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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的魔力与魅力(2/2)

也说了情,最后还是不饶,打了二十板子,回头来还要跪下叩谢,而且还要罚去银米什么的。脂批有提示,这些地方都是伏下后事的。那个仆妇当然心里是抱愧含恨而去的,可见凤姐她是树敌的。凤姐这种不讲情面、不避锋芒的凌厉之风,还得到了宁府多数人的认可的,因为治理下来,宁府里面很多人都说“论理,我们里头也须得她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要整治整治了。所以,凤姐这种手段是快刀斩乱麻,是她的杀伐决断,所以就能够威重令行。

    这样一种凌厉之风,在处理日常事务和人际关系当中也可以见出来。比如说有什么难缠的人,什么难缠的事,凤姐一来顷刻了断。比如那个李嬷嬷——宝玉那个奶妈,年纪大了,说她是老背悔,经常唠叨啰嗦,凤姐一来,连捧带哄,一阵风脚不沾地就把她摄走了。像赵姨娘,也是一个倒三不着两的人,凤姐来了,指桑骂槐,只要几句话,赵姨娘立刻就不敢吭声了。另外,像宝玉挨打以后,王夫人、贾母是又疼又急,下面那些人是乱成一团,只有凤姐上来就骂下人糊涂,打成这样子你们还要搀着走,还不赶快地把藤屉春凳拿来抬。凤姐这个人她是很务实的,她有一种处乱不惊、明断务实的作风,所以我说,这种凌厉之风在日常的这种生活当中也可以见出来。

    但是,凤姐的“辣手”在更多的情况、更多的场合下,是表现为逞威弄权、滥施刑罚。这方面,《红楼梦》里头有很多描写。她素常惩治丫头的办法是怎么样啊?“垫着磁瓦子,碎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不给,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当她发现为贾琏望风那个小丫头以后,就喝命“拿绳子来,把那眼里没有主子的小蹄子给我打烂了”,而且还威吓她说:“我要用烧红的烙铁来烙你,要用刀子来割肉。”而且当即就拔下那个簪子——那个簪子叫“一丈青”——来戳这个小丫头的嘴,这种簪子叫做香闺刑具,戳人是很毒、很疼的。还扬手一巴掌,打得那个小丫头脸上立即就紫胀。另外,在清虚观打觉的时候,一个小道士,那真是一个小孩子,无意中很莽撞,撞到凤姐身上,凤姐扬手一巴掌打得那个小道士一个趔趄都站不住。在这个地方,凤姐的出手之重、之狠、之快,是名副其实的辣手了。在贾府的主子里面,像这样也是不多见的。所以在下人的眼里,那些丫头、小厮,那些小道士的眼里,这个时候凤姐确实像一个恶魔。怪不得有一些奴仆要在背后诅咒她,说她是“阎王婆”,说她是“夜叉星”。这个时候,所谓杀伐决断有一股森然的冷气,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件最著名的所谓“弄权铁槛寺”。那个老尼求凤姐办这件事,凤姐有一句很著名的话,人们也常常引用的,就是凤姐说:“我是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这句话大家经常引用,而且有的人还认为凤姐好像不迷信。的确,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很有气概,好像真是鬼神难挡,有这样的气魄;只可惜,这种气魄用在险恶的方面。这个地方并不说明凤姐不迷信,凤姐也像一般的妇女一样,她也给女儿送痘神,也请人给女儿起名。所以这话并不说明她不迷信,是说明她没有顾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计后果。所以在这个地方,回目点明了她是“弄权”。如果说刚才我们讲治理宁国府就是用权,那么这里就是弄权。这个铁槛寺的这一段,说她玩弄权术,她在府内外勾结官府,依仗权势,在府里是欺瞒长上,她假借贾琏的名义,神不知鬼不觉做成这样一桩肮脏的交易,贾琏并不知道。所以说,如果协理的时候是用权,权在威随,威重令行,那么在这里就是弄权,就是玩弄权术、假权营私。两者是不一样的。小说里头还说自此凤姐胆识越壮,越加恣意作为,可见“弄权”这一节正是让人们领教凤姐手段的一个案例。

    凤姐的“辣手”,还有一种不计后果、赶尽杀绝的气势,她心狠手毒,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凤姐和其他的妇女比起来没有妇人之仁,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她做了什么事情以后从来不后悔,而且她要斩草除根。如果我们没有忘记的话,贾雨村对于知道他底细的那个门子,最后是把他远远地充发了,而凤姐对于握有把柄的张华父子,最后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治死。从这种地方,我们可以看出来凤姐的这种“辣手”,这一点在别的人身上是感受不到的。

    下面我们再谈“刚口”。这是在《红楼梦》五十四回里面,在庆元宵的时候,请了女艺人来说书,就是贾母掰谎的那一回。那些说书的女艺人说凤姐:“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刚口”是指的口才,连说书艺人都甘拜下风,足见王熙凤的口才不凡。这个并不是吹捧,女艺人不是一味地吹捧,凤姐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我借用说书女艺人的话来标举凤姐的语言才能,也就是冷子兴介绍的时候说的“言谈极爽利”这样的风采。

    凤姐曾经很赞赏一个小丫头,叫红玉。这个小丫头把什么奶奶爷爷一大堆四五门子的话说得齐全,说得利落,凤姐就很赞成,她说我就喜欢这样子,我就喜欢“声口简断”的,不喜欢哼哼唧唧的。其实,这也是凤姐本人的话风,你看她一出场:“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还有像凤姐去劝架,跟宝、黛劝架,说:“黄莺抓住鹞子的脚,都扣了环了。”这都是凤姐的语言。她说:“我要不入大观园花几个钱,我不入社,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吗?”这些话就是凤姐的话风,包括她联诗的起句“一夜北风紧”,话虽然浅,但并不俗。

    关于凤姐的语言才能,我们从几个方面来看看。

    首先,会说话不等于就是会耍嘴皮子。像我们今天说,什么什么人的嘴很贫,这个并不是说他会说话,并不是说他很有语言的才能。所谓会说话,言谈极爽利和心机极深细是密不可分的。在这里,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领略凤姐的语言风采。我们先从一个角度,就说同一件事,别人说和凤姐说,它的效果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效果。比如五十四回“元宵夜宴”的时候,贾母问袭人为什么没有跟宝玉来啊?言下有责怪的意思。王夫人立马就回说:“她妈前日没了,去世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不以为然,说“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奴才她没有什么个人的自由,跟了主子,一切就要以主子的意志为转移了,所以贾母在这个地方对袭人没有跟来不满意。王夫人这个解释,贾母也觉得不以为然。凤姐听了以后马上接过来解释,说出一番三处有益的话来。凤姐怎么说呢?她说:袭人没有跟来,一则因为是元宵节,“灯烛花炮是最耽险的”,那园子须得细心的袭人来照看;再则“屋子里的铺盖茶水,袭人都会精心准备,宝兄弟回去睡觉,色色都是齐全的”;三则“又可全袭人的礼”。凤姐这番话,既符合主仆上下名分次序,而且更投合老太太的心理。老太太很怕元宵节到处是灯火,灯花花烛,怕失火。另外,更投合了老太太疼爱孙子的心理,宝玉回去了色色都是齐全的,袭人在屋里妥当。所以贾母听了以后就称赞说:“这话极是,比我想得周到。”她不但不怪袭人,反而是关爱有加,说袭人自己在屋子里头,让鸳鸯——因为鸳鸯的母亲也故去了——她们两个做伴,还说应该拿点心给袭人吃。你看看,同是一件事,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效果,王夫人说了以后是那样子,凤姐说了以后就是这样子。同一件事,由于凤姐说,它就有不同的效果。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就是说同一个主体,同是凤姐,对待不同的人她就有不同的语言。因为凤姐是个当家人,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她的交接对应要分寸得宜,不卑不亢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在这方面凤姐的语言艺术也是很值得我们欣赏体味的。这里我们也可以举两个例,一个是大家熟悉的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有的时候我们因为很熟了,也许不以为意就看过去了。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来打抽风,凤姐怎么样来接待刘姥姥?怎么说话?对刘姥姥,凤姐要揣度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刘姥姥是一个年高积古的,辈分很高,也很有生活经验,是一个农村的老太太,跟贾府并不沾亲带故,只不过偶尔来走动,但也不能够简慢。凤姐揣度着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神态之间当然有一种凤姐的那种高贵、那种矜持,但是她说话还是很得体的。怎么得体呢?她说出来的话既有比较谦逊的地方,说“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道什么辈数,不敢称呼”,知道自己是小辈,有谦辞。另外,就是说,自己家里“不过借赖祖父的虚名,做个穷官儿”。同时她又告艰难,说:“外头看着轰轰烈烈,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这句话很有名了——“大有大的难处”这句话常被引用,甚至在国际关系里头都引用。凤姐说“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既有谦辞,又告艰难。而且她还不乏人情味,对刘姥姥讲“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才有照应才是,那么你又是第一次来,第一次开口,不好叫你空手回去,如果你不嫌少,这五十两银子暂且拿了去。”你看,这样一些语言,这样的接待,应该说凤姐这次接待是请示过王夫人的,她的语言应该说是合适的,既不过分地热络,又不过分地简慢;既不丢份,也不炫耀,还是很得体的。这可以算作一个上对下,一个豪门的当家人来接见打抽丰穷亲戚的这么一个例子。

    我们可以再举一个下对上,就是凤姐怎么样对待宫里来的那些太监的例子。在小说里面第七十二回,宫里的夏太府打发一个小内监来借银子。他怎么说呀?他说:“夏爷爷买房子,短二百两,上回借的一千二百两,年底再还。”说是借贷,其实是一种勒索。凤姐在这之前就听说太监来了,她就叫贾琏先躲起来,自己出面来应付。这个方面贾琏是不如凤姐的,贾琏不灵。小太监说了这个话之后,凤姐怎么说啊?小太监说借二百两,还说上次欠的一千二百两就是没得还,年底再还。凤姐接口就说:“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放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一面说这个话,一面打发人把自己的首饰拿去抵押了银子来开发那个小太监,他不是要二百两吗?那么让他拿走。凤姐这几句话看上去并没有得罪小太监,其实这个话是软中有硬、绵里藏针的,有一种警示,就是说像这样子名为借贷实为敲诈已经“不知凡几”了,已经不止一次了,很多回了。她说若这样都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而且她命人去抵押,就暗示我这个府里头已经被掏空了,我要靠典当度日了。所以你看凤姐就会这样来应对宫里的太监。所以有的评论者把这个细节拿出来评论的时候说:弱国的使者若能这样对付贪得无厌的强国,也算得上“不辱使命”了。就是说凤姐这个人还真具有当“外交使节”、“公关经理”这样一种潜能。

    上面我们讲凤姐的语言才能。同是凤姐这个主体,对不同的人,对各色人等,她都能够分寸得宜,能够不卑不亢,这体现在她的语言上。下面我们再谈一个方面,就是她的语言的幽默和谐趣。这是不得不说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凤姐语言的幽默和诙谐也是很有名的。谁都知道,凤姐是贾母的一个“开心果”,是一个“顺气丸”。曾经有一个回目点明,叫做“王熙凤戏彩斑衣”嘛。“斑衣戏彩”是“二十四孝”的一个故事,老莱子娱亲,鲁迅对这个很反感的,觉得很矫揉造作,老莱子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来娱亲。在《红楼梦》里面,贾政的娱亲倒有点这个味道。贾政因为他在贾母面前,他是儿子,也要承欢取乐,说过一个笑话,讲裹脚布什么的,特别恶心。另外,贾政要逗贾母喜欢是很笨拙的。有一次他出了一个谜语,他就悄悄地把这个谜底告诉贾宝玉,然后叫宝玉告诉老祖宗,让老祖宗猜着,就是这样子。所以贾政的承欢娱亲就是很笨拙。王熙凤就要高明得多。对王熙凤来说,最精彩的还不是“聋子放炮仗”的那一类的笑话,王熙凤的那些幽默、谐趣的东西好就好在“对景”,她有一种随机性,随机而出,自然天成,经常是这样的。

    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说贾母的饮食,她每天轮流着根据水牌来吃,都想绝了。王熙凤就说:“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如果不嫌人肉酸,早就把我都吃了呢。”她就会这样说。另外还有一个例子,大家都是很熟的,在逛大观园的时候,贾母说她从小因为淘气,跌了一跤,头上落下一个疤,一个窝。凤姐马上就说:可知老祖宗从小的福寿就不小,鬼使神差碰出那个窝来,好盛福寿的,老寿星头上原来是个窝,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就凸出来了。凤姐这个笑话没说完,大家都笑了。你看看,一个疤痕都能讨出吉利的口彩!虽然像这样的笑话,大家都知道她是随口编的,可是编得这样地喜庆、编得这样地圆满,而且她是随机就编出来的,我们不能不佩服凤姐的这种即兴发挥。

    而且像这样的应该说还比较容易,难就难在如果贾母很生气,你要使贾母在气头上转怒为喜,这就更难了。这也有一个例子。邢夫人要讨鸳鸯,贾母气得浑身乱颤,简直就把谁都怪了,不仅怪邢夫人,还怪王夫人,怪宝玉,统统地怪,连凤姐都怪了。那时空气很紧张,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吱声,只有凤姐开口了,她说:“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大家很奇怪,怎么老太太还有不是呢?凤姐就说出理由来:“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如果我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这就有点奇兵突出。贾母先是愣了,怎么我有什么错呢?后来听了凤姐的这个说法,她有一种新鲜感,有一种刺激性,看起来好像说是贾母的不是,其实她是夸奖贾母会调理人,像鸳鸯这样的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所以,贾母很快就转怒为喜,气也消了,心也开了,空气也缓解了,又有说有笑的了。

    类似这样的,贾母是长辈,在尊亲长辈面前凤姐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取笑,就是对着大人物说小家子话。不仅对贾母,对其他长辈也这样。比如张道士是很有地位的,是一个人人尊敬的有职的法官,那么大家见了都是要敬着的。凤姐见张道士托了个盘子,她就会取笑说,你这个老道,你是来化布施了。她就会这样说。对薛姨妈,对贾母,她都经常会对这些尊长说一些失调少教的、好像是很冒失、很没有礼貌、很粗俗的话,而实际的效果恰恰会使得对方开心大笑,因为凤姐的这种笑话总是伴随着一种新鲜感和一种刺激性。可见凤姐的承欢取乐也是不一般的。

    王夫人曾经对于凤姐的这种说笑提出过异议。王夫人对贾母说:“惯得她这样,明儿越发无理了。”但是贾母说:“我喜欢这样。”她说“在家里娘儿们原该这样。”如果整天都是很正经的,贾母反而不喜欢。正因为贾母是一个比较开明、情趣不俗的长辈,才能够容纳、才能够赞赏凤姐的这种所谓“放诞”。所以凤姐的这种承欢取乐没有一种媚态。有的人奉承人、讨人喜欢时有一种谄媚相,但是在凤姐那里应该说比较少,不是那么俗气。当然,凤姐为了行权,为了掌握大权,为了固宠,为了要老太太宠她,她巴结、奉承老祖宗的这种功利之心应该是很清楚的,连小厮兴儿都看得清楚,但是凤姐的巴结、奉承确实不同庸流,我们刚才举过了,不同于贾政了,也不同于尤氏,不同于别人,她很有特色,这个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我们还可以补充一个例子。五十四回里面,贾母跑到大观园来赏雪,自己跑来了,凤姐随后就跟过来,贾母就说:你真是个鬼精灵,到底找了来。贾母说: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怎么说?她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没声了。我疑惑间,来了一个姑子,我连忙把年例给她们了,这个姑子已经打发走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可以回去了。她第一句话就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跟了来。”可见凤姐至少不把所谓孝敬、奉承挂在口边上。当然这也是一种取笑,骨子里面还是孝敬的。就是说,凤姐这种地方很放得开,我们说,像这样的还是很难得的。

    关于凤姐的语言,我们联系作品可以发现有很多的方面,包括她的谐谑。总体来说,比起红楼诸钗,比起那些读书作诗的姑娘小姐,凤姐的胸中应该说是欠缺文墨,她的语言没有什么书卷气,但是却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新鲜、**的生活的蒸气。朋友们可以仔细地去看、去品味,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那种俗语、俚语、歇后语,这是口语里面的一些精华,曹雪芹在凤姐这个人物语言里头提炼了很多这样老百姓语言里头的精华,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这个东西,她拟人、状物、叙事、言情都很生动。赌钱时她说:“钱箱子里头的钱,得了得了,把我面前这一吊也拿进去得了,里头的钱在招手了,你就一咕脑儿拿进去,省得里头的钱费事。”这是一种拟人的办法。不会做诗她就说:“我也不会做什么干的、湿的”,用谐音,用对偶,用拟人。无论她叙事、言情、状物、拟人都是很生动的,好像无师自通。她的源头不在书本,而在生活,在于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当然,凤姐的语言里面也有很多粗俗的东西,凤姐骂人有的时候是很俗的,很粗的,这个也免不了。但是总体来说,凤姐的语言是来自于生活。所以我们说,凤姐的语言不仅使我们眼界大开,可以看到种种的生活态和社会相,而且心智大开,可以窥见一个聪明绝顶的、变幻莫测的机心。也就是说,这几个方面是相联系的。

    最后,我们不要忘记,王熙凤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一个人物,她也是归入“薄命司”的。所以对于凤姐其人,作者固然有非常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烛隐的揭露,却也有一种不可遏制的赞赏,赞赏她的才能,叹息她的命运。要不然,怎么入“薄命司”呢?我们前面谈的所谓“辣手”、“机心”、“刚口”,不能简单地说是褒还是贬,不能以简单的褒贬来概括她。就王熙凤的判词和曲子而言,也充满着一种很精辟的、很警策的一种箴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判词和曲子也有一种反复地咏叹。可见,无论是作者的态度还是读者的感受,都是很复杂的,不是用一个褒,或者用一个贬,或者用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尽的。

    其实文学作品还有作者意识不到的一些远期的效应和永久的魅力。《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多数是女性,但是这些女性的形象,她们的悲剧的意义和人性的内涵,却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就王熙凤而论,她的才干,她的**,她的命运,就如同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只是《红楼梦》里讲的“风月宝鉴”,我觉得,它应该是一面“人生宝鉴”,它正面那样地光彩照人,它反面是身败名裂,它也是一面“人生宝鉴”,不只是适用于女性的。在今天,对当今那些才华横溢的而又贪欲难遏的风云人物,我觉得王熙凤的形象有一种特殊的警示的作用。有时候在我们当今社会里头,确实有很多人非常有才,真是才华横溢,或者是政绩卓著,但是他没有很好地节制自己的**,由于他的贪欲逐步地发展,不能遏制,最后走到身败名裂的地步,是很可惜的。如果能够从《红楼梦》这样的作品,从王熙凤这样的人物身上,把这面“人生宝鉴”来照一下,我认为是有一种警示作用的。因此《红楼梦》的意义不限于一个女性。这大概是曹雪芹想不到的。但是我认为杰出的作品都是这样的。一个作品,好的作品,它必定会有比较深的人性的内涵。像《红楼梦》里的人物——当然不只是王熙凤,它对人性的丰富性,对人性的复杂性,对人性的局限性,展示得相当地深刻。有些作者,他本人不一定从道理上这样意识到,但是他确实是写出来了。那么今天我们读作品的时候,就对我们有这样的启发。

    至于在艺术领域内,王熙凤永远是创作家难以企及的高峰,是评论家论说不尽的一个课题,对于读者来说王熙凤也是一个话题。《红楼梦》既是一个课题,也是一个我们日常可以谈论的话题,我们都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以至于可以永远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