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诗人之死(1)(2/2)

首年年复月月”。病体稍好,手不释卷,口不绝吟。连袭人也说,我们宝二爷读书要像姑娘这样,就少操心了。

    书上说她为泪而生,泪尽而逝。其实她是为诗而生。与诗同归。那泪,就是灵性与才情。林黛玉就是这一部《红楼梦》的诗魂。

    黛玉与宝玉之恋,人谓之“小心眼”,直至今天,仍不能为世俗之人所理解。其实这是诗人之恋。她是以诗的敏感,诗的温柔,诗的表达,诗的相通在恋爱。所以众人不恼时,她偏恼,众人计较,她却不计较。

    黛玉的性格及其表达方式,只有宝玉懂得。因为她是紧紧地与诗,与才情连在一起的。与世俗功利有隔。厌烦庶务,远离世故,本是古今中外诗人的天性。

    至于艺术家的神经质和脆弱感,更是早为艺术界所认知的。然而黛玉在世俗的贾府中却不可能得此理解。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众人去看《桃花行》的诗篇:“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一声杜宇春归尽,寂莫帘栊空月痕!”,“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泪。又怕别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

    宝琴骗他说是自己作的,但宝玉不信,以为虽有此才,亦断不会作。而非得有过离丧之哀,才能作出。可见他对黛玉的特质理解之深。

    真才情者,莫不是以天性为源头。黛玉那掩不住的冰雪聪明,锋利口角,敏感气质,如“葬花”之类的古怪行为,俱为才情之表现。情不改性难移。她的命运只能是拥抱着天赋的绝代之才归去。所以形式上她是死于情,本质上却是死于诗,毁于才。

    种种迹象透露,她并非是一个“缠绵”二字可以了得之女性,也决非只是一个“殉情者”的材料。

    她与宝玉相通,但比宝玉更加成熟。透过黛玉的悲凉,其实她胸怀着对整个世界,以至对宇宙的一种空灵意识,对万物易逝的无奈悲凉。她的性格里所含有的伤春悲秋的元素,决非只是一个热烈专注于爱情的少女之敏感,而是对这大千世界,对历史过去未来之敏感。

    宝玉虽为其知音,却属弱势,有护花之心而无护花之力。恰恰因为与黛玉具有共同的叛逆思想,宝玉也游离于那个权势世界之外,失去了操作自己命运的能力。他连自己还顾不上,哪里能保护黛玉呢?

    他也曾乞怜于贾母等上辈人的慈悲。但这种慈悲一直是模糊的,是隔着面纱的。黛玉在这一点上就比他清醒。对宝玉个性和生存的局限性,不自由,不自主,不由自主等等客观现实,她亦是早了如指掌的。

    悲哉!秋之气也。中国人认为四时节气与人的兴衰状态是合一的。自宋玉作秋声赋后,千古秋歌不绝。纳兰性德也是其中一个。“才听夜雨,便觉秋如许”;“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秋是四季中最有穿透力和涵纳量的。它令人感觉到冬的寂灭,却又存留着成熟的春夏艳丽之痕迹。它是一个有延续性的季节,一个思想收获的季节,可以象征人生与社会的某种转折与预兆。刚刚沦亡了的明末王朝,就在秦淮河上发生过一股悲秋的文化余波。

    如果以秋来比人生,那么它相当于一个人最可贵的“知天命”之年。所以,大凡能领略秋意的人,也就领略了人生,领略了历史与古今。

    黛玉是浸透着秋气的清冷的诗魂,却不是冬天,不应凛冽,而是伤感,她是在一种清秋的气息中死去的,甚至将死作为归宿,有视死如归之气概。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便是她早已经有所依恃和精神准备的映证。

    她应是死于体弱者的秋风中,而或许已经感到“人间姻缘”和嫁入贾府,其实并不适合于自己。她早悟出,人生贵在逗留,而非“终极”。所谓“终极”,不是虚空,便近乎骗局。最真实的内容,已尽在中途体现了。

    所以她对人生对宝玉都日渐地撒手,正是为这撒手而流着无尽的眼泪。在前八十回中,就有许多时候,二人相对时,泪垂无言,只说“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