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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学的艺术 艺术的红学(1/2)

    严格说来,“红学”这门学问,是有其特殊定义和界限的,并非是一讲《红楼梦》就是红学;用“一般小说学”去对待《红楼梦》的,仍然是一般小说学,而不是红学。红学不是要去“代替”一般小说学,它却补充和丰富一般小说学。一般小说学也不能(一不应该,二不可能)代替红学。我自己一向如此理解,所以应该归入一般小说学的文艺论析,无待特作介绍,只有对《红楼梦》的艺术的特殊点,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加以揭示和讨究的,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红学艺术论。比方说,乾隆年间最早的“评红家”高鹗,他只说“是书词意新雅”,这种泛词还不能成为真正的“红学”见解。只有同时的戚蓼生,大书特书地为读者指出:“……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只有当他给我们抉示出这一与众不同之点、这一罕有绝世之奇的,才真是红学的艺术论——或者艺术的红学见解。如果不主张拿乾隆时人作例而说明鄙意,那我就直白地说是:只有深通红学的艺术家来谈《红楼梦》的艺术,才不使我感到这是拿一般化的眼光去看待《红楼梦》。我这样说,不必误会,就认定我不懂得“《红楼梦》毕竟是小说”这个大道理了;其实我是说,红学艺术论而一点也不知道这部小说的特点、特性、特色,把它讲得和任何一部别的小说的艺术一样,毫无发现发明,那就令我非常之失望并且“感慨系之”了,因为事实上颇有一些讲说《红楼梦》的艺术的论文,其实质只是说了“形象鲜明,性格突出,语言生动,结构谨严”——我管这叫做“十六字真言”,它可以用来“评论”任何一部够得上小说的作品。

    在我上述的这个基本认识的标准下对去年的红学艺术论作一番“巡礼”,我不能不首先列举王朝闻同志的《论凤姐》。我举它,并非因为它的作者有名气,也不是看到它的本头厚,足有五十来万字。当然,作者的名字我会注意到的;但在“名下有虚士”的历史情况下,我并不总是崇拜名气;但读《论风姐》,确实感到了他是“名下无虚士”的一位老艺术家。他以如此的篇幅来专谈《红楼梦》(实在还是只集中谈了一个人物),这是令人感到欣慰的。

    《论凤姐》全书,“结构谨严”。它共分四十章,而每章分为七节,一丝不乱。作者自谦,说这是一部读书笔记的整理稿,这话我倒是也信也不信的。说信,是指这部书的体裁。说不信,是说王朝闻同志读书札记不可能如此整齐奇巧。这种安排(再加上他的大小标题一律采用《红楼梦》中的一句话)本身便是艺术家别具匠心的表现。

    四十章、章七节, 二百八十则札记,所记何事?是拿凤姐作示例,剖析曹雪芹写人物的艺术。曹雪芹的艺术,论起来方面很多,但毕竟他写人物的手笔最高明,而人物中确实以写凤姐写得最全面、最系统、最完整、最精彩——也最活。取这个例子来论述红楼艺术,可说“探骊得珠”。

    王朝闻同志怎么写这部笔记?有何特色?我以为,第一他颇通唯物论辩证法,所以他懂得世界万物现象的复杂性,从不把本来是复杂的看得简单,因而把事情弄得除了一个“简单化”之外再也没了别的。第二他懂得艺术这个东西除了要讲共性,最是要讲个性,即特殊性,没有了后者,就根本不再是艺术——也就再不见了《红楼梦》。第三他能精深,又能浅易,他最厌恶装腔作态,矫揉扭捏的“艺术”,所以他自己的“笔记”虽然随处都有名言至理、精言要义,却无“学者气”和卖弄腔,当然更不摆登台“训众”的派头。我以为,必须是这样子的,庶几可以谈艺术乎。由于我所见到的不都是这样,因而觉得他这部《论凤姐》格外可贵。

    大艺术家和能谈艺术的大家,必须是一位真正的通人(而不是摆出架子而并不真通的那种,这是不时可以遇到的假通家)。他在多方面都有很高的水平和素养,而且了解这多方面之间的关系。他细心敏感,渊览精思,高瞻远瞩,而又平等待人,谦虚克己。一句话,绝对不同于某些狂妄人,因为他论艺术是为了大家休戚相关的一件大事,而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王朝闻同志的精通古今中外的艺术对象和理论,并不使我惊奇,使我最惊奇的是我一读其书,发现他对红学的一切竟然是如此地谙悉,实在大出我之意外。说实在的,我甚至想象他是不会对那些红学知识感兴趣,也不会去读的。这完全说明我所“见”之不广,——这“见”是指思想方法。

    不通红学是无法真正懂得《红楼梦》的,《论凤姐》的实例证明了此一要义。他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不但没有象有些“评红家”轻看讥嘲红学的意义(以为“掀开红楼梦,就书论书”才是文艺批评家的“纯洁性”和高明之处),他反而于首章以一个专节(第五“虽死亦当感涕也”)来着重指出:“事实方是研究工作的出发点”,红学研究的许多成果,“为了弄清楚被人弄得很乱的关于《红楼梦》的历史背景”,确实“说明了这部小说的产生原因或社会依据”,确实有助于“了解曹雪芹创作素材的来历,了解他对于贵族地主阶级丑恶现实的态度,了解他思想上与艺术上的特点”。这就是通人大方家的见地。他强调“特点”,就是我上文说的那个意思的实例。他说:“没有雍正这样的统治者,也就不会形成《红楼梦》那种奴隶语言式的写作方式”;他能看到:“曹雪芹的读者和亲友脂砚斋,既要揭示《红楼梦》的政治内容,又要替作者打掩护,因此他的批语往往自相矛盾。”他说这是“用心良苦的产物”。

    这些,正就是只知道“一般小说学”的艺术评论家所不能理解,甚至是不肯承认的。

    王朝闻同志在开卷部分,一次提到《红楼梦》时,用的是“这一部小说”,特别在字的下面有着重点三个。这就不是无所为的。他通部书的一个突出点就是剖析这部特殊小说艺术上的特殊性。他说明“我喜欢读这部小说,不只也着眼于它那巨大的历史内容,主要目的是了解它在艺术上的成就”,而他更注意的是“思想上和艺术上的特点”。这就看得出他是不同于一般小说学家了。

    作者在四十章书中,用了三十二章——即从第四章直到第三十五章,从各个方面和角度论析了曹雪芹写凤姐的艺术手法。他从“对立统一与典型化”“典型的两个普通性”……谈起,谈小说人物的性格,从人物心理一直谈到人物的思想方法。其中特别令我个人感兴趣的是他看到也说出的一个重要道理:

    “……这个人物形象不仅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