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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雪夜吟诗楼台皎洁 春宵开瓮衾枕欢娱(2/2)

魂。

    妆阁无缘临玉镜,书斋伴我倒金槽。

    缩仙羽化梅花月,满径寒香冷性存。

    喜鸾说:“我不和韵,另做了两首。”写道:

    缟裾蹁跹欲化仙,庭阶独立美婵娟。

    晶莹玉质超尘品,校洽冰姿绝世缘。

    岂侍帐房成习气,不施脂粉自天然。

    梅花明月相为侣,常得依云伴石眠。

    着体偏宣统素裳,蛾眉生小厌浓妆。

    同归竹梦三更冷,独伴梅魂半夜香。

    不类红颜称薄命,反因春意断柔肠。

    由来色相风前影,堪叹人间歌舞场。

    众人传看毕,李纨道:“诸作各有新隽之处,惟潇湘这首,高抬雪美人身分,至矣尽矣。”

    婉香道:“我也做了一首。”宝钗道:“你生来没有做过诗,倒要识荆识荆。”婉香道:“我自从服过仙丹,晴姊姊肚中所有,我都知道了。”黛玉道:“他二人不但一身两用,于今精神心气都是通同的,实在稀奇。”惜春将婉香的诗录出,众人争看。只见写道:

    仙裾蹁跹何处来?又从环宇降尘埃。

    冰霜操守心犹冷,风月消磨性末灰。

    身外有身临玉院,劫中完劫泣泉台。

    当年枉受离官厄,此日晶莹再结胎。

    众人念一句赞一句,李纨道:“要推他这首压卷了。”黛玉道:“是极,是极!但这诗别有用意。”婉香道:“这诗题是《代晴雯姊自题雪照》。”黛玉道:“好呀!此诗寓意高洁,悲感激愤。晴妹妹一生郁结,被你一诗托尽了。读之令人涕下。”宝钗道:“席已摆下了,咱们坐下再说。”于是众人入座,四顾琼楼素宇,玉界银辉,射覆猜枚,笑言嘲帜,饮至更深才散。

    宝玉看湘莲等串戏,及至三更后带醉回来,问黛玉道:“你们做诗,什么题目?”宝钗道:“《咏雪美人》。”宝玉道:“很切景,拿来瞧瞧。”黛玉道:“你已醉了,早些歇了,明日再瞧。”于是各人安寝。次早起来,盥洗,吃过点心,黛玉将诗递与宝玉。宝玉看着赞着,及看至末后一首,系婉香所作,初然喜形于色,突然沉下脸来,又复展看,不禁嚎陶大哭。黛玉道:“我早知你要哭,所以昨夜不给你瞧。但有可喜之处,竟将晴妹一生委屈发泄尽了,自此可无遗憾。”宝玉听说,又笑道:“妹妹所见不差。”

    宝钗道:“你从前或泣或笑,作事稀奇,我只当你疯傻。于今细味起来,纯是血性率真,人不能及。”宝玉对宝钗深深作了一揖,惹得黛玉发笑。宝钗道:“才说你的好处,倒又傻了。”宝玉道:“姊姊于今体会我的道理,竟与妹妹相仿。我心悦诚服,所以如此。我看婉妹这首诗,前半章两意双关,适以自吊;后半章贴定晴姊发挥,字字琳琅,足为珍宝。”比时找出一块六七寸长、五指宽羊脂玉版,叫婉香恭恭楷楷,将诗写上,发与名手玉工去洗。又找出一块芙蓉冻大石,蝇头小楷,自己将《芜蓉诔》恭敬写上,亦倩名手的镌刻。又将晴雯两枚指甲装在碧玉盒内,付与婉香道:“且收在你处。”黛玉、宝钗只是笑,宝玉亦不言其所以。黛玉已解其意,抿着嘴笑。宝钗道:“你知道了?”黛玉摇摇头。

    宝玉忽然走到院里,对着雪美人叹气,又念两句诗道:

    可惜此身非玉质,不能金屋久藏娇。

    黛玉亦出来,向宝玉耳边低吟道:

    千朵芙蓉埋艳魄,一怀黄土掩香魂。

    宝玉道:“妹妹真是我的心,且别说出。”黛玉点点头,同宝玉进来喝了一锺暖酒。宝玉往外去了,黛玉、宝钗、婉香、紫鹃等又去望雪美人。黛玉道:“我竟撇他不下。”宝钗道:“夏日炎天抱着他午睡,倒很凉快。”黛玉道:“只怕寒气侵肤彻骨。”宝钗道:“不受一番寒彻骨,怎得娇娃入抱来。”

    不言此处调笑,特表宝玉连日看湘莲并林府几位清客串戏,大有趣味,湘莲家中望歌鼓吹热闹通宵。一日宝玉晨起,焙茗拿着玉、石所刻的诗文送了进来。宝玉合焙茗低低说了些话,焙若应了出去。宝玉向黛玉、宝钗道:“我的意思,将这雪美人埋到芙蓉花前,垒一个芙蓉女儿冢,将这玉、石两物并指甲殉葬。可谓一时秩事,与那花冢并传不朽。”宝钗道:“你的事愈出愈奇,这件事不但一时秩事,诚为千古美谈。依我说,必要赶办。再迟几天,只怕雪人儿为雨为云飞去了。”宝玉道:“岂可蹉跎?才已吩咐去办,明日掘土埋香。你们代我想想,还有什么要殉葬的东西?”婉香道:“从前姊姊梳下来的青丝,我爱他乌亮,又长,积起一绺。此物合指甲是他体遗,正当合葬。还有一件红绫短袄,是他临终叫我代他珍藏的,亦当穿在雪人身上,才完了姊姊一身的事。”宝玉道:“若不是你想的周到,我几乎遗漏了。”婉香道:“姊姊。为人忠直,今日有身有家,遗憾已消。明早我刺出血来,滴在他雪像心前,以尽我同躯共气之情。”说罢滔滔泣下。宝玉哽咽难言,黛玉、宝钗泪痕满面,紫鹃等亦俱落泪。停了一会,黛玉叹口气道:“咱们这几个人,将普天下后世的情根都栽遍了,情又生情,滋蔓不已,几时休息?”

    婉香将一个赤金缕丝盒盛着那绺头发,到了次日清晨,起来盥沐毕,刺指出血,摘在雪人心前,包了手指,对着雪人泣拜,又将泪洒在雪人身上。宝玉亦哭拜在地,祝告一番,叫几个妈子将雪人轻轻放倒在春台上头,搁在一个玲班裴翠玉枕上,把红续袄披在身上,将金丝发盒、碧玉指甲盒纳于枕内,外面用一床锦被包裹好了,再叫妈子抬到冢边,那里已放着个细雕香木大匣侍候。宝玉叫人抬起雪美人,安放匣内,玉石诗文两物亦放匣中,再上盖加钉,入土掩埋。冢上立着个白石碑,上书“芙蓉女儿墓”,乃是宝玉仿赵体写的,笔法文秀。碑阴上首横书四篆字“蓉仙幻址”,左右隶书一联云:

    香雪铸身归净土,春冰作魄驻华年。

    碑侧左边书年月日,右边书“怡红主人立”。完工之后,黛玉、宝钗率领婉香、紫鹃等十人同来拜墓,李纨、平儿邀了探春、湘云等亦来展拜,忙得婉香陪拜、还礼不迭。

    众人细看此坟做得精巧,藏于芙蓉之间,不露圭角。探春道:“咱们园里已有群花冢,又有雪人坟。”宝琴接着道:“明妃有冢,贞娘有墓,晴姊有坟,古今以来可称‘三绝’了。”湘云道:“晴雯姊这个人,若系个粉骷髅埋在地下,倒反不称。妙在天造地设,遇着几位神工,塑出这个清洁无渣的雪魄,代了他形骸,他这个人正当如此方成秩事。”探春道:“这议论正合着二哥哥的心意。”黛玉道:“难为他有这般奇想,竟是升庵索隐的学问了。”众人又各处逛了一回再散。

    婉香回来,向黛玉道:“我来已久,要去换姊姊回来。”是夜,婉香炷香入梦,神往太虚。隔了三日,晴雯才来,宝黛等方才放心。晴雯含泪说道:“我一身的事已毕,将来婉妹妹的佳城,必要合我一处才好。”宝玉道:“你放心,必需如此才称我的心。”晴雯见过贾母诸人,忙到自己墓前一看,不禁伤心大恸,黛玉等再三劝解才罢。

    光阴迅速,又届仲春。柳府花园、花厅、客坐俱已完工,都统府第虽不及贾林两府之盛,与周府仿佛,气派轩昂。更兼湘莲品艺超群,少年豪兴,势压五陵,武职中往来联络巴结者甚多。每日车马填门,应接不暇,内里乏人照应。妙玉将封太太请来,帮同料理家务,内外又添许多奴仆、妈子、丫头。又兼宝玉、琼玉时常往来,相好牵连,内中巴结宝玉的更难枚举。

    一日在湘莲家有一富宦,世袭参将、岭南孟春山者,少年人品风华,专工文墨,与湘莲、宝玉、琼玉共订兰谱,意气相投,彼此时常馈送。闻宝玉妻妄美而且多,背地戏谈:“二哥府上宾朋无数,阃内两位正夫人、十位如夫人,可谓画堂中序列三千客,绣屏前行成十二钗。二哥夜宿纵无虚度,其奈夫人太众,何以御之?必需采补,方不损身。”宝玉道:“咱们相好弟兄,不妨直告:弟自回生以来,因服过仙丹,体气健旺,精力充余,每夜可御数人。小妾等都是旧日丫头,伏侍日久,不忍遣去,所以都留下了。”孟春山道:“弟有件东西奉送二哥,正可适用。”宝玉忙问何物,春山道:“回来有个锦匣交尊纪带回。”说着取出个钥匙交与宝玉道:“到外书房密看,切记!切记!”宝玉一面道谢,又问到底是何物。春山道:“红粉须赠佳人。”一笑而去。

    宝玉回至书房,开匣一看,里面又一红木匣,匣内十二个细洋磁瓶,瓶内药气芳香,嗅之欲醉。上面一张单方,备述此药如何用法,如何种种美处,男女相宜,名曰春房佳品。宝玉心中付度:“常听说春药甚妙,且试一试。”近日因黛玉重身隔房,连宵在怡红院住,正与宝钗极意绸缪,想开他的心。先来黛玉处,说了备细,商量定妥,回至怡红院。夜间进房,向宝钗道:“前日南边朋友送的女儿酒,味儿很好。”忙叫人烫了—大壶来,宝玉暗将媚药投入,同宝钗对饮。味旨气芳,宝钗连连赞好。宝玉道:“姊姊喜欢,就多喝几杯。”宝钗道:“我怕醉,不敢多喝。”宝玉一面谈心,一面笑劝。宝钗已喝了数杯,宝玉又劝。宝钗道:“这会子实在不能了,临睡时再喝一杯。”宝玉道:“我正要睡了。”宝钗即忙卸妆盥漱,掩了门。宝玉道:“再喝两杯。”宝钗笑道:“你能像晴妹敬你的那个敬法敬我,我就喝。”宝玉亦笑道:“使得。”即敬了双杯,估量酒力已足,不再勉强。那知这酒下肚,却不甚醉,药性直达丹田,春情暴发。只见宝钗两颧红晕,星眼含扬,拉拉宝玉道:“咱们睡罢。”宝玉道:“才喝完酒,我停一会再睡。”宝钗对着宝玉耳边絮聒,宝玉只是笑,假意延推。宝钗急不能耐,又向宝玉絮语。宝玉道:“你将裤子对着灯前褪下来,我就睡了。”宝钗无法,只得依从。于是牵了宝玉就寝,两人同衾以来,未有如此欢畅。次日起时,宝玉笑问:“如何?”宝钗道:“那里弄这样酒来?摆布死人。”宝玉道:“今夜还喝不喝?”宝钗笑着瞅了宝玉一眼。

    两人梳洗后,正吃早点,黛玉来了。宝玉向黛玉打个暗号,宝钗未曾看见。宝玉吃完点心,三人同到里间,宝玉、黛玉哼曲、点眼、拍板,宝钗道:“又是过的什么生曲?我全不懂。”黛玉道:“回来你就懂了。”宝钗道:“他的板眼很乱,如何懂得?”宝玉唱完住手。黛玉到案上捡了一张粉红花笺,恭楷画了,递与宝钗。宝钗道:“又是雪美人的续咏词曲来了?”黛玉只是笑。宝钗看见题目是《怡红戏作》,再看那文是些数目码子:

    恰红戏作用中州韵拍合

    宝钗端详再四,解不出来,笑道:“这个又不是琴谱上的字。一宗一宗的码子,只怕是篇弯儿帐,我真正不懂。”黛玉拿去,在旁边注释明白,再递与宝钗看。原来是首五言绝句:

    昨夜如吾愿,灯前褪小衣。

    蘅芜春意满,牵我入罗帏。

    宝钗一面看,脸上飞红,心中惊异:“昨夜的事,他如何知道?”忙向黛玉说:“妹妹别理他,昨夜缠磨死人,还做这么样歪诗来编派我。他到底多早晚告诉你的?”黛玉道:“我才来,只合他哼曲,并没有说话。你又没有离我两人,如何是他说的呢?”宝钗说:“你难道未卜先知吗?”黛玉道:“我近日学的三仙奇数算出来的。”宝钗道:“这数实在神明。好妹妹,教给我罢!”黛玉道:“教你使得,你把昨夜的事告诉我,看他可是歪话。”宝钗又红了脸道:“好妹妹,别提了。你这神数是谁教的?”黛玉笑而不言。宝钗道:“晴妹新回,一定是仙姑传授他的,他又传了你。你不教给我。我明儿去请教他。”黛玉道:“你若诚心肯学,恭敬写个帖子,我合你去拜他。”宝钗道:“这样神数,如何不虔诚习学?我就写帖去拜他,咱们就作闺中师友,却又何妨?”黛玉笑道:“实告诉你,不是他,另有个人。”宝钗道:“到底是谁?”黛玉道:“这个人在你头上通了天。”宝钗道:“人在天顶上如何见得着?又说玩话了。”黛玉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目前。”忽听宝玉躺在炕上哈哈大笑。宝钗顿悟,也笑起来道:“好呀!原来你两个做成圈套作弄我的。若不将神数快快教给我,断不依的。”黛玉道:“此数可灵不灵?”宝钗道:“灵验极了。”黛玉道:“你昨夜牵他睡下,今日牵他起来,自然如你的数了。”一语说得宝钗发急,忙赶来要拧黛玉的嘴。不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