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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述痛史梅娘饮血 葬红裙耐庵悟道(2/2)

不泄密,倘若今日说出,怎对得起这些无辜的妇孺?她战战地说道:“义父,小女幼时曾对生父盟誓:千刀万剐,不离不弃,倒不是怕说出来叛了绿林,而是怕对不起生身父亲!”

    脱脱一听,不觉呵呵冷笑两声,倏地走下座来,一把扳起秦梅娘的头,从袖内掏出一唱本,瞪目说道:“傻孩儿!你居然还在念你那叛逆的生父,还怜悯那些江湖贼党!你看看,这唱本上写的什么?”

    秦梅娘接过一看:原来唱本写的是当年梁山泊的故事,脱脱翻开的那一回,乃是宋江如何设计捉秦明上山的经过。

    没等她看完,脱脱便柔声说道:“孩儿,你的远祖霹雳火秦明当年在宋朝做官,忠君报主,好端端的一个青州兵马统领,何等逍遥自在、富贵尊荣,却被一干叛贼杀了妻子、烧了家产,弄得家破人亡,后来又在睦州被那个邓元觉一刀斩为两段,何等凄惨!致使你们一个军官世家流落草野,被官府视为流寇,年年逃亡、代代饥寒,你不恨这些叛党,还要为他们保守秘密!孩儿孩儿,真真辜负老夫一番抚养教诲了!”

    秦梅娘看完唱本上写的那经过,果然与脱脱所说一般无二,她哪里分得清青红皂白,心头早已燃起邪火,早先对闽西深山中那几个妇孺残留的一丁点儿怀恋,倏地变成刻骨之恨,立时便滔滔不绝,说出了陶氏、严氏和八个孩子隐藏的去处,最后竟自拔剑叫道:“苍天在上,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俺秦梅娘若不杀尽天下叛党,誓不为人!”

    于是,秦梅娘便引着官兵搜捉了隐藏在闽西山中的两女五男七位烈士遗属,并且亲自劝降,火焚两位婶母。俗语云: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从此,秦梅娘便仗着一身文武技艺宵衣肝食、处心积虑,与绿林义军作了个大大的对头!

    秦梅娘絮絮叨叨地讲到此处,忽然打住了话头,小柴屋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响着秦梅娘轻轻地喘息。施耐庵沉醉在她刚刚讲完的那一幕幕情境之中,他仿佛看到,一个娇丽俏媚的女子,奴婢般地匍伏在华屋金紫、貂裘锦缎之前,从那峨冠衮冕的蒙古王公手里驯顺地接过密旨,提起带血的长刀,率着大队官兵走出禁阙。她那俏丽的罗衫红裙鬼影般地在林隙、田垄、营垒中飘忽腾挪,所到之处,立时尸骨横陈,鲜血满目。他仿佛看到:这个娉娉婷婷的女子,从尸堆上抬起头来,那张娇艳迷人的脸庞忽地变得狰狞,她从垂死的妇孺胸脯上缓缓拔出柳叶钢刀,一边拭着淋漓的血迹,那条拖在血泊中的长裙上鲜血慢慢地浸过来、浸过来,把那玫瑰红绫子染得益发殷红。他不觉大叫一声:“可恨、可耻、可杀!”

    秦梅娘吓得一阵瑟缩,那污渍斑斑的红绫长裙拖得枯柴“簌簌”乱响。施耐庵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俯首一看:秦梅娘头颈低垂,长发拂地,纷披的长发中露出惨白的脸庞,一双网满血丝的眸子显出呆瞪木然的表情,她瑟瑟地蜷缩成一团,仿佛变成一个婴儿,沉埋在层层叠叠的肮脏不堪的红绫裙子里。施耐庵望着眼前这卑微而可怜的女子,不觉心潮澒洞,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喷吐而出,他冷冷地疾视着秦梅娘,却只重重地问了一句:“身为梁山英雄后代,不效法先祖刚凛壮烈,却甘当朝廷鹰犬,卖身投靠,你不愧么?”

    秦梅娘不言不动,只有那绑缚着的双肩在污迹斑斑的罗衫中微微抖索。

    施耐庵情不能已,又问道:“身为女子,不为天下孤寡妇孺做一两桩舒心畅怀之事,却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出乖露丑,乱施色相,四处残杀无辜、屠戮善良,双手沾满血腥,你不羞么?”

    秦梅娘默默地听着,只有轻罗下的胸脯在急骤起伏。

    施耐庵见她冷漠无言,哪里还按捺得住心头怒火,他走上两步,一把揪住秦梅娘的长发,猛力一扯。

    秦梅娘呻吟一声,倏地抬起头来,惨白的脸庞上早已失了血色,双目里只有一丝尚未熄灭的欲火在瞳仁间游走,她一边微微喘息,一边用嗄哑的喉音说道:“施相公,你不必问了。自从俺走上这条路,也曾愧过、羞过、悔过!九年前那一日,亲眼见那些如狼似虎的刽子手斩下那几个孩子血淋淋的人头,仿佛觉着那就是俺同胞兄弟的头颅;亲眼见那些狱卒们剥光了陶氏、严氏两位婶母的衫裙肆意凌辱,俺仿佛觉着自己生身母亲在遭人蹂躏!夤夜之中,俺也曾为这狗彘之行愧悔难抑,咬破了嘴唇、捶疼了胸脯。可是,俺也是人,那些达官显宦、千金冢妇能过上锦衣玉食、华堂金马的日子,俺为何就无缘过得?天良萌发之时,俺也曾想过去效法先辈遗志,锄强扶弱、替天行道、披肝沥胆、为民除暴。然而许多年来,俺也曾亲眼见无数绿林豪杰、草莽英雄空负烈烈刚肠、耿耿赤心,到头来只落个身首异处,心洒荒冢,漫道是铮铮铁汉,到头来南柯一梦!致使祖祖辈辈窜伏深山,子子孙孙,祸患绵绵。何况俺一介弱女,自负绝世聪颖,天生丽质,人生如梦,去日苦多,与其流芳百世而赴汤蹈火,何如趁此髫龄韶华而享尽富贵!即便遗臭万年,身死心灭,又与俺何涉?”

    讲到此处,秦梅娘眼底那一丝欲火早已勃勃升腾,只见她柳眉陡立,双颊泛红,一股奇怪的魔力竟自使她从身下那一堆污渍斑斑的血红绫子里耸起身来,她拼命地扭动着、挣扎着,企望挣脱紧紧反缚着双臂双腿的那条裙带,她的双目贪婪地凝望着无物之物的虚空,仿佛在搜寻那已然失却的荣华富贵。望着望着,她忽然陡地一挣,直挣得缚着她身躯的木柱“嘎嘎”乱响,她长发乱抖,厉声叫道:“天乎天乎!俺秦梅娘辱没祖宗英名、玷污如玉之身,没存想落得如此下场,死不瞑目,死不瞑目矣!”叫毕,只见她浑身乱抖起来,倏地双眼一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裹在长裙里的双腿蹬了两蹬,将那血红的玫瑰色红绫裙子撒满屋角,搅起一阵草屑灰泥,霎时头颈一垂,恨恨而亡。

    目睹这惨烈情景,施耐庵嗟叹不已。此时,徐文俊等五个已然被秦梅娘临死前那声喊叫惊觉,披着衣服匆匆赶来,只见秦梅娘软软地歪在木柱下,反翦缚着的那根裙带吊着她血渍狼藉的身躯,一双眼睛已然定住,却兀自显着贪婪的目光。徐文俊将手掌伸到她鼻孔前,试出已然气绝,不觉跌足恨道:“俺只道这婆娘命长,没存想如此便死了,真真造化了这狗彘不食的泼贱!”

    欧普祥道:“瞧她这模样,必是嚼舌而死,遭此报应,也就罢了。”

    施耐庵一边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打量着秦梅娘那吊在木柱上渐渐僵硬的躯体,默默地踱得数步,不觉仰天浩叹:“大块如磐,造化弄人,休道一介柔荑弱质,便是多少英雄也曾误入歧途!秦梅娘啊秦梅娘,你这裙上鲜血、心中污垢,该叫多少世人警醒,又为晚生笔下添了多少喻世之言!”

    说着,他脑海里忽地又蓦起风雪荒原上踽踽独行的那个无知女童,又蓦起那个在暗夜中撕胸悔恨的娟秀少女,又仿佛看到在刀剑汤釜前瑟缩逡巡的那个丽人,他望了望秦梅娘可怜巴巴绑缚吊在木柱上的娇小躯体,心中又涌起一丝怜悯。他俯下身来,双手合什,对着秦梅娘的脸庞默默念道:“我佛慈悲,上天垂怜,但愿这一死能洗净你这女子半世罪孽,来生来世,脱胎换骨,作一个娴雅刚烈的好人!”祷毕,伸手为她掩好薄薄的罗衫,盖住琵琶骨上的刃伤,解了反剪缚住她双臂的裙带,依旧为她束在腰间,将她的躯体在草堆上放平,再解了兜裙缚住双腿的绳头,将那条沾满血污泥垢的玫瑰红绫子长裙理得整齐,牵起一幅裙子上的红绫拭去她嘴角的血迹,阖上那一双兀自大睁的双眼。然后站起身来,对徐文俊等人拱一拱手,说道:“众位大哥,休要再记死人罪过。念在她先祖份上,相烦明日于僻静处掘个墓穴,胡乱立一通碑文,写上一句‘梁山泊好汉不肖子孙秦梅娘之墓’,也是一桩善事。”

    众人见他说得虔诚,也便点头应允,施耐庵道声谢,正欲辞去,忽听得童杰叫道:“施相公,兀那女子裙腰里是甚物件?”

    施耐庵回头一看,只见秦梅娘腰间裙褶里隐隐露出一角白绸,显见得是适才抖搂她那条玫瑰红绫子长裙时滑出的秘物。他连忙俯身从她裙裥里扯出那白绸,只见上面竟自密密麻麻地写着绢秀的蝇头小楷。

    此时柴屋内十分昏暗,一时哪里瞧得见那些字迹,欧普祥便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摺子,一抖手敲得明亮,凑了过来。

    施耐庵抻了抻那揣得皱皱巴巴的白绸,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写着四阕《古山坡羊》的小令,他轻声念道:“冥冥中把天公相问:你为何虚生娉婷?空有这蕙质莲性?贤愚处却不分?欲绝千里尘,谁识冀北群?天涯走尽,闯不出乖蹇运!遍谒朱门,寻不着慧眼人。彤云,遮掩这日月昏。

    泣血,恨死翼上青云。

    “天样高雄心销尽,花蕊般丽质凋零。吐虹霓戾气填臆,射斗牛青萍磨磷。淹煎了锦绣文,折磨了少年情。五陵豪气,空寂寞三江恨。万里鹏程,枉跋涉六尺身。耿耿,怎支撑一洗贫?经纶,有屈时尚有伸。

    “羞花貌锦裙宽褪,倾国色鲛绡怎临?丛丛荆棘,杨妃青灯泪,韩侯淮水贫,非烟蛾眉倾。陆随逞辩,何须匡时论,绛灌当朝,无劳济世文。蹉跎,黄泉路已近,懵懂,富贵却无门。

    “此一时风云际会,莫辜负红绡绣裙。时来运到,平步登凌云。罗帐春风紧,翠袖羽衣轻。低颦浅笑,莫忆儿时景,燕瘦环肥,暂许报君身。欣欣,只乐得人前醉,骤骤,哪顾得身后名?”

    小柴屋里静静地,只响着施耐庵念读小令的声音,徐文俊等五个血性汉子默默地听着、听着,施耐庵那微微发抖的声音,一字一句仿佛敲打着他们的心弦。从这四阕曲词里,他们依稀看到了一个女子如何泯灭良知,一步一步走向罪恶的脚迹。

    施耐庵念完白绸上的词句,禁不住心潮起伏,思绪翻涌,一股莫名的悸动在胸腔脑际、九经百骸里奔突游走,他双目定定、凝然僵立,仿佛一尊塑象,只有捏着白绸的手在轻轻颤抖。他的眼前,似乎又显现出那位梁山英雄后代宋碧云侠骨铮铮的形象,又蓦起红巾军女营战士那英姿飒飒的身姿笑貌,对比眼前这个含恨而死的秦梅娘,善恶竟是如此分明!红巾军中那些刚烈女儿,为反抗暴虐,投身义军大营,成千上万地遭受官兵屠戮,血洒疆场,魂泯荒草;而秦梅娘这样生于草莽的女子却又被朝廷引诱教唆,堕入罪恶渊薮,变成当道镇压百姓的鹰犬,喋血异乡。同是容颜俏丽、姿质颖秀的娇弱女儿,善善恶恶,殊途同归,都不能享人世乐趣,尽作了乱世的牺牲。呜呼,偌大个茫茫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有女儿们的存身的乐土,亦忠亦奸,亦善亦恶,都被逼上了一条令人伤心惨目的死路?只剩下芳魂杳杳、遗恨绵绵。

    此刻,天色将曙,鸡鸣四起,一抹曦微的晨光悄然洒入柴房,施耐庵的目光又落到秦梅娘的身上:只见她平静地躺在墙角地上,已然变得苍白的脸庞上秀眉微蹙,双唇微闭,渐渐僵硬的身躯在被晨光抹上一层嫣红窄衫红裙映衬下,依然显得娇俏柔媚。施耐庵不觉疾走几步,奔到那尸身跟前,仰天长叹道:“苍天苍天,都只为当道残暴、乱世浇离,致使普天下女儿家不得善终!秦梅娘秦梅娘,可恨你心生魔念,好端端弃了正义之道,致使一朵芙蕖陷入污泥,死后亦担万世骂名,惜哉!”叹毕,他将那幅白绸轻轻地盖在秦梅娘脸上,心中默默祷道:去罢,去罢,但愿早升天界,洗刷生前罪孽,来世作一个刚烈正直、心存侠义的好女儿。晚生不才,将来要仗一支秃笔,写下几个不仁不义的女子,揭露这暗无天日的世道,借以扬善抑恶,警醒世人,也教往后的女儿家不再堕入魔障。

    次日,施耐庵与徐文俊等人买了一口棺木,请稳婆给秦梅娘换了一身新鲜裙衫,然后找了块僻静的荒地,掘了个圹穴,将秦梅娘的尸身殓葬妥贴。经历了这一番巨变,施耐庵心中又悟出许多道理。不过,目睹了秦梅娘的惨死,他心中亦觉郁郁,哪里还有心思在此地停留,便告辞了徐文俊等一众好汉,迤逦向北奔上了去山东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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