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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札记十则(附录)(2/2)

为下引这一节文字:“贾赦道:‘拿诗来我瞧。’便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跑不了你袭了!’贾政听说,忙劝说:‘他不过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这是极可怪的话,颉刚在十年五月十日信上亦曾提及此事。贾环做了一首诗,且并不甚好,贾赦胡遽以世袭许之?且宝玉嫡出为兄,贾环庶出为弟,如何能世袭底前程跑不了贾环?即贾赦有意将袭职让给贾环,但贾赦明明有个儿子,叫贾琏,并无承嗣他房之子底必要。且贾政本不喜贾环之诗,如何反以“那里论到后事”作劝语?看贾政底口气,似乎后事是应该如此的(贾环袭职),不过现在还论不到罢了。这是什么话?

    这一节所以特别可怪,明为后文作张本之用。若依现行本高补的后四十回,则“佳谶”一词并无下落,而此回之目反成为不通的赘语。这节本应在《八十回后的红楼梦》一章中说,因当时一时粗漏,故附记在此。

    (I) 《红楼梦》用的是当时的纯粹京语,其口吻之流利,叙述描写之活现,真是无以复加。大观园诸女,虽各有其个性,但相差只在几微之间。因书中写的是女子,既无特异事实可言,只能在微异且类似的性格言语态度上着笔,这真是难之又难。《水浒》虽写了一百零八个好汉,但究竟是有筋有骨的文字,可以着力写去。至于《红楼梦》则所叙的无非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若稍落板滞,便成了一本家用帐簿。此书底好处,以我看来,在细而不纤,巧而不碎,腻而不粘,流而不滑,平淡而不觉其乏味,荡佚而不觉其过火。说得简单一点“恰到好处”,说得figurative一点,是“浓不短纤不长”。此《红楼梦》所以能流传久远,雅俗共赏,且使读者反复玩阅百读不厌。真所谓文艺界底尤物,不托飞驰之势,而自致于千里之外的。古人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实至则名归,决不容其间有所假借。我们看了《红楼梦》,便知这话底不虚了。

    现在的小说,虽是创作的,也受了很重的欧化;一方想来,原是一种好现象。因欧化的言语,较为精密些,层次多些,拿来作文学,容易引起深刻的印象。但在另一方面说,过份的欧化,也足以损害文学底感染性。且用之于描写口吻上,尤令人起一种“非真的”感想。因为人们平常说话──即使是我们──很少采用欧化的语法。为什么到了文学上,便无人不穿一身西服,这是什么道理?这所谓文艺界底“削趾适履”,是用个人底心中偶像来变更事实底真相。我觉得现行的小说戏剧,至少有一部份,是受了欧化底束缚,遂使文艺底花,更与民众相隔绝,遂使那些消闲派的小说,得了再生底机会,而白日横行;遂使无尽藏的源泉,只会在一固定的堤防中倾泻。这或者是我底过于周内,但这至少是原因之一个,却为我深信而不疑。

    同样,我也反对用文艺来做推行国语统一底招牌。我觉得国语文学果然是重要,但方言文学仍旧应有他底位置。我们决不愿以文学来做国语统一底工具;虽然在实际上,国语文学盛行之后,国语底统一格外容易些,也是有的。譬如胡适之先生所说,因有《红楼梦》《水浒》等白话小说,然后才有现行的雏形普通语。这原不错。但我们试问,当初曹雪芹施耐庵著书的时候,怕道他们独创一种特别用语吗?决不是的!那么,我们可以说,文学仍以当时通行的言语为本,不是制造言语底工场。譬如国语中夹用伊字,表第三位之女性代词,我就不以为然。因为活人底语言并没有这么一回事。南方人说伊的,但并不是专指女性;且南方人学习北方语底时候,依然把他们所用的“伊”完全抛弃了。这可见这字入文,是一种虚设的现象,并非依据于事实的。在事实上,人称代词底语音,不能分性;至多之可以在字形上辨别。我本不赞成造新字的,但除此以外,却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想。我总不相信文学家应有“惟我独尊”的威权,使天下人抛弃他们底语音,来服从一二人底意旨。

    我因论及《红楼梦》,想起方言的、非欧化的作品,也自有他底价值,在现今文艺与民众隔绝的时候尤为需要,便不禁说了许多题外的话。读者只要看《红楼梦》底盛行,便知道文艺与民众接近,也不是全不可能的事。不过文艺在民众底心里,不免要另换一种颜色,成了消闲果子,这却是可忧虑的事。但我以为这是由于民众底缺乏知识,和高尚的情趣,须得从教育普及与社会改造着手,不是从事文艺的人底应负的全责。我们果然要努力,更要协同地努力。

    (J)

    有人以为《红楼梦》既是文艺,不应当再有考证底工夫,(在《时事新报·学灯》上曾有人说过,我却不能记忆了。)我以为他是太拘泥了。考证虽是近于科学的,历史的,但并无妨于文艺底领略,且岂但无妨,更可以引读者作深一层的领略。这并不是自作辩解,故意瞎吹。我试作一点说明。

    天下事物全是多方面的,而综合与分析,又是一件事底两面,是相成而不相妨的。这个道理浅近很得,随处可求,不必证明。我们可以一方作《红楼梦》底分析工夫,但一方仍可以综合地去赏鉴、陶醉。不能说因为有了考证,便妨害人们底鉴赏。这是杞人忧天,不通的话。正如有人以为科学与文艺是不相容的,有同样的不通。我们要知道,人性是多方面的,果然有时不免冲突,有时也可以调和的;既不是胶和漆,也决不是冰和炭。所以考证和赏鉴是两方面的观察,无冲突底可能。以我私见,觉得考证实在有裨于赏鉴。

    文学底背景是很重要的。我们要真正了解一种艺术,非连背景一起了解不可。作者底身世性情,便是作品背景底最重要的一部。我们果然也可以从作品去窥探作者底为人;但从别方面,知道作者底生平,正可以帮助我们对于作品作更进一层的了解。这是极明白的话,无论谁都应当有这个经验。譬如游名山,赏鉴底时光,原可以不去疲神劳力,问某峰、某岭、某溪、某壑;但未游之前,或既游之后,得了一部本山底志,或得了一个向导,全山底丘壑古迹,了然在心目中,岂有不痛快之理,岂有反以为山志是妨害游玩底兴趣之理?情感底传染与知识原无密切的关系;但知识底进步,正可以使情感底传染力快而更深。这决不能否认。我以为考证正是游山底向导,地理风土志,是游人所必备的东西。这是《红楼梦辨》底一种责任。

    且文艺之有伪托、讹脱等处,正如山林之有荆榛是一般的。有了荆榛,便使游人裹足不能与山灵携手;有了这些障碍物,便使文艺笼上一层纱幂,不能将真相**裸地在读者面前呈露,得有充份的赏鉴。我们要求真返本,要荡瑕涤秽,要使读者得恢复赏鉴底能力,认识那一种作品底庐山真面。做一个扫地的人,使来游者底眼,不给灰尘蒙住了;这是《红楼梦辨》底第二责任。

    我能尽这个责任与否,这是另一问题。但无论如何,已足以祛除“考证与赏鉴不能并存”这个迷惑而有余。即使全然失败了,但我仍希望有人陆续做这事业,尽这两种责任。我总希望有一天,即使不是现在,《红楼梦》底真相与背景豁然显露于爱读诸君底面前,而我得分着一点失败的光荣。二二,七,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