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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狗命奴刁谋陨命 义侠士奇遇成婚(2/2)


    只顾说话,不防背后盗人暗算。一语未完,只觉左腿后一刀刺来,叫了声:“不好!”飞快将腿斜旁一卸,已刺进去三四寸深--一亏平日功壮,筋骨强健,再亏避得快疾,未曾攮通。毕竟这人身法矫捷,将腿卸出,随着一后跟踢去,把那盗踢翻在地,刀掉一旁,回转身来,一手按住。那盗忙说:“求饶一命,东西都送与爷。”这人一想伙盗都打死了,只有这个,且留他讯供。就在这盗左右肩上两拳,打得骨脱筋离,软拖下来,又将腿筋割断,一面说道:“且救了人,再考问你。”但觉自己腿上血流不止,走近车旁问道:“师父可有手帕?”妙玉问什么事用,这人道:“我才与你说话,不防路旁还躲着个强盗。我的左腿捱了他一刀,血流不止。”妙玉听说,浑身打战,说道:“怎么好?”忙递块手帕出来。这人说:“一块不够用。”妙玉又递出一条香巾。

    这人将腿缚好,忙扶妙玉起来。妙玉素性耿洁,遭此厄难,不能避嫌,只得由这人扶他。毕竟妙玉眼尖,从亮信中细觑这人,已明白了,假意说道:“难得爷救命,敢问尊姓大名?”这人道:“路上不必说,且合你到我家里再说罢。”妙玉道:“我吓得心惊腿软,走不得路,还要雇车子好。”这人道:“夜静更深,那有车雇?我背你去罢。”妙玉道:“这断乎使不得。你的腿受了重伤,我且虑你不能行走,还搁得住背我吗?”这人道:“不相干,你只管站下来。”

    于是扶定妙玉下车,硬背着走至土墙边,敲了一下门,里面一小童忙开门出来,一同进去。背到房中,将妙玉放下,再说道:“我非别人,乃柳湘莲也。”妙玉道:“原来是柳二爷,很失敬了。今儿这救命之思,如何报答!”连忙倒身下拜。湘莲急忙跪下,挽了起来。妙玉道:“恩爷怎么知道我被难来救我?”湘莲道:“我在后院墙根走动,听见强盗说出前儿打劫贾府,今儿又去劫了个美人。我想贾府千金,岂堪遭这污劫?是以出来救护,那知就是你。那些强盗都被我打死,只留一个活的好讯供。”

    一面说话,腿上血直淌。妙玉看见,战兢兢的道:“不好了,血又淌下来了。”湘莲忙叫杏奴取出药来,解开帕子一看,只见伤口划开五六寸长,因行动用力,’致血涌出。妙玉吓得身战泪流,道:“这是我连累恩爷。”一面扶着湘莲乱抖,一面说道:“我实在心……”说到此处,又止住了。湘莲扑在春台上,叫杏奴点火照着,托妙玉代他上药。妙玉拿了药瓶,两手不住的抖,把些药抖得满腿,对不着伤口。杏奴只得托妙玉拿着蜡台,自己动手,才将药倾在伤处,血即止住,疼亦定了。此药乃云梦羽士所传,三天即平复如初。又找了一块绸缚好,翻转身来躺着歇息,一面叫杏奴取新盖碗,泡天水茶,又舀了水来与妙玉净手。又对杏奴道:“你叫两个打杂的,快点火把,去到大路上,看守四辆车子合那打折手脚的强盗,你再往城中报信。”杏奴道:“此时已四更了,只怕城门叫不开。”湘莲道:“你只说前夜荣府失盗的御赐东西,这会儿连人都拿住了,赶来报的,敢不开吗?”杏奴赶着去了。

    湘莲心想:“自去岁园中与他一面之后,思念至今。幸遇这个机会,救了他的命,这段姻缘十有九稳。”身上虽受刀伤,一因仙丹神效,再自有生以来,不过见些寻常粉黛,何曾与这冰姿玉骨香泽相沾?今将妙玉背来身上,又侍医药,这般缱绻深情,温柔爱恤,令人心旷神怡,已不知痛为何物。比时想出个主意,假装疼痛,试看妙玉怎样,故意呻吟叫痛。妙玉道:“上了药,止住血,如何反痛得很呢?”湘莲喊道:“要疼死了。你不知道,这药性在伤处,要斗一阵子,疼的受不住了。”妙玉急得哭道:“都是我累你这般疼痛,倒不如我代了你罢。又不能按摩,真正没法了。”停了一会,湘莲道:“你扶我起来坐坐。”妙玉忙来扶起,靠着湘莲坐,又问道:“可疼得轻些?”湘莲道:“轻了些,只是心里难过。”妙玉忙将春葱十指一手扶住湘莲脊背,一手在湘莲胸口按摩。

    湘莲暗乐受用,想其情重如此,俨似夫妻,今番不可错过。与其求人代说,恐有差误,不如自己面订终身。主意已定,忽又忘其所以,一面说:“好了,不用摩了。”一面将妙玉的手捻住。妙玉脸一红,低低说道:“恩爷要怎样?尊重些才好。”湘莲只得厚着脸说道:“我爱的你什么似的,有许多话又不好说,又不便托人说。”妙玉早知此意,心想:“不如我先一着,以表我心。”忙道:“恩爷有话只管说。我少亡父母,孑然一身,生性耿介,世俗难容,所以出家。到此,蒙施主垂青,芳院筠庵以为终身自适。那知今日遭此尘劫,若非恩爷救护,此身已丧污泥,只好来世再苦志潜修。今日之身已被恩爷携负,只得要执从一而终之说,听凭恩爷就是了。”湘莲道:“我一生想得佳偶,以前定下尤三妹妹,深悔自己冒失,误起猜疑,送了他一命。”说着,泪如雨下,一面拭泪,又道:“因此出家,学艺数年,师父逼我还俗,并说我与贾府中人尚有姻缘之分。不意去年一睹仙姿,至今思念不已。你若肯见爱,不厌贫寒,共订终身之约,真正三生有幸。”妙玉道:“我命惟君所系,侍奉箕帚,深合我心。但须凭一冰人,庶免私期之诮。”湘莲点头。

    两人贴近说话,愈对愈亲,越看越爱。湘莲情不自禁,意欲求欢。妙玉道:“日久天长,何在乎此?你现在受伤,保养身子要紧。”湘莲听说,更加爱敬,忙叫妙玉上炕,躺着歇歇。妙玉道:“我时常打坐,通宵不倦,倒是你要歇歇。”湘莲道:“你既不睡,我陪你秉烛谈心。不久天亮,城里即有人来。你还是回庵去,还是怎样?”妙玉道:“我已被劫出来,耻于进去,只得靠你作主。权且与你认为兄妹,借此栖身,明日宝二爷若来,我自有道理。”

    惭见窗光射帏,停了一会,贾琏同文武衙门兵役来到。湘莲迎进让坐,遂将夜里的事细说一遍。贾琏道:“很亏二哥大力,感激的了不得,又带累受伤,实在过意不去。今日可疼得好些?”湘莲道:“已不疼了,多承记挂。”贾琏即命众人将强盗并车辆押赴进城,又候验了众盗尸身,一行人才回去。

    话分两头,栊翠庵道婆、妈子闷香醒后,不见了妙玉,各处找寻不见。知是被盗劫去,哭闹了一夜,次早到上房告诉。

    宝玉听说,急的如疯子一般,跺足叹气道:“妙师父这个人,如何受得此厄?”黛玉道:“你别急,必有救星。”众人听说多来问信。正在纷纷嚷嚷,外面传说进来,上夜失的东西并强盗都被柳二爷拿住了,打死八个,留了一个活的。昨夜劫了妙师父去,被柳二爷救在他家。咱们琏二爷已带人瞧去了。柳二爷腿上伤了刀,凶的很。宝玉初听妙玉救回,心中一喜,又听湘莲伤刀,心中一急,几乎掉下泪来。大家听说,叹息不已。贾母道:“我失去这些东西,若非柳相公拿获,往那里追?很该重重谢他。但是他拼命救人,自己反受了伤,怎么好?宝玉快去瞧瞧他,替咱们问问好。”宝玉得了这话,忙赶出城,路遇贾琏,问明湘莲刀伤不重,无甚要紧,方才放心。

    贾琏回来,将原物取回计点,只少银器数件,也就罢了。盗首讯明枭示,从者拟绞、拟军了案,何三于事破之时,已先自缢了。

    再说宝玉到了柳湘莲家,两人拉着手,到里间坐下。宝玉问道:“这会于可还疼?”湘莲道:“不疼了。三日平复如初,承你记挂。”宝玉道:“先听说伤得重,恐成毛病,急得我淌泪抹眼,这会儿才放了心。妙师父难为你救回,他感恩之处终身不忘。”一面附耳低言,两人相视而笑。宝玉又站起来道:“咱们老太太、太太叫问二哥好。”湘莲亦站起来回了。宝玉问妙师父在那里,湘莲道:“昨夜受了大惊,又没睡,在后房躺着。不瞒你说,昨夜已合我认为兄妹,我去叫他出来。”宝玉道:“不必惊动他,我就到房里好说话。”

    宝玉进来,见了妙玉。妙玉含泪说道:“我若非哥哥救护,几乎不得见二爷的面。”宝玉道:“因为你受了大惊,特来瞧瞧你。老太太、太太、宝姊姊、林妹妹、众姊妹、嫂子都叫问好。”妙玉道:“多谢费心,回来托二爷,都代我请安道谢。”宝玉丢个眼色,湘莲退出。

    宝玉向妙玉道:“事已如此,于今打算怎么样呢?”妙玉道:“人有旦夕祸福,变生倾刻,昨今不同。夜来被劫,指望慈悲大士救我厄难,那知影响全无。足见古来贤人高士要离尘嚣,遁迹为上。这些念佛看经,终属虚无缥缈,我从昨夜已看穿了。”宝玉道:“既却禅关,不如还俗的好。”妙玉叹气道:“昨日那番世界,今朝另一乾坤,我此时无所适从,惟听哥哥位置罢了。”

    宝玉道:“你之所见很是的,但你们过于性急,赶忙认作兄妹,终非了局。我倒有个鄙见,在你面前不敢唐突,恕我我才好说。”妙玉道:“二爷有话尽说,我焉敢抱怨。”宝玉道:“柳二哥央我作伐,代你联姻,你心里怎么样?”妙玉脸一红,回道:“方才说过,凭哥哥作主,我不与闻。”宝玉道:“我想你意中选人,若非美质奇才,何能寓目?人才兼并,最不易得。现在柳二哥的才貌有一无双,他的赤心待人终身可靠,一身武艺大有出息,况且你二人患难扶持,正当伉俪同偕,岂可当面错过。我是过来人,历遍一番难苦,今日现身说法,你们早些决夺要紧。我这会子要讨你句话去回他的信,估量你如何能说呢?你若是依了,只坐一会,不则声就是了;若不依,再回我句话。”只见妙玉低首无言,桃霞泛面,坐了好大一会,悄然无语。宝玉起身道:“好了,好了,妥丁要了。我捻着一把汗,生怕你说出句不依的话来,这是承赏脸的了不得。”妙玉道:“深费二爷的心,容我再谢罢。”

    宝玉出来,对湘莲道:“美事已成,快些择吉,好领喜酒。”又计议了一会,来家向贾母、王夫人告诉:妙玉不肯回席,因身已被湘莲背负,情愿随他终身,柳老二托我为媒,已说妥了。专期那天,还要咱们家的人代他张罗。贾母道:“还要多去些人。”大众互说这段姻缘配的稀奇,贾母道:“天有定数,事到头来不自由。那知道他两人竟成了一对子,又是宝玉代他两个说合,这都是梦想不到的事。”凤姐道:“这亲事不算宝兄弟说合的,还是强盗撮成的。”说得大家一笑。

    宝玉叫人赶着将妙玉的随身需用什物搬出城去,又叫妙玉南边带来的人去伏侍,又同黛玉商议,先拣了几十套衣衫裙袄并金珠宝、钗钏簪环之类两百件,送去赠嫁,又算酬劳湘莲之意。湘莲、妙玉见物太多,执意不肯全收,宝玉推之至再,方才收下。湘莲、妙玉感激宝、黛二人,自不必说。

    吉期前一日,贾府中黛玉、宝钗、惜春、薛姨妈、宝琴、香菱、邢岫烟、妈子、丫头等都来了,黑压压挤满一屋。妙玉迎看,道谢、请安、问好,一面泪湿罗巾,说道:“向蒙诸位贤东格外垂青,私心感佩。那知命途多舛,突遭厄难,落得此时身不由己。”众人见他哭得凄惶,再三劝止。外面贾琏、宝玉、薛蝌也来了。

    只见此屋前后三进,并有厢房书室,修理得整齐洁净。后首一所大园,花木、竹石、亭台、楼阁都有,楼上看郊外风景,与大观园别又不同。

    是夜外厅一席,里厅两席。众人坐席暖房,笙歌宴饮,内外灯彩陈设,富丽堂皇。到了吉时,薛姨妈叫黛玉、宝钗等替妙玉妆新。黛玉道:“我替嫂子高耸云鬟。”宝钗道:“我来轻描螺黛。”香菱道:“我代系六幅湘纹。”宝琴道:“我代纳双飞莲瓣。”还有惜春傅粉,岫烟匀脂,直把个妙玉燥得无地自容。大家一面调笑,梳妆停妥,宛如仙子临凡,悦人心目。黛玉道:“嫂子这芳容,本是娟研幽静,今又顿增美丽风流矣。”于是扶了妙玉出厅,同湘莲参拜天地、香火祖先,再夫妻交拜,坐床、撒帐、合卺已毕,大家吃喜酒,闹新娘,直待夜间,薛蝌、岫烟送过房后,各自散回。

    是夜湘莲、妙玉密意绸缪,浓情款洽,则与宝黛相同,至于奥妙深文,各有笔手,做法又区别矣。要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