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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淑平儿欣麒麟兆 慧晴雯补题花月吟(1/2)

    话说黛玉等看完灯戏,各自散回。连日自北静王起,相好、亲戚、同年另代宝玉做寿,酬应甚烦。生辰正日,黎明起来,参拜天地,香火祖先,再到贾母、贾政、王夫人前磕头,又到诸长辈处行礼,再同兄弟姊妹拜寿,又受草字辈、巧姐等拜祝后,再是男女下人等一起一起来磕头,闹了半日才回潇湘馆。黛玉、宝钗迎着说话,晴雯、紫鹃等十人齐来称庆。双妻群妄正同嬉笑,忽听平儿进来说道:“我找寿星磕头。”宝玉慌忙来扶,不防在平儿身上一碰,只见平儿眉一蹙,拜了下去,宝玉只得同拜。钗黛随即邀平儿同到嘉荫堂,众姊妹都到了,原来约在此处总叙。岫烟、宝琴、平儿、宝玉四人重复公同拜祝。宝玉陪众姊妹吃过面,再出厅来。同年中有要进园面贺黛玉、宝钗,又闹了一会。晌午,荣禧堂内设女宴,外没男宴,彩觞行酒,无非吉庆戏文。

    筵终后,宝玉、黛玉、宝钗、众姊妹、平儿、岫烟、宝琴又聚在嘉荫堂。夜宴四席,琼玉亦在其内。推之至再,宝玉因大庆坐了首席,宝琴二席,岫烟三席。众人推平儿四席,因凤姐在坐,平儿如何肯依?禁不住大伙儿死活的拉,凤姐道:“恭敬不如从命,权坐一回不妨。”平儿没奈何,只得在凤姐前磕了头再入坐。宝玉这席,黛玉、宝钗、喜鸾、琼玉同坐,余俱叙次坐定。

    凤姐道:“回来再抡寿拳,喝寿酒,行寿今,这会儿请教表弟将灯戏的许多巧处说给咱们听听。”琼玉道:“也没有什么巧。”凤姐道:“宝塔的巧处已知道了,山上的灯火如何亮得那么快?”琼玉道:“山上灯火早已点齐,南首预先竖着许多屏架,扯起篮布围,里面又衬着黑筒子,将灯火都遮住了。竖宝塔的时候,将布围篾狮往下一落,使现出一座亮山来了。”大家听说,才得明白。凤姐又问:“扮常遇春的孩子怎么纵得那么远?”琼玉道:“这也是掩眼法儿。常遇春将身往下一蹲,这孩子的真身已躲入船底,往上纵的是个纸扎草人。黑暗里,有人提着长竿钩住这草人,向石矶上一扦,远望着可像纵上去的。所以这玩意儿日间不能做。”凤姐道:“难为他想头很好。”湘云问道:“那座火焰山微微有点火星,怎么几扇就全个儿烧着了?”琼玉道:“那座纸山通身用重帆水刷透晾干,火烧不着。再又多用硝磺、樟脑拌烧酒洒在上面,那扇里又装满硝磺,扇头许多细孔,用力几扇,硝磺惹火,所以通身着了。烧酒性过,霎时寂灭。后首孙大圣将火扇息,那把扇里多灌着水,头上无数的眼像喷壶一般,洒在火上自然易息。暗里又有人洒水扑灭。所以火发的也快,息的也快。”宝琴问道:“那些水浪或高或下,云头滚来滚去,火轮旋转如飞,又是什么法子?”

    正在说得高兴,只听平儿叫声:“呵唷!我实在支不住了。”黛玉向凤姐道:“你快些同平姊姊回去,只怕是时候了。”忽见宝玉把足一跺,叫声:“不好了!”宝钗瞪了宝玉一眼,低低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失惊打怪的?”黛玉道:“有个原故,回来告诉你。”凤姐问平儿道:“你到底怎么样?”平儿一面摇头道:“疼的受不得了。”黛玉忙叫妈子用椅轿抬了平儿回去,凤姐也带丫头走了。

    黛玉又叫人随去,有了喜信即来告诉。鸳鸯道:“一定大喜。”李纨道:“你怎么未卜先知?”鸳鸯道:“十四那夜已得预兆了,他告诉我:那夜瞧戏,回去睡了,还像在园里看戏。大戏进场,福禄寿诸星各自散了,有到老太太屋里去的,有到太太屋里去的,有咱们二爷屋里去的。他瞧的清白,那送子张仙竞往琏二爷屋里了。他连忙赶到,不见张仙。到他自己房里一瞧,见个戴紫金冠、穿红蟒箭衣的孩子,像宝二爷从小儿一样,在炕上跳下来,叫声‘妈妈’,往他怀里一扑,就惊醒了。这梦可不是大喜吗?”大众齐说:“但愿应梦,他这个人一定要得个好孩子的。”

    席间上了几道菜,斟过几巡酒,又说些戏文故事。众人复问琼玉灯戏的各种巧处,琼玉一一细说。忽见随平儿去的那妈子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说道:“我来报喜:平姑娘到了屋里,衣服都换不及,接生的快将他扶上炕,一会儿孩子已下来了,竟是个体体面面的哥儿。老太太喜欢的了不得,叫我先来报信。”众人听说,无不喜欢,独有宝玉呆呆的出神,这是他生来的脾气如此。黛玉、探春等商议要公贺,湘云道:“又要唱灯戏了。”黛玉道:“罢呀!几夜灯,池子里糟蹋了许多荷花,天气也热了,待秋天荷花卸后再唱才好。”探春道:“只怕老太太要高兴。”黛玉道:“明儿就回明老太太,在花溆的池子里唱。那里地场亦宽,荷花又少,该挂的灯也不多。将那园里园斗起来,拣用花园的戏唱。再玩两三天也就够了。”

    此时众人酒兴将阑,射了一回时眼。晴雯道:“这个月因为闹生日,把例请搁住了。”宝钗道:“明儿贺琏二奶奶,又有几天闹。过几天请老太太百花廊赏栀子花、玉楼春、珠兰、茉莉,才好开社了。”晴雯道:“还要补咏《花月吟》,这题目实在有趣。后首我将春夏秋冬按景诌了四首,再诌四首,凑成阑干之数。”黛玉道:“我凑足花信风之数。”喜鸾道:“我另做上下平三十韵。”湘云道:“统共有上百首了。”宝钗道:“你为什么不补几十首,同他们比一比呢?”湘云道:“心无二用。这些时新学了曲子,一心只想哼曲。”宝钗道:“晴妹妹倒也唱曲、吹萧、弄笛,又何尝把诗丢了?”湘云道:“他诗曲兼好,所以都撇不下。”宝钗道:“你此时:‘诗味争如曲韵雅,酒怀不及戏情浓。”黛玉道:“他当日可称诗颠,此日竟成曲蛊了。”说得众人大笑。

    琼玉道:“二哥哥同两位寿仙宽用一杯。”黛玉道:“今儿酒不多。”宝琴、岫烟道:“咱们已足领了,干过这杯恭候。”宝玉道:“我也喝够了,姊姊们请便罢。”于是群钗各散。

    再说宝玉同黛玉、宝钗并晴雯等十人到幽香谷安歇,来到谷中,晴雯吩咐妈子、丫头关好门,备了茶水,各自回避。宝、黛等上了红楼,只见中间放着一张大圆桌,铺着几十碟新奇珍品。上首三把椅子,两旁并下面围着十个杌子。宝钗笑道:“这是谁抄的墨卷?”晴雯道:“思来想去,只有这么着才好,就像照前例似的,其实情形今昔迥别。”宝玉道:“这话丝毫不错,但是你们十二人奉我的酒,都是要喝的,每人数杯,如何喝的下去?”晴雯道:“二爷放心,咱们不过都要敬到,听爷的便就是了。何苦来喝醉了不舒服呢?”宝玉道:“这就很好,咱们且坐了。”

    宝玉居中,右钗左黛。晴、紫两旁对面,余依次坐定。妍菊捧着碧玉双桃卮,翠蝶执着紫金百蝠壶,晴雯道:“请二位奶奶亲自斟个满后,咱们共斟个满卮,算合家公敬。待二爷喝了,大家宽了衣,舒舒服服的喝几杯,可好?”宝玉道:“很好。”于是群钗斟满酒,宝玉一气干了。黛玉只是微笑。宝钗道:“你别笑,你们早商量定了,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可要罚你一杯。”黛玉道:“若告诉你,你必假道学的不凑趣。”宝钗道:“什么话!彼一时,此一时。你就量定我不凑趣吗?今夜偏要大伙儿喝个烂醉才罢。”

    黛玉道:“且脱衣服。”于是十二钗卸妆、盥沐、更衣,重复入坐,每人头上只簪一股钗。黛玉、宝钗穿着翠绿绣花夹纱短袄、红绣花夹纱裤。晴雯、紫鹃等十人穿着玉色绣花夹纱短袄、桃绣花夹纱裤。十二人容貌美艳呐妍,娉婷娟婉,俊俏娇娆,固各尽其妙,而相形之下,黛玉、晴雯更丽。宝玉穿件朱墨夹纱短袄、玉色夹纱裤。各各衔杯,闺帏叙乐。此正是群钗叙于红楼、灵玉沉于粉队的时候,丫头等将茶水一切安置现成,都已退去,只有宝玉合妻妄十三人开怀畅饮,闺阁中儿女欢娱,至极至甚。

    鸳鸯道:“还是行今还是怎的?”黛玉道:“行今、批拳、猜枚、射覆都没趣。”袭人道:“拿花筹来罢!”晴雯道:“这是那年玩过的,今儿又玩,道地抄墨卷了,如何使得?”黛玉道:“要想个新奇的喝法才好。”宝玉道:“咱们先吃个双合欢如何?”黛玉问:“怎么说?”宝玉道:“你们十二人,每人斟一杯酒,各人自喝一半,都拿来给我喝了。又将我的杯子斟一杯酒,我喝一半,姊姊干一半;再斟一杯,我喝一半,妹妹干一半。他们十人都照此例。”宝钗道:“我知道你要闹刁钻古怪的故事了。这是妹妹一句话招出来的,喝酒罢咧,你要什么新奇的喝法,果然新出奇样来了。”

    宝玉道:“这又何妨?咱们在外头喝酒,闹孩子,还时常吃皮杯呢!”黛玉笑道:“你在家里也合他们喝个样儿瞧瞧。”宝钗笑道:“好呀!你们那个先来?”玉钏笑道:“二位奶奶我不敢说。要敬二爷的皮杯,咱们十人都要一例施行。”袭人道:“你别是疯了。”玉钏道:“敢则你害燥?那也顾不得你。”晴雯道:“这一层且撂开,把二爷的双合欢合了再说。”于是自黛玉、宝钗起,各人自斟一杯,自喝一半,递与宝玉干了。宝玉再将自己的杯斟满酒,喝了一半,递与黛玉。黛玉不接,一面说笑道:“我不行这令,也不能喝。你代我干了。”宝玉无法,只得自己干了,又斟一杯,自己喝一半,忙送致宝钗唇边。宝钗把头一扭,说道:“我合妹妹一样,还是你代干。”宝玉只得又干了。晴雯等依令喝完。宝钗面上犹然红晕,鸳鸯望着笑道:“奶奶怎么还像做新娘吃交杯似的?”黛玉“嗤”的一笑。宝钗道:“都是你闹的,还要笑人。”黛玉道:“出乎尔,反乎尔。”宝钗道:“这怎么说?”黛玉道:“你要高兴大家烂醉才罢,不如此何能烂醉呢?而况这双合欢非我的令。”

    鸳鸯道:“爷的令已行了,奶奶的令可也要行了。”宝钗道:“什么令?”鸳鸯道:“叫咱们玩涎脸的把戏、敬爷的皮杯。”宝钗一面笑,一面站起来说:“我坐开了,让你们好敬。倒要瞧瞧怎么闹法,谁敢打头阵?”玉钏道:“估量着冲风破浪我还跑的掉吗?”黛玉道:“不如各人拈阎才公道,我去做来。”于是做了十阎,盛在盖碗内一播,各人拈取。玉钏恰好第一,蕙香第二,鸳鸯第三,袭人第四,晴雯第五,再是紫鹃、麝月、碧痕、莺儿、秋纹。

    玉钏去倒杯温茶漱了口,一面说笑道:“我做个开山祖师,你们都算我的徒弟。”满斟上一杯酒,一口吸尽,忙走过来要敬。慌得宝玉乱摇手道:“慢些,慢些,你来得凶猛,待我招架。”急找手帕。黛玉笑得气喘,忙将自己的手帕递与宝玉放在胸前。玉钏凑到宝玉脸上,鼻尖对着鼻尖,正待喂过去,忽听鸳鸯道:“开山,开山,原来这么开的。这不是开山,倒是碰钉子。”一语未了,玉钏忍不住笑,只听得“噼哺”一声,将噙的酒喷得宝玉满面。宝玉道:“如何?我就怕你来得太猛,必有岔误。《西厢》曲道:‘末饮心先醉。’我这是末喝面先糟了。”黛玉笑得伏在椅背上,宝钗叫:“莺儿,你替我揉一揉心口,笑疼了。”袭人抱住秋纹乱抖,一面说道:“我活活笑死了。”晴雯走过来,拉着蕙香,笑的说不出话来。紫鹃忙替黛玉捶背。麝月、碧痕,一人弯腰,一人握嘴。玉钏也笑作一团。鸳鸯道:“好个开山祖师!还要人做徒弟。又没见你捻诀书符,倒先喷起法水来了。”众人听见这话,又笑得前仰后台。晴雯叫蕙香:“快打手巾把子,替爷揩脸。”宝玉道:“要洗洗才好。”晴雯道:“回来再洗罢!只怕还有同样的。”众人又笑了一阵。玉钏道:“这算不了,还要好生重来。”宝玉道:“你等他们敬过,依着样儿,后首再补。”玉钏道:“我原是开头,倒弄得煞尾了。”

    蕙香本来乖巧,轮到他,谅不能推,也用茶漱净口,喝了半杯酒,走至宝玉面前,两人合着嘴,从容吐入,徐徐吞了。宝玉道:“你敬的很好。”玉钏笑道:“徒弟下山来,师父不如你了。”

    轮到鸳鸯,玉钏道:“我这个徒弟更是个惯家。”鸳鸯道:“我几曾惯的?”玉钏道:“你嘴上胭脂,二爷吃过许多。你们嘴合嘴,还是对惯的了?”鸳鸯道:“若论这个,咱们十个人都是二爷吃过,所以今儿奉酒也只算吃胭脂,不为稀罕。怎么你合二爷也是愤的,这会儿反不会对了?”玉钏道:“不用说了,且干你的,看你会不会。”鸳鸯也漱净口,斟酒一浅杯,走至宝玉身边,一手挽着宝玉的脸,一手拿着酒杯,像灌小儿吃药一般。宝玉道:“我要嘴送,手灌算不了。”鸳鸯道:“你别慌,把嘴张开来。”宝玉依言,鸳鸯含了酒,觑得清切,对着宝玉口里一吐,只听“咕噜”一声吞了下去。宝玉笑道:“一个高自一个。”

    挨到袭人,颇有难色,再三央告道:“好姊姊、妹妹,饶恕我罢!”晴雯道:“敬不敬由你,咱们不问。”玉钏道:“我可不依。原说过一列施行,先前为什么笑我呢?”袭人无法,央告黛玉、宝钗道:“二位奶奶,替我方便一声,这把戏我实在干不来。”黛玉笑道:“且干一遭又何妨。”晴雯道:“待二爷反回你一杯如何呢?”众人齐说:“这是倒过来凑,你再也没得说了。”宝玉道:“就这么着很好,我要来了。”袭人发急道:“我的爷!别慌,待我漱了口再来呀。”宝玉道:“我倒忘了,快些倒茶来。”蕙香忙去取茶,又拿着漱盂,宝玉也漱了口,喝着酒来奉袭人。袭人游游移移,宝玉凑来,袭人将脸又扭了过去。宝玉合着酒不能言,只得自己吞了,对袭人道:“你老实些罢!快些喝了,好让人,横竖躲不了的。告诉你,一遭生,二遭就熟了。”黛玉道:“你们听听二爷的生意经,头一趟的交易还没妥,倒又揽下趟的主顾了。”宝钗合众人笑个不止。宝玉道:“好姊姊,等我的交易完了再笑。”晴雯斟杯酒,送到宝玉唇边。宝玉含了酒,双手沿着袭人的脸,嘴合嘴送了下咽。黛玉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忙问袭人:“这味儿可好?”袭人脸一红,笑道:“都是奶奶闹的,我不知道什么味儿。”

    晴雯一面笑着,走去漱净口,拈了两片香水梨,细细一嚼,吞了。又拈了几粒松子仁,嚼嚼吞了。再又漱漱口,满斟一杯酒,笑盈盈的走到宝玉椅后,叫宝玉将头靠在他左腕上,左手托着宝玉的腮,右手拿杯,喝了三股之一,斜对着宝玉的口徐徐吐入,宝玉缓缓的吞下去。一杯酒分三周敬下。宝玉道:“妙极妙极,又香又甜。再敬一杯。”晴雯又如前敬过。宝钗道:“晴妹妹实在是个可人,他奉这两杯酒,我就很爱。”黛玉向宝钗耳语,宝钗一面点头,只是笑。

    再挨到紫鹃、麝月、碧痕、莺儿、秋纹这五人,都摹仿晴雯之法,大同小异,敬过之后,玉钏亦照法格外从容补敬了一杯。宝玉笑道:“祖师还得徒弟传授。”玉钏亦笑道:“我先前说过师父不如徒弟了。但这徒弟,估量他同爷干过这玩儿的。”宝玉道:“实在没有,别委屈他。”晴雯道:“几遇未经过的事,无非想当然的道理,该怎么样好使怎么样,心里放明白了,别要胡乱,都不错的。我代二爷补雀金呢,难道我到过俄罗斯国,学过织呢匠的?又代谁补过这呢的吗?你这蹄子不怨自己冒失,还要混编派人。”

    宝玉道:“今儿实在乐极的了,姊姊、妹妹再喝两杯。”宝钗道:“我从来没有今儿的酒多。”宝玉道:“今儿喝的很畅快。”宝钗道:“这么不像样的闹法,只可一,不可再。”黛玉道:“姊姊必要说句道学话儿才甘心。咱们都是房帏中人,关了房门放荡点儿也使得,何必拘的不自在呢?凡事都要彼此体贴。我再世重生,姊姊再世重逢,恰好他们同侍衾枕,又很和气,咱们十三人都各秉良心,天长地久,一家和睦,岂不好吗?咱们外面名分系大小,其实一般的姊姊,何妨共乐同欢。只要大节大段儿不差,嬉喝玩笑亦闺阁中常情。”宝玉道:“你这话很是的。我自小儿就在你们这干人身上用心做工夫,费无限心机,受无限苦恼。徼天之幸,今日如心如意。若拘执避忌起来,觉着生分似的,岂不是当亲而反疏了?”黛玉道:“我也是这么说。你本性知足,此后断无外慕之心。他们十人都合你的脾气,而且模样、性格、心地都是好的。闺房中若禁止他们嬉笑玩闹,叫他们谁处乐呢?”

    鸳鸯道:“奶奶这话透彻极了,咱们心眼里都是服的。我爽性说个畅快:今儿吃皮杯似乎不像样,”一面笑道,“还有那不成人样的样子,奶奶也知道,我也知道,他们也都知道,谁还瞒得谁吗?”说到这里,各人只是笑。玉钏道:“我要问问爷,这个不成人样的样儿是谁?倒得说说。”宝玉望着袭人笑。只见袭人两颊飞红,指着玉钏骂道:“烂了舌根的!少混吣些。”鸳鸯笑道:“这又奇了。他没有说是你,何必贼人心虚。难道不成人样的就是你吗?”袭人道:“回来要不撕你们这油嘴,誓不姓花了。”玉钏道:“不姓花就姓草。”鸳鸯道:“这个好花样,草草的可惜了。”众人又大笑一阵。

    黛玉道:“别闹了,我还有

    话说。”宝钗道:“你刚才一席话,说得他们闹样子。又有什么说的?”黛玉道:“今夜这一闹未免放荡些,别漏泄了。把丫头、妈子们知道,背地里嚼舌,传扬开去还了得!各人稳重的名儿要紧。”鸳鸯道:“奶奶放心!咱们这十人断不敢漏泄的。”黛玉道:“还有些话,恰好你们都在这里。二爷心里待咱们不用说了,咱们天天事多,二爷一切将就随便,咱们大伙儿要时刻经心照应才好。俗说猫多不逼鼠,你靠他,他靠你,就不好了;要大伙儿齐心。至于一切家务,你们每日也要经心。将来各人生男育女,通是一般骨肉,不可彼此存心,要一样看待。告诉你们,若有未生孩子的将来总要办到一样的封典。”说到这句话,晴雯、紫鹃、鸳鸯、玉钏、袭人、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都站了起来。黛玉又说:“咱们三人待你们十人,一般爱恤,吃的穿的并无偏袒。惟有我合晴妹、紫妹两人,生死交结,与别个不同,那是各人的位分,横竖你们知道。”鸳鸯等忙回说:“咱们也不知几世修来的造化,遇着爷合奶奶三位恩主,宽厚仁慈的了不得。若不掏出良心来孝敬,那还成个人吗?”

    宝钗向黛玉道:“你说我道学,你这篇道学文可短不短?”宝玉道:“我最厌听讲道学。妹妹这段话至情至理,乃是经济之文,断不可少。”宝钗道:“少不少,钟已打过两下了。妹妹这些话,我很敬服。”于是各人浣洗吃茶,收拾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等到贾母、贾赦、贾琏处道喜。贾赦得孙,十分喜悦,向宝玉道:“但愿这孩子像你一样,又与你同辰,我给他乳名炸寿。”宝玉道:“才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很喜欢,要唱灯戏,请客,侄儿已吩咐备办去了。”贾赦道:“老太太请后,我也趁灯戏的玩意请请人。”宝玉答应着回来。一连又闹了几天灯戏,众姊妹又贺凤姐、平儿,无非绣户欢情、香闺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