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二章 第三世界(1/2)

    (我以为)无书可读,夜来在他们(埃及)乡间大宅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一把舒服椅子,一本好书在手,坐在凉快的阳台上,那才叫写意生活。可是我有位朋友却提醒我道:“你可不会以为,那些乡下大地主吃过晚饭,可以出来坐在阳台上,头上一盏大灯照着,你以为,不会吃上一枪?”这一点,我倒从没想过。

    ——拉塞尔·帕夏(Russell Pasha,1949)

    每回只要话锋转到互助的话题上面,提到以贷款帮助村民,大家就一定同声感叹,哀叹村民之间越来越不合作了……一面感叹,一面少不了提到另一种世风日下的现象,那就是村子里的人对金钱越来越计较。于是大家又异口同声,一起对“过去的好时光”思念不已:想当年那个时节,同村有难,众入随时都乐意相助。

    ——阿卜杜勒·拉希姆(M.b.Abdul

    Rahim,1973)

    1

    殖民地解放及各地的革命,将地表的政治地图全然改观。在亚洲一地,为国际社会承认的独立国家如今一下子跃增5倍。1939年时只有一个独立国家的非洲,此时也暴涨为50国左右。甚至在19世纪第一次殖民解放风潮下出现了20多个拉丁共和国的美洲,新一起的殖民解放大浪又为此地添加了一打新成员。这些数字固然惊人,但其中最重要的意义则不在此,却在这些新国家大量且不断增长的人口所代表的分量和压力。

    二战之后,依赖性地区的人口开始爆炸性地增长,不但改变了世界人口的平衡,而且这项改变还在不断进行之中。自从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也许是始自16世纪——人口增长的重点一向多以“已开发”的世界为主,即欧洲本地或源自欧洲的地区;其人口总数1750年不足全球20%,到了1900年已一跃几乎达到人类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人口的增长虽在“大灾难时期”暂告中止,可是自本世纪中叶以来,世界人口又再度以前所未有的三级跳大量增加,而这一回增加的来源,和集中在以前受少数帝国治理或征服的地区。我们若以“经济合作暨发展组织”的会员国作为“发达世界”的代表,其人口总和到

    80年代,已经仅占全人类的15%而已;且其比例下降之势,已成无可避免之势(幸亏还有移民人口撑场面),因为其中好几个“发达国家”的出生率,已经减到来不及补充其自然淘汰的速度了。

    就算我们假定,世界人口最终将在21世纪某段时间于100亿大关(姑依目前的推算估之)稳定下来,贫穷国家人口暴增的现象,也堪称20世纪最根本的一项改变,并在“黄金年代”末期首度引起国际人士一片忧心。1950年以来,世界人口于40年间激增两倍;而非洲一地的人口,更有可能在不到30年间便能倍增。如此高速的增长,实属空前现象,引起的实质问题,自然也无先例。试想,在一个60%人口均为15岁以下的国家里,会有何种样的社会及经济状况,问题之棘手便可想而知了。

    贫穷地区人口的暴增,之所以造成如此重大的震动及关心,其中原因有二。一是与“发达国家”过去在历史上的同一发展阶段相比较,如今穷国的人口增长率高出太多;二是一向以来保持人口稳定的死亡率,自40年代以来开始直线下降——比起19世纪的欧洲,下降速度达4~5倍(Kelley,1980,p.168)。当初欧洲地区死亡率降低甚缓,有待生活和环境逐步改善后方才奏效;可是“黄金年代”则不然。现代科技像飓风一般扫及贫国。在这股现代化药物及运输革命的大风之下,自40年代以来,医药上的种种创新突破开始挽回大批人命(比方DDT及抗生素)。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力仿佛可以回天(过去唯一的成功案例,只有天花疫苗可以比拟)。出生率居高不下(经济繁荣时更持续上升),死亡率则直线下降(墨西哥的人口死亡率在1944年后的25年之间减半),人口数字开始急遽增加,可是外在环境的条件、经济,以及各项制度,却未必有同等程度的相应改变。人口的暴增,同时更造成贫富之间更大的差距,先进国家与落后国家的距离也愈加遥远——尽管两处的经济正以同等的速率增长。同样是比30年前增加两倍的国内生产总值,对于一个人口稳定的国家来说,若与另一个人口同时也暴增两倍的国家如墨西哥相比,两者之间,国民分配所得自然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了。

    有关第三世界的任何记述,都必须以其人口数字为首要大事,因为人口的暴增,正是第三世界之所以存在的中心事实。根据发达国家的经验,第三世界迟早也必将走上人口专家所谓的“人口组成转变”(demographic

    transition)阶段,即由低出生率和低死亡率双管齐下,达到人口数字的稳定;也就是进入子女数减少,两个恰恰好,一个不嫌少的家庭。这种“人口组成转变”的趋势,果然如所料开始在某些国家出现,尤以东亚地区为著。可是,到短促二十世纪告终为止,绝大多数贫穷国家却还不曾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只有前苏联集团国家例外——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这些国家里,贫穷迟迟不去的主因。某些国家人口负担之重,每年必须为新生的千万余张小口张罗粮食。在沉重的人口压力之下,政府不得不强制节育,或限制每家子女的人数(其中最著名者即数70年代印度的绝育政策,以及中国大陆的“一胎化”政策)。可是,这种手段显然无法真正解决任何国家的人口问题。

    2

    人口问题固然头痛,可是当战火甫息,殖民的枷锁刚刚解套,贫穷国家的首要考虑却不是它们的人口问题。它们的心事,是自己该采取何种形态立于世界?

    有几分不出所料,它们多数都采取了——或被迫而采取——由旧殖民主子体系衍生出来的政治形式。而少数由社会革命或长期解放战争之中诞生的新政权(两者最后的效果相同),则多半遵循苏联革命立下的模式。因此就理论而言,新世界里逐渐充塞了无数实行国会制度并实行选举制的共和国度,再加上一小部分由一党制主导的所谓“人民民主共和国”(理论上说,这些国家都民主了,可是只有**国家及社会革命政权,还要强调“人民”当家作主,在其正式国名上再加上“人民”或“民主”的头衔)。

    “民主”也好,“人民”也罢,可是就实质而言,这类名号却名不副实,最多只能表达新国家想在国际间扮演的角色而已。在事实上,更如拉丁美洲国家的宪法般不切实际,其中原因如出一辙,即它们往往缺乏足够的物质和政治条件帮助它们达到理想。这种情况,连共产形态的新国家也不例外,虽然它们基本上属于极权政治,又有一党制的结构,事实上也较自由性质的共和国政体更适合其非西方背景下的国情。因此在**的国度里,天字第一号的原则之一,便是(文人的)党高于军队。可是到了80年代,几个由革命党领导而诞生的政权,如阿尔及利亚、贝宁(Benin)、缅甸、刚果共和国、埃塞俄比亚、马达加斯加,以及索马里——再加上有几分古怪的利比亚——均是在政变的军人统治之下。正如叙利亚和伊拉克也是在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的政府治下一般——虽然两者版本不同彼此敌对。

    事实上,也正是军政府的泛滥——或动辄便有陷入军政府的倾向——使得宪法也许不同、结盟地位各异的第三世界,表现出同一面貌。我们若不计第三世界的几个主要**国家(朝鲜、中国、中南半岛数国,以及古巴等等),并将墨西哥革命以来已经长久建立的墨西哥政权除外,1945年以来恐怕很难找到几个没有出过几个军政权的共和国来(至于其余少数君主国家,除了某些例外如泰国外,倒好像还安全一点)。只有印度,到本书写作为止,是第三世界国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国家。它不但始终如一,不曾打破民选政府主政的延续;而且其政府,也一直由经常性并具相当公正性的普选选出——不过印度是否便配称全世界“最大民主国家”,则要看我们如何诠释林肯“民有、民治、民享”的理念了。

    世人对军事政变及军政权已经如此习以为常——即使在欧洲也不例外——我们在此不得不提醒读者,其实就目前军政权甚嚣尘上的规模而言,实属一股前所少有极为新奇的现象。1914年,全球的主权国家里,除了拉丁美洲外,没有一国是在军政府的统治下。但是军事政变,在拉丁美洲诸国是传统的一部分,更何况其时其地,唯一不在文人政府治下的主要共和国家也只有墨西哥一国而已,而墨西哥则正在革命及内战的战火中鏖战不已。当时,好战黩武的政权固然不少,也有许多国家的军方拥有超过份内应有的政治影响,更有如法**官分子般对其政府极为不满的国家。可是在一般正常稳定的国家里,军人还是坚守其服从天职,以及其远离政治的传统。说得更精确一点,即或他们确有参政的事实,但也只像上层阶级妇女一般,于幕后暗施手腕,在表面上却无声无息。

    因此军事政变性质的政治文化,完全是一种充满着不安定的政局与非法政府的新时代下的新产物。有关军事统治的认真探讨,首先出现于1931年,是由意大利报人为马拉帕尔泰(Curzio

    Malaparte),援当年马基雅弗利(Machiavelli)思维提出;他的大作《军事政变》(Coup

    d’Etat)写出时,正值大灾难时期的中途。到本世纪下半阶段,超级大国之间的权力一时获得平衡,国际局势似乎转安,各国政权也同样近乎稳定,军方参与政治的现象便更普遍了。单单是因为全球新国林立,多数均缺乏合法传承政统,加上政治路线不定,政局经常不安,便可以解释这种强势军方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武装部队往往是环视国内唯一可以发动政治行动(或任何行动)的力量。更有甚者,由于超级大国在国际间进行的冷战,多数是由盟邦或附属政权的军队出面的,两强自然以金钱及武器多方补给己方帐下的成员。有的时候,更是你去我来,轮流供应,如索马里,便有美苏两强先后分别予以武装。如此一来,坦克开上了政治舞台,军人在政治上大展身手的空间就更多了。

    **的核心国家在党的领导下,在理论上,军方臣服于文人政府的治下——不过在**最后几年里,他似乎有随时放弃以党领政领军的念头。至于西方阵营里的核心国家,由于缺乏政治不安的背景,加上国家具有充分控制军队的机制,军人参政的机会大受限制。因此佛朗哥将军谢世以后,西班牙在新国王的支持下,各方能协商成功,开始迈上一条自由式民主政治的大道。与此同时,那批顽固守旧的佛朗哥派曾于1981年酝酿一场政变,也被立时平定,因为国王断然拒绝接受。在意大利,则有美国幕后支持的力量,随时准备起来推翻当地强大**势力组成政府的可能性,因此意大利的文人政府始终得以保全——不过70年代时,该**方、情报单位,及地下恐怖组织的重重黑幕后面,却出现过一连串各种无从解释的活动旋风。遍数西方世界的军官,只有在老大帝国无法忍受殖民地纷纷脱离统治的心头恨之下(即惨败于殖民地之痛至巨至深),才会受到诱惑,对军事政变产生跃跃欲试之心——如50年代法国在中南半岛和阿尔及利亚两地的失守,以及70年代葡萄牙帝国在非洲地域的崩溃(不过葡萄牙之变带有左倾意味)。然而,法葡两**方旋即又回到文人政府控制之下。欧洲地区唯一有美方做后盾(但可能是由当地主动发端)的军政权,事实上只有希腊一地,是于1967年由一群极右派上校军官发动建立。当时的希腊,仍陷于早年内战的阴影之下(1944-1949年),**人和**分子双方阵营之间的苦涩依然未休。这个由一群蠢军官发动成立的政权恶名昭彰,专以残忍手段对付异己为能事,7年之后,便因其政治智商太低而倒台。

    相反地,在第三世界的国度里,却随时存在着军人干政的诱因,其中尤以新成立的小国为最,它们国小势微,数百名武装军人便可举足轻重——何况枪杆子又有外国势力来助援,有时根本就由外国人出马代劳。再加上政府经验不足,能力不够,于是混乱**,层出不穷,一片狼狈之象。其实,通常在多数非洲国家出现的典型军人统治者,往往是真心打算收拾这一片乱七八糟局面的有心人,而非冀求个人飞黄腾达的独裁者。他们本身虽然一时掌权,却希望文人政府不久便可接手——可是这份心愿常常陷于惘然。最后,治国与文人当政的理想两皆落空,这也就是为什么非洲军事头目的政权难以长久的原因。但是不管何人主政,只要当地政府有落入**之手的可能,尽管机会极为微小,保证便有美国前来相助。

    简单地说,军事政治正如军事情报一般,往往崛起于正常政治力量及情报作业出现真空的时间地点。这种政治形态往往并无一定名号标志,却出于周围环境不安定所致。然而,对这些出身于前殖民地或依赖型经济的国家来说,它们致力的国策,往往需要本身有安定并有效率的国情才能成事。可是安定、效率,却偏偏正是它们所缺乏的条件,因此军事统治便在第三世界成为政治主调。它们一心一意,追求经济的独立“发展”,因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火之后,在世界革命及全球殖民解放之下,过去建筑在农产品原产地上的繁荣已经没有前途,再也不能专靠供应帝国主义国家的世界市场为出路了。这一类旧有的经济楷模,有阿根廷和乌拉圭两国的大牧场为先例,墨西哥的迪亚兹和秘鲁的莱古亚(Leguia),曾满怀希望地仿效。但是自从一场世界经济大萧条的不景气后,这类老路显然已经行不通。更何况在民族主义以及反帝国主义的呼声下,一国之政策自然是以脱离对老帝国势力的依赖为当务之急。于是,眼前便有苏联出头为新生国家的“发展”另辟蹊径,作为各国仿效的楷模。1945年后数年之间,正是苏联最为神气活现的时刻。

    野心比较大者,便大声疾呼,意图进行有系统的工业化,以结束落后的农业经济体系,其手段或以中央计划式的苏联为师,或取代进口——其间手法或许有异,却同样需要政府的行动与控制。野心较小者,虽然不似前者志向远大——如梦想着建立起自己庞大的热带钢铁工厂,巨型水坝下筑起巨型水力发电设施,源源不绝带动工厂的巨轮运转——却同样一心一意打算用自己的力量,控制并开发本国资源。在过去,石油往往是由与帝国强权关系密切的西方私营企业一手把持,如今各国纷纷效法1938年墨西哥的先例,一律收归国有国营。至于那些避免国有化政策的国家,也发现国境之内,“一油一气在手”,不啻是与外国大公司谈判的最佳筹码——1950年后,阿拉伯美国石油公司(Arabian

    American Oil  Co-ARAMCO)首开先例,二一添作五答应与沙特阿拉伯平分收益,尤其大开甜头之门——事实上到了70年代,“石油输出国组织”根本便以全球为目标,在油价上大讨赎金。此事之成为可能,全是因为世界石油的所有权此时已由大公司手上移到为数甚少的几个产油国家所致。但是简单地说,即使是这些快活享受外来新旧资本家扶持的国度——所谓“新”者,是指当代左翼所指的“新殖民主义”——也是在国家控制的经济体系下为之。终80年代,以此手法经营最为成功的国度首推法属象牙海岸(French

    lvory Coast)。

    推动现代化最失败者,则数那些过分低估本身落后所造成的限制的国家——它们技术落后,经验不足;技术人才、行政人员、经济专家都缺乏;人口大多为文盲,对推动经济现代化的方案既不熟悉又无回应——理想订得愈高,失败相对愈惨,某些国家好高骛远之极,订下的目标连发达国家都难达到——比方由中央全面计划的工业化目标。与苏丹同为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最先获得独立的加纳,便在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下,企图建立起一个由国家控制的经济体系,而浪掷了自己累积的两亿美元家底(来自高涨的可可价格及战时收益。这个数字,甚至比独立印度的英镑库存还高)。恩克鲁玛一手倡导的“泛非联盟”,更是野心勃勃的高调。结果雄心不果,一败涂地。而60年代可可价格大幅滑落,雪上加霜。到1972年,加纳的鸿图完全失败,这个小小国度内的工业,仅能靠各种保护手法如高关税、价格管制,及进口执照而苟存。黑市经济盛行,贪污**泛滥,至此一发不可收拾,在该国长存成为无法根除的祸害。四分之三的工资所得者,都在公家单位就业,自给生存所依赖的基本农业却完全受到忽略(许多非洲国家亦然)。1966年,恩克鲁玛政权为第三世界司空见惯的军事政变推翻,这个国家随之继续朝幻灭路上走去,途中但见此起彼落,家常便饭的军人上台下台,偶或有文人政府昙花一现地点缀其间。

    这些位于撒哈拉沙漠以南诸非洲新国的记录虽然不堪回首,但若论及其他地区的前殖民地及依赖性国家,其发展成就却不容忽视。这些地区和国家,选择了一条由国家主导计划的经济发展之路,因此由70年代以来,国际人士间便开始有了所谓新兴工业国家(Newly

    Industrializing Countries,NIC)的流行用语,而除了香港之外,这些新工业国的形成,都是建立在国家领导的经济政策之上。但凡对巴西和墨西哥两国国情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政府插手的结果,往往是极端的官僚化,无比的**及浪费——可是在此同时,几十年来也为巴墨两国创造了7%的年增长率。总而言之,尽管官僚**,两国却如愿地转型成功,成为现代化的工业经济。事实上,有一度巴西甚至高居非**世界中的第八大工业经济国家。此外,巴墨两国人口众多,足以提供广大的国内市场,因此发展国内工业取代进口的政策,在此可以发挥作用,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如此。巴西的国营事业,一度曾经经手该国国内生产总额的近半数,全国最大的20家公司里,国营单位即占19家。而墨西哥的国营事业人员,更为总就业人口的五分之一,公家单位的薪资账册总额,占了全国总工资的五分之二(Harris,1987

    pp.84-85)。至于远东地区的国家,由国家直接经营的程度则较轻,多是由一些蒙政府许可的私人企业集团运作,但是信用和投资的控制则操纵在政府手上。因此表面的方式虽然不同,其经济发展对政府的依赖则如一。50和60年代,全球各地可说一律吹着计划及国家主导的经济风,在新兴工业国家地区里面,此风甚至一直吹进了90年代。至于风行之下产生的经济效益,其成败则要看个别状况及人为错误而有异。

    3

    可是增长的情况,不论是否由政府控制,对第三世界绝大多数自耕自食的老百姓而言,都没有重大的利益可言。因为即使在某些靠一两样出口大宗为主要财源的殖民地或国家里(如咖啡、香蕉、可可等),这些经济作物也往往集中于有限的几个地区。于是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以及南亚和东南亚的绝大部分地方,连中国在内,广大的人口依然以农业为生。只有在西半球一带,以及西部伊斯兰世界的乡间,才摇身一变,在几十年间,戏剧性地由农业社会蜕变成为世上的大都会(见第十章)。其实只要土地肥沃,人口不致过度拥挤——如黑非洲——一般而言,老百姓多能自给自足,无须外求。这些土地的居民,多数根本不需要政府来帮倒忙,因为当地的政府多半力量太弱,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如果官府势力变得苛扰太重,小老百姓也可以不去惹它,或干脆退而采用自力更生的老法子。环顾各地,少有其他地方拥有像黑非洲这么好的优势,可以轻轻松松地走进独立年代——可惜不旋踵间,这个大好条件却被糟踏掉了。与非洲相比,亚洲及伊斯兰世界农民的日子往往穷苦得多,至少在粮食营养方面——贫穷到苦不堪言的地步,而且其境况自古以来,从来就没有改善过,如印度地狭人稠,生存的压力自然远比非洲为大。然而,对许多农民百姓而言,解决之道却是天高皇帝远,越少和那些倡导经济改革致富者接触越好。长久以来,他们的祖先,以及他们自己本人,都已经学得一个经验,那就是“外头来的绝对没有好事”。一代又一代默默地思索中,他们领悟到了一个事实:与其多求利润,不如减少风险,才是上上之策。不过,这些老百姓并不因此便成为全球经济革命中的“化外之民”,因为这股革命浪潮泛滥四方,不论远近,连最偏僻孤立的地区,也难逃其浪头侵袭——塑料瓶、汽油桶、老古董的卡车——当然更少不了政府的机关衙门,而其功能便是制造公文。但是这个办公室写字间世界的出现,充其量不过将人口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大族群:一边是一个生存行动于其间的官家,另一边则是完全与其无涉的小民。因此在第三世界的绝大地区里,最大的分野便在“沿海”与“内地”(或都市与边区)的区别。

    麻烦的事却正出在这里。现代化往往与政府携手而来,因此“内地”被“沿海”管辖,边区为都市治理,不识字者自然也只有受治于识字之人了。太初有“道”,“道”即“文字”。在加纳独立前不久成立的议会,其104名成员中,68名有某种程度的小学以上教育。南印度特伦甘纳地区(Telengana)106名的立法委员里,则有97人有中等以上的教育程度,并有50位大学毕业生。可是这两地绝大多数的居民,当时却多属目不识丁的文盲(Hodgkin,1961,p.29

    Gray,1970 p.135)。更有甚者,凡想在第三世界“国家级”政府出人头地者,只会当地通行的语文还很不够,还得通晓几种国际语言当中的一种(英文、法文、西班牙文、阿拉伯文,或中文),至少也必须懂得新政府将当地方言混合而成的“国语”才成——如斯瓦希里语(Swahili,东非、刚果等地的语言)、印尼官话(Bahasa)、洋泾浜语等——唯一的例外,只有在拉丁美洲地区,官方的书写文字与一般民众的通行语同属一种语言(葡萄牙文或西班牙文)。试观印度一地,1967年海得拉巴(Hyderabad)举行的公职选举中,34名候选人里只有3人不谙英语(Bernstorff,1970p.146)。

    因教育程度好而占的优势,甚至连最落后最偏僻之民也逐渐感受到了。他们自己不一定能分占这个优势——尤其在他们享受不起这个条件的时候,更特别感受到其中的不同。知识就是权力,这句话不但具有象征意义,在事实上根本就是如此。在某些国家里,所谓政府,所谓国家,对其子民而言,无异于一部庞大机器,其目的即在榨取他们的资源、血汗,以供国家雇用的员工享用而已。因此知识即权力的意义,在这些国家愈发明显。有了教育,往往意味着有可能在公家谋得一份差事,有时甚至十拿九稳,保证可以得到一个职务,运气好的话,更可以变成一辈子的铁饭碗,从此吃喝不尽,招权纳贿,公物私用,将职位私下给家人朋友。一个小村庄——比方说,姑且在中非吧——投资在村里一名年轻人身上,培养他受了教育,从此全村的指望便在这项教育投资所保证的回收之上,也就是公职的所得及公家身份的保护。一份公务生涯如果经营得成功,收入极为可观,是一国当中待遇最好的职业。在60年代的乌干达(Uganda),一个公务人员的薪水(指其合法正当的收入),高达其国人平均收入的112倍(英国的比数则为10:1),其中意义可想而知(UN

    World Social Situation,1970,p.66)。

    凡是乡下穷人(或他们的下一代)也有可能受惠于教育的地方,便可见众人普遍有着强烈的学习**(如拉丁美洲,第三世界中以此地区与现代化距离最近,离殖民时代也最遥远)。“大家伙都想要学点什么东西。”1962年时,某位在马普切印第安族(Mapuche

    Indians)中搞活动的智利**人,便曾对笔者如此表示:“可是我本人并不是知识分子,没法子教他们书本上的玩意儿,便教他们踢踢足球。”求知若渴的**,自50年代起,是推动南美居民大量由乡村迁往都市的一大原因。惊人迁徙的结果,乡间为之一空。各项调查都显示,都市生活的吸引力,极大成分在于可为子女的教育和训练提供更好的机会。在城里,他们“可以变得不同”。多种新机会中,自然以学校教育为未来提供了最佳的前景,可是退而求其次,即使如开车这种简单技术,到了落后的农村地区,也可以成为改善生活的重要原因。开车成为成功之本,这是一位来自安第斯山脉克丘亚族(Quechua)村落的乡人的心得;也是他教导效法他的脚步进城,到现代世界打天下的表兄弟及侄儿外甥的第一课。岂不见他本人一份救护车司机的工作,正是一大家族迈向成功的基石吗(Julca,1992)?

    至于拉丁美洲以外的农业人口,也许一直到了60年代,甚至更后的时期,才开始逐渐有系统地认识到,现代文明代表着希望,而非威胁。不过在经济发展的现代化政策当中,领导者可能对其中一事特别寄以厚望,认为它可以对农民造成吸引力,因为它直接影响着五分之三以上依农业维生的人口:即土地改革。这项概括性的政治口号,在农业国家里却包罗万象,从大规模土地所有权集中的解放,重新分配给农民及没有土地的劳动者,一直到封建领地及佃户制度的扫除、地租的减低、租耕制度的改良,以及革命性的土地国有化及集体化等等。

    这一类活动在二战结束后的10年内风起云涌,是为进行步伐最为激烈紧凑的10年,因为政治光谱上不论左右及幅度,都可见这个方向的行动。在1945-1950年间,世上半数人口居住的国家,都在进行着某种程度的土地改革——在东欧,以及1949年后的中国,进行的是共产式的土改;原在大英帝国治下的前印度,则是因为殖民解放而起的改革;在日本、台湾、以及韩国,则是出于日本战败的结果,或可视为美国的占领政策所致。1952年埃及爆发革命,土地改革之风开始吹进西方的伊斯兰世界:伊拉克、叙利亚、阿尔及利亚,纷纷先后跟上开罗的脚步。1952年玻利维亚掀起革命,南美地区从此也走上土改之路。不过墨西哥仍可算作首开风气之先的国家,自1910年革命以来,或者更为精确一点,自30年代革命在墨西哥再起以来,便已经大力鼓吹土地均分(agrarismo)。不过,政治上的呼声虽然很多,学术上的统计研究尽管不断,拉丁美洲的革命事例毕竟不足,加之殖民岁月遥远,战败经验稀少,真正的土地改革终究难以兴起。一直要到卡斯特罗在古巴发动革命(为古巴带来了土改),使土地改革进入了中南美洲的政治进程,情况才改观了。

    对于主张现代化的人而言,土改的好处不止一个方面:政治上的意义自不待言(不论是革命政权,或正好相反的反革命政权,双方均可借此赢得农民支持);在思想上更为动听(如“土地还给劳动人民”等口号);有时甚至还可以达到某些真正的经济目的——虽然绝大多数的革命人士或改革家,对于仅仅将土地重新分配给穷人的手段究竟能造成几分改善,并未抱着太大期望。事实上在玻利维亚和伊拉克两国分别于1952年和1958年实行土地重新分配之后,农业总产量反而急遽下降。不过为求公平起见,我们也得指出,在其他农业技术及生产力原本便已极高的地方,以前对土改诚意抱怀疑态度的农民,一旦获得自己的田地,很快便发挥高度的生产潜能。埃及、日本、台湾便是最好的例子,其中又以台湾的成就最为惊人(Land

    Reform,1968,pp.570-575)。维持一个广大农民群体的存在,其动机其实与经济无关,过去如此,现在亦然。因为现代世界演变的历史证明,农业生产的大量提高,恰好与农业人口的减少成反比;自二战以来,这种逆向增减的现象尤为严重。不过土改的意义,不可因此抹煞,因为它毕竟也证明了在自耕农制度下,尤其是以现代化手段经营农作物的较大型农家,其效率绝对可以与传统大地主佃户制度,或帝国主义的大规模农庄运作媲美,而且具有更大的弹性空间。比起其他某些半工业化集中经营的办法,如1945年后,苏维埃式巨型的国营农场,以及英国在坦噶尼喀(Tanganyika)——今坦桑尼亚——生产花生的手法,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过去,咖啡之类的农作物,甚至连橡胶及糖在内,一向被认为只能以大规模农庄的方式栽植经营。这种手段,虽说如今比起某些缺乏技术的小农,依然占有极为明显的优势,却已绝非必要的经营方式了。不过归根结底,自大战结束以来,第三世界在农业上获得了重大进展,所谓以科学选种的“绿色革命”,毕竟还是由具有企业经营头脑的农家开始的,印巴边境的旁遮普即为一例。

    尽管如此,土地改革的经济动机却绝非出自生产力的提高,而是着眼于平等的考虑。就长期并整体的观点而言,一开始,经济成本往往会扩大国民所得分配不均的状况,但是最终必将缩短其间的距离。黄金时代末了,发达西方国家人民在经济生活上达到的平等程度,高于第三世界,即可见其真实性的一斑——不过近年来由于经济衰退,以及一些人士对自由市场抱着近乎宗教神学的迷信,所得不均的现象又再度在某些地区出现。拉丁美洲的贫富不均最为严重,非洲居次,但是在一些亚洲国家里面,贫富的差距却相当接近。这几个地区,都曾在美国占领军的协助或直接经营之下,进行了一场极为激烈的土地改革,包括日本、韩国和台湾(不过这三处的平等程度,自然比不上实行社会主义的东欧国家;当时也不及澳大利亚)(Kakwani,1980)。贫富不均的现象少,自有其社会性及经济性的好处,往往被观察家们视为这些国家工业化成功的一大动力。观察家们也同时认为,巴西经济的发展则冷热间歇,几度前进却又跌倒,往往欲达“南半球美利坚”的经济宝座而不得。巴西人民的贫富严重不均,到底应为其欲进不得的挫败担负几分责任——贫富不均,可容国内工业增长的市场因此受限,自不可免。拉丁美洲社会不平等的现象如此严重,各国又缺乏大规模组织性的土地改革,两者之间,实在很难说没有任何关联。

    土地改革,当然为第三世界的小农阶级欢迎,至少在土改手段还未变形成为集体或合作农场的形式之前是如此——这种变形,是**国家的常例。然而,欢迎尽管欢迎,在个体小农与倡导现代化的城市改革家之间,双方对土改的期待却南辕北辙。前者对总体性经济面对的问题毫无兴趣,于国家政治的观点不同,对土地的需求也非建立在一般性的大原则之上,而自有其个别特定的主张。秘鲁改革派将领组成的政府曾于1969年推动激烈土改,企图一举摧毁该国大地主的田产制度(haciendas),即因此而失败。原来秘鲁印第安高地的牧民,一向为安第斯山脉大农场提供劳力,双方共存的关系虽然不甚稳定,可是改革对这些牧民的意义,却仅仅意味着重返祖传的“本土”,回到这一直被大地主隔离的原有牧场。多少个世纪以来,他们始终牢记着祖先传下来的家园疆界,这份损失,他们永远也不曾忘怀(Hobsbawm,1974)。改革前旧有的生产运作方式,他们无意维护——事实上现在都归入合作社区(comunidades)及原有员工的所有权下了;对于改革后合作式经营的实验,或其他任何新奇的农业制度,也都不感兴趣。他们急于保持的东西,乃是过去传统生活圈(虽不平等)中,所存有的传统互助手段。因此在改革进行之后,他们却回头“入侵”合作制下的共有田产(其实现在他们都具有共同经营者的身份),仿佛在大田庄与其族人社区之间(以及各个社区之间),土地的冲突纠纷犹存,一切都未改变(Gomez

    Rodriguez,P.242-255)。对这些边区的牧民而言,改革与否,其实没有任何真改变。仔细探讨起来,真正最接近小农理想的土地改革,恐怕要属30年代墨西哥的尝试,这场改革将共有土地的权利给各个村落,完全交由农民照自己的意愿组织土地共有(ejidos),究其立意,是假定小农均从事于自给性的生产耕作。这一措施在政治效果上获得极大成功,可是在经济上与墨西哥日后的农业发展却没有任何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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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战之后由前殖民地蜕变而成的数十个新国家,再加上一向也是依赖旧帝国主义工业世界生存的拉丁美洲绝大多数国家,很快发现自己被聚集在统称“第三世界”的名号之下,此事原不足奇——有人认为这个称号是于1952年诞生(Harris,1987,p.18)——与第三世界对比者,则有发达工业国家组成的“策一世界”,由共产国家为成员的“第二世界”。虽说这种将埃及与加蓬(Gabon)、印度与巴布亚新几内亚(PapuaNew

    Guinea),一古脑儿归作同类社会的方式极为可笑,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