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诗人曹雪芹(1/2)

    不同于其他的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不是可有可无的闲文,而是与小说的情节和人物的描写成了有机的部分。而且它的大多数的诗词曲赋,都是人物描写和情节所不可分的一部分,融合成了一个整体,如果不能够很好的读解《红楼梦》书中的诗词曲赋,你就不能真的读懂《红楼梦》。

    我们一提到曹雪芹,很必然的就跟《红楼梦》联系在一起了,马上就会想到曹雪芹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其实在他活着的时候,朋友一说起他的时候就没有人讲他是写小说的。也许当时小说地位不像诗词这样高,因为是个闲书。今天小说家地位蛮高,声誉蛮高,过去写诗词写文章才是好。所以朋友们总是把曹雪芹看成擅长写诗、词、曲的一个诗人。比如敦敏就讲“逝水不留诗客杳”,这是在曹雪芹死后他悼念他的诗里面讲到的。“诗客”就是诗人,他把他比之为我们历史上面的一些著名诗人,譬如说“诗才忆曹植”。曹植大家都知道,三国时候建安文学里面才高八斗的曹子建。还有个朋友张宜泉,也是在曹雪芹死了以后写“谢家池塘晓露香”,把他比为谢灵运,把曹雪芹家里住的前面那塘水称为“谢家池塘”,因为谢灵运写过非常好的五个字,叫“池塘生春草”,所以叫谢家池塘。当然,比喻曹雪芹,讲的最多的还是说他像李贺,唐代的一个薄命诗人,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敦诚诗里面讲“诗追李昌谷”,昌谷是个地名,李贺的家乡在河南,所以说你曹雪芹诗可以超过李贺了等等。但是非常可惜,我们今天读不到曹雪芹写的一首完整的诗词或者曲,一首都读不到,惟一遗留下来的,在《红楼梦》之外的,只有两句诗,那是题他朋友敦诚写的一个传奇,一个戏,一折短短的戏,这折戏的题材是《琵琶行》,白居易的《琵琶行》,把《琵琶行》改为一曲戏,叫《琵琶行传奇》。曹雪芹看了以后觉得这个传奇写得很好,就题了一首诗。这首诗丢掉了,没有了,但是敦诚的笔记里面记了下来,他说:当初曹雪芹给我题的诗,最后有两句叫“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这个构思也新奇的。“白傅”就是白居易了,他做过太子少傅;“白傅诗灵”,因为白居易是古人,早就死了,所以他的诗灵看到你这样演出这个剧本的话,要高兴得不得了,一定会叫他两个小妾蛮、素——蛮、素是白居易的小妾了,小蛮会跳舞,樊素会唱歌——来彩排一下。“鬼排场”,鬼来演出,因为这都是古人嘛。我们现在看到的仅仅是这两句。

    既然曹雪芹自己写的诗已经看不到了,说他诗写得好,在《红楼梦》里面能不能看出来?《红楼梦》里面以曹雪芹自己名义写的诗只有二十个字,就是在小说开头的楔子里面,最后讲“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且题了一个绝句。这个绝句是以作者的名义写的,就是曹雪芹本来怎么写诗,他就怎么写出来的。这二十个字也是蛮重要的,说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首诗写得好不好?我是长期搞诗词的,诗歌的形式里面,五言绝句这种形式最适合于写景,一个小的景象、景致,一个意境,间接地来表现。它不适于很酣畅地来叙情、来议论,这个七言绝句才擅长。如果五言绝句里面又能议论,又能叙情,这个就要看出你的本领来了。曹雪芹这首诗才二十个字,把《红楼梦》里面很重要的问题提出来,就是真与假,“满纸荒唐言”,如果你真正会体会的话,你就知道《红楼梦》不是按照真实人写的,它是荒唐言,就是假的,是虚构的,而且不是虚构一点点,并不是有块石头或者有一个警幻仙子、太虚幻景才是荒唐,整个都是荒唐言,所以叫“满纸荒唐言”,从头到尾是一个大胆的虚构,艺术虚构。但是这个虚构是有基础的,他的感受是真实的,“一把辛酸泪”,他要把他真实的感受写在完全虚构的故事里面。《红楼梦》不虚构是不可能的,艺术创作需要虚构。生活本来是复杂的,典型话都要虚构,政治环境需要虚构。他的家里跟皇家关系那么密切,最后因为皇帝下命令抄了家,这些事情你能写出来?你胆子那么大,这个是讲政治,更重要的是伦理道德呀。小说还是个闲书,写给人家看的时候谁能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全对号,我父亲,就写父亲,本来叫曹頫,我现在叫他贾政,这样改个名字就算了?这一看就是你曹家的事情,那还了得。谁能随便褒贬长辈呢?还要扬家丑,揭**,这个人跟那个人关系不正常,这个人心里想着他,这些东西你能写?曹雪芹自己观念上也通不过。所以他要把很真实的生活中来的感受,通过虚构的故事表现出来,这样一个东西有几个人能理解呢?所以说,大家都觉得作者是很痴,花了十年时间,花了那么多工夫,写得那么精细,写得那么好,但谁能真正理解它的味道?可见这二十个字感慨得多深沉,这样的诗就是这么一首。

    我们说曹雪芹工诗,善于写诗,不但是他的那些朋友提到他是个诗人,就是在小说里面,跟他一起合作的像脂砚斋这些人的话加的评语里面,也讲了这一点。脂砚斋说曹雪芹写这本书也有传诗的意思,也有把他的诗传给大家的意思。这个意思当然不是说他把他写好的诗集塞在小说里面,而是通过小说来显露他写诗的手段、本领。脂砚斋说“只此一诗便妙极”,就是这么一首诗就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他平生就长于写诗词,不但诗写得好,词曲也写得好。在第五回里面,脂砚斋批在《终身误》或者是《枉凝眉》这个位置——两个批本不一样。上面有一条说“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这个语句非常地放得开,非常地泼辣、大胆,正是他自己很自负的自创北曲。第五回里面这个许多。《红楼梦》十二支曲,每支曲上面有曲牌,这个曲牌都是曹雪芹自己创造的,自创北曲。

    诗、词、曲写得好毕竟不是小说里面的主体,因为小说不是传奇,传奇要有很多唱词的,都是要用词曲的本领。小说的主体是散文叙述。那么诗词的工夫同小说的散文叙述之间有没有关系呢?有,脂砚斋指出来过。有一次,贾宝玉看见一个新来的丫头,叫红玉,或者叫小红,对她印象蛮好的。第二天还想找她,所以他就假装到外面去看花,走来走去,实际上是在找这个小红。忽然看到这个西南角走廊,游廊上面有一个人靠着栏杆在那里,很像小红,但看不清楚,为什么呢?面前有一支海棠花给他挡住了。在这里,脂砚斋有批语了,他说“余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曲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这难道不是这句诗吗?隔着花的反而远,在天涯海角的反而近,说明想看的人看不到,有时候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事情。这句诗是词曲里面的,是金圣叹批的《西厢记》一折里面崔莺莺唱的。这个情节是从诗词里面化出的东西,还是很多很多。不但是这个地方,脂砚斋没有举的地方就不少。譬如说,我们从人物描绘来讲,“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是讲薛宝钗的。有些读《红楼梦》的人非常不喜欢薛宝钗,就跟我来讨论,说你看曹雪芹写得多难看,脸孔像一个银盆,眼睛像一个水杏,有什么好看的?实际上曹雪芹不是讲她难看,还是讲她好看。中国的传统的比喻,往往同西洋文学里面的描写的比喻是不一样的,他们如果讲外貌的话,那就更注重形体,我们更注重里面的意思、精神,银盆无非是讲她人生得很洁白,很丰满而已。写贾宝玉也是这样写的嘛,“面若中秋之月”,你说一个人真的跟中秋月亮一样的话,这个人也不好看。描写林黛玉这个人时就更加虚了,从来没有很仔细地讲鼻子长得怎么样,嘴巴是樱桃小口,或者是大口。不是这样的。她是比较虚的,比如说“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走起路来,像杨柳的摇摆,静下来的时候,好像一朵花,漂亮的花照在水边,有倒影的水边,这个景象很美。但这个跟人的形象实际上是有很大距离,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者一棵树,那就变妖怪了,是不是?这些都是我们传统词赋诗歌里面的意象的吸收。《红楼梦》里面写人物,特别是他喜欢的人物,外形多借用诗词里面的意境。

    写故事情节诗词就更多了。譬如说,大家很熟悉的黛玉葬花应该说是很重要的描写,在葬花之前先有一段宝黛共读《西厢记》,两个人共读《西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