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三章 经济大恐慌(2/2)

全世界总产量42%以上;而英法德欧洲三大工业国家的总和,却只有区区28%(Hilgerdt,1945,Table

    l.14)。这个数字变化实在惊人之极。具体来看,1913-1920年间,美国钢铁产量跃升了四分之一,世界其他地区却减少了约三分之一(Rostow,1987,p.194

    Table III.33)。简单地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在各方面都已成为首屈一指的经济强国,不亚于它在二战后再度称霸的地位。只有经济大萧条期间,美国的领先优势才暂受重挫。

    更进一步来看,大战不只强化了美国作为世界经济主要工业生产国的地位,同时也将它变成全球最大的债权国。战争期间,英国为应付战争支出,不得不变卖许多海外资产,而它在全球的投资额损失了四分之一,其绝大部分在美国。法国损失更重,几乎达半数,多数源于欧洲的革命及崩溃所致。而美国人呢,战争初起,他们尚是个负债国;到了战事结束,却摇身一变成为国际主要的贷方国家了。同时由于美国的海外业务多集中在欧洲及西半球(当时英国仍是亚非地区最大的投资国),美国对欧洲的影响自然是举足轻重的。

    总而言之,要了解世界经济危机,必须从美国着手。美国毕竟是20年代最大的出口国,同时也是仅次于英国的第二大进口国家。至于原料与粮食的进口量,美国更包办了15个最商业化国家进口总数的40%。难怪萧条大风一起,必需品类如小麦、棉花、白糖、橡胶、蚕丝、铜锡、咖啡的生产国首当其冲,一败涂地(Lary

    PP.28-29)。作为主要的进口国家,同样地,美国也成为不景气下最大的牺牲者。1929-1932年间,美国进口量跌落70%,出口量也以同样程度锐减。从1929-1939年,世界贸易额缩减了三分之一,美国出口则几乎暴跌一半。

    这并不是说,欧洲即能脱去导致萧条之责,而事实上,欧洲方面的问题多是因为政治因素。巴黎和会(1919年)对德国索取数额未定的巨额赔款,以补偿战胜国战费及战争损失。为了替这项赔款的正当性找借口,和约中还特别加上一条“战争罪”(war-guilt)款项,将大战的责任全部推到德国头上。而这种“罪在一国”的欲加之罪,不但在历史上站不住脚,反而加速促成德国国家意识的高涨。至于确切的赔款数字,由于美国认为应依德国付款能力而定,而其他盟国——尤以法国为最——则坚持德方须全数负担;相持之下,只好妥协,最后签定的和约中,对赔款的额度没有提。盟国如此苛刻要求,主要是为了可以不断地对德国施加压力,使其从此一蹶不振;至少法国的心意在于此。到了1921年,赔款数字总算讲定为1320亿德国金圆马克,相当于当时的330亿美元。如此天文数字,大家都知道根本就不可能。

    “赔款”一事,在美国主导之下,引发了无数辩论、危机及斡旋。如今德国固然欠下盟国赔款,盟国本身,在战时也向华盛顿借了一大笔债。美方希望两者并作一道解决,自然惹得友邦老大地不高兴。战胜国索赔的数字,高到疯狂的地步,等于1929年全德总收入的一倍半。而盟邦各国对美国的借债,同样也高得吓死人。英国对美欠债相当于英国全国总收入的一半;法国久美国的数字则等于法国总收入的三分之二(Hill1988,pp.15-16)。1924年的“道斯计划”(Dawes

    Plan)规定了德国每年偿还的数字;1929年的“杨格计划”(YoungPlan),又将付款表重新调整,并附带在瑞士巴塞尔(Basel)成立了国际清算银行(Bank

    of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这是二战之后出现的无数国际金融机构之先河。(本书写作之际,这家清算银行仍在营业。)由于实际原因所致,到了1932年,包括德国及盟国在内,所有的付款都告中止。只有芬兰曾经偿付过对美的战时债务。

    在这里我们不用讨论得太详细,可是有两件事却不能不予注意:首先,年轻的凯恩斯曾发表一篇论文,强烈抨击巴黎和会的决定;他的看法的确有其见地。凯恩斯本人曾是英国出席和会的低级代表之一,在这篇名为《和平对经济的影响力》(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the Peace)的一文里,凯恩斯主张,德国经济若不复元,欧洲势将无法恢复稳定自由的文明和经济社会。法国为了保住本身的“安全”,强制不使德国抬头,对经济生产将具有反作用。事实上,法国也自身难保,根本无力执行自己设下的抑德政策;虽然1923年间,法国曾借口德方拒绝付款,出兵占领了德国的工业中心区。最终,法方不得不接受事实,容忍德方在1924年后分期偿付的政策;德国经济也因此得到莫大的动力。可是其次,德国偿付赔款的方式也是一大问题。凡想压制德国,使其继续衰弱下去的国家,都强要德国付现。因为可想而知,若让德国以现有生产或出口所得折现赔付,势必增强它的生产力,反而对竞争对手不利。事实上,各国共同施压,强迫德方大量举债赔款,因此德国赔款来源多为20年代向美国借贷的大笔贷款。从德方对手的观点来看,这种办法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就是使德国深陷债务之中,无力扩大出口,以平衡债务;德国进口量也果然高涨。但是这迫使德方以债养债整套做法的后果,我们都已经看见了,最终却使德国及欧洲对美国的风吹草动极为敏感。1929年华尔街股票大跌之后,美国对外贷款资源发生危机,可是美方向外出借的能力,早在股市崩溃之前就开始衰退了。大萧条期间,赔款付款这建筑在沙滩上的架构,一古脑全部倒塌。到了最后,付不付款,对德国或世界经济都无所谓了;付款停止,产生不了任何正面作用。因为经济已经完全解体。1931-1933年间,为国际付款所做的各项安排也一一破产。

    然而,两战之间经济之所以严重崩溃,大战期间及战后欧洲的分崩离析及政治纷乱,只能为其提供一部分理由。从经济的观点来看,可以分由两方面讨论。

    其一,当时,国际经济呈现极端不平衡的局面,美国的高速成长,和世界上其他各国根本不成比例。世界性的经济体系,完全发挥不了作用。因为美国与1914年之前作为全球中心所在的大英帝国不同,前者自给自足,对外界几乎没有任何需要。因此之故,美国又有一项与英国不同之处:它根本不在乎国际账务支付是否稳定,更不会出面维持。而过去英国身为大出口国家,深知国际付款是用英镑,所以极其注意维持其币值的稳定。美国之所以不甚需要他国,是因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后,它对外来的资金、劳力,以及(相对而言)日常必需品的需求,都较以往任何时候为低,只有少数原料例外。美国的出口,对世界其他地区虽然很重要——好莱坞等于独霸了全球的电影市场——对本国总所得的重要性而言,却比任何工业国家都小得多。美国退离世界经济舞台中心,对全球影响到底有多重大,这也许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不过,美国经济学家及政治人物显然深受这类说法所动,认为美国的消极导致了萧条的发生。因此二战期间,他们极力说服华盛顿当局改弦更张。于是1945年后,美国便开始全力担负起维持世界经济稳定的责任(Kindleberger,1973)。

    经济大恐慌的缘由,还有另外一种解释,那就是当时世界经济产生的需求不够,不足以维持长期的扩张。我们已经看见,20年代的繁荣现象其实相当虚弱,甚至美国亦然,当时美国农业已经开始不景气。跟众人一向以为的伟大爵士时代的神话印象相反,一般人的工资也并未大幅上升。到了景气末期,最后股价暴涨的几年,工资甚至开始迟滞不前(HistoricalStatistics

    of the USA,I,p.164,Table D722-727)。当时的现象是,工资落后不动,可是利润却不成比例地大幅跃升。结果富者愈富,占去全国资产的一大半。这种情况,在所有自由化市场暴涨时都是如此。工业生产力不断快速增加,可是大众需求却无法配合,赶不上亨利·福特(Henry

    Ford)最盛时期大量生产的步伐。结果就是生产过剩,投机风大起,接下来引发的便是总体的崩溃了。在此,不论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的意见何等纷纭,甚至到了今天他们还在争辩不休。但是,当时凡对政府政策有兴趣的人士,都对需求普遍不足的现象印象深刻,连凯恩斯也不例外。

    最后的大崩溃终于来临,对美国的打击自然最为猛烈。又因为早先由于需求增长不足,商人大幅扩大消费信用以刺激需求。如此一来,全面崩溃的打击更重。(读者诸君如记得80年代后期的现象,应当觉得这段历史相当眼熟。)自欺的乐观分子投机成风,又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欺世财务专家煽风点火,房地产界一度异常兴旺,早在大崩溃前的好几年就达到巅峰。银行吃了大亏,一身死账,现在对新申请的房屋贷款以及重新抵押,一律予以拒绝。可是为时已晚,已经来不及了,(1939年)将近半数的房屋贷款无法履行偿付责任,平均一天有1000户住宅被查封。拖累之下,美国数千家银行一个接一个倒闭(Miles

    et al,1991,p.108)。当时全美国各种中短期的私人贷款,总数高达65亿美元,其中仅汽车贷款一项,就占了14亿(Ziebura,p.49)。另外一项因素,愈使经济受到信用暴增的影响。原来美国消费者借款的目的,不是花在传统强健身心的衣食用项。而衣食消费,伸缩性很小。一个人再穷再苦,日常生活所需也有一定的基本额,降不到哪里去。而同样地,就算收入增加了两倍,日常需用也不会同比例增加。可是美国民众贷款购买的不是基本温饱的东西,而是当时美国已经开始大力鼓吹的现代消费社会的耐用消费品。然而车子、房子,并不是急需之物,随时可以延后,需求弹性很受收入的影响。

    因此,除非大家都觉得不景气只是一时现象,对未来都抱着相当信心,否则像这样大的危机带来的冲击自然异常严重。1929-1931年间,美国汽车产量骤减了一半。跌落得更厉害的是以低收入为对象的留声唱片出版量(所谓的黑人唱片及爵士乐唱片);有一段时间几乎完全销声匿迹。总而言之,“这一类新产品和新生活方式,跟铁路、新式轮船、钢铁及生产机器工具都不一样——后者有助于降低成本——前者却得依靠收入快速普遍地增加,以及众人对未来持有的高度信心。”(Rostow,1987,p.219)不幸的是,此刻一败涂地、完全崩溃的,正是大众的收入和信心。

    有史以来最恶劣的周期萧条最后终于结束了。1932年后,各方面的迹象都明白显示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某些地区的经济甚至开始呼啸前进。到了30年代末期,日本和瑞典的生产量——不过后者稍差一点——几乎已达不景气前的两倍,到了1938年,德国经济已超出1929年的四分之一倍(不过意大利却无如此好运)。甚至连经济状况最死寂的英国也出现复苏,不过众人希望的高涨却始终不曾到来。世界依然陷在一片萧条中,其中以经济最强国美国为最,美国总统罗斯福曾施行一连串“新政”(New

    Deal)以刺激经济——其中不乏相互矛盾之处——却无法充分达到预期的效果。1937-1938年,经济确曾一度强力复苏,可是旋即再度崩溃,还好这一回惨跌的规模,比1929年后稍好。汽车制造业一向是美国工业的标杆,始终未能恢复1929年时期的高峰;到了1938年,汽车总产量还只停留在1920年的水准(Historical

    Statistics,II,P.716)。身处90年代的人,回顾当年,最先便感到当时评论人士的一片悲观气氛。优秀的经济学家认为,若任由资本主义自生自灭,便只有萧条停滞一途。早在巴黎和会时,凯恩斯便提出这种看法。现在大恐慌过后,美国更弥漫这种悲观的论调。难道任何经济体制一旦趋于成熟,都得走上这条长此停滞萧条的不归路?奥地利经济学家熊彼得(Joseph

    A.Schumpeter)是另一个对资本主义前途持悲观论预言的学派。他曾表示:“在任何经济长期衰退之下,甚至连经济学家也会受到时代气氛的感染,跟众人一同沉沦,提出萧条将从此长驻不去的悲观理论。”(Schumpeter,1954,p.1172)抚今追昔,也许未来当史家回顾1973-1991年的历史之际,也会惊异70和80年代众口一声的顽固乐观气息,当时的众人,一味否定资本主义世界将有再度陷入不景气的观点。

    不过萧条尽管萧条,30年代其实是一个工业科技发明极有成就的十年,塑料的发展应用即为一例。事实上还有一个行业——也就是如今被称为“递介”(media

    迷递)的娱乐业——在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有突破性进展,至少在盎格鲁撒克逊族的世界如此。大众广播普及,好莱坞电影工业欣欣向荣,照相凹版印刷的发明使得报纸开始登载图片,更属惊人创举(见第六章)。大量失业的低迷年代里,灰色的城镇中建起一家又一家如梦中皇宫的电影院,这种现象并非偶然,因为票实在太便宜了,而且失业打击最重的老小两辈,别的没有,如今最多的就是时间,纷纷以看电影打发时光。社会学家也发现,在不景气的年代,夫妻共同从事休闲活动的比例,也比以前大为提高(Stouffer,Lazarsfeld,pp.55,92)。

    3

    大萧条实在太严重了,致使社会大众无论是知识分子、活动分子,还是普通老百姓,都深信:这个世界一定从根本上出了什么大毛病。有谁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治理吗?当权主政者显然束手无策,而那些一味相信19世纪传统自由主义老方子的家伙看来也不中用,已经没有人再听信他们了。至于那些了不起的经济学家,他们再聪明,还能值得我们几分信任?稍早之前,他们还在大吹法螺,口口声声主张一个运作得当的自由市场社会,绝不可能发生大萧条了。因为在市场功能自我调整的机制之下,生产如果过量,必定很快就会(根据19世纪早期一位法国人提出的经济法则)进行自行调整。然而言犹在耳,他们自己已经同大伙一道陷身大萧条的乱流。古典经济学说认为,消费需求下降,连带使得实际消费减少,此时利率必将随之以同等比例降低,刚好满足了刺激投资之所需。因此,因消费需求减少而留下来的空缺,正好可以由投资方面的增加而补足。可是到了1933年,经济上的现实,实在很难令人继续相信这种理论了。失业率直线上升,自由派经济的旧论却认为,兴建公共工程,并不能真正提高就业的比率(英国财政部即持此论)。因为羊毛出在羊身上,投资额只有一笔,公共工程的经费不过是私人工程的转移。如果把同样这笔钱花在后者身上,照样可以制造同额的就业。可是,现在这番话似乎说不通了。也有经济学家主张,任由经济自行发展,干涉越少越好。有的政府则直觉以为,除了紧缩通货以求力保金本位制外,上上策就是坚守正统的财政手段,平衡预算,缩减支出。这些做法,显然也无济于事。事实上,萧条持续之下,另有许多学者——包括当时即大力抗辩,并在日后40年中影响最大的一代经济学家凯恩斯在内——都认为传统的放任政策,只会使情况愈加恶化。对我们这一代亲身经历大萧条时期的人来说,当时纯自由市场的正统学说显然已经名誉扫地,却居然在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的全球不景气中,再度死灰复燃,成为主导的思想,真令人不可思议。这个奇异的健忘现象,正好证实并提醒了历史一项主要的特征:不论是提出经济理论的学者,还是从事经济实务的执行者,两者的记忆都很差,太难令人置信。他们的健忘,也活生生地阐明一桩事实:社会的确需要史学家,唯有史学家,才是专业的历史社会记忆人,替国民同胞记住大家恨不得统统忘掉的憾事。

    而且不管怎么说,一旦社会经济越来越受大型企业控制,“完全竞争”已经完全失去意义。甚至连一向反对马克思学说的经济学者,都不得不承认,马克思的理论毕竟不错,而他的资本集中的预言,尤为准确。到了这个地步,所谓的“自由市场经济制度”还能成个玩意儿吗(Leontiev,1977,p.78)?一个人不必是马克思主义者,也无须对马克思发生兴趣,就可以看出,两次大战之间的资本主义与19世纪的自由竞争经济多么不同。事实上,早在华尔街股市大崩溃以前,瑞士就有位银行家睿智地指出,经济自由主义不再是普世准则的失败现象(1917年以前的社会主义亦然),正好解释了迫使各国转趋独裁式经济制度——如法西斯、**,以及不顾投资人利益自行其事的大公司企业等——的缘由(Somary

    1929 PP.174-193)。到了30年代末叶,传统自由主义主张的自由开放型市场竞争,已经飘然远去,全球经济形态只剩下呈鼎足并立之势的三头状态:一是市场式的经济,一是由政府对政府来往交易的经济(如日本、土耳其、德国及苏联,均由政府计划或统治经济方面的活动),以及由国际公共社会或半公共组织(如国际必需品大宗物资协会等)管制下的部分经济活动(Staley

    1939,P.231)。

    在这种情况及气氛之下,难怪大萧条对政治及民众观念的影响至深至速。当时的政府,不分左右,如右有美国胡佛政府(1928-1932年),左有英奥两国的工党政府,都只好怪它们运气不佳,为何刚巧在这个大乱当头的年代在位,于是只有纷纷下台。不过其中变化,还都不像拉丁美洲地区那般剧烈:当地政府或政权更迭之速,1930-1931年两年之内,共有12国改朝换代,其中10国是以军事政变的手段更变政府。南美以外的地区变化虽然没有这么激烈,但总的来说,到30年代中期,恐怕找不出几国政府未改头换面。各国的政局,也都与股市大崩溃以前大不相同。欧洲和日本开始急速向右转,唯一的例外,只有北欧的瑞典和南欧的西班牙。前者于1932年迈入其半世纪社会民主统治的时代;后者的波旁(Bourbon)王朝在1931年让位给一个不幸且短命的共和国。这段历史,我们在下一章有更多的探讨。在这里先就德日两国几乎同时兴起的军国主义政权作一些论述(日本于1931年,德国于1933年)。国家主义和好战风气在德日两个主要军事强国的出现,不啻为经济大萧条为政治所带来的最深远最邪恶的后果。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栅门,在1931年就打开了。

    革命左派的大失败,重新加强了极右派的力量,至少在大萧条最恶劣的年头是如此。萧条一开始,粉碎了共产国际在各地重燃社会革命战火的希望;**运动非但不能向苏联以外地区扩展,反而陷入前所未有的衰落状态。究其原因,共产国际的自杀政策实难推卸责任。共产国际不但大意地小觑了德国国家社会主义的危险性;并且一意追求无异于小宗派自绝他人的隔离政策,将社会民主党派及劳工政党发起的组织性群众劳工运动,视为其最大敌人(它们甚至称劳工政党为“社会主义法西斯”)。现在看起来,这种褊狭的路线实在令人诧异地不敢相信。到1934年,原为莫斯科世界革命希望所寄、并且是共产国际中成长最快最大的德国**(KPD),已遭希特勒一手摧毁。至此,组织性的国际革命运动,包括非法性与合法性的在内,都告势衰力微。当时,连中国**也不过是一支残败的队伍,被国民党从乡村游击地区清剿,踏上万里长途的跋涉,一路流亡到边区去。1934年的欧洲,只剩下法国**尚未从政坛消失。至于法西斯治下的意大利,此时距“罗马大游行”(March

    on Rome)已有10年,而且正陷入国际大萧条最艰苦的时期。墨索里尼踌躇满志,对**已不再存有戒心,那一年为庆祝罗马游行十周年纪念,竟将数名**员由狱中释放(Spriano,1969,p.397)。可是不几年间,这一切又将改变(见第五章)。但当时的情况很显明,大萧条造成的直接冲击,与社会革命分子的期望完全相反,最起码在欧洲地区绝对如此。

    左派势力的衰退并不限于**派。希特勒夺权成功,德国社会民主党也从政局里消失了。一年之后,在短暂的武装抵抗之后,奥地利社会民主主义政权也告垮台。至于英国的工党,早就在1931年成为大萧条的牺牲者(或许是因为坚信19世纪正统经济教条而把自己给害了吧)。工党领导的行业工会,自1920年以来会员人数损失过半,此时自然势力大减,甚至连1913年的情况还不如,总之,欧洲各国的社会主义者都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欧洲地区以外,情况却大不相同。北美地区正迅速向左转,美国在新上任的总统罗斯福执政之下(1933-1945年),开始实验一连串相当激进的新政措施。墨西哥则在总统卡德纳斯(Lazaro

    Cardenas)领导下(1934-1940年),重新恢复早年墨西哥革命的生气,尤以在农村土地改革方面最为显著。加拿大饱受萧条打击的大草原上,也掀起一片强大的社会政治运动之风。其中包括主张平分社会权益,以达公平分配购买力的“社会信用党”(Social

    Credit Party),以及今天新民主党(New Democratic Party)的前身“平民合作联盟”(Cooperative

    Commonwealth Federation)。依照30年代的标准,两者都可以列入左翼阵营。

    至于拉丁美洲一带,大萧条引起的政治冲击就更一言难尽了。当地重要出口产品的价格,在世界市场一泻千里,各国财政破产,政府及执政党派便像九柱戏的木柱一般,此起彼落,倒得一地都是。可是它们倒落的方向,却不一定相同。不过倒向左派的,即使短暂,也远比右派为多。阿根廷在长期文人统治之后,从此进入军政府时期。虽然法西斯气质的右派首领,如乌里布鲁(Uriburu)将军不久便靠边站(1930-1932年),阿根廷当局的路线,仍然很明显地倾向右派,即使它可能是属于传统式的右派。而智利在皮诺切特将军(Pinochet)统治之前,原来很少有军人专政,这时也推翻了该国少有的军人独裁总统伊瓦涅斯(Carlos

    Ibanez,1927-1931),马上以暴风之势迅速地向左转。1932年,在葛洛夫上校(MarmadukeGrove)率领之下,该国甚至通过成立了一个短命的“社会主义者共和国”(Socialist

    Republic)。日后并依欧洲模式,发展成极为成功的人民阵线运动(见第五章)。在巴西,大萧条结束了统治长达40年之久的“老共和”的寡头统治(1889-1930年),瓦加斯(Getulio

    Vargas)上台执政。瓦加斯这个人,最贴切的形容应该是国家主义者兼民粹主义者(见第四章),巴西从此在他手中统治了前后分别有20个年头。至于秘鲁,左转的局势非常明显,不过秘鲁新党派当中力量最强大的“美洲人民革命联盟”——这是西半球各国依欧洲式工人阶级建党的党派里面,少数成功范例之一——其革命野心却告失败(1930-1932年)。哥伦比亚的向左倒更是不言而喻,在30年保守的政权统治之后,现在换自由主义人士当家,其总统深受罗斯福新政影响,一心以改革为职责。拉丁美洲纷纷转向激进的现象,在古巴更上层楼。罗斯福一上任,这个美国保护国的人民深受激励,竟起来推翻了当时在位的总统。这位总统大人,被民众恨之入骨,甚至以当时古巴的标准而言,都简直**得不像话。

    在广大的殖民地区,大萧条更加带动了反帝国主义的风潮。一方面由于殖民地经济生存所需(至少是当地公共财源及中产阶级所需)的大宗基本物资,价格大幅度滑落。另一方面则因原本属于大都会经济的国家,现在也加强本身农业和就业的保护,却完全不顾这些措施将给其殖民地带来怎样的打击。一言以蔽之,欧洲各国的经济事务决策,一律从国内因素考虑。长此以往,自然无法兼顾生产地利益的无限复杂性(Holland

    1985,p.13),它们庞大的帝国也从而解体(见第七章)。

    在这种情况之下,大萧条的降临,从此开始了大多数殖民社会政治不安的年代。殖民地人民的闷气无可宣泄,自然只有发到(殖民地)政府身上。即使在二战之后方才争取独立的殖民地,同样也不安宁。英属西非及加勒比海一带的社会,由于出口作物的危机(可可和蔗糖)开始出现紊乱现象。不景气的年头里,在反殖民运动已经开始的地区,尤其在政治动乱已经影响一般群众的其他地方冲突愈见激烈。同一时期,埃及的“回教弟兄党”(Muslim

    Brotherhood,于1928年成立)的势力正在大量扩张;印度群众也在甘地领导之下(1931年),开始第二次全面动员(见第七章)。瓦莱拉(De

    Valera)领导的爱尔兰激进派共和人士,则赢得了1932年爱尔兰地区的大选。这场胜利,或许也可以看作是针对经济崩溃而起的反殖民回响吧。(译注:爱尔兰最后终告独立,瓦莱拉任首届总统。)

    大萧条影响所及,全世界一片摧枯拉朽。震撼之深之广,也许可以从下面的全球快速扫描一窥究竟。短短几年甚至数月之间,世界各地从日本到爱尔兰,从瑞典到新西兰,从阿根廷到埃及,到处都掀起了政治的大动乱。然而,这些短期的政局变动,虽然极为戏剧化,大萧条冲击的深度,却并非仅从这个角度衡量。事实上,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灾难,一举摧毁了众人的希望:世界的经济与社会,再也不可能重返漫长19世纪的旧日时光。1929-1932年无疑是一道深谷,从此之后,重回1913年的美好,不但根本不可能,连想都不必想。老派的自由主义不是已经死去,就是残阳夕照末日不远。如今在思想知识界及政治舞台上,共有三股势力争霸。马克思**是其一。毕竟,马克思本人的预言似乎就要实现了;1938年,就有人在美国经济学会(American

    EconomicAssociation)上这样宣布。更有甚者,对于大萧条,苏联显然具有相当的免疫力。第二种势力则是改良式的资本主义。这一派学说,不再奉自由市场为经济的最佳圭臬,转而私下与非**劳工运动性质的温和社会民主主义主张相结合,有时甚而建立长久的联系。及至二战之后,这一派证明最为成功。可是当时在短期之内,它至多只是受到古典自由市场失败刺激而起的一种实验心理,并未完全将之当成一种有意识的政策或选择在推动。他们总以为萧条过去,就绝不可能再有这种情况发生了。因此,1932年后瑞典执行的社会民主政策,就是针对正统经济思想失败而做的应变措施。该国新经济政策主要设计者之一的瑞典经济学家,诺贝尔奖得主米尔达(Gunnar

    Myrdal),就认为1929-1931年间的英国工党政府之所以一败涂地的缘故,即出于该党太相信传统经济主张之故。还有一派在后来取代了已经破产的自由市场经济理论的学说,而当时尚未成熟,还在酝酿阶段。对此派学说影响贡献最大的著作,首推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的一般理论》(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Interest and Money),到1936年才出版问世。一直到了二战中和战后,各国政府才开始依国民所得统计为准,从宏观经济的角度来管理经济事务。不过在30年代——恐怕多少受到一点苏联的影响——它们就已经越来越从整体观念看待一国经济,并依此评估本国的总产出和总收入。

    至于第三条路,就是法西斯路线了。经济的萧条使得法西斯主义变成世界性的运动,说得更正确一些,成为世界一大威胁。主张经济自由主义的新古典理论,自上个世纪80年代即已成为国际的思想正统。可是德国知识界的传统,却一向敌视新古典理论(这一点与奥国知识分子大相径庭)。德国版的法西斯主义(国家社会主义)之所以兴起,主要动力即来自这份敌视传统。而政府毫不留情,务必铲除失业现象的心态,也同样助长了法西斯的蔓延。然而,我们必须承认,德国不顾一切对付大萧条的手段,比起其余国家,却的确既迅速又成功(意大利法西斯政权的成绩就没有那么突出了)。不过对早已茫然不知所措的欧洲来说,德国的做法并没有太大的不妥。随着在大萧条而日益高涨的法西斯浪潮之下,有一件事情却变得愈发清楚:在这个大动乱的年代,随风而逝的不只是和平、社会的安定以及经济体系;甚至连作为19世纪自由资本主义社会基石的政治制度和价值观也日暮途穷。接下来,我们就得看一看这段过程如何演变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