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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左金童性定悟前因 右玉女梦游登大觉(2/2)

下句。到放学吃午饭时,他顺口儿也念得来了,字却不能认得。

    今日贾政盛席管待先生,请了闻翰林作陪。张先生就把学放了,说:“你们明早来罢。”众学生作了揖,遂各回去。周瑞家的接着他的儿子,问他念的书,就把四句《千字文》顺口背了,把个周瑞家的快活的过不得。说他儿子是个才子,也自领回家去,给好的吃,任他意儿顽去。

    芝哥儿、虎哥儿见了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平儿,皆作了揖。丫头们在焙茗手里接着书包,焙茗等便出去了。王夫人、薛姨妈各问了学房的事,就说:“这俩孩子定是饿了。”叫拿菜端饭,先给他俩吃。他俩爬上炕去,也不推辞,将菜就着饭,每人吃了两碗。要茶漱了漱口,便跳下炕来。玉夫人道:“乍戴笼头,受了一天。你俩可到院子顽顽去。”二人手拉着手儿,就走了。

    薛姨妈吃毕饭,领着虎哥儿回去。到了家,宝琴、香菱、邢岫烟接着,请了安。宝琴便拉着虎哥儿手儿,问道:“你念过什么书?”虎哥儿道:“是《诗经》。”宝琴说:“背过了么?”薛姨妈道:“好孩子,你背给你姑娘听听。”虎哥儿就把今日念的书,淌淌的背了一遍。邢岫烟喜欢的看着虎哥只是笑。薛姨妈搂过去,说道:“这么的才是个好小子。”就给了两个洋钱。邢岫烟接了,向虎哥儿说:“你不给奶奶谢赏吗?”虎哥儿就跪下去磕了个头。宝琴旁边也喜的什么是的。

    孙嬷嬷带着月娥站在跟前,月娥就向宝琴说:“我也要念书!”宝琴道:“你是个姑娘人家,该学着描鸾刺绣。这上学的事,不是你们做的。”月娥见不叫他上学,便就哭了。宝琴疼得慌,就抱着他,到自己房里。月娥仍是哭,宝琴因哄他道:“别要哭。明日先跟着我念。等你再大一大,可送你学里去。”月娥道:“虎哥比我还小哩,怎么他倒上学?”宝琴道:“好孩子!你别怄我。虎哥儿是个小子家,应该早上学的。”月娥道:“他小子家便是人,难道我就不算数吗?”宝琴又是疼,又是好笑。只得哄着他道:“昨日听说你爷爷差待好满了。一到家,就替你请个先生,你好上学。”月娥方才喜欢,住了哭。宝琴待他定了会,叫他吃了些饭,也就掌上灯来,收拾着便就睡了。

    月娥睡下,像个不大宁静样的,宝琴怕他挽住委曲,夜里又要虚惊,就把他胎里攥来的金如意——早用掐金线、五福捧寿的大红缎百折荷包盛了。取出来,替他拴在小布衫大襟头上。说也奇怪,拴上荷包,月娥便就酣然睡熟了。宝琴总是惦心,就叫孙嬷嬷带着,连自己也在里边靠定月娥,一同躺下。

    谁想月娥睡去,恍惚自己像个大人样的,不知是何缘故,坐着船,到了一处。一片大水,毫无边岸。耳边听得人说是洞庭湖,月娥像同着孙嬷嬷,还有好些人,上了一山。说道:“这是君山。”遥看烟水迷离,苍翠满眼。像似梅翰林指着说道:“这是云梦,这是潇湘。江山之胜,不可不玩。”月娥口里忽吟道: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

    宝琴连忙将他叫醒,问道:“你说什么?”就叫翠墨倒口茶给月娥吃。原来各家亲戚皆按史老太太叫宝玉的规矩,凡小阿子,家中上下皆叫名子,便于好养。月娥喝了口茶,也不言语,仍旧睡了。宝琴听他梦里吟诗,甚是诧异。就睡不着,点上灯,同孙嬷嬷睁了眼,守着月娥。只见月娥睡着,口里忽叫:“姐姐!”像个睡不甚实在的。

    那知月娥躺下,重人梦景。坐着船,到了一片水的中间。波涛汹捅,心里害怕起来。不觉把带的金如意忽然拿在手里,往水一掷,就变了极大一只船。月娥满心欢喜,就坐过这只船。来到船一看,只剩只身。前坐的那船已不知流在何处去了。自己无法坐着,想个人来,叫他好使这个船送回家去。不料这船篷上来了一阵风,把这船刮的逆流而上,渐渐像凌空而起似的。忽走入一大河,水色澄澄,甚是皎洁。河边一个人,牵着牛,像要饮的。河那边有个女子,在块石矶上坐着,拿一金梭,不知何事。月娥见了女子,心里要过去问问,那船就靠这岸来。月娥下了船,走到那女子身边,一见,像是认得的,一时却想不出来。那女子见了月娥,忙站起,笑嘻嘻说道:“玉女妹子从那里来?”月娥一听此言,便想起这是织女,也便笑着答道:“想坏我了!织女姐姐。这些时总没见面。”织女才记起玉女奉帝命临凡,他已昧却前因了。遂说道:“好!懊!我到瑶池有事,妹子可肯同我去吗?”月娥听说要见王母,心中大喜,遂说道:“我去!”两个人仍上了这船,便向西来。

    正走着,忽见云霞缥渺,鸾鹤飞翔,知是到了。不觉的两人皆站在金阙门旁,那船儿仍是金如意,忽拿在月娥手内。门儿一响,走出两位仙女来,说:“有金旨,宣帝女带着右玉儿进去。”月娥进金阙门一看,琪花瑶草,.古柏仙松,顿觉尘心一净。未到殿前,阶甬上站着两个人,说:“有金旨,叫问玉儿手里拿的什么?从何处来?”月娥一看,仿佛认得是许飞琼、董双成样子,便大着胆道:“飞琼、双成二位姐姐,难道不认得我吗?我心里着实糊涂,来处实在说不上来。”双成走了一步,说:“有金旨,叫你吃这沆瀣,臼然明白。”飞琼便将一杯湛绿的水,拿他金如意一搅,递给月娥。旁边织女说道:“妹子,你还不谢恩吗?”那月娥将水一气饮完,朝上磕了个头,起来便觉到自己是玉皇案旁侍立的玉女,同金童奉命落凡。自己是个女身,纵然上学念书,也是全靠着金童的。豁然大悟,重行稽首。双成又道:“有金旨,叫你了却尘缘,再证仙果。去罢!”织女即同月娥走出门来,月娥才要向织女说什么话,早被织女推了一下,说道:“尘缘未了,尚有何言!”月娥便一交跌倒,即“嗳哟”一声,出了一身汗,便坐了起来。说道:“我懂得了!我也不要上学了!”倒把宝琴、孙嬷嬷吓一大跳,说道:“我儿觉怎么的?只说梦话。”

    月娥醒了醒,悟彻来因,瞧了瞧金如意不在荷包,仍在手中,说道:“我不是梦话。娘呀,你看这如意怎么到我手里?”宝琴见了,亦甚诧异。说道:“只怕是你未睡着时就拿在手的。”月娥心里了然,不肯说破。笑了笑,就要茶喝。翠墨剔了剔灯,倒上茶,宝琴喝了口,试试冷热,就递给月娥,喝了两口,那时鸡便叫了。宝琴不肯叫他再睡,怕作糊涂梦。叫孙嬷嬷哄他顽丁必,天亮就起来梳洗。月娥悟了来处,年纪虽小,凡事皆能看破,随缘度去,倒是一位大智识。别人那里晓得?

    再说芝哥儿同虎哥儿读书,不觉秋末冬初。芝哥儿着实聪明,就把《易》、《书》二经读了,现读《春秋》。虎哥儿质性虽未及芝哥儿,然甚是肯念。从朝至暮,大有气力,总不觉乏。一部《诗经》也就读到第四本多半本了。张越存因芝哥儿读《春秋》,就把《左传》教他合读,便随意将《左传》事迹替他讲讲,不过是教他容易读些。那知这芝哥儿一日读到晋惠公夷吾回了晋国,负了秦夫人之约。申生降神曲沃,将要以晋畀秦,并说请了上帝这段话。他就不悦起来,拿了书,到越存前,说道:“先生,这晋夷吾所做甚是不好。申生是个故去太子,难道晋家别无祖宗,就叫他以晋畀秦,断了晋家血食吗?再,以自己江山畀了别国这样话,怎么在上帝前说法?这个书似乎不可信的。”张越存听了,吃了一惊。暗暗想道:“这个孩子真是不凡。”因说道:“这书的意思,不过是极说晋惠公的不好。看后来畀于韩这段说,此一节总是文章的波折,不可泥了看的。”芝哥说了声:“是。”归位自念去了。张越存心中却着实夸奖。

    蚌见周岐鸣拿着本上《论语》走来,指着个“醢”字来问。此字已教过十数遍,总不认得。张越存只得拿着一块仿纸。将临字旁边写了个“西”字,说:“你可认得吗?”岐鸣拍着手道:“我认得,这是个西字。”先生道:“就照这字读去便是了。”岐鸣归位念去。张越存思忖半晌,忽然口中说道:“人之度量,相去岂不远哉!”起身便向院内走动去了。

    这位伴读老官,读书虽是不济,至于淘气顽儿,翻天踢井,所意想不到处,他皆想得来。动不动告假逃学,三两日不上学。周瑞家的又溺爱,只觉其好,不觉其恶。渐渐习学性成了。张先生才出了门,他便将他所批的竹篾用红绒线捻成绳子,缚起一张小小杯儿,又将红竹筷子头上,绑了一个大针,刮的细细的,预先藏着,此时就下了几儿,绕在屋里跑马射箭。芝哥儿不则声,虎哥儿只是笑,也要下来顽顽。先生一步走进门来,看见了,就把弓箭取饼来看了,要拿板子打他。这位伴读老官,却会央告,说是:“再不敢了。先生可怜,饶我这次。我昨日才病起来,求师傅饶我罢。”张越存见他样子可怜,遂把板子放下,说道:“我且宽你这次,你可用心读书。倘书再背不过,我就不宽你了。”就叫进林天锡来,“把这小杯箭拿去烧了罢。”林天锡遂拿了出去。待不多回,周岐鸣就摘墙上牌子,要去大解。张先生亦不理论。周岐鸣却赶上林天锡,着实央求道:“好大舅,把我这小杯箭赏给我罢。我拿到家里顽去,再不敢拿进书房。”原来林天锡是周瑞家的结义的姊弟,不好意思,将这小杯箭仍给了他。他遂藏在衣服底下,手里拿着牌子,走进来挂好,就上位去。

    这是十月天气,向阳屋子又暖,苍蝇儿飞来飞去。这位伴读又高起兴来,用糖拌了些饭,放在桌上,瞅着张先生看书,他便支起薄薄块板来做拍子,拿细棍儿支着,拴上一根绳子,远远拉着。候着那苍蝇吃饭去,他便将绳一抽,把些苍蝇儿皆合在拍子底下打着,也有飞的,也有飞不动被他拿的。芝哥儿、虎哥儿看了,不觉大笑起来。先生要责他两个,细查方知这个缘故。二罪并罚,把这伴读阿哥打了十个手心。岐鸣哭了好一会。放学回去,明日便又病了告假。张越存因其顽劣,又是伴读,亦就不深问了。

    一日冬至,贾政拜过冬,回到家里,设一席酒,请张越存,又请闵鹏骞、褚小松,连主人四位,皆知心莫逆。午后请过来,下盘大棋,就摆上酒来,吃了二十四个小碟,随后端上菜来。上了碗火腿白菜,鸡汁作的。张越存深赞为好。又上了一样冬笋野鸡片,大家说是好。随后火锅端上秦鳇鱼来,把个褚小松吃的只是吃,并赞不及好。又吃了一道奶酥油做的松仁白糖馅的点心,吃了着实欢喜,用了饭,撤去家伙。点上灯,随又端上三十二个酒碟来,现开一坛南酒。尝了尝味,觉淡些。又开了一坛陈沧酒,汁浓味厚。也有单饮沧酒的,也有对了南酒喝的。

    四人谈今论古,说的快畅。张越存忽然说道:“咱们评骘千秋,前日叫学生芝哥儿几乎将我问倒。”贾政连忙说:“是什么事体?莫不无知,开罪了先生吗?”张越存遂将芝哥儿议论申生的一席话述了一遍。褚小松道:“真正难得I像我们这些讨论古人的,终日发大见解,何尝一个窥到这里。不知今年几岁了?”闵鹏骞道:“今年六岁了。别说这时,就是那抓周儿,那个不道他是不凡的?”张越存道:“我学生阅人多矣,从未见过这样聪明。每日读书四五十行,读的书就刻板在心里,再不能忘。这是老先生厚德,才有这等千里驹。怕不名震一时吗?就是学生,得此英才而教,亦非等闲的奇遇。”贾政听得众人交赞芝哥儿,心中甚喜。只得一味伪谦道:“小子何知,全望先生造就。”为此一节,大家快乐,酒却吃有大半坛。天已三鼓,遂告止了。又喝了会茶,方才散去。未知芝哥儿后来读书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