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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惊恶梦勘破情魔 诉幽情觉述梦幻(1/2)

    话说宝玉正同宝钗、黛玉、晴雯说话,因有客来拜,随即出迎。原来是会榜同年苏子卿。此人乃川东人氏,美丰仪,风流倜傥,善诙谐,文章诗赋、书画琴棋无不精雅,与宝玉结盟。子卿之妻徐蔼芸美丽娴婉,有文才,工针凿,虽不及黛玉、晴雯、喜鸾、妙玉之美,可与宝钗相并。子卿、蔼芸生成佳偶,宝玉同年数百,惟子卿夫妻差可比并。

    且说两人见着,拉手问好,宝玉又问:“老伯合伯母灵枢是何时葬的?”子卿道:“去冬葬的。弟此时身无挂虑,又无伯叔兄弟之亲,所以挚眷来京,你我可长叙了。昨儿一到就要来瞧瞧二哥,因为拙荆初到,安排各事,所以今儿才来。听说老伯上衙门去了,改日叫弟媳妇来请太老伯母、老伯母、诸位嫂子的安,并拜见二哥。这会儿二哥带弟进去请安。”宝玉引子卿进见贾母、王夫人,又进园见了宝、黛二人。出来,宝玉道:“家君日内有部议的事不闲,改日再请大哥来会。”子卿道:“先烦二哥申意。明儿二哥千万到弟处一卮相叙,恕不具柬。”宝玉道:“我另日替大哥掸尘。”

    子卿去后,宝玉来同黛玉、宝钗道:“‘人才难得’这句话竟说定了。咱们乡榜、会榜同年不少,才貌兼全实在去得的,除了琼兄弟,再只有子卿一人。他的夫人十二分才貌,明儿去见识见识。”宝钗笑道:“苏老大应对颇好。你明儿到他家去,见了那个体面嫂子,别说傻话,惹人家笑。”黛玉道:“傻话固不可,傻样子更不可。”宝玉道:“同年的嫂子我也不知见过许多,认真傻起来还好?”宝钗道:“但愿你不傻。”宝玉道:“告诉你,惟不傻乃能傻,惟傻乃能不傻。人说我傻,认真就傻了吗?”黛玉道:“你这话大有学问。”

    次日,宝玉来拜子卿,叙过寒暄,即进内见蔼芸。宝玉一走进去,听见一条细细的脆嫩莺喉叫道:“二爷来了!”这声高些;又叫:“二爷来了!”这声低些。又见丫头打帘,一面报道:“贾府宝二爷来了。”于是宝玉进去,见着蔼芸。彼此初见,都要打略一番,两人心中有句话不能说出。要代二人表明,达句话乃心心相印,“果然名不虚传”六个字。两人行过礼,叙了几句套话,蔼芸又托先请贾母、王夫人安,并问黛玉、宝钗好。

    宝玉答应着退出,走至廊间,又听见那莺喉细语道:“二爷去了!”“二爷去了!”还是一声高,一声低。宝玉吃一惊,心内恍伤,不觉回身,四处一望,只见对廊转角里挂着只白鹦哥,学人说话。宝玉大喜,又听说:“二爷来了!“二爷来了!”还是一声高,一声低。宝玉问子卿道:“这鹦哥会说话;可还能学别的?”子卿道:“很会念诗。”宝玉站住,说道:“这个倒要听听。”子卿对着鹦哥将手一招,念了“春眠”两个字,鹦哥即接着念道:“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宝玉欣喜欲狂,对子卿道:“大哥,我今儿要小气了,这雀子务必要求割爱见惠。明儿大哥到我那里,爱什么东西只管拿来。”子卿道:“这雀儿本是我最爱的,幸有两只,就把这只奉送。”宝玉道:“还有一只在那里?”子卿道:“说来甚奇,我前岁在这里买着一只绿鹦哥,系人家供熟教纯的,本来会说话念诗。后首买了这白的,说话念诗都是绿的所教。那绿的有个僻性,任你挂在什么地方都不安静,爱在月洞窗前。对廊房里有个月窗,所以将他挂在房里。恰好房前格子上是绿玻璃遮着,所以二哥没有瞧见。”宝玉听说,对着窗里一望,果然,一只碧翠毛片、鲜红嘴的鹦鹉挂在房内,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两只,一唱一和。”子卿道:“绿的先叫,声音高;白的学叫,声音低。”宝玉道:“我明白了,大哥明儿在弟处便饭。”子卿道:“必来。”

    宝玉将白鹦哥带回,自己拿着,一见黛玉便笑道:“我替妹妹找着这么一只鹦哥,好容易才得的。”黛玉见着这白的,乍然一喜,转想旧日的鹦哥已亡,又一悲,不禁掉下泪来,问宝玉是何处买的,宝玉道:“问子卿要的。”于是将鹦哥说话、见蔼芸出来、又问鸥哥来历,细细说了。黛玉道:“白鹦哥却难得,他倒肯送你。”宝玉道:“那只绿的也稀少,就合你那只一母生成。”黛玉道:“绿的同样者多。你把这只弄来,那只岂不孤单了?”宝玉道:“因为妹妹喜欢鹦哥,所以才硬要来的。”一语未终,忽听鹦哥念诗道:“愿如梁上燕,栖去自双双。”黛玉道:“你听听!鸟亦有知,自道离群之苦。玩两天,不如仍归故主,免得此鸟悲啾。”宝玉道:“妹妹思及禽兽,德被四茕;孝尽翁姑,义周宗族;情深琴瑟,惠遍奴侪。贤哉!”一面将鹦哥挂到月窗前,黛玉对着赏玩。事有巧合,谁知才挂上去,鹦哥就念起诗来,念的是:“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黛玉未听则已,一经听着,叹了一口气,那眼泪如断线之珠直滚下来。宝玉、紫鹃都呆了,宝玉道:“奇怪极了!怎么这首诗他会念?难道这鹦哥是妹妹那只转世来的?”黛玉道:“未可料,咱们再世重逢,这雀儿竟能通慧,转劫重来,也算三生有幸。只可怜他的前身不知埋于何处?若追寻出来,再扦一鹦鹉冢才尽了我的情。”宝玉道:“等访问出来再办。”

    次日,徐蔼芸妆饰得袅娜齐整,坐着七香车来到荣府。黛玉、宝钗在荣禧堂迎着,彼此问好,让坐。茶点献后,两家一簇下人围随进来,请过贾母、王夫人的安。带来女使呈上四分礼物,贾母、王夫人二分十六色,钗、黛二分十二色,都是奇珍之品。贾母一见蔼芸人才迈众,早又叫王夫人认作干女,黛玉、宝钗自更相投。蔼芸心内想道:“我常对菱花自句,天下美人总难在我之上。今见黛玉容貌竟在我上上,足见天地生才,亦是仰之弥高的道理。”宝钗心内亦想:“大凡戚好女眷颇多,纵有好的,总难入咱们的群,惟有双兰庶几其可。今此卿高于双兰,与我平等,亦算难得的了。”黛玉细与论文,应对如流,暗喜闺友中又得一人。

    少顷,李纨、平儿同探春、惜春、巧姐来会,一一问好,彼此爱慕,自不待言。蔼芸看得眼花撩乱,心内想道:“美人难得,这贾府中列成个美人阵了,如何人人都是美的?”贾母命人去请妙玉、喜鸾、李纹、李绮、湘云、宝琴、岫烟、香菱陪宴,少顷来到相见。蔼芸又吃一惊,见妙玉、喜鸾又高于自己,心内叹道:“天下生才无尽,今日才算见识了。”湘云叙起年纪,蔼芸大宝钗一岁。湘云道:“咱们相识姊妹都要热香结好。今儿大家都在这里,意欲仰攀,不知姊姊肯俯就否?”蔼芸笑道:“倘蒙不弃,小妹情愿伴读焚香。”黛玉道:“既这么说,就请姊姊到园里逛逛,咱们瀹若论心如何?”于是一群佳丽游园,先拣要紧所在,顺路逛到榆荫堂,大家同拜。

    饭后,黛玉特邀蔼芸到潇湘馆来。一进了花墙的院子,只见翠影森森,龙吟细细,屋外周围茜纱窗格。丫头打起番绒堆花软帘,进去坐定,两个俊鬟奉上一对雕漆小茶盘,托着一对翡翠玉碗,内泡参叶茶。饮毕,蔼芸凝神四顾,站起来逛着赏玩。上首挂着一幅王麓台《春山叠翠》。条几上左边是支小方汉风化樽,满青,绿红黄紫赭五色斑澜,内插白皮松、垂珠、天生、素心蜡梅,细木座几。右边一座玲珑剔透的雪景玉山,此玉有黄黑青白紫绿各色,犹如绿松上停着白雪,黑驴上骑个穿格衣的老人,青山峰峦,拱处雪谈,凹处雪深,都是随颜色自然洗就的,亦是细木托几。一对槟榔木的联,嵌羊脂玉的篆字。碧霭笼琴,匣清音和。若铛中间设——张紫檀梅花式的桌,面上翡翠玉,分绿白嵌的梅花粉皮,青玉嵌的冰裂纹。左首海梅炕上洋锦垫褥拐枕,黄杨木炕几,四围碧玉嵌的汉纹,中间三台兰,壁上挂着恽寿平的工笔百花图六幅。右边上首一对参差门锦沉香根的书架,维着各种古书;下首一张乌木锏银丝的小书案,文房四宝,色色精奇。

    右间房内设着橱柜、衣架、炕榻、茶桌、若碗之类,小琴桌上一炉名香昼夜不烬,壁上挂着一张蕉叶琴,靠窗一张磨漆小方桌,椅几等件精巧别致。

    再逛到左边房来,丫头打起宋锦软帘。一进去,迎面看见东边陈设,吃了一惊。只见下首一座紫擅小书架,下截书厨,上截四格。上格上首一长格内放着个白玉斗式花盆,里面点着洋玛瑙山石,几竿西碧洗成的凤尾竹,花盆下一个乌木匾几。下格上首小格内摆着个六七寸大白玉子,洗成一个回头盘坐的猫,玉上有青黑色的皮,凑皮色洗就乌云盖雪的纹采,极其神巧,坐下一个屈曲树根的座托。上格下首原格内一个青金石匾,长方汉纹洗,曲着个嫩黄蜜蜡琢成的长瓜、玲珑大佛手,垫着个伽南香的矮几。下格下首长方格内一个五色缠丝玛淄钵,里面点着绿松石的山,栽一棵朱红洋茶,猩红夺目,原来也是件像生,用昌化红石沈的花瓣、南碧玉洗的叶子,沉香枝干,下面嵌螺钢的紫檀几。书架顶上一个霁红仿雕漆的八角长腰樽,里面几朵西瓜瓤牡丹,鲜花石琢的花,绿石的叶,底下—个紫檀细雕匾几。靠书架上首,壁间挂着一面青绿菱花镜。上首彩漆条桌上,左边一个雕漆小高几,几上一支翡翠玉小口瓶,瓶内一株尺余高的珊瑚树。右边雕漆三台几上,中间一个赤金炉锦托,上首一个水红宝石的香盒,下首一个天蓝宝石的香匙箸瓶,都是锦托。壁上一副宋螺钿对联,乌木嵌银丝边腔,中间月白地岁寒三友,嵌着昌化红洗的天竺子菜玉叶,绿松石的松针,田黄石的蜡梅,都是沉香枝干。户间悬着一幅仇英画的美人,临妆对镜,旁边站着一个书生,手拿笔价墨,丰神秀雅,情致动人。蔼芸细细一看,回头对黛玉道:“我最爱贤妹这两道翠黛春山,大约要天天劳动妹夫溺管。”黛玉笑道:“无乃姊姊以己度人,究何所见?”蔼芸道:“无非观其图而度其情。”黛玉道:“然则姊姊处若挂着苏蕙织回文,姊夫岂不远成戌长征了?”两人挽手一笑。

    蔼芸又往上看,中间设着香楠木细雕拔步床。两头一边四扇格子,乌木边夹,中间黄杨木堂,四角嵌着青金石、绿松石夹线汉纹,中央一团螭虎盘寿字,格子上截三格,四围翠纱,中间大玻璃。床顶上一带仙楼,左边一个霁青坛,内卧一枝朱砂点的虬梅;右边一个五彩合欢而,内插一枝杨妃色洋茶,衬一挂累垂蜡黄天生果。床上悬着谈绿素锹绣冰棍的帐,白绫帐沿,画着草地,落花几团,五色蝴蝶,元地绳金阔边。—对紫金钩,两仔大红纬浓须。茄花色刻丝床帏,五套蓝线绣的团花,天青地三色堆金线宽边。床上铺着芙蓉褥,玉色对枕上钉朱红宝石“寿”字;五色宝石云幅,中间叠着各色锦缎绉细呢被。床前步挂着八六四格夹金银线十色连环套锦的帐幔,元缎绣三蓝阔边,洋蓝倭缎幔沿,片金镶边,沿中三套金银线的流云,红宝石洋珠珊瑚穿的百蝠,一副白玉钩,两仔杏黄须。看到右边壁上挂着横长西洋巧制挂屏,有四五寸厚,内中山水、楼台、人物,十几层深。底下一张紫檀方桌,面上黄杨木堂,用满青绿古钱嵌成幺二三的皮球。四把鸡翅木小椅,上面嵌就各种玉石花卉、翎毛、草虫。房门上首挂着个五彩洋磁匾,花篮式的壁瓶,堆着佛手、榴、桃、香橼、木瓜各色水果。窗前一张红香梨多宝长条桌,白铜事件桌前兰一对香檀方杌。仰顶梁上挂着一对伽南边框、嵌各色玉石、中堂编金丝的花篮,篮内养着各色细种洋菊。

    自窗前转弯到厢房一看,临窗一张五彩描金填洋漆的妆台,镜奁等具无不精巧。台前一个细雕红桃匾杌。对窗一个大圆圈洞,洞内细木雕花边栏,圈着一块四尺高圆玻璃。靠月窗一张波斯漆小方桌,四把波斯漆小椅。月洞左右,上三围挂着五个大壁瓶,中间一个鹿皮漆粉彩画堆做的两个颠倒鸳鸯大蝴蝶,上首一个大葫芦锯开一半镶成的一个天然竹根,盘就仙槎式的;下首一个各色丝线绕金银花藤编成一个玲珑巧花篮;中间银胆一个,各色马尾夹金银线孔雀尾织成的一个半面彩球,中磁磁胆。横头靠壁一张红梨卧榻,三面嵌的玉石螺钿花卉、天青闪翠绿的缎垫褥拐枕,壁上各式各色磁的壁瓶。

    蔼芸看毕,向黛玉道:“贤妹房中陈设,华丽精巧已极,生人视之目迷。”黛玉道:“咱们老太太喜欢热燥,年边才这么铺设,却不常如此。若是夏天,这些东西都要屏除,古朴清雅而已。春秋晚季又各有因时制宜的东西。”一面说,引蔼芸从床头格子门内进去,只见三面一围过来如锁式一般的五间套房,陈设之物虽比前房稍次,亦复光华闪烁。又见房里有两处床褥,问道:“这是谁的卧榻?”黛玉道“两个姨娘,第一、第三的住处。”蔼芸道:”闻说妹妹处有十姨,何不请来一会?”黛玉道:“这里两个,上去请咱们老太太、太太的安,顺便邀那八个去了,自然都要来叩见姊姊。”蔼芸才出房,小丫头说:“姨娘们来了。”蔼芸定睛看去,吃一大惊。只见在前一位艳丽惊人,到了面前,并且幽香透体;通名问好毕,各人归坐。蔼芸心想:“先前见着喜妹妹、炒玉姊姊,已为稀。怎么这位大姨娘又更美了?”目不转睛望着晴雯。又看看黛玉,细细比较,想:“这两人的美处,只怕亘古以来不可多得。若两人的容颜美丽,无分上下,惟林妹妹的丰神气度、恬静幽贞于晴姨娘。”想的出神,黛玉向其说话,未曾听见。晴雯道:“苏奶奶我家奶奶合奶奶说话。”一语提醒了蔼芸,连忙回道:“我正出神,末听见妹妹合我说话,荒唐极了。”

    黛玉又邀蔼芸往怡红院,到了宝钗房里;又复内外赏鉴,与潇湘馆仿佛。宝钗命翠蝶、银蝉焚桑枝,秋香、文杏煮荷若,三人品茶。黛玉道:“今儿逛不了几处,改日亲自造府奉邀,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