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一章 风俗学(1/2)

    创世之初,上帝赐给每人一杯土,人们从杯里吸取生命的滋养。

    ——掘根印第安人谚语

    人类学以作为社会创造物的人类为其研究对象。它将注意力集中于那些体质特征、工艺技术、习俗、价值观念等方面,这些东西使一个社区与所有属于一个不同传统的社区区别开来。

    在社会科学中,人类学的显著标志是,除了研究我们自己的社会外,还包括对其他社会的严肃研究。就其宗旨而言,任何有关婚配和繁殖的社会规则都与我们自己的社会规则具有同等意义,即使它可能是海上达雅克人的规则,且与我们文明中的那种规则不可能有历史上的联系。对人类学家来说,我们的风俗和新几内亚某一部落的风俗是用以处理某一共同问题的两种可能的社会方案,而且,只要他还是一位人类学家,他就必须要避免偏袒一方。他对人类行为感兴趣,并不是因为它是由一种传统即我们的传统造成的人类行为,而是因为它是由任何一种传统造成的行为。他对在各种文化中发现的风俗的全部内容都有兴趣,他的目标是理解这些文化改变、分异的途径,各自借以表现它们自身的不同形式,和任何民族的风俗在组成它们的个体生活中起作用的方式。

    现在,人们通常不把风俗视为任何重大事件的起因。我们自己大脑的内部活动,我们觉得是唯一值得探究的,但对风俗,我们有一种思路,即认为它是最为平凡的行为,实际不然,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地的传统风俗,乃是大量琐细的行为,它们与任何个人在个体活动中能形成的行为相比,都更能令人惊叹不已,而不论它们多么偏离常规。然而这仅是该问题的一个无足轻重的方面。头等重要的事实是,风俗在人类经验和信仰中起着的那种占支配地位的角色,以及它可能表现出的极为巨大的多样性。

    从未有人以原始的眼光看过这个世界。他看到的这个世界正是由一套明确的风俗、制度和思维方式改造过的世界。即使在哲学的探索中,他也不能追究这些既定的陈规老套;其真与伪的概念仍与他特有的传统风俗紧密相关。约翰·杜威曾严肃指出,风俗在形成个体行为中所起的作用与个人能影响传统风俗的任何方式相比,犹如个人母语的总词汇量与他牙牙学语时所用的取自家庭语汇的词汇量之比。当一个人认真研究有自发发展机会的社会秩序时,这种考察只能是一种准确精密的事实观察。个体生活历史首先是适应由他的社区代代相传下来的生活模式和标准。从他出生之时起,他生于其中的风俗就在塑造着他的经验与行为。到他能说话时,他就成了自己文化的小小的创造物,而当他长大成人并能参与这种文化的活动时,其文化的习惯就是他的习惯,其文化的信仰就是他的信仰,其文化的不可能性亦就是他的不可能性。每个出生于这个团体的孩子都将与其一起分享它们,而出生在这个地球另一半球的孩子,则不能分享到这一半球的千分之一的风俗。没有什么社会问题比风俗作用问题更令我们有责任去理解了。在我们对风俗的规律、多样性作出明智的认识之前,我们将仍不理解人类生活的主要复杂的事实。

    只有在某些初步的见解被人们所接受,并且其中一些见解遭到了强烈反对之后,对风俗的研究才会有成效。任何科学研究的先决条件,是对其选择的研究课题,不要有先入为主的偏向。在诸如仙人掌、白蚁或星云本质等争议极小的研究领域中,必要的研究方法是先搜集有关材料,然后记录所有可能的变化形式和条件。可以说,通过这种研究,我们便掌握了所有我们所知的天文学规律、或群居昆虫的习性。正是在对人类自身的研究中,主要的社会科学已取代了对局部变异形式的研究,如对西方文明的研究。

    只要我们自己与原始人、野蛮人、异教徒之间的差别支配着人们的观念,认定义上来讲,人类学就将无所作为。首先,有必要达到这样一种成熟的程度,即不再把我们的信仰同我们的邻族同胞的迷信相对立。还有必要承认这些基于相同前提——姑且称它为超自然物——的习俗制度,必须在其他的习俗制度中同我们自己的习俗制度一起加以考虑。

    19世纪前半叶,西方文明社会中最开明的人士也没移到人类学的这一基本要求。在整个历史过程中,人类始终维护着诸如荣誉这种至高无上的观念。在哥白尼时代,这种对至尊的要求无所不包,甚至包括了我们生活其上的地球,而且在14世纪,人们强烈反对把地球置于太阳系中某个次要地位。到达尔文时代,太阳中心说已得到普遍承认,人类又竭尽其能,为上帝赐给人类的那种不可知的特性,灵魂的唯一性而战斗,力图证明人类并非动物界的一支。无休止的论战、对这种“灵魂”本质的不容怀疑、而且19世纪甚至毫不在乎于维护与任何异邦团体的友善关系,所有上述事实中没有一种被认为是因遭受侮辱而流行的强烈激动,这种侮辱是因为进化论否定了人类至高无上的观念而导致的。

    我们也许能公平地说,这两次论战都胜利了——如果还没有胜利,为时也不太远了;但这种斗争只是把自身集中到另一前沿。现在,我们十分愿意承认:地球环绕太阳中心旋转,或人类的动物世系,已与人类成就的至高无上性几乎毫不相干。倘若我们有机会住在浩瀚的太阳系之外的某个星球上,那就值得大肆夸耀;如果动物的进化把一切不相一致的人类种族联系起来,那么我们自己与它们之间可以证明的区别就更大,我们习俗制度的独特唯一性就会越显著。但我们的成就,我们的习俗制度是独特无二的;它们是一种与较小种族的习惯有别的秩序,并且应当不惜代价给予保护。所以时至今日,无论是帝国主义的问题,还是种族偏见,或者是基督教与异教间的对比,我们仍为那种至高无上性所支配,这不是有关整个世界的人类习俗制度的至高无上性,这一点当然未曾有人关心过,而是有关我们自己的习俗制度和成就以及我们自身的文明的至高无上性。

    由于偶然的历史缘故,西方文明影响的广泛性已远远超过其他任何迄今所知的地方性团体。它使自己成为地球上大部分地区的标准,因而使我们趋于相信,人类行为的一致性在别的情形下是不会出现的。甚至非常原始的民族有时也远比我们更能意识到文化特质的作用,且理由充分。他们已有了不同文化的熟稳经验。他们已认识到自己的宗教、经济体系、婚姻禁规是在白人文化之前传下来的。他们放弃了一种,接受了另一种;这往往是令人无法充分理解的,但他们相当清楚:人类生活有着不同的格局。有时他们认为,白人的主要特征是他们在商业上的竞争,或他们的战争制度,这颇象人类学家所用的方式。

    白种人有着一种不同的经验。也许除了已欧化的局外人以外,他们从未见过其生活圈以外的人。假如他们出外旅游,他们很可能已走遍世界,但却不在各地都相同的旅馆外逗留。除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外,他们对其他的生活方式几乎一无所知。他们四处所见的那种风俗、观念的一致性似乎是足以令人信服的,但却使他们看不到这样一个事实:这毕竟是历史的偶然。于是,他们毫无困难地接受了人类的本性与他们自己的文化标准等同的思想。

    然而,白人文明的广泛传播并非一种孤立的历史事件。波利尼西亚人团体,在较近的年代中,从昂通、爪哇到复活节岛,从夏威夷到新西兰将自己传播开来;而且班图语系的部落也从撒哈拉传播到南非地区。但在这两种情形中,我们只不过把这些民族看成是一种人种畸性的地方性变异而已。西方文明拥有的其在交通工具上的所有发明和它那非常广阔的贸易网络,支持着其文明的广泛传播,而且历史地理解这种情形是如何产生的并不困难。

    白人文化这种传播的心理结果与物质至上论不成比例,过去,人类在严肃对待其他民族的文明方面从未受到妨碍,但这种世界性的文化传播却妨碍了我们。它已赋予了我们的文化以一种我们已很久未从历史上予以说明的巨大的普遍性,而且这个普遍性我们也能解释成是必要的和不可避免的。在我们的文明中,我们把我们对经济竞争的依赖解释为,这是人类本性所能依赖的那种基本动机的证明,或者由于儿童的行为是在我们的文明中得到塑造并在儿童病院中有过记载,所以我们就把他们的行为解释为儿童心理或年幼的人类动物必然要表现其行为的方式。无论这是我们的伦理伺题,还是我们的家庭组织问题.这都是一样。正是我们所要维护的每一相似动机的这种必然性,使我们总是企图将我们自己的地方性行为方式与人类行为、或把我们自己的社会化习惯与人类本性证为同一。

    目前,现代人已使这个命题成为他的思想和实际行为中的一个生动的问题,从这个问题在原始民族中的广泛分布来看,它的起源可远溯到最早的人类差别之一,即“我自己的”封闭式团体与局外人之间的那种本质差别。所有原始部落都同意承认局外人这一范畴,局外人,不仅是那些在一个自己民族奉行的道德法则限制之外的人,而且是那些被草率否定在人类体系中有任何位置的人。通常使用的大量部落名称,祖尼,提纳,基奥瓦以及其他名称,都是原始人用以认识他们自己的名称,而且只是他们用以称呼“人类”的土著术语,“人类”即指他们自己。在这个封闭式团体之外,就再无人存在了。尽管存在这样的事实:每个部落客观上都为其他民族所环绕,这些民族与它分享属于它那部落的艺术、物质的发明,分享通过各民族相互间的“给予——接受”行为而发展起来的复杂习俗,但是局外人仍不是人。

    原始人从来考察过整个世界,也从未把“人类”视为一个群体,从未探索过人类种族的共同目标。从一开始,他就是高筑起与世隔绝的障碍的偏狭者。无论是选妻还是推举领导,至关重要的界限是看这些人是否属于自己的团体。他自己的团体和该团体的一切行为方式,都是举世无双的。

    所以,现代人的态度背后,有着巨大的历史连续性,即使在自己的文明圈中,象澳大利亚丛林部落一样,有着遗传上、文化上的相互联系,也要在他们当中把人分成上帝的选民和危险的异己分子团体。俾格米人也曾提出过同样的要求。我们不可能轻易清除这种基本的人类特质,但至少,我们能学会认识它的历史和它的多源表现。

    其中一种表现通常现为根本的表现,一种与其说是由普遍的地方主义不如说是由宗教感情所刺激而出的表现,只要宗教仍为西方文明中一个活的问题,西方文明就会广泛采用那种态度。任何封闭式团体与局外民族间的区别,在宗教方面就成为虔诚的基督徒与异教徒之间的分野。数千年来,这两类人之间就没有共同的结合点。在一个团体中拥有的习俗制度或观念,在另一团体就不能生效。根据属此属彼而通常差别甚微的宗教,人们更多地以对立的概念去看待各种习俗制度:一方面,它是神的真理与虔诚教徒的问题,天启与上帝的问题;在另一方面,它又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无稽之谈,该入地狱,恶魔的事情。平等看待对立团体的态度可能没有问题,因而,从客观的研究资料理解这一重要的人类特质即宗教的本质,也不应存在困难。

    当我们阅读有关标准宗教态度方面的描述时,我们会感到一种合理的优越感。我们至少已抛弃了那个特定的谬误,而接受了比较宗教的研究。但考虑到我们文明中具有的例如以种族歧视形式出现的类似态度,我们对这个问题略表怀疑还是正确的,这个问题就是:我们在宗教问题方面的成熟是由于我们已长大,不再具有天真的孩子气,还是由于宗教不再是进行重要的现代战争的生活领域。在我们文明的现实生活问题中,我们似乎远远未达到我们在宗教领域所取得的那种巨大的超然。

    还有一种情形推迟了严肃的民俗研究的步伐,并往往使它成为一种不用费功夫的学问,而且比起我们刚提及的那些问题,这是一种更难克服的困难。风俗不必使社会理论家非关注不可,因为它是他们思考的重要原素:它是透镜,没它,他们将变成睁眼瞎子,准确地讲,它是基础,存在于有意识注意的领域之外。对于这种盲目性,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当一个学者为研究国际信贷,研究学习方法,或研究作为精神病原动力的自我迷恋症而收集起大量资料时,正是通过并在这些资料中,经济学家、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才着手工作的。他也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即在其他社会安排中,所有因素都可能被予以了不同的安排。也就是说,他不考虑文化的条件作用。他将自己正在研究的特质看成已知的和不可避免的外在表现,而且他还把这些现象视为是绝对的现象,因为它们是他必须加以考虑的所有材料。他把本世纪30年代的狭隘态度与人类本性同一化,并把对它们的描述与经济学或心理学等而视之。

    实际上,这一点常常并不重要。我们的孩子必须按照我们的教育传统接受教育,从而对学校的学习方法的研究就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我们对其他经济制度的讨论常常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这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加以说明。无论怎样,我们必须生活在我们自己的文化所设定的我们各自的框架之中。

    的确,我们可以对各种文化进行很好的讨论,只要它们仍然存在;这一事实给我们的冷漠增添色彩。只是因历史材料的局限,阻碍了我们从各种文化的继承中适时选取各种例证。我们无法逃避文化继承性,而且当我们回顾哪怕是一代人对,我们就能意识到已发生了修正的程度,有时在我们最为熟悉的行为中也会发生变化。就这些修正往往具有盲目性而言,我们只能在追溯中去描绘各种情形的结局。往往在形势所迫,万不得已之际,我们才会正视熟稔事物中的文化改变,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有可能采取更明智更具指导性的态度。这种阻力在很大程度上乃是我们对文化习俗误解的结果,特别是对偶然属于我们民族和时代的那些习俗的洋洋自得所致。对其他习俗只要有一星半点的了解,并意识到它们可能的多样性,都将大大有助于促进建立一个理性的社会秩序。

    对不同文化的研究对当今的思想、行为还具有另一种重要的影响。现代生活已将许多文明置于紧密的联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