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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易经》到《红楼梦》(1/2)

    中华民族的文化思想中,包涵着一个“三才”思想观念。它反映在《易·说卦二》,其文云: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

    这就说明,中华先民的宇宙观是“天地人合一”论,而三者皆以“才”为之标称,是“才”之重要可知。换言之,天地人不曰“三道”而曰“三才”者,其义可思。盖道者,就其质性含蕴而言,才者就其功能表现而言。中华汉字的“才”,本义是标示植物的萌生,无限的生命之力正在开始发展发挥。

    “三才”包括了宇宙万物、人生社会的一切事物、活动、表现、成果。明人编纂的巨著《三才图绘》,正是此义的一个具体理解与纪录。

    中华先民认为,天有天之才,如风**雪,寒暑推迁,皆是也。地有地之才,如山川动植,金银玉石,皆是也。而人独为万物之灵,即天才地才所孕育之精华的最高表现是也。

    中华先民达到了这一认识,方能有《易经》这样的著作产生。

    人的价值、使命、功能、抱负……,都由这儿开始,而且不断发展对这种认识的深入思索、反复探求的智慧活动。

    是以,我曾将这种认识标题为“三才主义”(见《中国文化》第8期)。

    古人从“三才”的认识自然达到了下—步的紧跟着的认识,必须“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地尽其利”。必如此,方为能尽天之赋才。不然者,即非“顺性命”,而成为“暴殄天物”,——天物包括人在内。

    从这儿,就发生了人才的遭际与命运的问题。这个问题也许就是人类文化所不断努力探究的最大的一个根本问题。

    因此,中华的文、史、哲,也正是特别重视这一最大问题的学问。

    经、史、子、集,统统是人才的思维言行的结晶纪录。虞书禹谟是如此,“太史公书”是如此,孔、孟、老、庄是如此,李、杜、欧、苏也是如此。 以上明了之后,方可归题于小说这门学科。当然所谓小说,是指中华小说,特别是明清两代的章回小说而言。

    文学基本常识,西方对小说的定义不同于我们的文化传统观念。在我们,小说是史之支流,所谓稗史、野史、外史、异史、外传、别传……,都是此一观念的体现命名。“讲史”又是“说话(说书)”市井文娱中的首位分支专科。现存的历史类演义小说从“开辟”一直到清朝、民国的厉朝各代都齐全了还不算,别的小说也总要“挂靠”一个某朝某代的历史人物或事件,连《金瓶梅》《西游记》,总无例外。不叫“史”就叫“传”,其名似异,其质一也(如《三国》最早刊本也叫“传”,《水浒》是“传”,“说岳”是“传”……“海上花”也是“列传”……)。

    讲“史”毕竟为了何事?当然可以说是为了兴衰治乱,温古鉴今;但略略追进一步再问兴衰治乱是因何招致的?于是回答便落到了治国安民的圣君贤相、文武良材——问题就立刻显明了:原来,讲史就是讲的人、人物、人才。此点最关紧要。

    好的君相将帅,就是出众的人才,这些人才的得用(能展其才),便造成治世昌明的局面;如若相反,人才埋没、屈抑、损害,则造成了乱世涂炭的时期。因此,讲史中尤为受欢迎的“讲三分”(三国故事),就是赞叹魏、蜀、吴三方的各自拥有的出色的文武人才。

    这儿,就包括着他们的遭际与命运的问题。小说中的“后人有诗叹曰……”正是良证。

    唐代大诗人李义山(商隐)写下过儿童慕效三国人物的句子,而且自己的感叹是:“管乐有才真不忝(指诸葛丞相),关张无命欲何如!”这就完全是他对人才的痛切的感叹。宋代大词人苏东坡(轼)则写出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东坡也记下过听说书的群儿向蜀反魏的表现,但他自己十分赞美的却是东吴的周郎,他那“羽扇纶巾”的儒将风度,他那“雄姿英发”。

    这儿已经表明:打动诗人词人的,并不只是“倾向”于三国中哪一方的事情,而是人、人物、人才!而是那些人才的遭际与命运!

    此义明了之后,才会懂得:为何《三国》故事之后,又出了同样为民众热情传述的水浒英雄的故事。

    东坡是北宋人,时在徽宗之前,所以他心目中仍然是三国风流人物。而到元明之时,文家艺匠,便转而赞叹宋江等三十六英雄了(如龚圣作《赞》,陈老莲作画)。

    什么叫“英雄”?一定就指“拿刀动斧”的武士?非也。英,是植物的最高结晶表象;雄,是动物的最高形质表象——两者合称一词,代表“地之才”的精华,而又借以赞美人才的出类拔萃者。“雄姿英发”,两个字已经分出同现了。 “英才”“雄才”,也是中华汉语文中的常用的美称之词。

    那么,《水浒》何以能与《三国》同列而媲美呢?它的独特价值又在哪里?

    答曰:《三国》人才,不出帝王将相;而《水浒》作者[注]却不去再写那些人,他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写一大群“强盗”——被人贱视、敌视、恶视的犯法犯罪之人!

    那位作者认为:我要写他们,他们并不是天生的坏人恶人贱人,相反,他们本是头等人才,即英雄人物,而他们遭到的不是展用施为,尽其才美,却是屈抑陷害,落得家破人亡,无立足境。

    “逼上梁山”,这个成语,已经变为一个“典故”使用了。

    所以《水浒》的主题仍然是人、人物、人才,不过加进来的是因时代、身份、环境等等原因而遭到了令人悲愤难平的命运播弄。这也就是昔人目之为“愤书”的真正义理。

    此义明了之后,方能谈及理解《红楼梦》的这一重要课题(本文中,《红楼梦》一名只指曹雪芹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