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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芳情缱绻卜缘续缘 蜜意徘徊寻梦补梦(1/2)

    话说宝玉、黛玉梦中被迅雷惊醒,二人叫了一声,昏厥过去,唬得宝钗心慌意乱,将两人自上至下细细摸索,一惊不小,所以也叫起来,忙合着黛玉的口度气,又合着宝玉度气,二人渐渐醒回。

    宝钗问黛玉:“妹妹,这会儿可好了些?”黛玉道:“好了。”宝钗道:“只怕你乏了。”黛玉道:“我不乏,只怕他乏狠了。”宝钗问宝玉:“你可乏?”宝玉道:“我不怎么样。”宝钗道:“你刚才为什么那个样儿呢?”宝玉道:“我因为妹妹发厥才唬的那个样儿。”宝钗道:“阿弥陀佛!我这才放心,你们可不怎么样。”宝、黛齐说:“不怎么样,姊姊放心。”宝钗道:“虽不怎么样,你们夜里到底是怎么样了?”宝玉望着宝钗笑,宝钗瞅着黛玉笑,只见黛玉满面泛红。宝钗道:“昨夜你们到底是怎样?”黛玉道:“姊姊别问我,只问他。”宝钗笑向宝玉道:“妹妹叫我问你,昨夜必有别的原故才那么着。”宝玉笑而不言,宝钗又问,宝玉只是笑。黛玉道:“姊姊代我追问他。”宝钗道:“可是混闹?老实说罢。”宝玉道:“罢了罢了!不必问了,从此改过了。”

    三人起来,盥沐之后,宝钗道:“我上去请安,代你们告个不舒服的假,只说略受点子凉,要养息两天。老太太、太太叫人来问,照这么回就是了。你们虽说不乏,我到底不放心,多吃些参膏子,养两天才好。”宝玉道:“姊姊回来也吃些。”宝钗道:“我为什么吃呢?”宝玉道:“姊姊今儿预支了,免得明儿再吃。”宝钗笑道:“我可不傻。”宝玉指着黛玉道:“他为什么傻呢?你难道傻不得吗?”宝钗瞅着宝玉一笑,径往上房去了。

    这里黛玉悄问宝玉:“昨夜你到底是怎么样?我竟糊涂住了。”宝玉道:“一言难尽。此话只可告诉你,若告诉他,那道学话就多了。所以先前他严究穷追,我只好含糊一笑。实告诉你罢!”宝玉即将梦与香菱、凤姐、妙玉相接的事,从头至尾和盘托出。黛玉笑道:“你们存心已久,以致梦中如此绸缪。但我一李而代三桃,可是无辜。”宝玉道:“是我不是,带累了你。”

    黛玉又笑道:“你梦与他们通,他们亦梦与你通。你们这精诚相结的心事非同泛泛,明儿试探他们,必与你同梦。”宝玉道:“这话怎好去问?”黛玉道:“谁叫你当面去问?背地里他们遇着你,必要根究的,到那时候不谋而合,语意之间可想而知。”宝玉道:“若见着他们,还有些害臊。”黛玉道:“妙、香二位见了你还更燥呢!”一面说,伸着两个指头道:“你只防着这个人,他若见着你,老皮老脸的挟制你几句,你还没有法儿呢!”宝玉“嗳”的一声,叹了口气。黛玉道:“这又为什么?”宝玉道:“我怕明儿会期,大家都在一处,我见着他们三个实难为情。”黛玉道:“却虑得是。你们各自心虚面腆,相见时或红或紫,或燥或羞。一经旁观猜疑,倘有别的物议,那可了不得了。你们昨夜虽是子虚一梦,比干了实事的还格外情浓,明日见着都要害燥。”宝玉道:“你说这话,真正比我自己心里掏出来的还恳切些。”黛玉道:“我有个主意:妙、香二位要我过《寻梦》一套,单约他两个就到这里来过曲。你去白撞遇见他二人,弥缝好了,以后大众相见就不怕了。”宝玉道:“妹妹掩饰咱们的过,阴功莫大。”黛玉道:“代你掩过,你需要改过才是。再往后任意贪玩,我怕搁不住,你的身子最要紧,清心寡欲,安静养息才好。”宝玉道:“你的话我都依。”这且不表。

    再言宝玉听说凤姐卧病,忙来问安。平儿道:“奶奶还没有起来,请二爷到房里瞧瞧。”宝玉到炕边,凤姐拉他坐下;叫平儿去泡茶。宝玉道:“嫂子为什么不舒服?”凤姐拉着宝玉,附耳说道:“我那天在园里回来,晚上乱梦颠倒,在你那里合你混闹。估量这个梦,你我都是一个样儿。”宝玉假意道:“我并没有什么梦。你做的梦,我如何也梦呢?”凤姐乜斜了眼瞅着宝玉道:“我不信。你不说,我说给你听。”就把梦中如何若何备细说了,又道:“这两夜都梦合你闹,乏了,扎挣不起。只怕你也乏了。”宝玉道:“我倒不乏,养息一天就好了。因为记挂着你,所以来瞧瞧。我那里熬的参膏,明儿送些把你。”凤姐道:“很好。还有事托你:明儿饭后来代我写东西。”拉着宝玉的手,有无限言语,不知从那句说起。平儿端了茶来,‘宝玉站起接道:“怎么劳动姊姊?二哥哥这趟出差,不知多早晚回来?”平儿道:“有月半耽搁。”凤姐道:“你哥哥撂下许多单子,还托你代我写写。”宝玉道:“我闲着就来。”吃过茶即回去了。

    凤姐叫平儿掩了房门,坐上炕沿,拉着平儿的手哭道:“妹妹,你是我的心腹,凡事都不瞒你。你瞧我这病还了得吗?”平儿道:“正是这话,奶奶不说我不敢问。到底是怎么着?奶奶身子又弱,如何搁的住?”凤姐道:“实告诉你,我是梦与宝二爷……”说到此,脸一红。平儿聪放过人,早已谅透凤姐心事,佯为不知,故意问道:“与宝二爷怎么样?难道宝二爷竟无礼混闹吗?奶奶就该拒绝他。还像从前那么闹,如何使得?”凤姐心虚意乱,被平儿正言一弹,反没了主意,理屈词穷。停了一会,只得编派些话,委婉动听,句句总推宝玉来挑他,其情万不能回。平儿素知凤姐爱慕宝玉已极,只得迎合其意,叹口气道:“说起宝二爷这个人,性格,文才,少年荣贵,做人又好,谁不爱他?最爱死人系那个模样儿,真正世间有一无双。上头的人我不敢说,底下这些丫头,个个都是《西游记》上的妖精,谁不想吃这块唐僧肉?怨不得奶奶疼爱他。”凤姐估量平儿言中有意,爽性探个实在,又道:“他向来合我很好,你说叫我拒绝他,可是万不能够。他待你如何呢?”平儿道:“也是极好的。”凤姐道:“这会儿他要合你闹,你怎么样?”平儿心内付度:“他要私通宝玉,将我钩同一路,又不明说,只探我的口气。”一面想毕,便使乖弄巧,假意说道:“向来宝二爷合奶奶闹惯的,合我也平行平坐,并不避忌。倘若借着玩笑混闹起来,要撑他几句,不理论,脸上万下不来。只有这个法不禁自绝:往后凡宝二爷来,我合奶奶半步不离。倘若奶奶走开,叫个丫头到我面前,奶奶再走;若我走开,叫丫头到奶奶跟前,我再走。咱们面前总不离人,宝二爷没奈何,只好罢了。”

    凤姐听说,心中一急,直喷出血来,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唬得平儿连忙扶住叫唤,用帕揩抹,半晌方苏。却是何故?原来凤姐欲通宝玉,指望钩串平儿,只以巧言引诱平儿上路。那知平儿更乖,正言反扑,说了几句经纬的话。凤姐一想:若依其言,万不能私通,一腔无名欲火上攻,以致喷出血来。此时平儿亦复懊悔,忙向凤姐道:“奶奶,我不过是这么混说,算得什么?”凤姐不则声,只是昏沉的唾。平儿一面捶着,坐在炕沿不敢走开。小丫头来请平儿吃饭,平儿道:“你没瞧见奶奶这个样子?我怎么离得开?把饭拿到房里来。”凤姐睁着眼道:“冤家,你去吃罢咧!我那里就死了吗?”又低声道:“你死监着我,这会儿宝二爷来了吗?”

    平儿听说,心中了然,出去吃过饭,进房刚至炕前,只见凤姐身子一挣,鼻子里哼声不绝,又昏沉去了。平儿这一惊不小,对着半天才醒过来。平儿问道:“到底是怎样?”凤姐道:“又梦见他合我大闹了一阵,你救我的命罢!”平儿道:“我有什么法儿?咱们二爷又不在家。”凤姐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了。你只代我求他时常来瞧瞧,我这病才治得好。妹妹,你代我成全成全,我就死了都感激你。”于是平儿请宝玉时常过来看视。

    一日凤姐又昏晕极盛,宝玉看过病回去,平儿收拾被褥,不看则已,一下看见,不禁叫声:“阿呀!这还了得!”凤姐惊问:“做什么?”平儿只得含糊其词。凤姐一面听,只觉眼前几点火星一冒,又昏过去。自此得了遗精带血之症,时刻淋漓。王太医等诊视,互说邪火太旺,禁遏不住,已成色痨,只怕难治。不久因此绝命,后话预先交代。

    且说宝玉看病回来,黛玉道:“怎么这早晚才回来?”宝玉道:“合你睡下再说。”于是二人收拾安寝。黛玉道:“你去看病,到底怎么样了?”宝玉道:“大夫说,遗精夹血已成色痨,万不能治。”黛玉伸着两指道:“此人应得此病,这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又说了些话,两人再睡。

    次日,黛玉请妙玉、香菱过曲。香菱早来园中,一人往做梦之处独立徘徊,心中想道:“我看《牡丹亭》丽娘惊梦、寻梦,笑他太痴。那夜我自己领赂着这情味,怨不得他痴情如此。”一面想着出神,痴痴迷迷寻到梦中好处坐下,只觉虫声树影,风景凄凉。心内又想:“丽娘梦见柳生,乃是末见其入,先有其梦。我与宝玉燕好,虽系一梦,实有其人,况且以前合他亲密。这么比来,我幸于丽娘多矣。那晚惊梦,今儿寻梦;既寻不着,惟有待之而已。”一人自言自叹,不知不觉,顷刻间,朦朦胧胧,好像宝玉拿着石榴裙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又像拉他的湘裙,混混沌沌,已沉黑甜。这且按下。

    却说宝玉一心要释前解,一面想道:“今儿请他们过曲,若见着他们,怎么好开口?”信步走过几处,突然困倦,走进蓼风轩歇息,躺在炕上打了个哈欠。只见妙玉袅袅娉娉,打扮得齐齐整整的来了。宝玉一见,心中撩乱。妙玉见了宝玉,亦呆呆的,只是玉颜红晕。四日相注,默无一言。两人心中无限密语,说不出来。妙玉心想:“我与他,从前只春风一度。前儿梦中欢会,他说两度春风,究竟不解。仙姑示我与他尚有凤缘,但不知这旧缘可能再续。夜来叩坛祷卜,仙乩示我:当为尔结再生缘。毕竟来生尚有可续之缘,又胜于无缘可续。”想到此际,心地已明。宝玉心想:“自从那年匆促相投,渴想至今,不能断念。前夜的梦虽属于虚,已慰数年积慕。”此特两人相对相忆,不知该怎样才好。二人思索忘形,如木偶对立。

    还是妙玉先觉,笑推宝玉道:“二爷尽只站着不说话,想什么心事吗?”宝玉道:“却有些心事话,怕嫂子嗔怪,不敢说。”妙玉道:“言重!心病心医,心事须对知心人说。何怪之有?”宝玉道:“没有别的,不过几句心中梦话,问你一问。”妙玉听说“梦话”二字,触着心思,忙道:“说梦乃是痴人,你如何也说梦呢?”宝玉道:“不然。情极反痴,我所说的乃情好之至的事。”妙玉急欲追问,便道:“你究竟梦见什么?”宝玉道:“你梦着什么?且说给我听,大约你的梦合我一样。”妙玉会意,凑到宝玉耳边说道:“那些事,我怎么好说?你说罢。”宝玉道:“我只记着梅花月下吟‘知音者芳心自同’,可是的么?”妙玉点点头,亦将梦中之事撮其要者说出。宝玉道:“这个我合你系同心的了。”于是同入迷香洞,旧缘再续,积念复倾。

    事讫,宝玉将行,妙玉道:“我还有

    话说。”宝玉转身回来,妙玉瞅着宝玉又不则声。宝玉笑道:“你的心事我猜着了,莫不是欲图再会?”妙玉道:“今日一会,欢洽平生,焉蒙屡望?”宝玉道:“我也是侥幸于万一了。”妙玉叹口气道:“你我各为名分所拘,出于无法。”一面说,一面掉泪,向宝玉道:“我有几句肺腑的话合你说了罢!前到尊府,原为图君而来。你病革之际,我乃槛外之人,无由为你死贞。幸你回生,偏我遭劫。蒙柳郎难中背负,要报救命之思,只得以身改委于他。我已作两岐之人,固与你情缘难割,亦不当任意欺他。若图后叙,何以平心?咱们诗友往来,与你结再生缘罢!”说毕,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宝玉亦含泪道:“难得今儿合你明决,这再生缘是结定了。宝玉一面走,又回过头来望着炒玉道:“你回去歇罢!”

    不言妙玉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