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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回 薛宝钗染疾别红尘 史湘云道琴回京师(1/2)

    话说转眼又过了半年,后日便是清明节了,宝钗虽有些儿不适,仍对宝玉道:“后儿是清明节了,咱们去老太太、太太坟上,烧几张纸钱,上上坟吧!如今咱们穷了,老太太、太太活着不曾受穷,死了反受咱们牵累,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宝玉道:“姐姐说的很是。今儿一大早,我已打发焙茗置办香烛纸马去了。姐姐后日好歹备办几样蔬菜、瓜果,老太太生前爱吃甜烂东西,也备办些儿,咱们后日上坟去吧!”宝钗忙答应着,点了点头儿。

    清明节这天,宝玉打发焙茗替宝钗叫来一乘小轿,焙茗提着篮子,宝玉跟在轿后,主仆三人,往铁槛寺大道奔来,独留麝月一人在家看守门户。

    原来贾母没后,灵柩都停放在铁槛寺。原拟次年梅棺木送回南边祖茔坟地安葬的,因不及半年,贾府便遭变故,贾母的棺木无力送回,便在秦可卿坟地之侧,择了一片土地,草草地掩埋了。以后王夫人仙逝,坟墓便垒在贾母坟头侧边。

    今日,钗、玉二人前来上坟。宝钗一下轿子,看见贾母、王夫人的坟上已长满青草,坟前似有人烧过一堆纸钱,想,不知是谁人来过了,便已经哭得呜呜咽咽,忙跪在坟前行礼、叩头。宝钗数数落落,哭得气断声嘶。宝玉撕心裂胆,叫了一声:“老太太!母亲!不孝的宝玉儿看望你们来了!”边说边扑在贾母坟头,抱住墓碑,哭得说不出来话。焙茗忙插上香烛,摆上祭品,焚烧纸帛。边烧边流泪儿。

    那纸钱在哭泣声中,燃成了一堆火,转瞬之间,便已熄灭。纸灰片片儿地随风飘散,或悬于树枝,或散落坟头,不消半刻功夫,便只留下些儿余烬了。

    宝玉抱着贾母的墓碑哭了一会,便呆呆儿地坐在坟台上,手托着头,默默沉思。想贯母在日,贾氏何等繁荣兴盛!真是说不尽的富贵温柔,昌明隆兴。如今曾几何时,连贾母的棺木也没法儿送回祖茔坟地安葬,在此受这凄凉寂寞之苦。一时又想到老太太生前,何等疼爱自己和黛玉。黛玉来了,留下我们二人,同住同食。以后又欲为我订下黛玉的婚事,真真是我和林妹妹的知己。如今老太太和林妹妹都弃我而去了,独我和宝姐姐尚在此偷生,老太太若还有知,还会像从前那样疼爱我么?咱们家,家道败落如此,我不能振兴贾氏家业,老太太不责怪我这个不孝子孙于国于家无望么?一时又想到,咱们家败落了,幸而老太太和林妹妹都不曾得见。若看到如今这样光景,不知何等的感伤呢!再说老太太老了,林妹妹多病,也经不起这般苦楚折腾,又反而觉着一丝儿宽慰。便不再哭泣,来至王夫人坟头呆呆地出神儿。

    那宝钗见宝玉在贾母坟前伤心痛哭,也到王夫人坟前哭泣。想到王夫人生前对自己许许多多好处,越发哭得呜呜咽咽。又见王夫人的坟比贾母的矮了好些,忙用手捧了几捧土添于王夫人坟上。想,日后有些儿指望,也将王夫人的坟垒上一垒,也不至如此寒酸凄凉。

    因贾兰马革裹尸归来后,李纨择了贾母坟后一块地,替贾兰垒起了坟台,前面立了一块石碑:“游击将军贾兰之墓”。宝钗便对宝玉说;“咱们也给兰哥儿烧几张纸钱去!想不到他小小年纪,这样辉煌,却一下于就没了。”宝玉点点头儿说:“你说的很是,咱们这就去吧!”

    二人刚欲起身,却见贾母坟后转出来一位妇人,穿一件洗旧了的青灰色粗布夹衣,上面罩着褪了色的秋香色对襟褂子,手中挽着一个篮子。一绺白发,被风一吹,从额角拂到了面上。宝玉不觉失声叫道:“这不是大嫂子么?怎么竟瘦得认不出来了!”宝钗道:“我们来时,见这里烧了一堆纸钱,没料到是大嫂子来烧的。”李纨道:“我已经来了好些时候。在老太太,太太坟上祭悼过了,方到兰儿坟上看看,也替他烧几张纸钱。不想你们也来了。”宝钗道:“我们正说也去看看。兰儿真是个好孩子。我们怎么能够忘记他呢!”

    李纨叹息着道:“想不到我的命就这样苦,连夫死从子也做不到,小小年纪,竟先我而去了。可我却每常听见他来对我说话儿。在我耳边悄悄说着,每天要来替我念一首诗,找还见他左手持弓,右手搭箭,在射那些匈奴人呢!他说,咱们国公爷责问他,为什么不重振家门,急急地奔了去。国公爷要打他呢,他奔了来,叫我救他。真真是可怜见的孩子!”

    宝钗一听,心中一酸,却连忙强忍住,劝慰道:“嫂子也别往他处想才好!兰儿不走时已经走了,怎么还能来对你讲话儿!”李纨道:“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没有哄你们。他还来对我说,他见到了池父亲。他老子对他说,他之所以早去,是为了让兰儿去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业,振兴门庭,光宗耀祖。不想兰儿才开了一个头,就奔了去。父子两个,在泉下抱头痛哭呢!”李纨说着,说着,已经泪痕满面,不断用袖头揩拭,呆呆地望着远方。

    宝玉连忙劝慰,道:“嫂子必是思念过度,才发生这样奇异牛儿。想嫂子一人在家,十分孤寂,就索性搬到咱们山上去吧。有我们陪着时,也可少些儿寂寞,我们也好奉养嫂子。”宝钗也竭力劝李纨搬去西山同任。李纨却只是摇头儿,说:“再不搬出去的,兰儿在那里读过书,我在那里,还能听见兰儿的读书声呢。”宝玉夫妇再三相劝,李纨执意不从,像怕被他们拉去了似的,急急地去了。宝玉、宝钗望着她的背影离去,嘘唏叹息了多时。

    因秦可卿的墓地便在附近,宝玉欲去瞧瞧,便对宝钗道;“今儿风大,姐姐身子原不好,又哭了许久,不如先回去吧!我还要进城看一个朋友方回来。”宝钗点了点头儿。

    焙茗便去叫来轿子,宝钗坐着回去了,宝玉叫焙茗也跟了去。固独自一人,来至秦可卿的墓园。见秦氏的墓,非但王夫人的不能相比,就是贾母的坟,相比之下,也逊色了许多。遂于墓前施了礼,道:“姐姐如此富贵,可知道咱们贾氏如今已是穷败了么!虽则如此,宝玉仍是记住姐姐的,姐姐不责怪宝玉不能振兴祖业,光耀贾氏门庭么?”便在坟前痴痴呆呆,说了一会。举目四望,只见墓园寂寂,林木萧萧,偶然听见一声鸟鸣,分外响亮清晰。想,莫不是她那精灵幻化而成,要显些灵异,答谢我来看望她么!更循那鸟声,瞩目望去。哪里有什么灵异的鸟,不过几只斑鸠在树上咕咕而啼,几只阳雀在另一株树上偶尔啼叫了几声,此时刮来了一股大风,树枝沙沙作响,宝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忙裹了裹衣服,出了墓地,一径往大路行来。

    且说宝钗从贾母、王夫人基地回来,宝钗的病原未痊愈,因哀痛欲绰,哭了一场,又被取一吹,回来后便觉浑身发热,烧褐滚烫。

    宝玉心中好生烦闷。加上这些日子,囊中匮乏,缺柴少米,哪里有钱吃药。欲去作几幅画儿卖时,也无些儿情致。好容易焙茗弄回来几个钱,请了一个先生,抓了两剂药吃,也无效验,那病反倒一日重似一日。

    宝钗于床上折腾,翻来覆去,只嚷口喝,要水喝。宝玉忙扶她坠起,麝月端了一盅儿温开水来,伏侍宝钗喝下。

    宝玉见她轻轻喘着,扶住她问:“这会子心里可受用些?”宝钗摇了摇头儿,歇了一刻,方道:“我心里跳得厉害,只觉发慌。我是个冷人,却害了热病,只怕再不能好了。”

    宝玉心里觉着如刀绞一般,泪水早滴落了下来,却不去拭,握住她宽慰道:“你放宽心些!哪里便不能治了。我这就出去,拿唱本子换些钱来,请个好大夫瞧,定能治好病的。你且再忍耐一些儿。”宝钗喘吁吁地说道:“你不用管我,且坐下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宝玉遂攥住她的双手,在炕沿上坐了。

    宝钗道:“我知道你一向是个高人君子,心中只有林妹妹。这原是我的不是,我望你振兴门楣,仕途上进,将来蟾宫折桂,贾门再兴,便死时,我也可以瞑目。如今想来却是错了。我不是你的知己,自不能得到你的心。你的心在林妹妹那儿。林妹妹是对的,你也是对的。只你我夫妻一场,我不怨你,只怨我没有拿出心来,换你的心……”宝钗边说边热泪长流,也不及拭。宝玉这里却已泣不成声了。听她说到没有拿心来换,便用手轻轻捂住她的嘴儿,一只手替她拭泪,啜泣着道:“你快别这样说了!你我二人,危艰之中,共渡患难,你守得贫,耐得贱,哪一样不是为我作想!你是我的好姐姐,也是我的一个知己,知己!”宝钗的嘴角边,挂上了一丝酸楚的微笑。

    宝玉替她拭干眼泪,扶她睡下,又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她浑身火烫,双眼发赤,真是忧心如焚,道;“你躺躺吧!我且去请太医院王太医去!”宝钗在枕上轻轻摇了摇头儿,说:“不用了!且买些柴米回来是正经,家里快断炊了呢!”宝玉哽咽着,叫麝月来嘱咐了一回,方拿着唱本,上桂湖楼找妙玉去了。

    妙玉、芳官诸人见宝玉急匆匆走了来,眼红红的,不知何事,都一个个过来询问。宝玉不及回答,便将唱本儿交与妙玉,道:“姐姐还瞧瞧吧!用不得时也不勉强,我不过要讨几个钱来急用。”

    芳、藕、蕊诸入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宝玉只好以实言相告,说宝钗病重在榻,如今别说吃药,连买米的钱还没有。”芳、蕊等人忙去封来二十两银子,递与宝玉,说:“二爷不别客气,这点银子,先拿去用,改日还送了来。务必要将二奶奶的病治好。二爷也该放宽心些儿才好。你如再一病倒,家里越发没有个照应的人了。”妙玉也忙给他一锭白银。宝玉也不推辞,忙谢过众人,一径往太医院请王太医。

    王太医原系贾府旧交,贾府如今虽然败菹,到底还念旧情,便问了宝钗的病况,宝玉一一告知。王太医道:“如此说来,二奶奶是毒热淤塞于胸,郁闷之气所积。奉当立即去看视:只因皇上近日有些欠安,已传谕下来,叫未时入官看视,实不敢有所贻误,世兄且先带这个‘牛黄解毒丸’回去吃吃看。我看过皇上的病,即刻便来。”宝玉无奈,只好拿了丸药,又买了些米,一径回至西山草庐。

    一跨进门,便听麝月在呼喊:“奶奶醒醒,奶奶快醒醒儿!”宝玉放下口袋,三步两步,抢至宝钗榻前,见宝钗已昏迷过去,忙抱住她,用力摇晃,一面大声呼唤道:“你快醒醒,醒醒儿吧!你瞧,药,我替你买回来,买回来了!”

    唤了半日,宝钗方用力睁了睁眼腈,凄苦地做了个高兴的微笑。宝玉觉着这笑比哭还要难看,像刀子割痛了自己的心,只听宝钗气息微弱,断断续续说道:“我竟是错了,错了,我要像林妹妹一样,用心来暖你的心。我们一同回南京……南京去种田……种……田!”说完,闭上眼睛,再也醒不来了。

    宝玉抱住她,哭喊着,直至她已在怀中冷却了,尚不肯放开。

    焙茗、麝月都边哭泣边过来相劝,道:“二奶奶已经仙逝过去,二爷还放下来,我们好替她梳洗穿戴呀!”宝玉说:“谁说她仙逝去了!她没有走,她只是睡了过去,睡过去了!”焙茗、麝月又拉住他苦苦相劝,宝玉方才放下了宝钗。

    这里麝月、焙茗忙过来安排料理。宝玉将芳、藕等人给的银子,叫焙茗拿去买棺木,备办后事。一面请人带信给薛姨妈。

    薛姨妈闻讯,忙带着薛蝌、宝琴、岫烟等赶了来,哭了声:“苦命的儿!”便晕了过去。吓得众人忙呼喊不迭。一面熬了姜开水来急救,薛姨妈方渐渐缓过气来,到宝钗灵前哭得痛不欲生。宝琴、岫烟虽也哭得甚为伤惨,无奈终怕哭坏了薛姨妈,忙拭干了泪过来劝解,好说歹说,将薛姨妈劝了回去,宝玉这里,请子二十多个和尚、道士来念经,放焰口,做水陆道场,择日出殡,尽其所有,安葬了宝钗。从此更加懒散怠惰,连画儿也没情致作了。成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