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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张士信片纸易降旗 朱元璋优礼承重诺(1/2)

    次日,施耐庵便辞别了吴铁口与一众好汉,与时不济、朱尚、燕绿绫三人下了饮马川大寨,晁景龙早已在山下道口备下了四匹快马,四个人与晁景龙一行洒泪别过,翻身上马,迤逦往兴化白驹场进发。

    此时已至暮春,愈往南行,景色愈是鲜妍。沿路春山寥廓,春水澄澈,鸟语花香,麦青豆紫。四个人一路观赏景物,一路谈讲说笑,好在马匹足力劲健,沿途又无甚阻碍,不及三日,早到了泗阳县境的碌碡镇。自至正末年以来,元军不敌红巾义师,早已龟缩到淮阴、宿迁几座孤城之内,泗阳一带数百里无有蒙古铁骑的踪迹。施耐庵一众见镇内一切如常,看看天色已晚,便在一家“悦来客栈”宿了下来。

    这一夜,朱尚、燕绿绫二人在院内寻了处花荫,叽叽切切,亲亲热热地叙着话,施耐庵心中有事,早早漱洗已毕,秉烛展笺,一边回忆这些时的所见所闻,一边作着记述。只有那“灶上虱”时不济生成副猴儿性情,摇摇摆摆,逛上街巷,也不知又钻到哪处犄角旮旯寻趣事儿去了。

    约摸三更时分,一阵困倦袭来,施耐庵支撑不住,打个欠伸,正欲伏案假寐。忽听得屋门“吱嘎”一声轻响,紧接着两道黑影倏然闪入,施耐庵心中一动,抬眼看去,只见灯影下已然站着两个大汉,一个身着皂巾青袍,黑脸虎须,另一个羽扇纶巾,柳髯拂胸。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牛栏岗大营帐下的张士德、张士信两位首领。

    施耐庵心下一惊:这两个魔头却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踪,骤然来到这里?他正欲发问,只见张氏兄弟一抖袍袖,笑嘻嘻地唱个大喏,一齐说道:“施相公别来无恙!俺大哥得了探报,得知你要荣归故里,特命俺二人前来迎迓,不想你却到得如此迅疾,未曾远候,乞谅乞谅!”

    施耐庵冷冷说道:“当日牛栏岗一番盛情,晚生至今难忘。

    如今恩义已绝,何必如此多礼?”

    张士信走上一步,笑道:“施相公说哪里话来?当日因秦梅娘那贱人从中捣鬼,事情颇多委曲,何必再谈?今日此来,乃是想请你到牛栏岗大营享一宗泼天大的富贵!”

    施耐庵冷笑道:“晚生一介寒儒,无尺寸之功,何来富贵可言?”

    张士德在一旁叫道:“休要装了!听说那一幅白绢已然落入你手,快快交出,俺大哥已允封你作一个国师,倘若有半个不字,你便休想活命!”

    张士信瞋目叱道:“二哥不要胡说!施相公与俺兄弟均为苏北同乡,俗语道‘亲不亲,故乡人’,只要他应允同去牛栏岗大营,一切好说!”

    施耐庵返身鄙夷地说道:“三将军此言差矣!你们兄弟三人降了蒙古朝廷,‘吓天大将军’已然官封一字并肩王,金马玉堂享用不尽,要那幅白绢,难道是想出卖梁山后代,再向主子请赏么?”

    张士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赓即笑道:“岂敢,岂敢?俺兄弟降元,委实是出于不得已!只要施相公交出那幅白绢,俺大哥将齐集一百零八名英雄,重反元朝,再举义旗,共创汉室江山!”

    施耐庵冷冷笑道:“哼哼,反复小人,难以相信!”

    张士德怒目圆睁,一把掣出朴刀,大喝一声:“臭穷酸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白绢,俺便要抢了!”说毕,挺刀便扑了上来。

    施耐庵正欲拔剑相迎,猛听得两声怒喝:“绿林叛贼敢在此撒野么?”紧接着两团人影倏然跃入,只听“哐啷”一声,双刀单剑早磕开了张士德的朴刀。

    张士德手腕一麻,抬眼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双少年男女,男的一身白袍,银冠束发,手执青钢剑;那少女杏红罗衫,浅绿绣裙,挺着一双绣鸾刀,双双怒目而立。张士德见冷古丁杀出两个凶狠的帮手,心中早怯,不觉大叫道:“高、袁二将还不来助俺么?”

    话音未落,只见窗门大开,立时跳进两条大汉,青一色八角英雄巾,千绊夜行服,来的正是张士诚麾下两员悍将高峻、袁泰。两人进屋之后,各各舞动手中朴刀,直奔朱尚、燕绿绫,张士德一见同伙到了,挺着朴刀又剁向施耐庵。三个人斗得十余回合,朱尚、燕绿绫与高、袁二人堪堪杀了个平手,施耐庵一柄剑却抵不住张士德一杆朴刀,略略走一走神,被张士德卖个破绽,放那柄湛卢剑搠到胁下,吸胸矬步,闪一个空子,施耐庵一脚踏空,张士德大喝一声,一转刀杆,将施耐庵齐肩一磕,立时磕倒在地。

    张士德一招得势,进一步,抡圆朴刀,吼一声:“穷酸看刀!”兜头便要斩下。

    张士信在一旁见了,慌忙叫道:“二哥休要鲁莽!”

    一声叫犹自未了,只听得屋外响起一阵呵呵大笑,紧接着“噔噔噔噔”涌进一群人来。张士德心中一惊,一柄刀举在半空,回头看去:只见屋内又添了七个不速之客,中间两人方巾锦袍,气度儒雅,仿佛书吏打扮;左边乃是三位形容奇异的怪客,皂袍上缀着青龙、白虎、朱雀,右边两人,却是威风凛凛、军官打扮的大汉。只见中间一位文士大袖摆摆,从容走到屋子中央,厉声叫道:“都是绿林一脉,何须煮豆燃箕?天大的事体都可以平心而论,刀枪相见,也未免少些义气!”

    这番话说得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声,不仅张士德收回了朴刀,便是那边的高峻、袁泰也跳出了战圈。张士信正自猜测来人身份,只见施耐庵早已从地上爬起,惊喜地奔了过来,握着那两个文士的手叫道:“原来是青田兄、顾仁兄,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到此地来了?”

    站在屋子中央的刘伯温笑道:“奉了都元帅将令,特与鲍洪、李鼐、项鼎、戴逵、朱亮祖五位将军前来迎迓你这大名鼎鼎的耐庵居士!”

    施耐庵一听,忙问顾逖:“怎么,仁兄也投了滁州大营?”

    顾逖点点头道:“正是!那日世兄走后,张大龙头见俺一介文士,无甚用场,亦将俺放出牛栏岗大营。正在俺穷愁潦倒之时,遇到青田先生,便投了义军,现在滁州大营执掌文书信牍!今日听说世兄荣归,也趁兴前来相会。”

    二人正自叙话,那站在一旁的张士信早不耐烦,见对方人多势众,一时不敢斗狠,便笑嘻嘻地上前对刘伯温一众唱了个大喏,说道:“原来是滁州大营首席军师、名传遐迩的刘青田先生,失敬、失敬!听说滁、宿一带战事正紧,青田先生不在大营行兵布阵,却不远数百里、兴师动众到这泗阳地界,想必有极要紧的公干?”

    刘伯温莞尔笑道:“正是正是!专程迎候耐庵先生。”

    张士信摇一摇羽扇,冷冷笑道:“施相公一介穷书生,何劳足下如此眷顾?依俺看来,只怕迎迓他是假,要夺走他身上那桩武林大秘是真!”

    张士信、高峻、袁泰一齐呵呵笑道:“哈哈哈哈,将军一针见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刘伯温听毕,大袖一摆,扬眉说道:“哼哼,那也不见得!”

    张士信走近一步,疾视着刘伯温说道:“江湖上讲究个无欺无诈,伯温先生乃德高望重的绿林泰斗。倘若此话当真,你敢当着这满屋英雄打个赌么?”

    刘伯温从容说道:“俺刘伯温堂堂六尺须眉丈夫,休言当众打赌,便是发个四海招纸亦且不惧!不过,三将军既是牛栏岗大营有头面的掌盘人物,俺也想请你答应一个条件:那便是遵约、守诺,出言无悔!不知意下如何?”

    张士信一心逼着刘伯温让出那朝思暮想的白绢,听了此言不觉大喜,一横手中羽扇说道:“只要青田先生不悔前言,俺张士信一例照办,若有失言,便如此扇!”说毕,扬手一磕,“咔嚓”一声,手中羽扇立时断成两截。

    刘伯温点点头,执着施耐庵的手说道:“耐庵兄,请把那白绢拿出来。”

    施耐庵一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诧万分地注视着刘伯温,呐呐地说道:“青田兄,你莫不是疯了!这白绢乃是绿林至宝,举世瞩目的大秘,关系江湖上无数英雄的存亡、抗元大业的兴衰,如何能交给张士诚那反复无常的小人?”

    刘伯温微微一笑,朗声说道:“耐庵兄,你我二人弱冠相识,十余年同甘共苦、肝胆相照,为受难黎民抛洒过多少热泪,为抗元大业切磋过多少抱负,便是你走入江湖,也有俺一番激励鞭策,你应该相信,俺刘伯温决不会做出有损绿林大业的勾当。正是为了早日推翻暴元,俺才请你交出那幅白绢!而且,错过今日机会,你我将会追悔莫及!”

    施耐庵注视着刘伯温那谦和的面容,这位指引自己投身绿林大业良师益友,此刻还是这般坦诚、真挚。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期待殷殷,令人不忍拂逆。然而,要把这关系抗元大业的白绢交给早已不齿于江湖的张氏兄弟,的确是桩难事!施耐庵一时间心情矛盾、踌躇难决。

    只见戴逵等五人一齐走了过来劝道:“施相公,刘军师一番言语大有深意,你还是听他的话罢!”

    施耐庵见这五人话里有话,心中猛地一动:莫不是这刘伯温又有何锦囊妙计,既然吴铁口已投奔滁州大营,白绢上的秘密迟早会让他知道,交给这位值得信赖的至交,谅必无甚差池。想毕,他便伸手从胸前贴身之处掏出那幅白绢,郑重地捧给了刘伯温。

    刘伯温接过白绢,也不去拆看,忽然对顾逖招一招手,说道:“顾年兄,你那一手好字,此刻派个用场,相烦到后面寻个僻静处,将这白绢誊录一份。”

    此时,在场众人一见那万人瞩目的白绢在眼前显现,一个个凝神注目。尤其是张氏兄弟,伸颈踮足、瞪目张口,两只眼睁得乌眼鸡也似,恨不得奔上去一把抢了过来,和着涎水立时吞下肚去。不过,看见对手兵刃在握,虎视眈眈,哪里敢动毫分,只好眼睁睁望着顾逖捧着那幅白绢走进了里屋。

    刘伯温看着顾逖走入,返身对张士信说道:“三将军,你已亲眼瞧见那幅白绢,少刻顾年兄便可誊录完毕。此刻俺便与你说出那个条件!”

    张士信道:“青田先生请讲!只要能得到那幅白绢,俺愿上天去摘星星!”

    刘伯温忽然正色说道:“三将军,你们兄弟投降元廷,甘作篱下走狗,那日子过得如何?”

    张士信叹道:“休提休提!数月前家兄只为处境穷蹙,钱粮匮乏,便听了朝廷的甜言蜜语,受了招安。叵料一旦易帜,朝廷不仅未曾践诺,增拨枪械钱粮,反而收编俺军中数万人马,侵吞了俺七八座州县,那些蒙古官儿,见了俺兄弟,一个个颐指气使,背地里口口声声骂作南蛮,直到如今,俺们才明白上了大当!”

    刘伯温又道:“降元之后,你们兄弟在江湖上名声怎样?”

    张士信正欲答话,那张士德早气咻咻地插了上来叫道:“唉,莫谈莫谈!自打受了招安,俺们祖宗八代都被人骂得生烟冒火,什么‘叛徒’、‘奴才’、‘走狗’、‘软骨头’、‘稀屎蛋’!嗨,闹得俺这绿林豪杰再不敢在江湖行走,真教人气炸肚皮!”

    刘伯温点点头,沉声说道:“既如此,俺今日有一言相劝,贤昆仲既然明白善恶,就该迷途知返,重举义旗,再反朝廷,为抗元大业助一臂之力!若然答应俺的忠言,俺宁肯以绝世大秘——白绢相赠!”

    张士德听毕大喜,脱口叫道:“俺肯俺肯,作并肩王、草头王都是一样,这买卖做得!”

    张士信听了此言,不觉皱眉蹙额、沉吟不语,倒背双手在屋内踱了几圈。猛地,他回过头来,对刘伯温道:“青田先生,此事俺无异议,只是去从大计,还须由家兄决断!”

    张士德瞋目叫道:“三弟休要弄玄虚了,谁不知你是牛栏岗大营真正的主儿,大哥敢不听你的?依俺的,赶快答应了罢,免得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张士信又沉吟一阵,忽然一挥袍袖,决然叫道:“青田先生,吾意已决,只要得到白绢,五日后再竖义旗!”

    刘伯温赞声好,立时从袖内摸出一张纸,对张士信说道:“三将军,非是俺刘伯温心中猜疑,只因贤昆仲多有反复。为慎重起见,请在此留字为据!”说着,便把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