生。他们多年来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而且越来越公开化。学者和艺术家们受到整个社会的响亮的呼声鼓舞,用各种手段来揭露问题,而学生们则要求解决问题的方案。

    《七七宪章》的创建也说明了我指出过的问题的道德层面所具有的特殊政治意义。如果没有各不相同的团体之间的强烈共识,没有那种忍无可忍的,那种无论会遇到何种制裁,不顾前景和结局如何难以预料,也非得团结起来大声疾呼的急迫意识,《七七宪章》运动是不可想像的。扬·巴托契卡死前不久写道:“有些事情,是值得为之受难的。”我想宪章分子们不仅仅把这句话看成巴托契卡留下的遗产,而且作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最好的解说。

    从外面看,尤其是从社会制度及其权力结构的角度来看,《七七宪章》的出现乃是料想不到的晴天霹雳。当然它不是什么晴天霹雳。但这种感觉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孕育风暴的地方在暗处,在那个忽明忽暗的地域,事情是难以梳理清晰的。预测宪章运动出现的可能性正像现在要预测它何去何从一样机会渺小。这又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震撼,常常产生在隐藏在暗处的事物猛然冲破在谎言中生活的假象的时刻。一个人在假象世界里陷得越深,这种事件发生时就越感到震惊。

    十一

    在后极权制度统治的社会,所有传统意义上的政治生活都被取消了。人们没有机会公开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更不用说建立政治组织。由此产生的空白,则由意识形态的仪式来填补。在这样的情形下,人们自然丧失了对政治的兴趣,大多数人将那些还可能存在的独立政治观点看成不现实的、牵强附会的、自我陶醉的游戏而已,与他们的日常生活相去太远。人们还会觉得这些独立观点也许值得推崇,但却不着边际,因为一方面纯属空想,一方面又极端危险。众所周知,当局对任何这样的举动的迫害,都是残酷无比的。

    但即使在这种社会,仍会有坚持从事政治活动的个人或团体,他们以各种方式,努力独立思考,表达自己的观点,甚至建立政治组织,作为他们在真实中生活的一种努力。这些人的存在和他们的工作本身就是极其重要和有价值的。在最艰难的岁月,他们维护了政治思想的连贯。如果从中产生了某些真正的政治冲动,出现在政治之前的冲突中而且较早地正确表达了自己,从而增加了成功的机会,常常应该归功于这些单枪匹马、“没有士兵的将军们”。他们在极端困难的时刻保持了政治思想的连贯,因此在正确的时机能够用他们自己的政治思考的成果来丰富这些新的政治冲动力。这个过程在捷克斯洛伐克可找到充分的证据。几乎所有70年代初期的政治犯当年在一个完全麻木不仁和道德沦丧的社会,由于从事堂·吉诃德式的政治活动而无辜受难,现在他们理所当然地成为最积极的宪章分子。在《七七宪章》中,人们十分珍惜他们早年所牺牲的这份遗产,他们用亲身体验和政治思考丰富了这个运动。

    但是在我看来,这些从未放弃直接的政治活动,而且随时准备承担直接政治责任的人,他们的思想和行动常犯一个一再犯的错误:就是他们对后极权制度作为一个社会政治现实的历史特点缺乏足够认识。他们不了解这个制度拥有的权力的特殊本质,因此过分强调了传统意义上的直接的政治活动的重要性。更有甚者,他们不懂那些“政治之前”的事件和过程的政治涵义,而这些事件为真正的政治变动提供了富有活力的有机土壤。作为政治角色,或者说作为有政治抱负的人,他们不断企图接着完成一般政治生活留下的问题。他们保持的行为模式在正常的政治环境下可能合适。在新的、完全不同的环境,他们无意识地照搬过时的思想方式,旧的习惯、观念和原则,对于新环境里出现的问题的意义和实质不首先加以考虑,不顾它们现在的政治意义,何种事物能产生政治影响和潜力,采用何种方式。因为这批人已被权力结构排除在外,他们无法再对权力结构施加直接影响。还因为他们一直相信建立在多少民主制或传统**制度上的政治观念,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常常与现实脱节。他们这样讲:既然我们的建议一项也不会被采纳,为什么还要与现实妥协呢?因此,他们只是在一个真正的乌托邦世界里思想。

    如我要指出的,在后极权社会里影响深远的政治事件的起源和方式是与民主制社会不同的。如果公众大部分对新政治模式及规划和反对党的建立无动于衷,甚至有所怀疑,这不仅仅是因为对公共事务的普遍麻木不仁和“更高责任感”的丧失。换言之,不只是普遍的非道德化的结果。在这种态度里,还有一些健康的社会本能在起作用。似乎人们本能地感觉到,如俗话的“一切都同看上去的不同了”,因此,从现在起一切都得用完全不同的方法来做。如果近年来苏联集团国家中最重要的政治冲击力一开始(在真正的权力层次产生影响之前)来自数学家、哲学家、物理学家、作家、历史学家和普通的工人等等,而不是来自政治家,如果各种“不同政见者运动”后面的推动力来自从事“非政治性职业”的广大群众,这不是因为这些群众比那些以政治家为己任的人更聪明,这是由于不是政治家的那些人没有让传统的政治思维和政治习惯所束缚,因此反而对真正的政治现实有更多的认识,对在这种情形下该如何行事有更多的敏感。

    此外别无选择:不管一个新的政治模式多么美好,它都不再能够与“隐藏的层面”对话,不再激励人民和社会,唤起真正的政治风暴。后极权制度的潜在政治的真正天地在别处:在制度的复杂指令与生活目标的不断和残酷对峙中。生活的目标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求,起码能和谐地活着,以可以忍受的方式活下去,不受官员和上司的侮辱,不受警察的日夜监视,自由地表达自己,为创造力寻找发挥的途径,享受法律保障的安全,等等。跟这个有关的一切具体事件,跟这个基本的、无处不在的对抗相关的一切,都必然引起人民的关注。关于理想的政治经济秩序的抽象计划不能使他们感兴趣。这不仅是因为人们知道它们成功的可能甚微,也因为人民觉得政治色彩较淡些的政策出于具体、此时此地的考虑。如果他们把眼光盯住抽象的未来,就更容易陷入新的奴役人性的罗网。在后极权制度下生活的人们,实在是太清楚对他们来说不能像人一样地活着远远比哪个党派掌权和如何标榜自己的问题更重要。

    抛弃传统政治原则和习惯的负担,向人类存在的世界无保留地开放自己,只有在分析了局势后才下结论,这样不但在政治上更为实际,同时就事物的理想状态而言,也更有政治上的希望。就像我还要在别处讲座讨论的,事物真正持续、深刻的好转不可能产生于任何传统政治观念的胜利(如果这种胜利是可能的)。这种传统观念只能是外在的,即结构和制度上的概念。事物的变化与过去的任何时候都不同,将来自人类的存在,来自人类从根本上重建他们在世界上的地位,重新确立人类相互之间与宇宙的关系。一个更好的经济政治模式的诞生,很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一定来自社会的存在和道德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像设计和推广新型汽车那样,它要是不再是过去的堕落的新形式,它一定是生活改变自己的面貌的过程的表现。一个好的制度不会当然地保证一种好的生活。正相反,只有创造更好的生活,才能发展出更好的制度。

    我要再次声明我无意贬低政治思想和观念上的政治工作。相反,我认为真正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工作正是我们没有做到的。我说的“真正的”,是指摆脱了所有传统政治模式的思想和观念上的工作。传统模式由一个永远消失了的环境输入我们的现实(那个环境即便能回转,也无法给最重要的问题提供永久的解决方案)。

    第二和第四国际同许多其他的政治力量和组织一样,可以为我们的各种努力提供强大的政治支援,但它们谁也不能替我们解决问题。他们在不同的世界里运作,也是不同环境的产物。他们的理论观念对我们也许有意义,并有指导作用,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仅仅与这些组织认同,是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的。在民主国家里辩论有重要的作用,在我国就有些人想把我们的事业放在辩论的背景之内,这往往是十分愚蠢的。譬如说我们能不能认真地议一议我们该不该去改变制度或去改革制度?在我们的生活环境里这根本算不上是个问题,因为目前根本就无法实现其中的任何一个目标。我们甚至弄不清改革何时结束,变更何时开始。很多严峻的经历告诉我们,不论是改革还是变革,本身什么都不能保障。我们知道,原则上看不管现制度是否“改良”了或是“变革”了,结果都是一回事。我们所关心的,乃是能否在这种社会里尊严地生活下去,这个社会是否为人民服务还是人民为它服务。我们正在为这个目标奋斗,使用的是现有的、有成效的手段。深陷于无聊政治把戏中的西方新闻记者们或许会给我们的方法贴上过分拘泥了法律,太冒进,修正主义,反革命,资产阶级,极右和极左种种标签。但是我们对此不感兴趣。

    十二

    反对派这个概念经常引起混淆,主要是因为这个概念是从完全不同的环境里输入到我们的社会的。后极权社会里的反对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传统议会制政府的民主国家里,反对派是在实际权力层次上的一股政治势力(常常是一个党派或几个党派的联盟)。这股势力独立于政府之外。它提出一个不同的政治纲领,以政权为诉求,并且作为国家政治生活里的正常一部分得到现任政府的承认与尊重。它利用政治手段来施展影响,在一致赞同的法律基础上竞争政权。

    除了这种形式的反对派之外,还有一种“议会外反对派”现象,这种反对派大致上也是实际权力层次上的组织,但是它们在制度制造的法规之外运作,所用的手段通常亦有别于体制内的策略。传统**社会里的反对派是指提出不同政纲的政治力量,它们采用合法和不合法的手段,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无法在一致赞同的法律范围内竞争权力。反对派或者是指打算以武力与当局对抗的力量,或是像游击组织和解放运动那样,已经觉得处于与当局武力对抗的状态。

    反极权制度里的反对派同上述任何一种情形都不一样。那么在何种意义上我们可以用反对派这个名词呢?

    1有些时候,主要是些西方记者,用“反对派”来指体制内部的人士和团体,这批人发现他们正与最高领导层处在隐蔽的对立状态。这种对立也许是由某种差别(当然不会是极端的差别)引起,这是一种观念上的差别。但更多的是权力欲,或大权在握的人之间的个人恩怨所导致。

    2“反对派”也可以理解为任何一种前面指出过的产生间接政治效应的行为,也就是让后极权制度感到受到威胁的行为,实际上的确让它受到了威胁。在这个意义上,反对派就是每一个在真实中生活的企求,包括水果商拒绝在橱窗上张贴标语和一首自由创作的诗。换言之,反对派就是任何一个以生活的目标超越制度的目标限制的行为。

    3然而更多的情形是那些公开表达他们的不合作态度和批评意见的人,那些从不隐瞒自己的独立思想,多多少少自认为有政治力量的人,被称作反对派(主要又是那批西方记者的手笔)。这个意义上的“反对派”和“不同政见”的意思差不多,虽然接受这个标签和反对它的程度是有很大差异的。这不仅取决于这批人对他们的政治力量的认识,对参政的抱负,也取决于他们各自是如何理解“反对派”这个概念的。

    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七七宪章》在其最初的宣言里强调,它不是一个反对派,因为它并无意推出一套政治纲领。因为它没推出这种纲领,因而觉得它的使命不同。实际上,如果以具有不同纲领为后极权国家内反对派的定义,则七七宪章不能算是反对派。然而从一开始,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就把《七七宪章》视为公然的反对派团体,并以此采取对策。这即是说政府自然而然地按照我上述第二条意义来理解“反对派”的,大致不差,也就是说任何一种摆脱全盘控制,否认制度有主宰个人命运绝对权威的行动。

    倘若我们接受这个反对派的定义,那么我们必须同政府一样把《七七宪章》看作是真正的反对派,因为它代表了对建立“在谎言中生活”基本上的后极权权力的完整的严重挑战。在考虑每一个别的宪章签名者对于反对派的自觉程度时,则是另外一码事。我觉得他们多数对反对派的理解是很传统的在民主社会(或传统**)建立的定义。因此,他们认为“反对派”甚至在捷克斯洛伐也是一股政治力量,虽然无法在权力层面运作,更难以在政府承诺的法令范围内活动,但仍然不会放弃参政的努力,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不同的政治纲领,它的创建者们准备接受直接的政治责任。鉴于此,很多宪章分子——绝大多数——不把自己看成是反对派。少数人是这样看的,即使他们完全尊重在《七七宪章》内部无法进行这种意义上的“反对派”活动这项事实。但是同时,每个宪章分子可能都非常了解后极权制度的特殊条件,明白不仅仅争取人权的斗争有着独特的政治力量,而且更加“清白单纯”的活动亦是如此,这样一来,他们是代表了反对派的一个方面。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一个宪章分子都无法否认是反对派的一员。

    另外,还有一种情形使问题更复杂化了。数十年来,苏联集团国家的当权派们用“反对派”作为最严重的罪名,与“阶级敌人”为同义词。给某人扣上“反对派成员”的帽子,便是指这个人企图推翻政府,颠覆社会主义(当然,他一定是拿了帝国主义分子的酬金)。过去的岁月里,这顶帽子曾把人直接送上了断头台,这样一来人们当然不情愿自己给自己戴上这顶帽子。再说这毕竟是一个名词,事情是怎样做的远远比怎样称呼的更重要。许多人拒绝这个名词的最后一个原因,是因为“反对派”这个概念的负面意义。将自己定义为“反对派”的,是以与前导的“主流派”的关系来定位的。换言之,他们把自己特别与统治者联系起来,根据政府当局的位置来确定自己的位置,对于那些仅仅决定在真实中生活的人,那些大声说出他们的心里话,表达与人民大众携手一致,按自己的愿望创作,和谐地与他们的“自我”相处的人,自然很不情愿将他们自己的、独创的和积极的位置下一个负面的定义,取一个不相干的意义,把自己看成为一群与某种事物作对的人而不是简单地把他们就看成他们自己。

    显而易见,唯一避免误解的办法就是在使用这个名词之前,先把“反对派”和“反对派成员“的意义和在我们的社会是如何被理解的问题,说得清清楚楚。

    十三

    如果说“反对派”一词是由民主国家输入到后极权国家的,虽然环境大变,但人们却对其意义没有一致看法,则“不同政见”这个词正相反,是西方记者选用的。现在被普遍接受为描述后极权制度里一种特殊现象的专用标签,那种现象在民主制国家内几乎从未发生过。

    这些“不同政见者”们何许人也?这个名词似乎主要用来形容苏联集团国家里的、决心在真实中生活的人们,这些人并且符合下列的条件:

    1他们公开地、系统地表达他们不合作的立场,他们这样做是在极端受限制的条件之下,故受到西方瞩目。

    2尽管他们无法在国内出版,尽管他们受到政府无所不用其极的迫害,由于他们的态度,他们赢得了公众和他们的政府的某种尊重。因此,他们在自己的环境中事实上拥有一种非常有限、非常奇特的、间接的实际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