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3.人类学的概念与方法(1/2)

    即使是将人类学成就简史做一简单追溯,对于本文亦不相宜。目前还没有一本关于异域民族和异地文化所有的兴趣点、所有研究和所有理论的令人满意的综述。无疑,在希罗多德、塔西陀的著作,在马可·波罗的记述,在葡萄牙和西班牙航海家及随后17、18世纪的地理发现者和传教士的记载中,我们能看到很多科学的、古典的、引人入胜的灵感源泉。人文学科这一不断扩展的视野对于法国百科全书学派某些学者的影响,值得特别指出。

    有关巴于维尔岛(Bougainville)的记述以及法国耶稣会成员的某些著述影响了“高尚的野蛮人”理论,同时激发了卢梭和孟德斯鸠。在他们的著作中,我们已能看到人类学灵感的两个来源;把原始人的生活作为文明人的模型,以及用野蛮人的相似之处来批判现代文明。我们还看到一种更科学的意图,即通过各种变异形式的比较来理解整体的文化。孟德斯鸠和奥利弗·戈登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可能是最早的两位试图通过与异域文明的比较来对身边的文化作更深刻的批判性理解的学者。

    现代人类学始于进化的观点,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达尔文对生物发展的解释的巨大成功,以及将史前史发现与民族志资料相互嫁接**的启发。进化论如今已很不时新。但是,它的主要假设不但仍然有效,而且对田野工作者和理论研究者仍属必不可少。起源的概念可能必须用一种更平常、更科学的方式来阐释,但对于更完整地理解文化而言,我们将人类生活中每一种表现都溯源至其最简单形态的兴趣仍然合法而且必不可少。这与鲍切·德·帕思(Boucher

    de Perths)和J·C·普里查德(J·C·Prichard)时代并无二致。我相信我们最终会接受这样一种观点:“起源”不是别的,乃是诸如婚姻或民族,家庭或国家,宗教集会或巫术组织等制度最基本的性质。

    “阶段”(stages)的概念也和“起源”概念一样仍然有效。但是,对于一个由连续的发展层面组成的任何进化图式,要么我们不得不说它特别抽象,要么只在特定地区特定条件下才有效。虽然如此,进化分析的普遍原理仍然成立。某些形态肯定要早于其他形态;由“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等术语表述的技术背景,相对于城市或半城市居民点的无数零星小团体的民族或异域组织的层次,对诸如此类的任何一种特别文化的可靠描述,以及进行比较或定位的任何理论尝试,都必须用到进化的观点。

    在极端播化论者(diffusionist)或所谓“历史”学派(historical

    schools)的攻击下,进化论曾一度黯然失色。秉着公正持平的观点,我提请读者阅读A·A·戈登威塞(Cold

    enweiser)就此题目为《社会科学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撰写的文章。在苏联,进化论现在被全盘接受为人类学的信条,这样一来,它当然就不再是科学的了。但在美国,它正通过几位年轻学者的努力而以更理性的形式复活,其中A·列萨(A·Less-er)和L·怀特(L·white)贡献尤其显著。

    旧人类学的另一主导倾向是强调播化。即强调一个文化向其他文化采纳(adapting)或借用(borrowing)各种用具、工具、制度及信仰的过程。播化作为一种文化过程,和进化一样,是真实存在和无可攻击的。这两种过程之间看来也实在难觅其异。况且,尽管两个学派的支持者有些不肯妥协和敌视态度,但他们都从不同角度研究了文化成长问题,并为说明这个问题独立地做出了各自的贡献。播化学派的真正功绩在于,他们更加注重具体实在的事物,历史感更强,尤其是他们对环境和地理影响的认识。里特尔(Ritter)和拉策尔两人可能是这一思潮的先锋人物。无论举他们中哪一位的工作为例,我们都可以看到他们对旧进化论的修正在于:他们在全球场景之内考察历史过程。人类地理学(anthropo-geographic)观点暗示,对每一文化的思考都必须考虑其所处的自然环境。作为一种方法,它也要求在讨论文化问题时应借助地图,并且要按文化的各组成部分来参考文化分布图。正如科学总是通过采用另一套决定因素体系(System

    of determinanis)而获益一样,这一思潮给人类学以极大助益。

    进化论与播化论的歧异——每种学说内部自然也有大量小学派和分歧的观点——看来是人类学方法和概念“装备”的主要分水岭。如今,这两派之外有时又加上功能学派(functionalSchool)。本文作者常被认为是它的主要责任人。但是,在现实中,在近距离审视的放大镜之下,我们就能看出更加多样化的倾向、理论和方法。每一派都以关于什么是真正解释原则的某种根本概念为特征;每一派都有它希望用以理解文化过程和产物的具体方法;每一派在进入田野时都带有一套略显不同的知识分类架构(pigeonholes)来收集和分装证据。于是,就有了比较方法,学者们使用它时,兴趣主要在于收集广泛的跨文化材料,就像我们在弗雷泽的《金技》(The

    Colden Bough)和泰勒的《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以及韦斯特马克关于婚姻和道德的著作中看到的那样。在这些著作中,作者主要感兴趣的是指示出泛灵信仰(animistic

    belief)或巫术仪式(magical rite),或人类文化的某一阶段,或基本组织某一类型的根本性质。很显然,这整个方法预设了一个关于所比较的现实的真正科学定义。除非我们列出真正可比的现象的详尽无遗的“清单”,而且不为表面的相似之处或虚构的类推所欺骗,否则,大量工作却会导致错误结论。我们还应记住,比较的方法必须始终是任何归纳,任何理论原则,或任何适用于我们的研究课题的普遍法则的基础。

    另一种有时被全盘接受,有时又被全盘否定的认识论方法方案就是对习俗、信仰、思想的心理学解释。这样看来,泰勒对宗教的“最低定义”,以及他那一整套作为原始信仰和哲学之精髓的泛灵论概念,首先就是心理学的。许多学者,如冯特和克罗利(Crawley),韦斯特马克和朗格(Lang),弗雷泽和弗洛伊德,已经通过提倡清一色的心理学解释而考察了诸如巫术和宗教的起源、道德和图腾信仰的起源、禁忌和灵力的起源等一系列基础性问题。在很多时候,思想家一筹莫展,只是按照个人的“安乐椅哲学”去反复思索原始人在特定的条件下,可能会或本应该会有什么想法或感受,以及出于这种想法或感受,某种习俗、信仰或实践又会如何成形和具象。伟大的苏格兰学者W·罗伯逊·史密斯(W·Robertson

    Smith)可能是第一位明确坚持在其所有诗论中考虑社会学场景,即不仅考虑群体的组织,也要考虑信仰、宗教仪式、神话的学者。法国最著名的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埃米尔·杜尔干继承了他的主张。杜尔干发展出最全面、最鼓舞人心的社会学体系之一。然而,该体系中的某些形而上学的先入之见,尤其是它不仅完全否定内省的心理推测,而且丝毫不考虑人类行为的生物基础,却使它受到损害。但是,杜尔干在很多方面都可被看作代表着现代人类学诸多趋势中的最健全的一种。它独树一帜地主张对于作为一种特殊现象的文化进行全面的科学理解。

    另外一两个特殊的倾向或态度也必须提及。“历史”和“历史的”这两个词在本文中常常出现。我用这些词汇去描述任何一个过程或总体发展。它可以用一种多少令人满意的方式加以构拟,或者必须被假定为一个正有用的假说。但是,为了使历史过程真正具有意义,在作解释或分析时,就有必要证明我们按照时间坐标所连接的现象都是严格可比的。假如能够追寻过去500年之内在同一种欧洲文化之内的家庭制度变迁;更进一步,要是能说清这些变迁在每一个阶段如何发生,并如何被决定,我们就能毫无疑问地说自己是站在科学地解释历史的立场之上。然而,即使在有记载的历史领域里,那些能让我们构拟一段真正科学的历史的资料都很薄弱。它们通常至多允许一种知识性、描述性的片面构拟,就像我们在泰恩(laine)、兰普雷克特(Lamprecht)和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著作中所读到的那样。而且,就如我们批评比较或播化论方法时指出的:结果的价值取决于我们对所研究的制度的科学定义。在人类学用语中,“历史”或“历史的”这两词,就我所能看到的而言,还从未能够被令人满意地定义过。

    有一两种理论人类学(theoretical

    anthropology)方法诞生于民族志博物馆的尘土和杂物中。其结果就整体而言是有损害的。我们将看到,物质事物在文化中扮演着十分具体的角色。将一件人工制品作为某一文化因素的模型,有着极大危险。人们针对文化圈理论(Kulturkreislehre)而提出的主要批评是它将一件艺术品的物理形式看作文化识别的主要或全部指标(index)的谬论。主要是出于安克尔曼(Ankermann)和格雷布纳(Graebner)一类“博物馆鼹鼠”的影响,播化论总是与在古旧建筑的展柜和地窖中堆放,分类不清、定义不准的器物中得到的启示有关。但是,既然播化论的基础必须是对那些显示在地图上的文化现实的正确识别,所以,派生于著名的形态标准和数量标准的错误识别,就对它那本来尚可接受的倾向的健康发展造成了浩劫。

    与这种从博物馆收集的死物品获取的灵感相似的是得自考古学和史前史的灵感。但是,这里的整个问题的环境背景——其与地质层位的关系,因为物质遗痕经常不仅限于人工制品,而且也包括与生活或死亡有关的人类遗存,还包括谋生活动的遗痕--所有这些都使考古学影响的激励性越来越大,并且日益汇集到真正的科学问题上。问题的焦点无疑是考古学家赖以从部分遗存或遗迹中构拟文化整体的原理。确实,把民族志器物与史前中发现两相比较的整个方法既富启发又富成果。尤其是在考古学家和民族志学者都对文化过程和产品的规律感兴趣这一点上。它使我们能把一件人工制品与一项技术,一项技术与一种经济追求,一种经济追求与一个人或人类群体的关键需求(vital

    need)联系起来。美国考古学,特别是研究与现存文化有内在联系的遗存的关国西南地区考古,取得了更多的田野成果,并在班德利尔(Bandelier)以及近期格拉德温(Gladwin)和豪利(Haury)的出色著作中,得到了极好的运用。

    最近,精神分析学派(psychoanalytic

    school)又为人的研究带来了一种具体的,可能片面,但肯定是重要的观点。人类学家或许对“无意识”(unconcious)、“性冲动”(libido)、“去势情结”(castration

    comples)或“回归子宫”(return to the womb)等有关动机的概念更多地持保留态度。精神分析学的真正贡献在于其坚持的下列论点:心理,亦即社会的态度形成于孩童时代,家庭制度范围之内,并与其文化影响,包括教育,父母权威的运用,以及与性、营养以及排泄等特定的初级驱力有关。实在讲,弗洛伊德在打破我们西方人对各种“下作事物”(indecencies)的禁忌方面确实取得了相当程度的成功,使得任何一个操精神分析术语的人现在都可以讨论任何与人的下体有关的事情。这在以前不但为画室所杜绝,而且为学术研究规范(aula)所不容。最近,精神分析学会美国分会开始强调,虽说不是过分强调文化的影响,它预示着人类学与“无意识”研究之间将出现富有成果的合作。我确信它会有结果乃是基于下述事实:即心理分析学家一定要寻求作为文化的决定因素的机体渴求(organic

    desires)——这正是我自投身人类学之始就心向往之的立场,并且我为《社会科学百科全书》撰写的“文化”一条中对此作过详尽论述。同时,精神分析学家也绝不能无视体现于社群文化因素中的有机联系。这种类型的心理学研究诸如权威或强力的运用,机体**的成因及其向价值的转化,作为压抑介质的规范等。所有这些已经使弗洛伊德的许多追随者开始多少有些系统化的制度分析,而人的心理过程亦被置于其中。

    赞许精神分析一点也不会减低行为论(behaviorism)所宣称的要将社会与文化过程纳入基础心理学的重要性。我说的行为论是指由耶鲁大学的C·哈尔(C·Hull),哥伦比亚大学的桑代克(Thomdike),康奈尔大学的里德尔(H·S·Liddell)三位教授在“刺激-反应”(stimulus-response)心理学方面做出的新发展。行为论的价值首先在于其研究方法的局限和长处都与人类学田野工作相似这一事实。在与异文化的人打交道时,使用短路的“移情”(empathy),即猜想其他人会有什么思想和感受,总是比较危险的。田野工作者和行为论者的基本原理都认为观念、感情、意欲无论有意识或无意识,都不会在深不可测的心灵之内形成神秘和隐藏的存在。所有可靠的,亦即实验的心理学都只能对外显的行为进行观察,虽然将这种观察与简单的内省解释(introspec-tive

    interpretation)联系起来或许也不无用处。

    我们是否承认“意识”、“精神现实”、‘思想”、“观念”、“信念”、“价值”是别人心脑中的主观现实存在,这在本质上是个形而上的问题。我目前还看不出为什么不能把这些诉诸我的个人经历的表述引进讨论,前提当然是任何场合下,它们都能被充分定义为外显的、可观察的、可从物理上确定的行为。实际上,我们将作简要勾勒的符号论的整个理论都在于将符号或观念定义为一种可以从物理上纪录、描述或界定的现象。观念、思想和感情必须从功能与形式的角度,与文化的所有其他方面联系起来考察。功能的方法使我们能够判定某一符号的实用背景,并且证明,在文化现实中,一个有声的或其他的象征行动只有通过它产生的影响,才是真实的。形式的方法是我们的如下信念和证据的基础:在社会学或民族学田野工作中,要以高度的精确和客观地界定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中的观念、信仰、情感和具象形态是可能的。

    在以上对人类学解释的各种方法,对理解和对文献的浮光掠影的概述中,我们已经涉及了各种阐释和批评。我们有必要在程序,在灵感,在进化论者、播化论者、精神分析论者与“博物馆鼹鼠”的主要兴趣之间做出明确划分。每一学派的成就都应当,而且也必须主要根据他们的所作所为来评判。当然,在未来阶段,某位有志于人类学思想史的学者将使这些成就井然有序,并且理清相对进化论解释的播化论的合法要求,相对于冯特的内省分析的杜尔干社会学一边倒的合法要求。眼下,我们可以持一种宽宏,甚至折衷的观点;并且承认,人类学各学派和各种流派部分通过遵循他们略带雄心的程序,部分通过为贯彻这些程序而阐述的方法、理论和原理,已经创建出一个虽不完全和谐,但已相当壮观的结构。其中的一些杰作,如L·H·摩尔根的《古代社会》(Ancient

    Society),这堪称进化论学派最完整最直率的阐释;W·J·佩利(W·J·Perry)的《太阳的儿女》(Children

    of the Sun),这是极端播化论的博学的、野心勃勃的展示;冯特的七卷本《民族心理学》(Vol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