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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王熙凤孽劫归泉 柳湘莲奇功靖寇(1/2)

    话说凤姐自梦合宝玉缠绵之后,或红或白,淋漓不止,一闭上眼就觉宝玉在抱。每逢宝玉来看病,凤姐更加其病。虽靠参药之力敷衍,受不住时刻消乏,肌肉全枯,精血尽耗。

    一日正在朦胧之际,听见有人合丰儿说话。凤姐问是谁,丰儿回是水月庵的智善师父。凤姐此时原懒说话,因是智善,心有所触,忙叫智善进房,坐在炕沿上。问道“你们好久没有来?”智善回说:“原要来请二奶奶的安,因为师父病了,我一个人走不开,所以没来。可怜我师父昨儿已归仙了。”一面说,一面揩泪,“今儿来请奶奶的安,支一季灯油拿去使用。不知奶奶为什么病了?”凤姐道:“你师父害什么病死的呢?”智善道:“他那病说起来怕人。有一夜起来走动,忽然跑进房来说,看见两个凶恶小鬼要捉他。话未说完,一交栽倒,嘴里乱喊:‘不要打我,去就是了’。一会儿又喊道:‘阎王老爷饶命呵!受不得这些刑法了。’杀猪似的叫唤,怪怕人子的。这几天哼声不绝,身上青红蓝绿,自己把舌条咬的粉碎吐掉了,实在可惨。常听他喊说:‘一刀杀死我罢!这零碎罪孽受不住了。’又听他说:‘金哥儿,不关我事,是你父母贪图势利,必要退婚。我只得了三百银子,这些罪还没受够?人家得三千银子的倒没事人一般。”凤姐听说,犹如当心一刀,眼睛一翻,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唬得智善慌忙退出,一溜烟走了。

    平儿等忙掐人中,进定神丸,忙了半日才苏醒过来。自此病又加重,心神不安,夜间常见张金哥夫妻索命。又见贾瑞对他说:“嫂子,你却瞧我不起,我倒来瞧瞧你。瞧你不为别的,瞧你这病合我一样。你害的我好苦!于今你也捱人害了。”凤姐正要回答,只见尤二姨携着宝玉笑盈盈的来了。凤姐一腔无名醋火直透泥丸,咬牙切齿,正要发作,只说不出声。又见二姨同宝玉欢洽情形倍胜于己,心中怒恨宝玉。忽见宝玉走到后间找平儿去了,凤姐醋上加醋,恼裂心胸。又见宝玉出来,复与二姨偎抱,心中恼恨宝玉已极。忽见宝玉撇了二姨,走来扑在自己身上,凤姐一把箍住道:“我的冤家,你好狠心,也来了。”觑睛一望,并非宝玉,乃是贾瑞。凤姐一推,又推不动,只得狠命一推,才掀下炕来。一面骂道:“好混帐幌子,敢来糟蹋我吗?”贾瑞回道:“贱泼辣货儿,可再远视人呀?你一心只想宝玉,你瞧他合二姨儿天生一对,何等亲密。那一只眼睛瞧着你这个牛鬼蛇形的滥淫妇。你若不信,给你件东西瞧瞧才知道呢!”袖里取出一面小镜,背后“空花”二字,对着凤姐一照。凤姐看那镜里形容,俨然自己少年丰韵,柳眉凤目,脸似春花,妖挠无比。对了一会,渐看惭差,好像数年前的样子。又对了一会,姿容顿减,竟是近日的形模。贾瑞将镜拿开,说道:“停会子你再瞧就知道了。”果然停了一会再对凤姐一照。凤姐不看则已,一下看见,只觉自己面庞形骸骨立,一张黄纸裹着个骷髅,发枯齿落,唬得一身冷汗,不能言语。又见宝玉合二姨粉妆玉琢的一对画意儿在旁玩耍,一腔妒恨,满身欲火,如刀搅油煎。此时凤姐心中酸咸苦辣辫不出什么味。贾瑞道:“花无百日红。你此时正是残花败柳,求着我只怕还不稀罕。告诉你,宝玉还抱怨你呢!”又见宝玉向二姨道:“凤姐姐实在可怜,我去救他一救。”忽听窗外似乎黛玉说道:“你要救他我不依。我从前尝的苦味儿也等他尝尝,咱们回园里乐去。”宝玉连忙穿衣,同二姨去了。凤姐又加上这一番磨挫,五内沸腾,喉中间酸甜,血吐不止,底下又遗,登时昏绝。

    连日卧病,王夫人等常来看视,平儿见现在光景不好,回了贾母。贾母来看,凤姐哭向贾母道:“我没福,得了这个病,不能活了。我指望伺候老太太百年快乐,略尽我的心。不能够了,老太太白疼了我了。”贾母泪流不止,邢、王夫人道:“你只管静养,别说这样话。有老太太福庇,不妨事的。”凤姐模糊合眼。贾母道:“他病到这个样儿我才知道,几天前你们都说不妨,我瞧他很不好,到底是怎么样?”王夫人道:“就是遗精带血,先前不过一天两三次,他原有这毛病,这两天淋漓不止,今儿更狠了,又吐了许多血,可受的住上下夹攻!”贾母道:“这几个冤家怎么好!前几年闹宝玉、林丫头,他们两个例很好了。今儿又闹凤丫头,琏儿又不在家,怎么处?风丫头这个人呢,样样都好,我最喜欢他。我嫌他就是这点子年轻的人,不知保养身子,白糟蹋了。”

    贾母话未说终,突见凤姐坐起来,厉声喊道:“把那悍淫妒狠泼辣的王熙凤带上来!你持家苛刻,盘剥重利,势压穷人,可是你的罪?上骗尊长,下凌奴仆,可是你的罪?诱奸陷命,致贾瑞于死,可是你的罪?私通小叔、两侄并奴仆,可是你的罪?得赃银三千两,拆散张金哥婚姻,夫妻同死,可是你的罪?妒害姬妾尤二姨,致伤母子二命,可是你的罪?因妒作弊,买嘱张华控夫,可是你的罪?因盘剥种种,结怨于人,致今抄家败产,可是你的罪?还有一款大罪:生拆开神瑛侍者、绛珠仙子珠玉良缘,勉强撮合金玉姻缘的议论,遂你一己之私,害彼三人之命,可是一款大罪?你犯诸般恶罪,当入各地狱,受那尸解、刀山、油锅、冰池、剖腹、割舌、剥皮、磨捱、变畜诸般孽报。今已恶贯满盈,鬼卒速带他去受罪,受讫报来!”说完大叫一声,倒于炕上。

    贾母、王夫人等听其自己一一供状,才知其平日所为,大家唬得面面相觑。贾母道:“太混闹了!我也不忍见他这个样子。”即起身回去。王夫人吩咐平儿好生照应,因此心中急闷,后成咽症而终,预先交代。

    众人散后,凤姐到半夜里又回过来,一心想念宝玉,刚一合眼,宝玉已在炕前。凤姐一把拉住,说道:“我死也不放你了。”抱着宝玉,正在欢畅,只见贾瑞、张金哥夫妇、尤二姨涌进房来,叠连声:“捉奸!你这淫妇,一生说嘴,今儿也落在咱们手里了,拉他地狱里去。”凤姐一面乱战,央告宝玉道:“好兄弟,救我!”只见宝玉跳下炕来说道:“我要去瞧瞧林妹妹,不能顾你。”竟自走了。张金哥拿条绳子往凤姐颈上一套,拉着便走。凤姐叫了一声“好狠心的宝……”便咽了气。平儿喊叫众人来看,已经气绝,下身淌的白白红红,污人眼目。

    平儿抚尸大恸。巧姐因出麻未愈,住在旁边屋里,听见母亲已死,顾不得病,赶过来哀哭嚎啕,昏晕几次,好容易劝住。大家都来看问,宝玉痛哭了一场,众姊妹各自悲伤,贾母、邢、王夫人俱在上房哭泣。这些下人,免不得虚应故套。惟有巧姐、平儿极其哀痛。贾琏得信,赶回来开丧。过了七终,停灵铁槛寺。死后风光虽不及可卿,黛玉命林之孝等从丰布办,亦极体面。贾琏、巧姐十分感激黛玉,又趁此回了贾母、邢、王夫人,将平儿扶正,襄办家务,合家上下的人无不喜悦。贾琏、平儿又格外感情,平儿命中连得贵子,助夫旺相,此是后话慢表。

    且说时当秋末,落叶萧萧,黛玉、喜鸾邀齐众姊妹在红树楼赏红叶。群钗叙会,唱曲的唱曲,下棋的下棋,射覆、猜枚、伦拳、行今。席间说起做诗要拟题即景,香菱道:“目下风景,我最爱‘白苹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这两句才完,只见晴雯突然面色改变,叫声“呵呀!不好了。”哭得泪人一般。个个仓皇,不知何故。黛玉急得抱住晴雯道:“好妹妹,为什么这样伤心?合我说了,那有过不去的事呢?”宝玉也陪着哭。宝钗道:“且说明了再哭也罢。”晴雯哭得哽咽难言,一句话都说不出。还是黛玉心灵,忆及前事,说道:“这时候正是‘吴江枫叶冷’之期,他要回太虚境换婉妹回来,所以伤心如此。他舍不得咱们,咱们又如何舍得他去呢?”大众听说,人人堕泪,好容易才劝住。一场扫兴,意趣索然,各人只得散了。

    晴雯回来,拉着宝玉、黛玉重新哭起,难解难分。宝钗、紫鹃、鸳鸯、玉钏、袭人同来劝解。晴雯道:“我这生离,比琏二奶奶的死别还难过呢!”黛玉道:“你且歇歇,待我想个道理。”宝钗道:“你的主意妥当,晴妹歇歇罢!不必只管哭了。”晴雯道:“任凭怎样,我就要回去。若失了约,如何对的住婉香妹妹?”黛玉道:“你回到幻境,合婉香妹妹重复商量,你们二人时常更换,或一两月一换,或一月一换,即半月一换也可,不拘长短,时常往来,免得耽搁久了,热刺刺的舍不得去。这么着,你二人都不寂寞,咱们又常合你二人在一块,可好么?”

    晴雯听了,才展愁容,沉吟一会说道:“奶奶这主意计出万全,我的心事已放宽了,今夜就要回去换他来。”于是夜间炷起返魂香,睡下,果然一灵到了太虚境,见着警幻仙姑合五儿。五儿向晴雯道:“姊姊真信人也。你便多耽搁些时也使得,眼睛都哭肿了,可是舍不得来呀?”晴雯道:“郡主已想了个主意,叫合你商量。”遂将时常更换,免得久留难舍的话告诉了五儿。五儿道:“这么着好极了。但是一件:近来你办惯的事我又不谙,你在这里耽搁两天,细细教给我,心里才有谱儿。”警幻仙道:“婉妹不须忧虑,我今授你们通神散合精丸,两人服下,嘴合嘴睡一觉起来,各人所知所能、所行所学,两人心里融会贯通,如一人的脏腑。常言道:‘老子一气化三清,’今你们两气合一至,可好么?”晴雯、小雯欣喜欲狂,两人服散吞九,抱头合口而睡,一觉醒来,两人心地豁然通畅,忙拜谢仙姑仙传妙用。五儿更加喜悦,向晴雯道:“我此时肚里多了姊姊的诗料文才,又多些曲子。”晴雯道:“我也得了妹妹涵养的性情,免得罪人。”目下两人俨是一人,执手比肩,又不忍分离。晴雯道:“你今次回去,过两三个月再来换我。往后咱们竟是十天半月一换才好。调换之时,总在这里盘桓两天再回去,庶不失你我合气同身的分儿,又免常常挂念。”

    五儿应诺,拜别了仙姑,一径回来。次日醒起,见了宝玉、黛玉、宝钗、紫鹃等,喜悦不尽。黛玉问其前事,五儿将仙姑授以仙丹,两人如一告诉出来,宝、黛更喜。宝玉即取出曲本叫五儿唱,五儿一见如故,唱的腔口音韵与晴雯无异,把个宝玉乐的无可形容。自此婉香重历乾坤,复偕姻眷,见过贾母、王夫人、众姊妹等,每日随宝、黛官商谐畅,这且按下。

    单说苗疆地方,贼匪纠合多人,打家劫舍,肆行抢掠,及至侵占地方,拒捕伤官,声势甚大。周震夏新任此处提督,屡次剿杀,兵机不利,一面申奏。柳湘莲欲图建立功绩,托贾政保奏,并举荐包勇同往军营效力,代其捐了千总,旨意已准。湘莲同妙玉商量:因自己住宅与林园相通,即将大门关断,出入总走林园。怕妙玉一人寂寞,向宝玉借了松厅与妙玉起居,又伴黛玉消遣。妙玉将细软要件带了过来,几个男女家人看守房屋,栽培花木。湘莲安顿了家,辞别贾府诸人回家,同妙玉细语叮吟一番。妙玉哭到天明不能成寐,湘莲心中万分难舍,固不忘儿女之私,奈要整英雄之慨,只得硬着心肠,挥泪而别。宝玉、琼玉等送了一程,又嘱咐包勇一路小心照应。包勇唯唯听命,一面说道:“二爷、大爷放心,我今随柳二爷前去,一定马到成功。”宝玉、琼玉亦洒泪而回。

    湘莲、包勇一路晓行夜宿,跋涉驰驱,自不必说。一日到了苗疆,柳湘莲带着包勇,携了贾政的书来见周震夏。周震夏见包勇雄壮威武,心中甚喜;看到湘莲美如冠玉,书生模样,何能折冲疆场?心中犹豫。

    次日点军操演阵势,比试刀枪。演阵之后,挑选了一位总兵、一位参将,先同包勇比试。包勇向震夏道:“卑职长短兵器粗知,用劲稍猛,不知两位大人系比枪比刀?若比枪只用杆子,比刀用未开口的,恐防失手有伤。”震夏点头道:“你这话很是。”再说那位参将素有勇力,家传刀法甚妙,拣了两把大砍刀,用布缠密刀口,同包勇比试。包勇又问马战步战,参将道:“先合你马战。”两人上马,先冲了两个回合,再迎面交锋,连战几合,参将不能招架,忙叫住手,下马来回了震夏,大赞包勇刀法精强。

    这总兵见参将已输,心中甚怯,想欲出其不意,小胜包勇以为解嘲,忙取了一条杆子对包勇道:“来来来,合你比枪。”包勇亦取条杆子在手。这总兵说声“照枪”,当心一戳,包勇觑得清切,绰定自己杆子往上一提,那杆子迸开去了。这总兵欲将杆子向包勇跨当里一搅,再往上一挑,此名拔草寻蛇,乃枪法中有名解数。包勇见杆将到,迅即退后一纵,将自己的杆子逼着总兵的杆子只一尉,使得力猛,将总兵提离地有数尺高。两人对尉了十几杆,总兵招架不住,力败气喘,一面说道:“好的,好的!歇了罢!”亦向震夏夸其枪法劲捷。

    参将又回震夏,要同湘莲比试。包勇力回:“不必。我的诸般武艺不及他一半,二位大人如何比得!”震夏道:“既这么说,使几件兵器瞧瞧。”湘莲应声“是”了,即结束起来,出到演武厅前,挥动鸳鸯宝剑,初然只见一道一道的白气四面盘旋,渐舞渐紧,只觉一派冷飕飕的寒风逼人,及舞成浑脱极浓之际,变作一团银光,如球一般滚来滚去。包勇叫人用水尽泼,舞完之后,无滴水沾身。震夏诸人大喜。湘莲又叫数百兵尽执长枪,枪头上系一石灰袋,自己穿一领青布袍,叫众兵团团围绕,一齐用枪刺入,自己只拿条杆子提拦镇尉。比较一会,但见各兵的枪纷纷落地,湘莲身上无一点灰迹。又叫人竖起十根高竿,每竿上挂一钱,湘莲连发十标,都穿着钱眼。又取一张弓两枝箭,叫人赶一群马飞跑而过,湘莲道:“我这枝箭要中那白马前蹄,这箭要中那红马后跨。”箭发去,两马应[弦]而倒,并未射错。于是通场的人,自上至下,张目吐舌,喝采称奇。震夏道:“柳二哥英勇如此,本地苍生之福庇也。”

    且说苗贼有两个头目,一名喷火虬,一名呼风吼,两人身长力大,状恶形凶。八个小头目,名凶心、恶胆、刚腹、强筋、铜头、铁骨、狼口、蛮拳。分上下两穴驻扎,上穴乃其旧窝。一日又来讨战,震夏对湘莲道:“二哥具此英才,何不一往以挫其锋?”湘莲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