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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活敬德乡店卖人肉 李善长掷令论英雄(2/2)

可心里何日何时不在盼着作一番惊天动地事业!”讲到此处,这粗豪汉子忽地神采飞扬,叫道:“俗语道:天下大乱,必诞圣人!就在俺夫妇兄弟潜踪草莽、浪迹江湖之际,也是天缘凑合,到底遇上一个统驭**、包揽四海的英雄,他那胸怀秉赋、行事为人,叫俺一见之下,便钦慕得五体投地,俺便将这颗大好头颅,将一家四口的身家性命一古脑儿押给了他!”

    施耐庵听了阮大武这番话,不觉心中一动,他又记起在长清县衙里李善长讲起的那个“俊才”。他环顾了在座诸人一眼,只见深沉庄重如李善长,豪爽豁达如阮中武、阮小武,顽皮憨厚如关猛、呼延镇国,粗犷诙谐如孙十八娘,一听到阮大武谈到那个“统驭**、包揽四海”的英雄,一个个屏息动容,面露肃敬之色。这几年遍历江湖,耳闻目睹过无数的大侠大杰,无论是那心机深邃的乌桥大营首领刘福通,牛栏岗的吓天大将军张士诚,抑或是临河集大营的首领徐寿辉,几曾令人如此景仰,如此折服,如此闻而动容?这些时自己在江湖上踽踽独行,苍天却诞下了这样一位闻所未闻的英雄!

    施耐庵正自慨叹,那孙十八娘早又按捺不住,只见她长身而起,一把搡开阮大武,说道:“瞧你这锯了嘴的葫芦,罗嗦了半日,还未说出个子午卯酉来,一边乘凉去吧!”说着,褰裙耸肩,一跳跳到板凳上,扬声唤道:“兀那钻墙打洞的瘦猴儿,此时不出来,更待何时!”

    话犹未了。人丛中黑影一闪,一个瘦小精灵的汉子早无声无息地闪到面前。只见他高不过四尺,一身玄色紧身衣靠,裹一顶壮士巾,蹬一双八搭麻鞋,浅眉深目,鼠脸猴腮,一副瘦弱的身架,可一双眼里却闪着机警狡黠的熠熠目光,他仿佛清风一缕,飘到施耐庵面前,“唧唧”笑了一声,尖声唱了个大喏。说道:“施相公一向哪里发财?把俺‘灶上虱’想得好苦!”

    施耐庵又惊又喜,一把攥住他的手叫道:“原来是时大哥!

    济南府城一别,你如何又到了这里?”

    时不济摇头叹道:“唉唉,莫提莫提!都怪这百室先生一张利嘴,说得俺这无法无天的偷儿也改了姓也!”

    施耐庵道:“怎么,你也投效了滁州大营那个义军首领?”

    时不济点点头道:“三日前这位百室先生不知怎的撞见了那‘吴铁口’大哥,一夜倾谈,便将吴大哥说的动了真情,答应与滁州那主子合纵连横,共抗元廷。吴大哥见俺无拘无束,便叫俺时不济南下淮泗,通报讯息。”

    施耐庵忙问:“时大哥,你见过滁州那位义军首领?”

    时不济道:“见过,见过!”

    施耐庵又问道:“此人果真是英武绝伦?”

    时不济道:“不假,不假!”

    施耐庵续道:“时大哥能否将滁州大营所见所闻略述一二?”

    时不济眨眨眼睛,搔搔头皮,说道:“啊唷,这可难住俺了,俺时不济是哑巴算帐,口说不出,肚里有数!”说着,他想了想,忽地一拍大腿,叫道:“这里活脱脱两个证人,何不叫他们作证!”说毕,转身唤道:“兀那两个游神野鬼,还不出来露脸么?”

    随着话音,影壁后脚步“蹬蹬”,霎时走出两个人来,施耐庵定睛一看,不觉又是一惊:只见前面那人,身长六尺,紫黑面皮,豹睛虎额,颔下微须,着一领淡青排扣长袍,系一根坠伞银丝绦;后面那人金黄色容长脸庞,黄眉淡目,生得剽悍精壮,双手过膝,着一件深绿紧身衣靠,系一袭淡紫色英雄氅,脸颊上一块蓝记煞是打眼。尽管二人此时卸了盔甲,换了衣冠服饰。施耐庵一眼便认出:这便是昨夜在黄河边上见过的红甲将军朱亮祖和那位蓝脸大汉。

    两个人走到时不济跟前,笑问道:“你这偷儿,唤俺二人出来有何见教?”

    时不济道:“哼哼,俺把你们这两个藏头露尾的白日鼠!今日奉了主子将令,脱了那身老虎皮儿,来劝说施相公归顺滁州大营,你们却躲下灶下偷吃猫儿食!适才施相公动问:俺那滁州大营的首领到底是不是英武绝伦?俺倒要考考二位的口才!”

    朱亮祖摇摇头道:“作难,作难!想俺朱亮祖奉了朝廷之命,在那安徽六安县作个团练副使,谁知百室先生一番游说,俺便到滁州与那主儿见上一面,鬼使神差,俺这心竟叫他给牢牢地牵走了。风云际会,其中自有天意,叫俺哪里说得出其中原委!还是请这位杨思将军来谈吧!”

    那蓝面大汉摊摊手说道:“俺这只‘蓝面狼’半世以来,游窜草莽,四处奔突,原以为寂寞大野,再无英雄,不愿将这六尺之躯,混迹腌臜人世,指望遁入空山,仗三尺龙泉,引颈自刎,以满腔热血付与荒草流泉。叵料却偶然中遭际百室先生,一谈之下,仿佛醍醐灌顶,心头死水又起狂澜,槁木之灰复燃炬火。这些时奉了将令,于元军中混了个把总之职,暗中接应江湖义士,履行滁州大营所委重任,与俺那主子声气相求、如手应臂。这番际遇,全是前世份定,岂是言语可以表白?”

    孙十八娘一听,气又上来,不觉笑骂道:“你们这两个夯货,比俺妇道人家还不如!讲去讲来,又是那句鬼话:‘天意’,‘夙缘’,‘夙缘’,‘天意’!又不是夫妇姻缘,真真白白让你们叫俺一声‘大嫂’了!”

    施耐庵见那二人言谈真诚,心中敬重不已,正欲往下倾听,忽见孙十八娘大咧咧地训斥他们,两个汉子不恼不怒,兀自讪讪而笑。他一时不解,忙道:“大嫂,两位壮士讲的真切,你如何责他们枉称了你一声‘大嫂’?”

    阮大武在一旁呵呵笑道:“施相公你哪里知道,这两位兄弟却是大有来历:这位朱亮祖贤弟,表字定远,绰号人称‘赤眼豹’,五年前因走盐船欠了官家税钱,被有司衙门黥了面,抄了家,押往沙门岛,是俺夫妻在龙港河边杀了解差,将他救出,便与俺拜了个结义兄弟;这一位蓝脸汉子,记得当日在武家庄园与你提起过,乃是当年梁山泊一流好汉‘青面兽’杨志前辈的后代,江湖上有名的‘蓝面狼’杨思。龙港河分手之后,与朱亮祖兄弟一同投了滁州大营,不想今日兄弟们却又得在此厮见。”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下暗暗惊叹。眼见得这许多眼空四海、叱咤风云的英雄,一时都齐集在那位虎踞滁州大营的首领麾下,看来此人的确非比寻常。不过,这几位粗豪汉子说了半日,也未讲出个中道理,实在是令人心痒难搔!

    他正自沉吟,忽听一阵“簌簌”的衣衫响过,那“百室先生”李善长早撩袍走到当厅,只见他脸色肃穆,双目精光射人,从从容容地环视众人一眼,捻须说道:“众位壮士,在下李百室奉命北上搜寻豪杰、网络英雄,经历险风恶浪,不想此刻竟与诸位在此聚会,实实出人意料!”说着,他转过头来,对施耐庵点头注目,续道:“本来,离开滁州大营之时,那位首领曾经谆谆嘱托:如今元失其鹿,群雄竞起曲逐之,孰兴孰灭,孰王孰寇,一切尚难逆料,不可妄泄天机,擅露他的行藏!不过,施相公一片至诚,为了将来借重耐庵兄一支巨笔,宣扬‘替天行道’的雄风伟业,在下便向你稍稍透露些许消息!”说着,他忽地仰首掀髯、立眉瞋目,对满屋人喝道:“众位众位!那枚‘军令牌’可曾带在身上?”

    这一声喝不打紧,众人齐齐向李善长投来征询的目光。便是孙十八娘如此粗豪的角色,亦自收起那嘻笑怒骂的神态,叉手注目,竦然鹄立。

    李善长喝毕,早已伸手解开袍襟,小心翼翼地在腰间摸索一阵,从贴身腰带上解下一块磨得锃亮的铜牌来。他双手平端在胸前,注目顶礼,口中念念有辞,稍顷,一弯腰,慎重其事地放在案头。

    众人见了李善长这番举动,满屋里“窸窸窣窣”一阵衣衫响,接着便是一阵轻微的金属磕击的“叮当”之声,案头上霎时摆出了十二块铜牌来,黄澄澄、亮锃锃地排在一处,煞是醒目。

    施耐庵望了望案头的铜牌,又环视了众人一眼,只见这些激扬踔厉、挥洒谈笑的豪客,此刻却一个个肃然笔立,虔诚地注视着案头上的铜牌,神情十分庄重。他心中说道:区区一块铜牌,长不足三寸,厚不过八分,竟使这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大虫如此悚然而又惕然,便是赤精子的番天印,只怕也没有此种魔力!

    他心下惴惴,撩衣碎步走到案头,面对那满桌的“军令牌”,双手抚臂,俯首注目片刻,然后伸出右手,用两指轻轻地掂起一块,只见这三寸见方的铜牌上方镂着细密的云雷纹,云雷纹里簇拥着一条雕饰精巧的火龙,火龙下方镌着九个小字:“红巾军滁州营军令牌”,铜牌正中刻着持牌人的营伍姓名,姓名下面或深或浅刻着许多古怪的印记。

    施耐庵心中纳罕,捧着那铜牌对李善长问道:“百室兄,此乃行伍军中记名腰牌,平常得紧,晚生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还请明示一二!”

    李善长也不答话,神情依然庄严肃穆,他俯下身来,双手接过施耐庵手中腰牌,手腕略动一动,立时将那铜牌翻转过来。

    施耐庵定睛一看,只见那澄黄锃亮的铜牌背面,十二个隶体小字赫然撞入眼帘:

    “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

    霎时,施耐庵眉目耸动,深邃的眸子里渐渐绽射出一抹奇彩,一股热流悄悄从丹田蓦起,直涌上胸腔脑际,贯串九经百骸。那小小铜牌上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磁力,将他的目光和心神紧紧吸住。尽管铜牌上的十二个小字镌刻得并不精细,每一个字都却似惊雷闪电,疾撞着他的心扉,将他久蕴胸臆的块垒豁然揭出:呵呵,“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多么浅易平白、彰明较著的词句!这些年来,自己苦苦追寻的不就是这样的乱世英雄,黎民百姓殷殷盼望的不就是这样的仁义之师么?比起当年梁山泊大寨那大而无当的“替天行道”的纲领,比起冲天大将军黄巢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呐喊,比起乌桥镇上的刘福通、牛栏岗上的张士诚,还有那临河集上见过的中原红巾军首领徐寿辉一流造反英雄,那见识的睿智卓绝又岂止深了一层两层!他久久兀立,默默地捧着那块尚带着体温的铜牌,嘴里反反复复地诵着那十二个字句,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位正在滁州大营喑呜叱咤的顶天立地的巨人。

    此时,庄严的沉寂笼罩着店堂,众好汉默默地注视着沉入冥想的施耐庵,他那肃穆专注的神情仿佛也感染了这群粗豪豁达的英雄。良久,李善长慢慢走了过来,轻抚着施耐庵的肩膊问道:“耐庵兄,见了这铜牌上的十二字,不知作何感想?”

    施耐庵兀自沉浸在冥想之中,一把攥住李善长的袍袖,也不去答他的问话,脱口便问道:“百室先生,这军令铜牌,滁州军中可是人手一块?”

    李善长点点头道:“正是正是!凤阳揭竿举义之时,千千万万男女百姓投营效命,只有那些歃血盟誓、获取这块铜牌之人,方可算得滁州大营的将士!”

    施耐庵又道:“倘若令不行、禁不止,这十二字箴言岂不是一句空话?”

    李善长呵呵一笑,信手接过施耐庵手中铜牌,一抖手腕翻了过来,指着营伍姓名下面那深浅参差的刻痕,说道:“耐庵兄差矣!滁州大营军令森严、赏罚分明,满营男女将士,或是出谋划策、斩将搴旗,自有军令官呈报请赏。至于素常行迹,若照着这‘军令牌’上的训示做出了大小劳绩,则由随营弟兄们公议,有一桩便刻上一个印记,功大则痕深,功小则痕浅,积功十番,则可破格擢升,跨马游营。倘若违了这四句箴语,行伍间自有公断,轻则杖脊四十,赶出义军大营!

    重则立时枭首,悬头四门!”

    施耐庵听得入港,接着又问道:“这四句治军箴语,不知是何人想出?”

    李善长尚未答话,那“小三子”蓝玉早一步抢过来,插口叫道:“嘿嘿,这十二个字还有俺这位百室先生的一份功劳哩!”

    施耐庵一听,立时涌起一股对李善长的敬意,注目问道:

    “百室兄,请道其详!”

    李善长掀髯叹道:“唉唉,此事说来话长。想我李百室仗恢宏之志,怀不羁之才,奔走江湖多年,指望遭际乱世明主,助成辅弼大业,谁知以满腹韬略游说各路义军首领,竟无一人将它赏识。可巧至正十四年在凤阳军中,正碰上那主子张榜招贤,我李百室便将胸中设想的治军之策写在纸条之上,贴于他营门外面,彼时那主子正在用饭,兵士将纸条呈入,他未等读完,立时掷箸吐哺,倒屣相迎,克日便封了我一个随营军师,并将我的治军方略与休宁人朱允升的筹战之策分别编成明白通畅的训令,即是:‘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与‘高筑墙,藏锋芒,广积粮,缓称王’这两道十二字箴言,号令全营,约束军旅,方才于群雄争锋、艰难困顿之中崛起。”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中叹道:好一个英明机警的豪杰!这位滁州大营的首领,深知义军兄弟生性粗豪,性格梗直,竟将那洋洋洒洒的治军方略化成可传可诵的箴言,注入将士心田,举世之上,哪一路义军首领可与比拟?想到此处,他不觉喃喃诵道:“不啻东海鹏鸟,端的天生骐骥。莫道乾坤有主,来日大业可期!”诵毕,他不觉双手抓住李善长的衣袖,一叠声叫道:“如此奇人,晚生便是粉身碎骨,也须见他一面!望百室先生早早代达愚衷!”

    李善长尚未答话,忽听得店门外响起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紧接着一串急骤的脚步声响过,店堂里“呼啦啦”又涌进一伙人来。

    施耐庵正欲转身细看,只听得人丛里有人惊呼:“啊唷,你们瞧是谁来了也!”不等那呼声落音,众人早齐刷刷地匍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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