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四章 极权主义的诱惑(1/2)

    1.一种幻想的破灭

    1914年7月被证明是欧洲、而且也许是世界现代史上的命运攸关的一个月。7月开始时,发达国家处于一种持久经济高涨的顶峰,1913年,经济数据还一直说明它们取得了经济成就。公民权利并非处处保持同步进展,但是,要求实现公民资格的呼声十分强烈,而特权的卫道士们则到处开始让步。谁也不会怀疑阶级斗争的现实。各进步的自由党把它们的兴趣转向社会问题;各社会党的选民人数迅速增加。形势捉摸不定,变化正在酝酿之中。同时,那些大国——大不列颠,法兰西,德国,奥匈帝国,俄罗斯——处于相安无事之中。进步似乎是极为可能的,如果不是不可避免的话。

    6月28日,奥地利的弗朗兹·斐迪南(Franz

    Ferdinand)大公在萨拉热窝成为一次暗杀的牺牲品。起初,只有少数人理解这个事件的可能的后果。在欧洲各国的首都,人们一致认为,奥地利有权就这个骇人听闻的事件,对塞尔维亚进行报复。人们怀着几分忧虑的心情看待维也纳的最后通煤,但是,法兰西总统仍然启程前往俄罗斯访问,仿佛还不是雨欲来风满楼。有些人谈及在巴尔干可能会有一场有限的战争。然而,对战争的谈论越来越频繁,就像人们唤醒了正在沉睡的狗,它们开始显得一天比一天更爱咬人。旧的同盟重新焕发青春活力,新的同盟正在试探之中。形势紧张,黑云压城城欲摧。很快,军人觉醒了,当各国首都之间电报交往日益白热化之时,它们都已经过了各种动员阶段。突然,人人都在谈论战争,慷慨激昂,胆战心惊,而最后怀着一种罕见的宿命现。在7月最后的日子里,欧洲各国首都一致认为,战争已经变得无可避免。德国的皇帝在最后一分钟试图阻止事件的进程,他的将军们向他解释,这已经无济于事了。骰子已经掷了。这是荒唐的,但是,将军们是官僚分子,官僚分子们不管事态如何,他们总是喜欢耸一耸肩了事,听任事态的不断发展。此外,威廉皇帝恰恰不是马克斯·韦伯所想要的那种理想的政治家,因此宣战了。

    在那些夏天的日子里,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EdwardGrey)一语惊天:“整个欧洲,光明正在熄灭;也许在我们有生之年,再也看不见它们重放光芒。”他说这话不仅仅在某一方面是正确的。因此在这里,也回想起1914年7月,因为它的历史和它的后果的历史不能简单地说成是现代社会冲突的一部分。有人企图把第一次世界大战解释为渴望利润的资本家的帝国主义的放肆无度,或者把后来的国家社会主义的得逞解释为保持政权和获利的绝望的、资本主义的阴谋,这种企图不得要领,忽略了现实的几乎所有方面。如果说经济变成为政治的女仆,那是在第二次三十年战争期间。这并不是说缺少社会冲突,也不是说阶级冲突,为争取公民权利和实现扩大生存机会的斗争变得无关紧要了。不过,它们的重要性是通过奇特的曲折道路才能感觉到的。在那30年之末,也就是欧洲处于一片瓦砾之中,而广岛和长崎的数十万人的死亡开始了原子时代之时,进行井然有序的、民主的阶级斗争和实现一种奇特的经济奇迹的条件业已成熟。然而在此之前,显然必须以爆炸性的和暴力的方式,铲除在实现现代精神、扩大公民权利、拓展生存机会和自由的道路上的种种障碍。

    在整个欧洲熄灭的光明之一就是革命的幻想。它并非立即就熄灭,而是继续闪烁至20世纪30年代,但是,它的亮度早已丧失了很多。有些人肯定宁愿说是“希望”,而不想说是“革命的幻想”。无疑,在1914年和随后年代的事件中,希望之星也已暗淡无光。因此在这里所涉及的是过分的奢望,是那种有害的渴望,期待在最近的将来能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会崛起。希望是行为的一种不可放弃的动力。因此,如果它不应该是一种纯粹的梦想,那么,我们就必须把它与现实的社会力量和政治派别结合起来。我们需要一幅未来的画面和一种如何实现它的设想。与此相反,革命的幻想把对进步的不可阻挡的进军的信仰与乌托邦的海市蜃楼结合起来。它引诱人们脱离现实的世界,因而在实际上——如果不是有意的话——引导人们离开自由。

    对于很多人来说,怀抱这种奢望的关键就在于“无产阶级”这个概念。马克思绝不是惟一的一个执着于这种信念的人,不过,很多人以为找到了一条从现实径直通往乌托邦的道路,他首先对此是负有责任的。“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流通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就像一个巫师那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符咒呼唤出来的阴间的强力了。”因此,资产阶级必须试图压制新的生产力,才能生存,但是,要长久这样做,它也是不能成功的。以这种方式产生的危机,或迟或早会转而对准它自身;因为“资产阶级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些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作为对日益神经质的资产阶级的回答,(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无产阶级将不断壮大,加强内部的团结和组织力量。正如在封建社会里的资产阶级那样,在资产阶级社会里的无产阶级也是“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阶级”。但是与资产阶级不同,无产阶级将不是建立一种新的少数人的统治。它将用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去摧毁一切从前的生产关系及其所属的上层建筑。因此,如果无产阶级“通过一次革命使自己成为统治阶级,并以统治阶级的资格用暴力消灭旧的生产关系,那么,它在消灭这些生产关系的同时,也就消灭了阶级对立的生存条件,从根本上取消阶级,因而也消灭它自己的作为阶级的统治。取代那个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旧的资产阶级社会的,将是一个联合体,在其中,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在《**宣言》里,在时代的热情的诗篇里,在工人运动的歌曲中,在号召各国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呼吁书中,都不断宣传这种思想,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无产阶级在议会的代表们并没有照此行动,而是投票赞成战争贷款,而且在阵线双方情况都如此。法国和德国的社会主义政党在1914年的那个8月里,无疑做了他们的选民所期待它们做的事。工人们并没有创造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是为现存的世界走上战场。这能让谁感到惊讶呢?这个地球上的穷人和被践踏者在什么时候按照他们的观念创造了那个世界呢?难道这不是知识分子的一种家长统治式的欺骗吗?知识分子把乌托邦的幻想强加给受苦受难的人们,而不是带给他们现实的利益。穷人们在寻求阳光下的一席之地,在这个太阳之下,在今天的太阳之下,而不是一个未知的世界的人造光源之下的一席之地。谁若告诉他们,他们在自己的手中掌握着未来,他就既没有给他们面包,也没有给他们头上的片瓦之屋顶。因此,他们的梦想开始于他们在现实中所看到的东西,这是十分自然的。毫无疑问,产业工人阶级及其政治组织是一支变革的力量,然而,这种变革意味着弘扬一项已经是现实的原则,即公民权利原则。

    诚然,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一些令人惊讶的经验。很多知识分子沉溺于革命的幻想。在第二次三十年战争期间,知识分子起过重要的作用,因此,在谈论这段历史时也将经常谈到他们。工人运动的某些领袖或者本身是知识分子,或者他们对伟大的幻想着了魔,入了迷。统治力量的畏惧反映了他们的过分奢望。因此在1914年和20世纪30年代之间,即在各社会主义政党开始投票赞成进行民族之间的战争和斯大林在俄国的崛起以及后来希特勒在德国的崛起之间的某段时间里,无产阶级作为使得人们对另一个世界怀抱希望的北斗星,几乎难寻踪影,完全消失了。

    无产阶级的消失是有其原因的,对于这些原因,值得加以探讨,因为它们会启迪人们了解重要的社会发展。首先,其中一个方面的发展与其说这是一种发展,不如说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那些描绘和歌颂无产阶级的新世界的人,对于劳动者的实际态度,显然所知甚少。与虚构的猜测相反,工人们与其说是胸襟宽大的,毋宁说是不宽容的,与其说是国际主义的,不如说是民族主义的,对待自由党人与其说是热爱自由的和开放的,不如说是批判的和寻求保护的。“经验的数据和理论的考虑都容易得出结论,下层的阶层是比较崇尚暴力的,它们认为极端的运动比温和的和民主的运动更有吸引力,如果它们参加极端的运动,它们不会因为缺乏内部的民主而被吓跑,而受过较高的教育和能作比较深思熟虑的人就会离开这些运动。”李普塞指出,“不宽容的和极端主义的运动更大的可能是产生于下层的阶级,而不是产生于中层的和上层的阶级,这种逐渐得出的认识”“为民主左派的知识分子制造了一个悲剧性的窘境,他们曾经相信,无产阶级必然是要求自由、种族平等和社会进步的一支力量”,谁想反驳他的观点呢?

    随着人们对工人阶级的真正的意见和态度产生失望,接踵而至的是人们对工人运动组织的幻想的更大程度的破灭。1911年,罗伯特·米歇尔首先发表了他的《政治党派的社会学》之际,其核心论点已经不再是新鲜的,但是还是一直令人震惊。这个论点从根本上说是简单的,它告诉人们,社会主义的政党基本上同其他党派和政治组织没有区别;然而,这种观察后果累累。“谁若总是开口闭口‘组织’,他准是具有一种寡头政治的倾向。”群众不能自己进行领导:在他们组织政党和工会的时刻,他们被少数人领导着。代议制的代表们统治着他们的选民,被挑选出来的代表们统治着赋予他们席位的人。米歇尔深刻钻研了人的本质和社会的要求,来说明这样一种简单的观察:一个政党就是一个政党。他是否对一般意义上的社会或者对社会的真正特征的可以避免的弱点感到恼怒不安,这一直没有完全搞清楚。无论如何,他得出结论,认为工人运动已经变成了一般的、政治的进程的一部分。这就是社会民主主义的诞生。格奥尔格·卢卡奇(GeorgLukacs),用虚无飘渺的、然而意味深长的话语表达了它的意义,1922年,他对“现实政治组织的进程”表示遗憾,这个进程“把无产阶级逼退到它的直接的生存境地之中去,使它成为仅仅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组成部分,而并不同时是把资本主义推向没落和毁灭的发动机”。

    米歇尔对寡头政治的领袖和成员大众进行对比,这还有一个更深远的背景。这种对比暗示存在着一种新的时髦,即把被颂扬的无产阶级描写为一个没有结构或者没有文化的群体。它仅仅是一群乌合之众。本世纪20年代据说也正是发现原子化了的群众是现代精神的人质的时候。古斯塔夫·勒榜(Gustave

    Le Bon)的《群众心理学》当时还一直拥有很多读者;何塞·奥尔特加-

    加塞特(Jose Ortega Gasset)曾经写作他的《群众的起义》。台奥多尔·盖格尔(Theodor

    Geiger)在他的著作《群众及其行动》里曾试图为很多人辩护,他引用了作为革命希望的载体的无产阶级这个强有力的概念,但是,他后来发表的文章表明,他甚至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许多其他的人,毋宁说,倾向于接受韦尔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的观点,也把无产阶级描写为一种“毫无质的纯粹的量”。“全世界的无产者”,“在伦敦和在罗马,在莫斯科和在巴黎,在柏林和在维也纳,几乎都是同一种毫无色彩的和毫无个性的形象”。从夸张到玩世不恭,相去并不十分遥远。

    现实的社会发展对于剩下的无产阶级的信仰者恰恰没有什么希助。在经济方面,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这段时间,毋宁说是一个马马虎虎、不好不坏的时期,然而却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再分配。因此,一部分工人阶级的生活至少在外表上上升到中产阶级的生活。“资产阶级化”这个词四处流传。无论如何,这必然被看作是反驳了马克思的观点,马克思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无产阶级将会变为一个大的本质上无差别的阶级。工业的进步要求新的技能;区分熟练的、刚开始学习的和未学习的工人,不仅仅是一种技术上为了上保险而需履行的手续。

    工业的进步和普遍的经济发展也导致私人和公共部门的职员这样一种“新的中产阶级”的巨大增长。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人们就已经谈到这种现象,随后在本世纪20年代,很多社会分析学家都研究这种现象。显而易见,迅速增长的新的中产阶级——以及独立的手工业者、小企业家和农业主的“旧的中产阶级”的顽强生存——驳斥了这种的假定:全人类中一个压倒一切的多数或早或迟都将会过着一种在很大程度上没有差别的无产阶级的生活。的确,工人阶级进一步增长;在若干发达的国家里,它占50%的人口,或者还要多。但是,其他的阶层的增长还要快一些,它们的社会地位绝不是十分明确的。

    当1926年埃米尔·列德勒(Emil Lederer)和雅可布·马尔沙克发表他们的很有影响的《新的中产阶级》研究之时,他们还能论述,这种把职员描写为“大资本和无产阶级的缓冲地带”以及认为新的服务阶级在工会里与传统的工人一起找到了他们的位置的看法是错误的。然而6年之后,台奥多尔·盖格尔第一个指出,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所谓的高领无产者在其经济地位上,很多方面与工人相同,但是,他们不仅穿着高领衬衫,而且一般也有他们自己的社会政治“情结”。这种情结导致他们去支持这样一个政党,它既反对资本的统治,也反对无产阶级的革命,即支持纳粹党。

    仿佛是为了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一些,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开始在它的原先的追随者的头脑里,播种下怀疑的种子。自从本世纪20年代以来,就有两种社会主义。一种是作为执政党的社会民主主义。谁若还总是坚持他对即将来临的千年王国的信仰,那么,他就很难忽视,帝国总理赫尔曼·米勒(HermannMueller)和拉姆齐·麦克唐纳将不会带来千年王国。另一种社会主义基于苏联的经验,它提出一些还要更严肃的问题。令人惊讶,有些人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认识苏联政治制度的真正的本质,然而,在20年代,当首批访问者带回他们的报道并且有些人在无产阶级专政、“过渡时期”之长久和斯大林等方面提出一些问题时,幻想破灭的过程就开始了。自由国家的工人运动的分裂愈来愈深刻,首先是**人毫不留情地攻击社会民主党人,这就引起了人们更深的怀疑。

    对于所有那些睁着眼睛和脚踏实地的人来说,不难评估这类事态发展的意义。我曾经把这种意义解释为通过社会压力和战略性的政治改革,逐步把公民权利扩大到从前的不享有特权的人身上。工人阶级绝非是一群毫无结构的乌合之众。与此相反,它“从像沙漠中的散沙听任各种因素摆布的一大群无助的个人”,变成为“社会中强有力的、有自觉意识的、结构良好的一环”。同时,它不仅大大地改善了它自己的生活地位,而且“在重大的方向上根本改变了资产阶级经济的性质”。把这写在他1945年之后发表的回顾性分析里的人,也许理应在我的战略性改革家的万神庙里有他的一席之地。他就是卡尔·伦纳尔,他是20年代居领导地位的“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然而无疑,他一直睁开双眼,两脚踏着实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他成为再生的奥地利共和国的首任总统。

    其他人还一直感到难以舍弃革命的幻想。有些人使出浑身解数(一小撮人今天仍然这样),竭力想拯救失去的理论。这些人从竭力否定一切现实的变化,到提出关于在发展中国家中存在着一个“被局外化的无产阶级”的思想,直至一种纯粹超越凡尘的马克思主义,应有尽有,不一而足。根据最后这个思想派别,无产阶级的概念根本不是描写真正的劳动的人们,而是要抽象得多,即“全体劳动者”,劳动本身,甚至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样一种对于现实的浓缩,意味着不把知识分子作为政治力量。因此,它并不十分令人感兴趣。

    然而,如果低估无产阶级的消失在知识分子头脑里留下的真空,那就是错误的,而人们也不应该因为只有知识分子感觉到它而把它当作没有这一回事,那些持批评态度的、我们未来的景象和我们的世界观念的卫士们所想的所说的,不仅仅是深奥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无疑,这肯定也是如此。随着现代知识分子的崛起,就形成了一种行话,它的意义毋宁说在于限制而不是扩大听众。在这里,语言成为归属性象征,而不是交际的媒介。因此,哪怕在此之后,知识分子也仍然是社会的演变的地震仪,而且有些时候,他们也是社会演变的酵素或者至少是催化剂。在任何采用自由党人的方式解决现代政治的问题时,知识分子都占有重要的地位,因为他们把各种社会运动的利益变为决策者的语言,使决策能为公众所理解,而且尽管如此,又同领袖及官僚体制的人员和人民的利益保持某种距离,这种距离对于他们的公开性和社会的开放具有重大的意义。

    诚然,只有当他们确实保持着这种距离时,这才能适用。第二次三十年战争的历史恰恰既是知识分子的背叛的一段历史,也是非自由党人的政策的一段历史。革命的幻想本身就是知识分子背叛的一种形式。过高的希望和乌托邦,正好为意识形态和暴政摇旗呐喊,鸣锣开道。有些人想用其他的历史力量来填补由正在消失的无产阶级留下的真空,这些尝试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善意的。我们早已习以为常,总是一再有一位作者唤起一个新的群体的革命,不管这是经理们也好,科学家们也好,还是雅皮士们也好。在知识分子的世界观中,知识分子自身越来越起着一种关键的作用。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在20年代,就以他的畅销书《意识形态和乌托邦》开创了这种时尚,他仅留下“自由飘浮的知识分子”作为希望的主体。他本人也许就是一个太过于“自由飘浮的”人物?最近发表的证明材料令人担心,曼海姆这位来自法兰克福的犹太社会学家,在他流亡伦敦之前,面对希特勒的制度,还有过短时期的犹豫迟疑。在过分奢望的精神预算里留下的空白,是一种很糟糕的诱惑。当罗伯特·米歇尔1925年发表他的书的第2版时,他就已经与墨索里尼的法西斯运动狼狈为伍了。倘若群众不能进行统治,那么,我们至少想让极权的政权统治……这种夸张依然存在,即使是由无产阶级的幻想转移到极权主义的现实上。

    2.极权主义

    1914年和1945年之间,发生了一些脱离正常的分析范畴的事情。想用冷静的、实事求是的语调来描述这些事情的尝试,同牺牲者和那些不能忘却他们的命运的人的苦难,构成几乎不可容忍的矛盾。难道这是命运吗?对于那些遭受过这种命运的人来说,情况可能似乎是这样的,尤其是对于他们当中的很多在无限的大沉默中踏上了他们的最后道路的人。然而,对于曾经杀害他们的人也一样。大屠杀是人为的事件,这同样也适用于在乌克兰的“苦难的收获”和古拉格,更不用说历次战争本身,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在这当中的西班牙战争。在西班牙战争中,两种极权主义相互碰撞,这一切还在差不多是人性的范围内进行的,而且这也适用于很多存留的幻想破灭了的地方。

    想解释极权主义并非易事。它是从传统的统治向理性的统治进步的画面中脱落下来的,是从**主义向自由的宪法进步的画面中脱落下来的。哪怕仅仅是对它的特征加以描写,很多人都感到十分困难:“一种意识形态,一种典型地由一个人领导的统一党,一种恐怖的警察,一种对交际的垄断和一种集中管理的经济。”难道极权主义的确仅仅是一种“国体”或者甚至是一种“合法化的方式”?人们想到希特勒的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和斯大林的苏联的**。两者充满矛盾,它们既是“血与土地”,但是,也是“全面总动员”,既是强调团结互助,但是,也是残暴的政权,既是浪漫主义的反现代主义,不过,也是一种激起恐惧的“现代精神”建筑,是在看不清脸色的行进纵队里发出的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感伤歌曲。两者也有一些明显可辨的区别。例如,国家社会主义吸引了传统的右派,**则吸引了传统的左派。然而,尽管两者有这种种的矛盾和差别,其通过动员进行全面控制的共同目标是显而易见的。**的政府制度企图进行控制,但是允许在广泛领域里的**和漠不关心;民主政治也进行动员,但是这样做是为了进行非集中控制。在极权主义的政府制度里,动员是集中控制的工具。

    我的论点是,欧洲的极权主义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这几十年的一种典型的现象。所以如此,有其显然的原因。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使列宁在俄国掌权,而且也导致凡尔赛条约和导致魏玛共和国的不完善的民主政治。第二次世界大战产生于极权主义的当权派的征服的图谋。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根子可以追溯到18世纪和更早的时代,但是,这些意识形态到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时代,在政治上才变得富有传染性。为什么恰好在这个时候和在这些地方发生这类事情,其理由并非那么显而易见。它使得某些人去形而上学地呼唤俄国人的灵魂和德国人的性格。我没有时间去这样冥思苦想,想人非非,而是宁愿对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这段时间内欧洲的政治和社会作更加详细的观察。

    这样做时,人们很快就会得到一种令人惊愕的发现。在一些研究极权主义政府制度的社会结构的作者们那里,一种思想居主导地位。按照这种思想,极权主义是通过毫无结构的“群众”社会取代更加古老的和更加紧凑的社会结构的结果。“极权主义”,莱昂纳德·沙皮罗(Leonard

    Schapiro)写道,“是独裁的一种新的形式,它产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群众性民主的条件。”(我们已经看见过,对于某些人来说,1918年以后,典型的无产阶级多么迅速地缩减为一群纯粹的乌合之众。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接受了弗朗茨·诺伊曼(Franz Neumann)的主旨,她不仅把极权主义追溯到“群众社会的毫无结构”,而且也归咎于“一种原子化的和个体化的群众的特殊的条件”。诺伊曼在他的最后的(未完稿的)论文里又回到这种理念上,并且通过对“个体的原子化和孤立化”来描述极权主义的技术。他认为,“个体的原子化和孤立化在消极的意义上,意味着破坏或者至少削弱一切社会单位,社会单位是建立在生物学(家庭)、传统、宗教或者在劳动和业余时间里的协作之上的;在积极的意义上,意味着把巨大的、没有等级分化的群众性组织强加于人,这种群众性组织把个人孤立起来,使之较容易控制”。引人注目的是,若干作者就这个主题,赞同地援引了托克维尔的担心:随着一种新的“民主的**主义”的风险,一种多数的专横暴政可能就会崛起。

    这种分析与有关参与者的体验不谋而合。“我改变了信仰,因为我成熟了,并且生活在一个正在瓦解的、渴望信仰的社会里”,阿瑟·凯斯特勒(Arthur

    Koestler)在试图解释他改信**时说。这是一个耳熟能详的题目。它与现代精神有些关系,与失去根系连结有些关系。实际上,一种反现代的特征,一个对现代精神的反叛,明白无误地存在于极权主义的诱惑之中。然而,我们切勿让这类措词的表面可信性引入歧途。毫无结构的群众社会?在被引用的作者那里,这种说法指的是什么?

    20世纪20年代的欧洲吗?这显然有些对不上号。

    当然,托克维尔描写了美国,那里从来未曾存在过封建的结构,而且个人主义的价值被载入宪法。如果说20年代确实曾经有过一个群众社会,那么,这就是美国的社会。然而,美国虽然决定接受了T型福特汽车大批生产模式,和好莱坞的早期作品,也许也决定采取斜眼窥视邻里的态度,几十年之后,大卫·里斯曼(David

    Riesman)把这种态度描绘为“目光朝外”,但是,它既不是法西斯主义的,也不是**的,而且任何时候都未受到诱惑想成为这两种主义。另一方面,在20世纪20年代,德国和俄国绝不是典型的现代的群众社会。魏玛共和国时代,德国处处都显示了从前的社会结构的痕迹,易北河东部地区的庄园领主和工业卡特尔,有等级意识的官员和毫无疑问的对教会的忠诚。在苏联,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是自觉破坏残存的、现代化之前的结构的时代;然而,没有任何人能把1917年的俄国或1927年的苏联,描写为是单一孤立化个人的、现代的群众社会。极权主义不会诱惑这类群众(如果从根本上讲有这类群众存在的话),而是诱惑那些停留在新旧之间的半道上的人,那些人既丢失了旧东西,而又找不到新东西,而且也许基于这个原因,掉进了要把这两种世界的最好部分结合在一起的虚假承诺的圈套中。极权主义的混合成分是不完善的现代精神、知识分子的背叛和一个领袖的蛊惑人心的花言巧语。

    弗里茨·施特恩(Fritz Stern)在他的关于《国家社会主义作为诱惑》的论文中,用几句话总结了纳粹的纲领,这几句话清楚为这些混合成分勾勒了一幅图像:“阶级斗争将会被消除;人民将会重新团结起来;一个大权在握的领袖将会治理第三帝国;国家的敌人将会被驱逐出境;对德国的苦难负有责任的犹太人将会被清洗出人民的共同体;将不再会有政治党派的存在;元首将作为强有力的独裁者体现着人民的意志。”这些成分不是现代的社会冲突,而是共同体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