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五章 共御强敌(1/2)

    明日,多如炮火燎原的年轻孩子,诗人湖滨漫步,周复一周心神交流,窃窃私语,

    明日,自行车上青春竞逐在夏日向晚的市郊住宅之间。但是今日,奋斗……

    ——美籍英裔诗人奥登诗作《西班牙》(W.H.Auden,1937)

    亲爱的妈妈啊,所有人之中,我知道您将最为悲痛,因此我最后的思念属于您。请不要因我的死亡而责备任何人,因为是我,为自己选择了这条命运之路。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虽然我的神智清楚,却找不出恰当的言词。我加入了解放者的行列,就在胜利的光芒已经开始闪耀之际,我却要死去了……不一会儿,我就马上要与23名同志一同被枪决了。

    战争一旦结束,您一定得设法争取到一笔养老金。他们会把我留在狱中之物都交还给您,我带走的,只有爹爹的贴身内衣,因为我不想冷得发抖

    啊……

    再说一次再会吧。您千万要有勇气啊!

    不孝子

    史巴泰可敬上

    ——1944年,法国马努尚(Misak Manouchian)地下抗敌组织成员,钢铁工人史巴泰可绝笔,时年22岁(Lettre,p.306)

    1

    民意调查可说是30年代诞生于美国的产物,因为原属商品市场调查范畴的“抽样调查”,自1936年盖洛普(GeorgeGallup)开始,方才正式延伸入政治领域。而早期根据这项新技术采得的各项民意当中会有一项结果,恐怕会使罗斯福之前的历任美国总统,以及二战以后方才出生的读者大吃一惊。1939年1月,以“如果德苏之间开战,你希望哪一方获胜”为题作调查,被问的美国民众之中,有83%答希望苏俄胜利,支持德国者只有17%(Miller,1989,pp.283-284)。在这个以资本共产两大阵营对抗为基调的世纪里,在这个以苏联为首宣扬十月革命反资本主义精神的**阵营,与以美国领头并作表率的**资本主义阵营对抗当中,美国民意竟然舍德就苏,不但不支持在政治上坚决**,在经济上公认为资本主义的德国,反而出现这种对世界革命老家大表同情,至少也颇为偏向的论调,不是很奇怪吗?更有甚者,当时,斯大林在苏联境内倒行逆施,一般人都认为正是其暴政最恶劣的时候。

    这一段舍德就苏的民意史,自然属于历史上的一次例外,为时也相当短暂,充其量约略可从1933年美国正式承认苏联算起,一直到1947年两大意识阵营在“冷战”中正式对敌为止。不过更确切一点来看,应该只包括1935-1945年的10年之间。换句话说,这段时期的范围,正好以希特勒德国的兴亡为始终(1933-1945年,见第四章)。以此为背景,美苏两国有着共同的目标,双方都认为德国远比对方对自己的威胁更为严重。

    当时美苏之所以有这种认识,实在超出传统国际政治关系或强权政治可以解释的范畴。而且正因为如此,各国之间超乎寻常法则的合纵连横,并携手作战赢得二战胜利的意义便显得格外重大。各国最后之所以联合对德,其中真正的主要因素,是因德方之所作所为并非只是在上次大战不公处置的前提之下,急欲为自己找回公道。德国的政策及野心,事实上完全受到特有的意识形态左右——简单地说,德国根本就是法西斯强权。反之,如果略过法西斯主义不提,现实权力政治的经营计较,则一时尚可勉强行之。因此在这种背景之下,各国对德国的态度,是反对是怀柔是抗衡,必要时甚至是战是和,均视当事国国策及大局情况而转移。事实上,在1933-1941年之间,国际政治舞台上的各主要角色,基本上都根据这项原则对待德国。因此伦敦、巴黎当局对德国一味姑息(也就是说,慷他人之慨而让步)。莫斯科也一反以往与德国对立的立场,改为中立,以求在国土上有所回收。甚至连意日两国,虽然基于共同利益与德国结盟,1939年时,却也发现利之所在,先不妨暂时观望,不忙着涉入二战第一阶段的战局。但是最后事实演变的结果,证明众人都无法幸免于希特勒发动这场战争背后依循的逻辑。意大利、日本、美国,纷纷被拖下水。

    于是在30年代,大势随着时间过去愈发明显,国际间(主要以欧洲为主)势力的平衡越来越成了大问号。西方各国的政治问题——从苏联开始,一直到欧洲、美国——已经不再能单纯地由国与国间的竞争抗衡来解释。如今这场冲突,必须从一种国际全面性、并且属人民与人民间的意识之争来解释(不过,从第七章可以看出,意识形态的角度却不能诠释受到殖民主义控制的亚非政局),而且事实的发展也证明,这场属于内部性质的平民之战,其中的敌我之分,不是当时所谓资本主义与**社会革命的对立,而是两种相对意识阵营的大决战:一方是自18世纪启蒙运动及多次大革命以来一脉相承的思想传统(其中自然包括了俄国革命);另一方则是这股革命思想的头号死敌。简单地说,双方交战的前线,不在资本主义与**之争,却是一场若回到19世纪,将以“进步”与“反动”之名划清界线的殊死战。只是到了20世纪的30年代,这两个名词已经不再如当年那般适用了。

    这是一场国际性的全面战争,因为它在西方多数国家内部,挑起了同样的一组问题。这也是一场民对民的内战,因为赞同及反对法西斯两方的力量,横跨了人类每一个社会。过去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期,所谓一国国民对本国国家及政府自然生发的效忠之心——也就是爱国之情——占有过这么不重要的地位。到二战结束,原有的欧洲国家里,至少有十国的领导阶层已经换人,继任者却是战争爆发之初(有的则像西班牙,是于内战之初)原属反对党或政治流亡中入——即或风云变幻不致如此极端,至少,这些新当权者也是一批认为本国原有政府不道德或不合法的人。男男女女,通常是来自各国政治阶级核心的人物,都选择了向**(即苏联)而非自己祖国的效忠之路。因此所谓“剑桥间谍”(Cambridgespies)——或从更实际的观点看,日本的佐尔格间谍网[编注:由苏联情报员佐尔格(Richard

    Sorge)于1933-1941年间所建立的情报网],不过是众多例子之中的两个而已。而从另一方面来看,“国奸走狗”(quisling)一词的发明——源自挪威一位纳粹的姓名——则是用来形容在希特勒铁蹄侵略之下,那些基于思想观念的认同,而非纯属贪生怕死,甘为敌人走狗的政界人物。

    这种矛盾状况,甚至连那些纯粹为爱国心所动,而非由全球性意识形态出发的人士也不例外。因为传统的爱国主义,如今也分裂为二。坚持帝国精神并强烈**的保守人士如丘吉尔,以及天主教反动背景根深蒂固之人如戴高乐,如今都选择与德国作战一途。这一类人士之所以反德,并非对法西斯素有敌意;却因为在他们的心中,对本国的角色地位自有某种一定的“看法”。然而,即使就这一类人士而言,他们奋力坚持的目标也属于一场国际层次的“国内”(civil)战争;因为对于爱国一事,他们的观念并不见得与其政府的立场相合。1940年6月14日巴黎陷落,16日法国开始谋和行动,戴高乐却于18日赴伦敦宣布,“自由法国”将在他的领导之下继续作战,对抗德国。他的这项行动,事实上是向当时法国的合法政权进行叛变。这个政府不但已经依据宪法,决定结束作战,其决定并获得当时绝大多数法国人的支持。而在英伦海峡彼岸的丘吉尔,假定面对与戴高乐相同的情况,必定也会作出同样的反应。事实上,万一大战的结果是德方获胜,丘吉尔一定会被他的政府以叛国处罪,就像战时会协助德国与苏联作战的俄国人于1945年后被本国当作卖国贼论罪一般。同理,诸如斯洛伐克、克罗地亚等民族,战时却在希特勒德国的羽翼之下,头一次尝到了国家独立的滋味(虽然是有条件的独立)。战时独立的领袖,究竟是被该国人民视为爱国英雄,还是与法西斯沆瀣一气的通敌者呢,就只能看意识观点而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在斯、克两族内部各有民众支持。

    于是各国境内民心分歧,最后之所以汇合成一场既属国际战争,也是国内战争的全面性世界大战,究其症结,就在于希特勒德意志的崛起。更精确一点来说,决定性的关键,出在1931-1941年间德日意三国发动并吞其他国家的侵略行动。希特勒的德国,更是侵略行动的主力。三国之中,也只有德国最最公然无情,决意摧毁革命时代“西方文明”的各项制度与价值体系,它也是最有能力执行其野蛮计划的一国。于是一步又一步,凡是有可能成为德日意魔掌下牺牲者的国家,便眼睁睁地看着这三个后来被称为“轴心势力”的侵略强权,逼近它们的铁蹄。逼到最后,终于只有战争一条路。1931年开始,战争似乎已不可避免。就像当时流行的一句话所说,“法西斯即战争”(fascism

    means war)。1931年,日本侵入中国满洲,在那里成立了一个傀儡政权。1932年,日本占据中国内蒙古地区,并攻陷上海。1933年,希特勒取得德国政权,明目张胆,毫不掩饰他的野心计划。1934年奥地利发生了一场短暂的内战,民主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半法西斯式的政权。这个政权的最大作为,便是抗拒德国的野心并吞;并在意大利的协助之下,镇压了一场谋杀奥地利首相的纳粹政变。1935年,德国宣布废止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约,重新以陆海军强国的姿态出现,并(用公民投票的手段)夺回德国西部边界的萨尔区(Saar),又以极端侮慢的姿态,悍然退出国联。同年,墨索里尼也以同等轻慢国际舆论的态度,进攻埃塞俄比亚,并于1936-1937年间,将该国当作殖民地征服占领。随着这项侵略行动,意大利又师法德国,一手撕毁了它的国联会员证。1936年,德国收复莱茵失地,西班牙则在德意两国的公然协助与干预之下,发起一场军事政变,掀开了西班牙内战的序幕——我们在下节将对此多有描述。于是法西斯两大强国,进入正式结盟,即“罗马——柏林轴心”。于此同时,德日两国签定一纸“**公约”(Anti-Comintern

    Pact)。1937年,不出所料,日本果然发动侵华,从此中日全面大战,一直到1945年才结束。1938年,德国也觉得侵略时机成熟,于3月先吞并奥地利,没遭到任何军事抵抗。然后在接连恐吓之下,10月间的慕尼黑协定终于使捷克斯洛伐克遭割让命运,在没有任何军事冲突的情况之下,这个国家大部分领土以“和平”方式转移,并入希特勒德国;至于余下部分,也于1939年3月全部为德国占领。而数月间一直按兵不动,未曾展露其帝国狼子野心的意大利,见此大受鼓励,便也出兵占领了阿尔巴尼亚。紧接着一场波兰危机,再度出于德国的领土要求,欧洲陷入瘫痪状态。1939-1941年的欧洲大战由此爆发,并演变为第二次世界大战。

    除了希特勒纳粹德国崛起为一大主要因素之外,各国政局纠缠,最后竟发展成一张国际大网的原因还有另外一项:即当时自由民主国家一再软弱退让,到了令人感叹的地步(这些国家,却刚巧也是二战的战胜国)。不论是独力对敌还是联合出击,它们既无能也不愿采取任何行动抵御敌人的进攻。我们在前面已经看见,正是因为自由主义陷入危境,方才导致法西斯与集权势力的高涨及其言论的得势(见第四章)。于是两相对照,一边信心十足、野心勃勃,另一边却怯懦胆小、恐惧让步。1938年的慕尼黑协定,便是这种情况的最佳写照。从那时起,在有关西方政治的讨论里面,“慕尼黑”一词成为懦弱退却的同义词。慕尼黑协定造成的耻辱,当时便立刻为人感受到,连那些亲手签定协定之人也不例外。这份耻辱的来源,不单单在于拱手送给希特勒一个廉价的胜利,更在于签约之前,众人对战争持有的那份恐惧心理;以及签约之后,众人如释重负,总算不惜任何代价,终得一免战争的解脱情绪。听说法国总理达拉第(Daladier)在一手签下了这个出卖盟友的协定之后,曾经羞渐地呐呐说道:“真是疯了”。他心中已经准备好回国时面对国人的嘘声。没想到迎接他的群众不但没有嘘声,巴黎人一片兴奋,欢迎他回来。因此当时苏联之所以能孚众望,众人之所以不愿对其境内发生的暴行加以批评,究其原因,主要便是苏联坚持反对纳粹德国。相形之下,与西方世界的迟疑比较,苏方的立场多么显著地不同。因此,当1939年德苏两国竟然签定互不侵犯条约之际,带来的震荡也就更为巨大了。

    2

    全面动员抵抗法西斯——即德国阵营——的号召,需要三方面的响应。其一,凡在对抗轴心势力一事上具有共同利害关系的政治力量,必须联合起来。其二,拟定一套实际可行的抗敌方针。其三,各国政府作好准备,彻底实行这一套抗敌方针。而在事实上,这项动员计划一共花了8年工夫才大功告成——如果我们把全速迈向世界大战的起点从1931年算起,前后甚至有10年之久——然而,当时众人对这三项号召的反应,常常犹疑迟钝、混淆不一。

    联合一致对抗法西斯。基本上,这第一项呼声比较有可能赢得大多数的立即响应。因为法西斯对异己者“一视同仁”,无论是各门各派的自由主义分子、社会主义者、**,还是任何一种形式的民主或苏维埃式政权,一律被其视为大敌,务必摧毁。套句英国老话,大家若不想被个别“绞死”,那就最好彼此“绞在一起”合力对敌。当时,在“启蒙左派”(Enlightenment

    Left)的阵营里,**原是最具分裂性质的一支政治势力。它们的炮火(攻击斗争,不幸正是政治激进分子的特色)往往不打向那最明显的敌人,反而集中全力攻打身边的头号竞争对手——社会民主党。可是希特勒夺权之后,18个月间,**的方针便有了180度的大转变,一举成为反抗法西斯联合阵营当中最有组织、也最有效率(一向如此)的斗士。**的转变,根除了妨碍左翼阵营内部携手合作的最大阻力。不过,左翼内部彼此之间那种根深蒂固的怀疑心态,却依然萦绕不去。

    共产国际提出的策略,本质上属于一种同心圆式的围堵(与斯大林共同提出)。当时共产国际已经选出保加利亚籍的季米特洛夫(Georgi

    Dimitrov)为总书记。季米特洛夫曾在1933年德国国会纵火案的审判中,公开向纳粹当局勇敢挑战,激起各地反法西斯的洪流。于是以劳工阶级联合势力组成的“联合阵线”(United

    Front)为基础,**开始与民主分子及自由人士组成的“人民阵线”(Popular

    Front)携手合作,形成广大的选民及政治联盟。除此之外,随着德国力量的挺进,**更进一步拟出策略,将前述两阵线扩大成为“民族阵线”(National

    Front),全国上下,不分意识形态、政治信仰,一律以法西斯(或轴心势力)为众人的头号敌人。这项由左而中而右,超越政治路线的反法西斯合作主张——法国**“向天主教徒伸出友谊之手”,英国**拥抱一向“声名狼藉”、专门对付**的丘吉尔——却较不为传统左派所接受。一直到了战争迫在眉睫,实在不得不出此下策之际,后者方才勉力相从。然而中间路线与左派人士相结合,在政治上的确有其道理存在。于是“人民阵线”分别在法国与西班牙两地稳住阵脚(法国是最先试用此策的国家),一举镇住国内的右派势力,在选举中获得戏剧性的大胜(西班牙于1936年2月,法国于同年5月)。

    中左派联手在选举中获得重大胜利,证明以往分裂不和的不明智。左派阵营内部的人心,更开始显著地向**转移——尤其以法国为著,然而,**的政治基础虽然扩大,反法西斯的力量却不曾真正受惠。事实上,法国人民阵线虽然在选举中得到多数支持,并选出法国有史以来首次由一名社会主义人士——知识分子布鲁姆(Leon

    Blum,1872-1950)领导的政府,可是激进派、社会主义者和**三方结合获得的实际票数,却只不过比三者于1932年的选票总和多出1%而已。西班牙人民阵线领先对手的差距虽然比此稍大,新政府却面对几乎达半数依然反对它的选民(西班牙左派的力量,比前还更强盛)。但是尽管现实不尽理想,胜利的果实毕竟甜美,不但为当地的劳工及社会主义运动激出了希望,更带来了陶醉的喜悦。但在事实上,当时英国工党的境遇极惨,先有经济萧条,后有1931年的政治危机——议席一溃而为只占50席的惨况——4年之后,票数虽有上升,却始终不曾恢复萧条前的盛况,其议席仪略多于1929年的半数。1931-1935年间的保守党票数虽有减少,也仅从61%左右略降为54%。1937年起由张伯伦领导的所谓英国“国民”政府(其名日后成为姑息希特勒的代名词),事实上拥有雄厚的多数民意基础。如若1939年的战事不曾爆发,英国必于1940年举行大选,相信保守党必能再度轻骑过关。其实,除了斯堪的那维亚的社会民主党派甚有所获是为例外之外,西欧各国在30年代的选举结果,并没有大规模向左转移的迹象。反之在东欧和东南欧选举依然幸存的地区,却有相当大的选票流向右翼。但是新旧大陆之间的政治气象则截然不同。1932年美国大选,民主党的选票由1500~1600万票骤升,几乎高达2800万票。4年后的1936年,罗斯福再度获胜,此番赢得的选票比前稍少(此事除了选民之外,人人跌破眼镜)。不过就选举意义而言,罗斯福政治生涯的高峰已于1932年度过。

    因此,传统右派的众家对头,虽然在反法西斯的呼声之下组织起来,其支持人数却不曾因此而有所增加。总的来说,反法西斯比较能够动员政治上的少数分子,远胜其对主流多数的影响。而在非主流的少数当中,又以知识分子及关心艺术的人士最具接受其观点的开放心灵。因为国家社会主义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及其对既有文明价值观的侵略敌意,文学艺术人士对此首当其冲,感受最为敏锐(至于另一批受到国家主义暨**思潮鼓动而兴起的国际文学流派,则不在此类人士之列,见第六章)。于是纳粹种族主义立即采取行动,造成散布于这些尚存宽容气氛的园地里的犹太及左翼学者大批流亡。纳粹分子敌视知识自由的心态,立刻使得德国各大学几乎三分之一的师资遭到被逐的命运。希特勒上台的同时,便是纳粹版“焚书坑儒”的开始:“现代派”文化受到猛烈攻击,凡属犹太及其他不合纳粹心意的书籍均遭焚烧。令人感到沉痛的是,对于排犹一事,除了某些确属倒行逆施的作为之外——如纳粹集中营,以及剥夺犹太裔德国人的权利、令其离群索居、贬为下等人等等(根据当时的标准,只要内外祖父中有一位犹太血统便被判为犹太人)——当时一般民众并不以此为意,充其量视为一时有限度地脱离常轨罢了。因为说起来,集中营也不是什么新玩意,向来不都是恐吓**的法宝,以及专门用来关颠覆分子的牢狱嘛。老派保守分子对此还颇具好感呢。而大战爆发之际,各集中营里一共只有8000余名犯人(这一类监狱,后来转变成数十万人,甚或数百万人遭受恐怖酷刑的死亡集中营,则是在战争进行当中才发生的演变),直到战争开始之前,不论纳粹当局对犹太人何等野蛮、何等凶残,其对于犹太人的“最终解决”,似乎也仅限于集体逐出,而非集体屠杀。何况若从政治以外的角度看,当时的德国虽有不甚可喜之处,却是一个国势安定、经济繁荣的国家,并拥有一个颇受人民爱戴的平民政府。但在貌似正常的表象之下,有心人却可以从当时出版的书籍之中——包括“领袖”本人所著的《我的奋斗》(Mein

    Kampf)一书——发现一个事实:即在种种挑动种族情绪、充满嗜杀口吻的言词背后,以及达豪(Dachau)、布痕瓦尔德(Buchenwald)等地集中营里发生的残酷谋杀里面,还潜藏着一个处心积虑、意图将现有文明完全翻转颠覆的世界。因此,30年代第一批大规模起来反对法西斯的社会人士,即属西方的知识分子阶层(他们当时虽只是少数学生,多数却出身“人人敬重”的中产家庭,其本身在未来也将跻入中产阶级之列)。这批人的实际人数虽然少,影响力却极为可观,当然也是因为其中包括新闻从业人员在内之故。后者频频向西方非法西斯国家保守的读者群及决策人士发出警讯,提醒他们注意国家社会主义背后真正的本质。在这一方面,新闻界人士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至于如何抵制法西斯阵营的兴起,实际的方针在纸面上看来既简单又合理。各国应该联合起来,共同抵御侵略者的行为(国际联盟的存在,就为这个目标提供了一个可以大有作为的运作架构)。对侵略者的狼子野心,也绝不可有任何妥协让步。并有威胁恫吓的手段——必要时采取共同行动,付诸实施——以吓退或击败侵略者的意图及行动。苏联外长李维诺夫(Maxim

    Litvinov,1876-1952),便自命为这项“集体共同安全”(Collective

    Security)防御体系的发言人。但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妨碍众人合作的最大难处,在于其心不一。当时(于今犹然),各国就算对侵略者同具疑惧之心;彼此之间,却也有其他现实的利害冲突,以致意见不和行动不一。

    双方之间最明显的隔阂,在于苏联与西方世界的对抗。一边是处心积虑、一心以推翻资产阶级政权,并最终建立遍布全球之帝国为已任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一边则是洞悉苏联心意、视其为叛乱倾覆始作俑者及教唆之徒的西方国家。这股造成双方貌不合神亦离的情况,到底产生多少影响,使得众人无法顺利合作,实在很难估算。虽说1933年之后,世界上主要国家多已承认苏联政权,而且只要合乎自身利益,各国政府随时愿意与之修好。但在各国内外,却依然存在着各种反对布尔什维克的力量,将其视为人类的头号敌人。这种情况,与1945年后冷战时期的**心态殊无二致。英国情报机构更集中一切力量,专事对付赤色分子的威胁。用力之专,甚至迟至30年代中期,方才放弃将**视作主要目标的做法(Andrew,1985,p.530)。无论如何,当时许多保守人士都认为——尤以英国为最——这一切问题的最好解决办法,就是德俄之间开战,鹬蚌相争,一举将两个祸害的力量减弱,甚至毁灭掉。就算布尔什维克败在德国手里,但同时能使后者国力大减,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西方政府迟迟不愿与赤色政权有效协商;甚至到了1938-1939年间,众人联盟抵抗希特勒的必要性已经迫在眉睫,不容任何人否认之际,各国依然不改其狐疑态度。抗阻合作的力量之大,迫使1934年以来便与西方站在同一阵线,坚定带头反对希特勒的斯大林一反前定,深恐自己落入单独对付希特勒的泥淖之中,于是在1939年8月与德国签下了互不侵犯条约。靠此条约,斯大林希望苏联可以置身事外,坐观德国与西方各强相斗,互挫锐气。而苏联则得以坐收渔利,根据条约中的秘密条款,取回俄国自革命以后失去的一大片西部领土。最后证明,斯大林这个如意算盘完全打错。但是他这番举动,却与前此共同御德的意愿遭到失败一般,再次证实各国之间利害分歧之严重。而1933-1938年间,纳粹德国之所以令人咋舌地顺利兴起,几乎未曾受到任何抵制,极可能便肇因于此。

    尤有甚者,由于地理位置、历史情节,加上经济力量的种种缘由,各种政府的世界观也很有差异。比如以美日两国为例,它们的重心分别在太平洋地区以及美洲,欧洲的局势与其实在没有什么重大相干。对于英国而言,欧洲大陆的风云也同样无足轻重,因为它一心仍然看重于自己的世界帝国地位,并以维持全球海上霸权的战略为主——虽然在事实上,英国国势已经大衰,其两重目的一重也难以维持。至于东欧各国身处德俄两强之间,情势使然,国策自然受其地理位置左右——尤其在后来的事实发展之下,西方各国显然不能保护它们时更是如此。其中更有一些国家,已于1917年后自俄国取得部分土地;因此它们虽然反德,却也不愿见到任何抗德的联盟行动把俄国势力再度带回到自己的国土之内。但是最后事实证明,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给法西斯有效打击的联合行动,却少不了苏联这一份力量。再从经济角度观之,英国等国都心知肚明,上一回已经发动过一场远超自己财力物力所及的大战,如今再度面对重整军备的局面,便都不禁望而却步。简而言之,各国虽然都认识到轴心势力的存在确属一大威胁,但是在认知与行动之间却有一段极大的距离。

    而自由派的民主思想,更扩大了这道“知易行难”的鸿沟(依照自由民主观念的定义,天生便与法西斯和极权思想格格不入)。民主自由的政体,不但减缓甚或阻止了政治上的决策过程——美国便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而且对于那些不受民意欢迎的理念方针,执行起来必然更为困难,有时甚至不可行。于是某些政府当局便以此为借口,掩饰自己的颟顸麻木。而美国的例子更进一步显示,甚至如罗斯福总统这般具有广大民意基础的总统,也无法违背选民意志,推行自己反法西斯的外交方针。因此要不是珍珠港事变,以及希特勒对美宣战,美国自始至终必将置身二战之外。因此除此二事之外,我们实在找不出其他任何理由把美国投入这场战争。

    可是,真正使西方重要的民主国家——如英法两国——抗敌意志削弱的症结所在,却不是民主政治的运作,而是上次大战的悲惨记忆。这段伤痛,不论是选民还是政府,上下众人都痛铭于心,永远不能忘怀。因为那场战争造成的冲击,不但史无前例,而且无人幸免。若以人命计(而非以物质计),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损失对英法两国来说,远比日后二战的牺牲为大(见第一章)。因此它们不计任何代价,务必防止这类战事的再起。只有在用尽一切政治手段,却依然无计可施之下,方可诉诸一战。

    然而,各国这种“不愿开战”的心理,却不可与“拒绝作战”一事相混淆。不过法国身为上次大战交战国中损失最为惨重的国家,此时军中的士气,确已因此大挫。参战各国,没有一个是兴致勃勃快快乐乐去的,即使连德国人也不例外。而在另一方面,所谓完全无条件的和平绥靖论调,虽然曾于30年代在英国流行一时,却从来不曾成为一场普遍的群众运动;到1940年,更完全消失。二战期间,社会上对于“基于良知理由的反战人士”虽然相当容忍,但是事实上真正主张“拒绝作战”权利的人数却也少之又少(Calvocoressi,1987,p.63)。

    至于非**的左翼众人,自1918年后,对战争及军国主义的残酷更是深恶痛绝,比起1914年以前的厌战心理,其厌恶程度更甚(至少在理论上如此)。但是反战尽管反战,不计代价的和平理论仍是少数人的看法,即使在反战呼声最强的国家如法国也不例外。1931年在英国,主张和平主义的兰斯伯里(George

    Lansbury)由于一场意外的选举混乱,发现自己变成英国工党的头目。到1935年,却又被迅速无情地赶下党魁宝座。英国工党与1936-1938年间由社会主义领衔的法国人民阵线政府不同,我们不能责其不够坚定,缺乏对抗法西斯侵略者的决心。该责备的,却是其拒绝支持必要的军事手段,如重整军备、进行征兵等可以彻底发挥抗德作用的备战措施。同此,**人虽然从来不会为和平言论所诱,却与英国工党政府同样可以讨论。

    左翼阵营在当时,其实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就一方面来说,众人虽颤栗于一战的阴影,并对未来一战怀有不可知的恐惧,如今却因反法西斯的声势浩大受到鼓舞,因而动员起来。法西斯主义本身,具有强烈的战争意味,足以使人起来与之决一死战。而就另一方面而言,对法西斯徒劳对抗,却不诉诸军事行动解决,分明难有成功之望。更进一步来说,若想空凭众人的坚定意志,以和平手法造成纳粹德国、甚至墨索里尼意大利的覆灭,这种想法等于妄想。不但对希特勒的本质太不了解,对德国境内的反对力量也寄予过多不实幻想。总而言之,凡亲身经历过这段时期的人,“当时”便都很清楚一个事实,那便是最终不免一战。不论我们如何策划种种方案,以求避此一祸,大家也知道终属徒然。犹记得当时众人的内心深处——作为历史学家,作者也不得不求助自己的记忆——都料定战争一定会来,都知道自己必将走上战场,甚至为此送命。身为法西斯的反对者,我们知道,一旦大战爆发,别无选择,只有走进战斗队伍。

    然而,左派人士在政治上两难的局面,并不能用来解释其政府失败的原因。因为有效的军备措施,并不在于政党政治中国会的决议(或不决)——甚至在某一段时间里政客们对选举的计较也不能决定一切。但是各国政府,尤其是英法两国,实在被第一次世界大战伤害得太重。法国经此一战,筋疲力尽,已到了失血地步,国力之弱小,可能比战败的德国还不如。自德国复兴之后,法国更瞠乎其后,若没有盟国撑腰,可说什么都不是。而其他唯一与法国有同等利害关系,可与之共携手的欧洲国家,只有波兰以及继承哈布斯堡王朝领土的各小国。但是这几个国家实在太弱小,根本无济于事。于是法国举全国财力,下全部赌注于区区一线防御工事——马奇诺防线(Maginot

    Line),这是以一名不久即为人所忘的部长之名而命名——希望借此可以像当年凡尔登(Verdun)一役,以大量伤亡遏止住德军的攻击(见第一章)。除此之外,法国人唯一的指望只有英国;到1933年,更只有指望苏联。

    而英国政府呢,同样也意识到自己在根本上的虚弱。在财力上,实在打不起另一场战争。在战略上,英国也不复拥有一支可以同时在三大洋及地中海作战的强大海军。在此同时,真正让英国操心的倒不是欧洲。它最头痛的问题,是如何运用这支不足的军力,挽回自家在地理上前所未有的庞大,但实质上却濒临解体的帝国残业。

    英法两国都深知本身的国力太弱,实不足维持于1919年建立的国际政治现状,以期配合自己的需要。它们也都知道,目前这种局势极其不稳,继续维持实在难上加难。再战一场,非但无益,徒招更大损失。因此眼前现实的上上之策,便是与再度兴起的德国磋商,以求建立一个较为持久的欧洲秩序。但是这种做法,显然便意味着向日渐强大的德国让步。不幸的是,新复兴的德意志帝国,却掌握在黩武独夫希特勒的手中。

    所谓“绥靖”政策,自1939年以来即被报界口诛笔伐,可以说声名狼藉。因此我们不得不提醒自己,其实这种做法,在当时许多西方政客眼中看来极有道理。这些人心里并不十分反对德国,在原则上也没有强烈反对法西斯的热情。尤其对英国人来说,欧洲大陆的版图更迭,特别是在那些“我们极不熟悉的遥远国度”(张伯伦语,1938年论捷克斯洛伐克事件)里发生的变换,可不是什么令英国人血压升高的大事。(法国人可就不同了。可以想象,任何有利于德国的举动,都使得法国人神经紧张。德国人迟早会跟法国作对,可是法国弱得很,哪里禁得起。)但是如果再来一场世界大战,定会使英国经济倾家荡产,大英帝国必也解散大半。后来事实证明,果如所料。虽然从社会主义者、**、殖民地解放运动,以及美国罗斯福总统的观点来看,只要能够打倒法西斯,随时愿意付出这笔代价。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对讲究理性与实际的大英帝国主义者来说,如此牺牲实在太过分,绝无必要可言。

    然而事实发展显示,希特勒德国的国家主义根本不讲道理,其政策目标既无理性又无止境,与之妥协谈判,无异与虎谋皮。扩张侵略,先天就是希特勒这套系统的基本质素。除非众人趁早认命,接受德国必然取得支配霸权的局面——也就是打定主意,不去抵抗纳粹挺进的行动——否则除此一途,战争必不可免,只是迟早而已。因此在30年代,意识思想便在政策形成上扮演着一个中心角色:如果纳粹德国的意图是由意识思想挂帅,那么讲求现实政治的做法就完全失去可能;有识之士于是认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与希特勒之间完全没有妥协余地。不过,前者对现实状况的评估虽然相当正确,其结论却建在极不实际的理由之上。他们之中,有人认为法西斯在原则及先验上难以容忍而反法西斯;有人则站在同属先验性质的立场上持另外一种理由反对法西斯——他们以为,我的国家“代表的理念正主之所在”,岂可妄言牺牲低头(丘吉尔即为第二类人士之代表)。丘吉尔的矛盾是:这一套浪漫伟大的念头应用在政治判断之上,自1914年以来已经证明一错再错——包括他自己一向沾沾自喜,自以为高明的军事对策在内——可是面对德国问题,这一宝却竟然给他押中了,再合乎实际不过。

    反之,主张姑息手段的政治现实主义者,对当时状况的看法却一点也不实际。甚至到了1938-1939年间凡是头脑清楚的人,都可看出要与希特勒达成任何协议是难于登天之时,那群姑息主义者仍不死心,抱着他们莫名的和平幻想。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才会发生1939年3月到9月间那场黑色荒谬的悲喜剧。可笑的一幕,终于以一场大战宣告结束——这却是一场其时其地,没有一个人想打的战争(甚至连德国人也不例外)。而英法两国,则被莫名其妙地投入这场战事,一直到1940年德人发动闪击战将它们摧枯拉朽扫到角落之际,才弄清楚自己作为交战国家到底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大势所趋,英法虽然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却始终无法面对现实,从而认真考虑与苏联洽谈合作一事。然而若没有苏联参与,盟国既不可能延后,更不可能赢得这场战事。若没有苏联相助,张伯伦提出的承诺——保证助东欧各国抵挡德国的突击攻势——无异一张废纸。伦敦、巴黎当局其实并不想打仗,充其量只愿意显示一下制止战争的实力。当此时刻,希特勒和斯大林两人都认为不动武简直不切实际。斯大林并一再遣使与西方协商,建议双方在波罗的海共同布阵,奈何对方置之不理。德军铁蹄开进波兰,张伯伦领导的英国政府还意存观望,打算与希特勒重开谈判。事实上,希特勒也盘算张伯伦会有此想法(Watt,1989,p.215)。

    结果,希特勒的如意算盘却意外地落了空。西方各国向德宣战。宣战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各国政治人物想要一战,却出在希特勒自己身上。慕尼黑协定之后,希特勒的东进政策太过分,使得姑息派完全没有立足之地。原本对反抗法西斯一事无所谓的广大群众,现在一举动员,起而相抗,这种形势都是希特勒本人一手造成。根本上来说,1939年3月德国正式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一事,彻底地改变了英国的民意,舆论一反过去妥协的语气,转而支持抵抗法西斯。民心向背既定,政府虽不情愿,也只有被迫从之。英国政府的政策既转了方向,法国政府别无他计,也只有立即跟进,追随自己这个唯一还算有点办法的盟友。于是破天荒的第一遭,英国国民同仇敌忾,决意与希特勒作殊死战,不再分歧不合——可是为时已晚,形势一发不可收拾。德军铁蹄迅速无情,踏进波兰,并与斯大林瓜分该国。斯大林退居中立,不知自己后患已定。一场德国大唱独脚戏,英法只能虚张声势的“假战”(phony

    war),便在西方世界妄求和平的假象后到来。

    其实在慕尼黑会议以后,不管哪一种现实政治的言词,都无法再解释姑息者的做法了。一旦大局明朗,开战之势不可避免——而在1939年,又有谁能否认这个形势?——唯一可做的事,应该只有加紧备战,可是当时西方各国却不这样做。矛盾的是,在大势已定之前,英国——即使在张伯伦执政之下的英国——自然不愿希特勒的霸权在欧洲出现。虽然法国彻底崩溃之后,英方曾认真考虑与德议和——换句话说就是接受战败的事实。而在法国的政客与军人当中,虽说失败主义弥漫,悲观气氛冒头,法国政府却并不打算,也不会放弃最后一线虚幻的希望。一直到1940年6月,法国守军全面瓦解,这种念头才终止。然而法国的政策有气无力,左右不逢源。它第一不敢依照权力政治中强者为王的法则早早低头;第二不敢追随左派抵抗人士的先验理念起而抗德;第三同样不敢贸然照右翼**派的先验理念对付**。对左派来说,天底下再没有一件事能比打倒法西斯更为重要(不论是法西斯思想本身,或希特勒的德国)。对右翼而言,“希特勒如果失败,即意味着对抗**革命的主要壁垒——极权体系——的彻底瓦解。”(Thierry

    Maulnier,1938 in Ory,1976,P.24)我们很难断言,到底是什么因素左右了这些政治人物的行动,因为他们的决定,不但受其本身才智的影响;他们判事的眼光,也为其固有的偏见、先入为主的观念、希望、畏惧等所蒙蔽。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悲惨回忆,尚在众人脑中萦回;自由民主的政治经济体制,似乎也正面临最后灭亡的局面。西方政治家心中,对固有制度失去信心,充满自我怀疑这种茫然疑虑的心理,在欧洲大陆比英国更为严重。众人的确担心,他们真的不敢肯定,在这种无望的情况之下,抵抗政策到底能否发生作用。前途未卜,胜负犹不可期,为此花上高昂代价,是否值得?但是对英法两国多数政界人士来说,他们至多只能做到一个尽力维持目前不甚令人满意,也难以长久的局面。而在这一切现象后面,又有一个根本问题:如果命中注定,现状难逃,法西斯主义是否毕竟胜过另外一条路呢——即社会革命与布尔什维克之路。如果说,在法西斯的菜单上只有意大利式法西斯一道菜,保守人士或温和派政客恐怕便少有人疑虑了;甚至就连丘吉尔也倾向意大利。可是现实的问题却是,大家面对的法西斯不只是墨索里尼,而是还有希特勒。但在30年代,尽管意大利并非法西斯的掌门人,各国政府与外交人士依然络绎于罗马道上,纷纷前去和意大利交好,希望借此可以稳定欧洲局势,或者至少把墨索里尼拉得与希特勒远一点不让他与他的得意门生牵手合作。我们不可轻看这种企望的意义,不幸的是,种种笼络手段最后却没有成功。虽然连墨索里尼本人一开始也相当实际,尽量保持某种程度的自我行动空间。一直到1940年,他才做出结论——虽然是个错误的结论,却并非完全没有理性依据——认为德国大胜已成定局。于是他也急忙跟进,向西方盟国宣战。

    3

    30年代面对的重大课题——到底是守在国境内个自为战,或是跨越国境彼此联合作战——至此大局已明,显然是属于后者的了。其中又以1936-1939年的西班牙内战,最能体现这种趋势。西班牙内战,就成了国际对抗最典型的范例。

    如今回溯当年,我们难免不解:为何西班牙内部一场冲突,竟然立即演变扩大,迅速煽动了欧美两地左右双方的同情火苗。而西方知识界的响应更令人惊奇不已。西班牙其实只是欧洲的边缘配角,其历史又一向与以比利牛斯山(Pyrenees)为界的欧洲各国不同节拍。自拿破仑时代以来,西班牙向来与欧洲大小战事无关;事实上,它也不打算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19世纪初期以来,欧洲政府已经对西班牙不甚关心,只有远在大西洋另一岸的美国,倒曾激怒它大动干戈。两方一场短暂交手,便使这个建立于16世纪的老大帝国的海外仅余疆土全失,被国际新秀的美国尽数抢去——包括古巴、波多黎各,以及菲律宾群岛等地。作者同代人总以为,西班牙内战是二战的第一阶段。其实不然。我们已经看见,佛朗哥将军本人绝对算不上法西斯的人物;他的胜利,也对国际政治没有任何重大影响。西班牙内战只不过使得西班牙(及葡萄牙)的历史,再度与世界其他地区隔离了30年。

    这个一向与外界极不搭调,并且封闭自足的国度,内部爆发的一场政治纷争,竟然变成30年代国际间殊死斗争的象征,却是有原因的。西班牙内战掀起了当代基本的政治问题:一边是民主与社会革命;一边则是绝不妥协、坚持反革命的反动阵营。就第一面来说,西班牙是当时欧洲唯一酝酿革命爆发的国家。就第二面而言,西班牙境内则有天主教会作为反动势力的源头,对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以来世界发生的大小事件一律排斥。但是说也奇怪,在内战爆发以前,左右各种党派不论其来源是由莫斯科引导,或是受法西斯思想启发,都不曾在西班牙有过任何重要的表现。因为西班牙自有其古怪的政治活动:左有极端激进的无政府主义分子,右则有极端激进的王室正统派。

    1931年间,西班牙发生了一场革命,政权从波旁王朝手中,和平转移到自由人士手中。这些立意良善的自由主义人士,颇具19世纪拉丁裔国家反对神权的共济会精神。可是西班牙穷苦阶级的怨恨太深,这股怨气遍及城乡,自由派的政府既无法妥善控制,也未曾推行任何社会改革(即土地改革)予以缓解,于是在1933年被保守势力赶下台。新政府上台之后,采取高压政策镇压各地动乱,如1934年阿斯土里亚(Asturian)地方的矿工之乱。强制手段之下,革命的潜在压力日益升高。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共产国际的人民阵线从北邻法国频频招手,主张左翼人士不分党派,共同合作以选票对付右派。当时正不知如何是好的西班牙左派,发现这个新观念倒不失一项好计。甚至连以西班牙为其全球最后据点的无政府主义者,也一反过去认为选举一事配不得真正革命大业的藐视态度,开始呼吁支持者使用这个属于“资产阶级之恶”的手段——不过投票尽管投票,无政府主义人士却始终不曾出马竞选玷污自己的风骨。1936年2月,人民阵线在选举战中打了一场胜仗,虽属小胜,毕竟获得了多数选票。并在协调之后,夺得西班牙国会(Cortes)可观的多数席位。左派联合获得的战果,不在诞生了一个有为的左派政府,却在为积压已久的民怨,提供了一个发泄的出口。接下来数月当中,这个形势愈发明显。

    传统的右翼政体既告失败,西班牙再度回归由它首创,一种已经成为伊比利亚半岛特色的拉丁国家政治手法——即军事政变。于是正当西班牙左派将眼界超越国界,拥抱全球共产人民阵线之际,西班牙的右派也开始向法西斯势力靠拢。不过,西班牙境内虽然也有小规模的法西斯运动,如长枪党等;右派与国际法西斯联合的现象却主要是教会及君主主义者干的。在教会及鼓吹君主制的人士眼里,自由主义和**目中无神的可恶程度相当,两大恶者当中无论与哪一方都没有妥协余地。至于意德两国,则希望从西班牙右派的得胜里获得一点道德支持,此外或可沾点儿政治利益。于是选举之后,西班牙的军事领袖开始认真酝酿政变。他们需要财力和实质的帮助,意大利便在这个时候跟他们谈妥了条件。

    不过,在当时民主选举胜利和全民政治力量动员的气氛之下,发动军事政变的时机并不合宜。军事政变的成功背景,在于民心向背,而军人的意向更是决定因素。政变者发现自己发出的信号不被接受,便默默地承认失败了。标准的军事政变,最恰当的时机是在民气不明显,或政府失去合法性地位之际,可是当时的西班牙并不具备以上任何一项条件。西班牙将领在1936年7月17日发动政变,虽于几处城镇得手,却在很多地方遭到民众和忠于政府的部队的强烈抵抗,他们原订算夺占包括首都马德里在内的两大都市的计划也告流产。一心想要消灭革命的政变,反而加速了社会革命在部分地区的进行;并且更进一步,发展为蔓延全境的一场长期内战。交战的双方,一边是经由选举组成的共和国合法政府,如今更扩大延伸,包括了社会主义者、**人,甚至加上部分无政府主义者,与之共存者还有各地击败了政变的人民义军。而另一边则是叛乱的军方将领,自居为对抗国际**入侵的国家主义圣战战士。将领之中,年纪最轻、而且最具政治智商者是佛朗哥。他随即成为新政权的领导人,随着战争年月的推移,这个政权逐渐取得了权威,变成一党的一统天下——成为从法西斯开始,一直到君主制、王室正统派极端主义的右派大混合,并取了一个极其可笑的怪名字:西班牙传统长枪党(Spanish

    Traditionalist Falange)。内战的交战双方,都亟须外人支持,它们也都向个别的可能支持者寻求帮助。

    西班牙军事叛变一发生,外界反法西斯的舆论立即对共和国加以声援。可是各国非法西斯性质的政府,如苏联,如法国刚刚上台的人民阵线社会主义政府,虽然心向共和国,但表现却远比舆论谨慎(意大利与德国则立刻派遣部队、运送军火,援助它们支持的军方)。法国很想伸出援手,事实上也曾给共和国某些(在官方上可以“不予承认”的)帮助。后来却因国内意见不合,加上英国政府的插手,方才被迫采取“不干预”的官方政策。至于英国政府,对伊比利亚半岛局势采取极为敌视的态度,认为当地正陷入社会革命和布尔什维克高涨的恶劣局面。西方中产阶级及保守舆论,一般也多持相同看法。不过除了天主教会及倾法西斯派之外,众人对西班牙将领倒也不甚热烈认同。而俄国虽然坚定地站在西班牙共和国一边,却也加入由英国一手促成的不干预协定(Non-lntervention

    Agreement)。该协定的主要目的,是避免德意两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