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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研究中的一大问题(1/2)

    缘 起

    1979年,美国的余英时在香港发表文章,提出了《红楼梦》的“两个世界”论和“红学革命”论。余氏的论点是批评和轻视红学研究中的已然存在的各个流派,认为那些都要不得,至少是到了“山穷水尽”、“眼前无路”的地步了,一个“红学革命”应当或已经出现了。两篇文章都不短,但撮其要旨,就是为了倡导这场颇曾动人听闻的“革命”。

    近些年来,红学界的情况依拙见看来,是貌似繁荣兴旺而实际上新的建树不多,确实需要有一个新的局面逐步展开才符合大家的翘望。这个设想中的新局面,大约就是很多人所说的“突破”——也可能就是余氏所说的“革命”吧?

    学术研究,经历了时日的发展演进,量变质变,迟早会有“突破”或“革命”到来,过去是如此,将来也必然是如此。所以,提倡“红学革命”,那是应当欢迎响应的。红学界的某些现象中正是包藏着大量的“原地踏步”和“炒冷饭”的长篇撰述——这是群众的议论。那么来场“革命”,扫旧弊而策新猷,那是再好没有的大事了。

    但是,余氏的“革命论”的前提,是他的“两个世界论”。所谓的两个世界,大意是说:这部书中的荣国府的生活一切,是现实的;而大观园的生活一切,则是虚构的——亦即理想的。那不过是作者的“乌托邦”罢了,是一种思想寄托的 虚幻世界。余氏进而论断:大观园与“太虚幻境”是异名而同质的。他的“名言精义”是:“大观园不在人间,而在天上;不是现实,而是理想。更准确地说,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他又用了“干净世界”一词,意思则又以为是针对荣宁二府为污秽世界而设的比照之“世界”。

    余氏的用意是说:红学应该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去研究这部“小说”,而不该是历史的索隐、考证或其他,所以非“革命”不可了。

    余氏的这种见解,甚至影响到建筑学家——认为二府是写实,而一园是“虚构”云云。则可见那影响之波及于文学艺术等方面,又是如何之大了。

    对于“两个世界”与“红学革命”的论调,毕竟应当如何看待?在学术讨论上,各抒己见,百家争鸣,是唯一的好办法。因此不揣愚陋,将个人的看法试写出来,就教于海内外诸位方家,以资考镜。

    本文拟分为:一、大观园的“性质”;二、大观园命名的取义;三、大观园的主题是什么;四、大观园的现实感;五、是“聚散”还是“理想”等几个方面粗陈鄙意。

    一、大观园的“性质”

    理解《红楼梦》离不开大观园。大观园并不能径与《红楼梦》划等号,可是它也实在是《红楼梦》的主体部分,是人们神游向往的所在。因此,大观园早已 成为“老生之常谈”。虽然众多人还是津津乐道,却也容易惹动一种“陈言”“俗套”的副感情。但在实际上,人们至今对它的认识与研究究竟如何,还是一个很大的问号。我们若想谈论这个话题,最聪明的态度与做法恐怕不会是自以为能,神情倨傲,口吻轻薄的那种常可见到的了不起的“权威”势派,而应该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充当曹雪芹的小学生,做一番学习与思索的功夫。因为要想“游赏”这座名园,必须向雪芹笔下寻讨钥匙,而不是向自己的“理想”去觅求入门之路。姑以三五个要点作例,我们不妨试来温习一下雪芹的原文,引起我们 已有的记忆,并引发目下重新理会的再思索和深玩味。

    第一点,大观园是个什么“性质”的地方?大家说东说西,说人间,说天上,说真说幻。我看还得谛听雪芹的原话,只有那方可作准。“甲戌本”第一回详细交待石头下凡历世的去处,有很明白的文字:

    (僧道)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这荣华富贵。……便口吐人言,……适问(闻或作问)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二仙师听毕 齐憨笑道:……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

    请看芹文明叙,字字清楚:那石头向往的地方是人世,是红尘,是富贵场,是繁华境,是温柔快乐之乡。这一点,是如此明确,任何玩弄笔头以图曲解,都是无用的。下文接言:

    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脂批: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脂批:伏荣国府),花柳繁华之地(脂批: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之乡(脂批: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

    至此,大观园的“坐标”已经确定得无可移易:那是人世间,是红尘中,是一处京都,是一门望族,是一座花园,是一所轩馆。四个层次,井然秩然,—— 然则大观园之为地,其性质若何?难道还要再费唇舌吗?

    大观园的“属性”是一处花柳繁华之地。今存列宁格勒的“在苏本”相应的文句则写作“花锦繁华地”。这也很值得注意,“花锦”者,团花簇锦之意也,试看秦可卿托梦于凤姐时,预示“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可见“花锦繁华地”,不同于写讹钞误,正是“鲜花着锦”的呼应之文、诠释之句。

    总之,大观园是人间的繁华荣耀之境,也就是石头动心谒慕的可以“享”其“乐事”的地方——这地方,与石头之本来居处大荒山青埂峰下构成最强烈的对 比。还听雪芹的原话:

    (贾妃)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花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时(石头)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安得能见这般世面?(第十八回)

    请问,青埂峰那地方,岂不是凡人想到而不可得的“仙境”?如今与它构成对比的正是人间的最高级的富贵风流之新所在。这就是大观园的最根本的性质。此一点,乃是全书的开宗明义第一章绝大关目。只要想谈大观园,就得牢牢记住。

    二、“大观”的本义是什么 园子的性质明确了,再看它的特点特色何在?园子取名“大观”,到底是何意义?把这个弄得清楚些,又可以避免很多缠夹,也使那“性质”更加显豁鲜明。要想解释“大观”,大可不必援引什么《易经》的词句或者天下曾有过多少楼亭建筑都以此二字为名,等等之类。学究式的罗列,对我们此时此题的用处无多。我们需要的仍然是雪芹自己的交待。

    这个答案,并不繁琐,就在贾妃游幸以后所作的一首七言绝句上,便说得一清二楚: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庄锡大观名。

    此诗是分两大方面来解说因何以“大观”命名取义:第一,它是借山水自然之美 而加以人工建造而成。此义亦即黛玉题诗所谓:“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这个条件,乃是“大观”的根本特色。——当然,也是中华园林思想艺术的总准则。第二层,便是进而说明:在天工人巧之间,布置下了皇家苑囿与臣民私园的双重特点。“天上”特指皇家,我在拙著《恭王府与<红楼梦>》一书中已举过明清人诗句的良证,而不明斯义者,就又在这种常识性文词上发生了误解。除了把“天上”误会为天国神居,还有一个“仙境”。这个词语也使很多人发生了错觉,他们认为,黛玉题诗既言“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岂不正说 明的是此园与“人间”有别?但论事研文,最忌断章取义。黛玉的诗,这开头两句下面接的正是“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这就是“仙境”的注脚,说的是山川之秀,使得此园几乎不象人间所有,所以下面才说:“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拿晋朝首富的石崇家的金谷园来作比,恰恰只是人间的富贵,红尘的别趣而已,与神仙之事真是了不相涉。

    这点错觉误会如得免除,自然会更能体认到大观园的真正含义。

    三、沁芳——一把总钥匙

    但是“大观”是此园的“字面”,它同时还有—个“字胆”,藏在其间,——请君着眼,这就是“泌芳”。

    “沁芳”一词,它的引发、缘起,先要略讲一讲;而它本身又自具“表”“里”两重语义,更需解说清晰。

    沁芳表面上原是为一座亭子而题的,但实际上溪、桥、闸、亭通以“沁芳”为名,可见其重要。亭在桥上,故曰“压水”而建,更是入园后第一主景,所以主眼要点染“水”的意境。题名的构思,则是由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这篇名作而引发。此记的开头,说是滁州四围皆山,而西南特秀,林壑尤美。请注意这个“秀”字,——不但林黛玉用了它,李宫裁的“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也用的是它。(欧公原句为“蔚然深秀”。早年燕京大学对门是一古园,即名蔚秀园,亦取义于此。)这西南胜境,则有一泉,其声潺潺,泻于两峰之间,因此贾政提议要用上这个“泻”字。一清客遂拟“泻玉”二字。宝玉嫌它过于粗陋,不合乎元妃归省的“应制体”,这才改拟曰“沁芳”。雅俗高下,判然立见。贾政含笑拈须点头不语——这乃是十二分的赞赏的表示了呢!

    世上一般看《红楼梦》的,大抵也都如此,因为确实是新雅典丽,迥乎不同于庸手凡材,——可不知就在这里,透过字面,却隐伏着雪芹的超妙的才思和巨大的悲痛——原来这正是以此清奇新丽之词来暗点全园的“命脉”,亦即象征全 园中所居女子的结局和归宿!

    雪芹写《红楼梦》,为什么要特写一座大观园?据脂砚斋的批语说是:“只为一葬花塚耳。”这种批语,至关重要,但也被人作了最狭隘的理会,以为修建了一座大观园,只是为了写“黛玉葬花”这个“景子”——这已然被画得、演得、成了一种非常俗气的套头儿了。要领会雪芹的深意,须不要忘掉下面几个要点:

    (一)“宝玉系诸艳(按即“万艳同悲”之艳字)之贯,故大观园对额,必待玉兄题跋。”(第十七回总批)宝玉是身亲目睹群芳诸艳不幸结局的总见证人,他题“沁芳”,岂无深层涵义。

    (二)宝玉与诸艳搬入园后,所写第一个情节场面就是暮春三月,独看《西厢 记》至“落红成阵”句,适然风吹花落,也真个成阵,因不忍践踏满身满地的落红,而将花片收集往沁芳溪中投撒,让万点残红随那溶溶漾漾的溪水,流逝而去。——这才是“沁芳”的正义。

    (三)虽然黛玉说是流到园外仍旧不洁,不如另立花塚,但雪芹仍让她在梨香院墙外细聆那“花落水流红”的动心摇魄的曲文,并且联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前人词句,不禁心痛神驰,站立不住——试问:他写这些,所为何来?很多人都只是着眼于写黛玉一人的心境,而体会不到在雪芹的妙笔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给“沁芳”二字作出活生生的注脚。

    沁芳,字面别致新奇,实则就是“花落水流红”的另一措语。但更简净,更含蓄。流水飘去了落红,就是一个总象征,诸艳聚会于大观园,最后则正如缤纷的落英,残红狼藉。群芳的殒落,都是被溪流“沁”渍而随之以逝的!

    这就是读《红楼梦》的一把总钥匙,雪芹的“香艳”的字面的背后,总是隐掩着他的最巨大的悲哀,最深刻的思想。

    沁芳,花落水流红,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大观园的真正眼目,亦即《石头记》全书的新雅而悲痛的主旋律。这个奥秘其实早在乾隆晚期已被新睿亲王淳颖窥破了,他诗写道:

    满纸喁喁语未休,英雄血泪几难收。

    痴情尽处灰能化,幻境传来石也愁。

    只道春归人易老,岂知花落水仍流。

    ……

    雪芹的书,单为这个巨丽祟伟的悲剧主题,花费了“十年辛苦”,在知情者看来,字字皆是血泪。他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总图卷,又于卷末用了一张“情榜”的形式,从《水浒传》得来了一个最奇特的启迪:记下了“九品十二钗”的名次——正、副、再副、三副、四副……以至八副,总共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豪,与《水浒传》的一百零八位绿林好汉遥遥对峙、对称、对比!

    四、十分现实,本是人间

    大观园乃是“群艳归源”之地,脂砚又说明:《葬花吟》乃是“诸艳之一偈 也”。它的小说含义是“教训”石头,使它明白切慕人世间富贵繁华荣耀温柔的错误估量(由此引出了以“色空观念”的俗浅之思来解释芹书的陈迹旧话),而它实际上那是雪芹的重人、爱人、为人、唯人的思想之灵光智焰,他痛惜天地生材毓秀而不得其地、不得其时——不得其用。他为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